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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百鴉夜啼

楔子 百鴉夜啼

呂蒙在親衛們的簇擁下走了幾步,卻突然又折返回來。他從懷裡掏出一枚玉佩,放在少年身邊:「戰場之上,我也沒帶什麼錢財。找個地方將這枚玉佩賣了,買副棺材,把這孩子葬了吧。」
少年弓步向前,舉起木劍沉聲道:「將死之人,不配知道我的名字。」
「報仇之事,怎可假借他人之手?跟我學藝十年,手刃仇敵,豈不快哉?」
黃薇的身軀隨著刀聲往下猛地一挫,癱倒在地上。眼淚順著臉頰滴落在赤紅的血泊中,漾起一圈又一圈的漣漪。她吃力地撐起胳膊,轉過頭望向不遠處的少年,掙扎著伸出了手。少年掙脫士兵的彈壓,嘶吼著沖向黃薇,抱起了她。他將雙手壓在黃薇頸間,但殷紅的血液仍從指縫間汩汩湧出。他看到表妹的嘴唇翕動,於是趕忙俯下頭,聽到微弱的聲音:「答應我,現在……不要送死……以後要……為我們報仇。」
少年遲疑了一會兒,問道:「為什麼要幫我?」
甘寧斜睨呂蒙一眼,大笑著帶領麾下出了院門。
來人似乎對這個回答很是滿意,向前走了幾步。藉著慘淡的月光,少年看清了他的模樣,是個鬚髮皆白的老人。
甘寧摸著唇邊髭鬚,滿不在乎道:「行,你是主將,你說怎麼處置?」
「挖墳,埋人。」
少年沒有作聲,抱緊懷中的屍體,冷冷地看著呂蒙。
「別殺我哥哥!」黃薇顫聲道,起身走到呂蒙面前。
甘寧輕笑道:「我道是誰,原來是呂蒙將軍。主公跟黃祖對峙了這麼多年,大大小小的陣仗打了七次,如今終於把城拿了下來,還不能讓咱們出出氣?」
「門要破了,我們快去後院。」少年拽起姑母,向後跑去。大門口傳來一陣陣沉重的撞擊九*九*藏*書聲。
牆外的叔伯們稍稍佔了優勢,將黑色軍服的孫家士兵擊退了五六丈遠。少年大聲叫好,卻沒有人應和他。叔伯們握緊了手中的刀槍,背靠著大門,大口喘著粗氣,緊盯著甬道的盡頭。
錦衣大漢大笑道:「有趣!有趣!我甘寧殺人無數,從來沒見過像你這麼有趣的。好,就賞你個痛快!」
少年握緊了手中的斷刀,毫不退縮地與他對視。
那裡已經聚集起了近百騎黑甲騎兵,架起的騎槍在餘暉下泛著寒光。黑色軍服的步兵剛剛退下,沉悶的號角隨即響起,馬蹄上的鐵掌猶如密集的重鎚砸在甬道上。轉眼間,這股黑色濁流便衝散了叔伯們的隊形,一排排騎槍掠過,激起一片又一片的血霧。少年看著熟悉的長輩們一個又一個地倒下,眼前又浮現出昔日從他們手中討要銅錢的景象。
姑母的眼睛圓睜著,身體慢慢歪倒在一旁,一名身材魁梧的錦衣大漢出現在了眼前。他一臉愉快的笑容,華麗的錦緞長袍敞開著懷,腰間那串金色的鈴鐺,隨著晃動發出清脆的響聲。大漢看著少年,滿不在乎地歪了歪嘴角,又揮起了長刀。少年低吼一聲,縱身撞進錦衣大漢懷中,竟然將他撞得倒退了兩步。
少年將表妹攬進懷裡,握緊木劍,警惕地盯著院門。院外爆發出一陣歡呼聲,大門已經被撞開了,紛亂的腳步聲在前院踩響。緊接著後院的院門又被撞響,那根門閂只撐過了第一下,第二下就裂出斷紋,第三下便斷成碎片跌落在地上。黑色衣服的士兵如潮水般涌了進來。
