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一章 錦帆賊

第一章 錦帆賊

女人大概二十齣頭的樣子,一身男裝打扮,眉眼之間帶著一股冷峻,讓人感覺很難靠近。她穿了件鑲邊軟甲,腰間懸了一柄短劍,正斜據著一張長案自斟自飲。
諸葛瑾捻須道:「你前腳剛把人關進去,後腳孫郡主就召見了胡綜,現在還在訓斥。」
「如果她身上一開始就藏有泥丸,為何不在兩次轉彎之時向你撒去?那樣成功的把握不是更大些嗎?在你們兵刃相交的緊急關頭,她有時間將泥丸捏碎再撒向你?」
對於孫尚香,賈逸還是很熟悉的。建安十三年,劉備為了鞏固與孫權的聯盟,迎娶了孫尚香為妻。不過據說兩人成婚之後,關係並不好,最後鬧到分城而居。其間,孫劉兩家更是因為荊州之地,發生了數次衝突。於是兩年後,趁著劉備入蜀的時機,孫權又派人迎回了孫尚香。
賈逸補充道:「從交手的情形來看,刺客應該是個女人。她身高比我低上一頭左右,身形比較單薄,用的劍比較狹長,招式雖然靈動,但下盤不算太穩。」
這裏的條件,確實比下榻的那家客棧還要好上幾分。能享受這種待遇,自然是託了陸遜的福,歸根到底還是孫尚香起了作用。那句「天下英雄惺惺相惜」只不過是句客套話。如果沒有孫尚香的蔭庇,陸遜有什麼理由向一個叛逃過來的進奏曹校尉示好?
女子「噗」地笑出了聲:「賈校尉,你一大早說什麼瘋話?趕緊上車,船隊還在碼頭等著我們呢。」
「酒肆掌柜本來是我們的人,此次設伏,他對酒肆內的布置也多多少少知道一些。事情有變后,我就派了解煩衛去搜尋他,卻沒找到。剛收到的消息,他全家人都失蹤了,可能早已被對方收買了。」
「你放心,我跟那些行刺甘寧的人,不是一路的。而且昨晚我也不是真的要殺虞青,只是做做樣子而已。」
街邊傳來二更的梆子聲,席間有名身材魁梧的大漢在兩名寵姬的攙扶下,搖搖晃晃地起身了。這大漢身材魁梧,穿著一件薄薄的錦袍,腰間掛了一串黃金打造的鈴鐺。他刻意將衣襟大敞,露出胸口錯綜斑駁的舊傷,頗為自傲豪放。
「不錯。」解煩衛冷笑道,「後來賈校尉逃到了咱們江東,依靠出賣舊主,在解煩營中又謀了個一官半職。正當我覺得天道不公的時候,賈校尉卻落在了大牢里。世事無常,真叫人啼笑皆非,你說是不是?」
「解煩營就是一把刀,握刀的人往哪裡揮,你們就往哪裡砍。往日的仇怨如果與今日的利益無關,能放下就放下。」諸葛瑾道。
解煩衛傲然道:「聽說進奏曹獄中,刑訊器械樣式繁多,拷問起來讓犯人生不如死。當初賈校尉沒少折磨人吧,如今你身陷咱們解煩營的牢獄之中,等到受刑之時,不知道有沒有心情對比一下?」
孫尚香回來五個月後,在孫權的授意下組建解煩營。同年,指揮解煩營誅殺密謀反叛的江東名士十七人,並在廬江南渡、濡須之戰、皖城之戰等戰役中大放光彩,與進奏曹、軍議司齊名天下。但在三年前,孫尚香卻突然退位,解煩營也分為兩部,由胡綜和徐詳分別任左右兩部都督。
虞青盯著賈逸看了好長時間,突然道:「賈校尉,刺客向我突襲之時,你的動作可要比她快上不少。」
賈逸面色沉靜,並沒有答話。
女子疑惑地看著他,提高了聲音:「賈校尉,上車!」
「那是自然,我可是把她們看得比自己的命還重要。現在你害死了她們,你說你們解煩營要怎麼辦?」
人最悲哀的,莫過於自己欺騙自己。大劍師王越是天下一等一的劍客,他怎麼會失手留下了活口?蔣濟和整個進奏曹有什麼必要對自己隱瞞田川還活著的消息?田川是田疇的女兒,自小在邊塞長大,怎麼會突然跑到了江東,還跟了孫尚香?