「住手!」院外傳來一個威嚴的聲音,「主公說過城破之時,切勿濫殺,你們這是在幹什麼?」
話音未落,黃薇九-九-藏-書的頭已經沿著少年的臂彎滑落,眼睛卻依舊迷惘地看著天空。少年大吼一聲,將表妹摟在懷中,拾起手邊長劍用力擲向呂蒙。眼看劍尖已經快要刺中呂蒙面門,卻見呂蒙抬手在面前一握,已然將長劍攥在手中,血珠順著劍刃滴落下來。呂蒙身邊的親衛們紛紛拔刀,一時間嗆啷之聲不絕於耳。
「誰是黃祖孫女黃薇?站出來,不要連累了其他人!」
少年將表妹推在身後,抬頭怒視著呂蒙。
「我是。」表妹在少年身後低聲應道。
「亂世之下,人不如狗。」呂蒙嘆道,「這天下大亂已經數十年了,不知何時才能太平?」
周邊響起了慘叫聲、哭喊聲,姑母的聲音戛然而止。一段染滿了鮮血的利刃,從她的喉腔中猛地出現,然後又縮了回去。炙熱的血液噴了出來,濺在少年和表妹的臉上。
姑母背過身,將他們摟在懷中,喃喃道:「不要怕,不要怕,小孩子沒事的。」
「等下就算門破了,也不要怕。」姑母的聲音顫抖,「他們不會殺小孩子,沒事的,別怕。」
「殺人終究是殺人,難道你告訴我足夠多的理由,我就會甘心赴死嗎?」黃薇仰起頭,眼眶紅通通的。
他一手握著木劍,一手抓緊欄杆,迎風俯身向下看去。城中到處是滾滾的濃煙,螻蟻般的百姓在孫家士兵的追趕下四散奔逃,不時有人被砍翻在地。而望樓所處的太守府院牆外,叔伯們正擁擠在那條一丈多寬的甬道上,奮力搏殺。
少年的眼中泛起了光彩:「你要替我殺了他們?」
耳旁傳來一聲尖利的唿哨聲,少年猛地偏過頭,一支羽箭擦著他的臉頰,「篤」的一聲釘在了樓板上。隨即,前方響起一片尖嘯之聲,少年翻九九藏書身伏下,只聽得頭頂「篤篤」作響,成排的羽箭射了過來。少年抱緊旁邊的竹竿,從望樓上滑了下來。
少年拾起銅牌,恭恭敬敬地五體投地,行拜師禮。等他抬起頭來,發現老人早已不知去向。他站了一會兒,終於迎著月色,舉起了那枚銅牌。
殘破的院門被推開一道縫隙,門后出現了一個人影,正靜靜看著他。
「仇人的東西,不用。」
他扔掉長刀,從身後抽出短戟,拉開了架勢。少年知道,面對天下名將,他甚至連一合之敵都算不上,卻依舊握緊木劍,緊盯著甘寧。
「爹爹的人頭被掛在了城門,好多人都看到了。」
院子里猝然響起一聲低沉乾澀的烏鴉悲啼,他木然抬頭,向院中看去。但見數不清的烏鴉從四面飛來,落在房檐上、院牆上、大樹上,上百隻漆黑的眼珠盯著他,嘶啞粗糲的「嘎嘎」聲此起彼伏。
「既然這麼有骨氣,那我問你,要不要報仇?」
那是塊做工精細的令牌,在一根落盡葉子的枯枝上面,一隻蟬靜靜地伏在那裡。
少年沒有出聲。
槍戟如林,鐵甲怒馬,這種期盼已久的場面,終於見識到了,只是沒想到會是這種慘況。少年沉默了一會兒,消瘦的臉龐上,浮現出與年齡不相稱的從容。他脫下寬大的錦衫,丟在了樓板上。然後紮緊腰帶,勒起白色深衣的袖口,把散亂的頭髮利索地束在腦後。他不過十三四歲的年紀,雖機敏有餘,卻力道不足,並不適合沖陣搏殺。但他已經別無選擇,這太守府院內,他是唯一的男人,他有責任保護那些女人和孩子。
幾個親衛上前拉扯黃薇。少年手腕一抖,木劍戳中為首那名親衛的腰間,將他點倒在地。第二名親衛張開雙臂撲了read.99csw•com過來,卻被少年躍起一劍刺中脖頸,捂著喉嚨倒地不住呻|吟。剩下幾名親衛面面相覷,只得一起縱身而上,將少年踹翻在地,又狠狠踢上了幾腳。
眾人一起轉身向後看去,只見一群鐵甲精兵走了進來。為首的那位身材勻稱,劍眉短髯,目光中帶著一股剛毅之氣,不怒自威。他按著腰間長劍,皺眉看了一眼院中的情景,道:「甘寧將軍,你要違抗主公鈞令嗎?」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天色完全黑了。慘淡的月光透過烏雲的縫隙,落在院子里,照亮了已被鮮血染成褐色的院落。少年一言不發,從血泊中起身,拾起了一柄斷刀,撬開一塊青石板,吃力地在地上挖坑。
他伸出手,想拍拍眼前少年的肩膀,卻又猶豫了一下,猛然起身離去。親衛們緊隨而上,軍靴踩在青石板上,發出沉悶的聲音,越來越遠。直到這聲音消失很久之後,那些跪著的婦孺們才遲疑著起身,在院門口張望一番,便如鳥獸般散去。自始至終,沒有人看少年一眼,也沒有人跟他說一句話。少年沒有動,仍舊死死抱著懷中的屍體,猶如一尊石像。
「我爹爹死了。」表妹的眼裡一點亮光也沒有。
剛跑進後院,幾個女人便合力將院門關上,抱起雜物堆在木門後面。少年抬頭看去,只見院中已經擠滿了女人和孩子,一個個面如死灰。她們的丈夫,大多已經死在了院外的甬道上。帶隊攻城的是「錦帆賊」甘寧,手下從來沒有留過活口。
「這孩子也算有血性,放他一條生路,我們走。」
「將門之女,多少還有些膽識。」呂蒙讚許地點了點頭,「可惜你祖父與我主公有殺父之仇,留你不得。」
費了好大的力氣,少年才爬上瞭望樓。
「算了九*九*藏*書。」呂蒙拋掉手中長劍,抽出一方白帛裹緊右手。他看了看眼前的少年,又看了看跪了滿院的婦孺,似乎想起了很久之前的事。
「婦人之仁。」甘寧嗤笑道,「這些城中百姓的家人都被我們殺了,早已將我們視為仇敵,若有機會,他們恨不得將我們寢皮食肉。依我看,索性斬草除根,送他們去陰曹地府團圓才好。」
「主公跟黃祖有殺父之仇,尚且沒有下令屠城。你只不過在他手下受了幾天委屈,就要用這府中婦孺的性命為你泄憤?甘寧,如此行事,就不怕被天下英雄笑話你氣量太小?」
「也對,是我迂腐了。」呂蒙振臂揮刀,激起一蓬血霧。
姑母抱著表妹,上前急聲問道:「怎麼樣,守得住嗎?」
呂蒙負手在院中徘徊了兩圈,才面對跪著的婦孺們高聲問道:「誰是黃祖的孫女?」
「我才是這裏的主將!」呂蒙放輕了語氣,「你要殺的人是黃祖,他已經棄城出逃了,還不趕快去追?」
呂蒙沉吟道:「既然黃祖的兒子黃射已經伏誅,那就找出他的孫女黃薇殺了,以絕後患。城中百姓,不可再擅殺一人。」
「呂蒙不是給了你一塊玉佩?為什麼不等到明日城中安定之後,去壽材鋪換一副棺材,託人厚葬?」
少年沒有應聲,他扯起表妹冰涼僵硬的雙手,想起了前幾日,還和她一起在城門外抓兔子,因為她跑得太慢,自己險些罵哭了她。
來人的聲音冰冷蒼涼:「你在做什麼?」
「或許是天意。」老人揚手,一塊銅牌在空中劃過耀眼的弧線,跌落在少年身邊,「等你收拾停當,拿著這塊令牌去找城東估衣鋪王瑞,由他帶你來見我。」
錦衣大漢站穩腳步,有些意外地看著少年:「有種!小子,你叫什麼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