眩暈感鋪天蓋地般襲來,賈逸的身體在微微顫抖,似乎隨時都會摔倒在地。細汗沁出額頭,順著臉龐劃出一道弧線,如斷線的珠子般墜落在塵土中。他虛弱地向前走了幾步,倚在馬車上保持住了平衡,聽到自己嘶啞的聲音響起:「田川?」
他吃力地抬起頭,看著已經漸行漸遠的白衣劍客,雙腿癱軟地跪倒地上。
當年軍中的老兄弟們,雖然有當上校尉護軍的,更多的都戰死沙場了。現在看起來,當個隊目也還算不錯,至少能留得一條性命。再等兩三年,隨便找個婆娘成親,生個兒子,也算傳宗接代延續香火了。只是可惜了自己的一身好功夫,想當年在甘寧麾下,「快刀馬強」的名頭也是響噹噹的。
虞青冷笑了一聲。
兩人僅僅對峙了一會兒,甘寧就撞開了虞青,摟著兩名寵姬搖搖晃晃向後堂走去。虞青面色陰冷,不遠不近地跟在身後,席間又陸續站起了兩三個人,也裝作如廁的樣子跟了出去。賈逸沒有起身,而是又端起酒樽,淺淺地抿了一口。
將軍轉身向外走去:「這裏氣息污濁不堪,不適清談,賈校尉請隨我來。」
「不錯,賈校尉說得也有道理。」虞青轉過身,高聲道,「來人!將賈逸拿下!」
賈逸低聲道:「天色太暗,下官也不是很清楚。現在想來,或許是刺客先將泥丸藏在身上,在交手中急於脫身才捏爛了泥丸,撒向下官。」
寒蟬的影響力,能達到這種地步,賈逸並不覺得奇怪。作為一個延續了九百年的隱秘組織,若沒有這種影響力,才會讓人覺得奇怪。只不過,這些隸屬於寒蟬的世家,恐怕除了家主,都不知道寒蟬的存在。就連孫尚香,不管出於何種利益交換,將賈逸納入蔭庇,都不會知道賈逸的真實身份。
孫夢抿嘴笑了起來。
「虞校尉說笑了,下官剛到解煩營任職還不到月余,哪裡會認識什麼人?就算認識了,行刺甘寧將軍的刺客,下官又怎麼敢私自放走?」
「人心這個東西,能把控得了一時,卻沒辦法把控一世。現在看來,他的背叛早有端倪,解煩衛們剛剛打探到,在伏擊的當天上午,他的家人就出城遊玩去了,直到現在也並未回城。是我疏忽了,根本沒有想到他會反水,也沒有安排對他家人的布控。不過我已經派人發布海捕文書,在方圓百里各處關隘張貼布告,進行搜捕。」虞青覺得氣氛有些怪異,雖然自己被劃歸諸葛瑾轄制,但諸葛瑾並沒有說他被調往解煩營任職,這樣一宗案子,為何他還這麼關心?
「雖然不能信任他,但這是孫郡主的意思,吳侯也同意了。」
「這塊面罩上還殘留著一絲香氣,應該是女子沒錯。賈校尉在酒肆中與刺客交手之時,出手果斷,劍勢凜冽,拿下她理應不在話下。怎麼到了小巷之後,卻給她輕輕鬆鬆逃了?而且,她的面罩遺落在了這裏,分明是逃走之前就被你打掉了。為什麼你沒有提到這點?莫非刺客面罩跌落之後,賈校尉發覺與她相識,故意放她走了?」
「孫郡主當真是我的倚仗嗎?我雖然經她的手進了解煩營,可不但從未得到她的召見,甚至連隻言片語的交代都沒有。我就像一隻被蒙上雙眼的馱馬,整日惶惶然不知所向,這種感覺,很不好。」
將軍道:「今夜甘寧遇刺,刺客一方出動了數十人,還配有蜀地連弩,看樣子不像是仇家尋釁這麼簡單。賈校尉身臨其中,不妨推斷一下,可能是何人所為?」
「所以昨晚你才會放我走?」
甘寧譏諷道:「虞青,這場伏擊拉了這麼大的架勢,出了這麼多人,分明是針對你們解煩營的。你們弄錯了消息,害得我兩個美人都命喪此地,是不是要給我個說法?」
賈逸左腳沖虞青小腿死命踹去,虞青錯愕倒下,卻出拳狠擊賈逸腹部。賈逸忍痛,右手拔劍揮出,劍鋒從虞青鬢角擦過,只聽「叮」的一聲,險險格擋住了刺來的長劍!虞青這才反應過來,雙腳蹬住長案借力一彈,整個人從賈逸腳下滑開,避開刺客長劍的進攻範圍。那刺客見一擊不中,返身便躍向酒肆門口。
虞青這才明白,諸葛瑾夤夜前來,跟她談了這麼多,其實是在考量這次出使荊州要不要帶上她。如果剛才她回答得稍有私心,應該就是另一番安排了。回過神來,虞青突然意識到,諸葛瑾的話里有一個問題,她抬頭問道:「提親?不知道是什麼親事?」
想到這裏,他不禁摸了摸腰間的刀。前幾天有人給他牽線,問他要不要去丹陽那裡替人出頭,開出了兩千大錢的價格,著實讓他心動不已。這幾天就尋個空隙,給都尉告個假,去丹陽跑一趟好了。說是出頭,其實還是兩個村寨因為水源起了糾紛,各自請人來助威罷了。自己有官身,就算是個不入品秩的,但到那些窮鄉僻壤,也能唬唬人的。而且雖然好多年沒上陣搏殺過,但身手可是未曾落下……
虞青傲然道:「吳侯有令,要保護你,我自然是要跟著。」
將軍點了點頭,面色已經有些凝重。
賈逸沒有立即回答,而是刻意等了一等。從氣勢談吐上來看,對面落座的這位將軍,應該是個身居高位的幹練角色。這種人深夜前來大牢,給自己換了間牢房,不會僅僅像他說的示好那麼簡單。在官場之上,示好就意味著拉攏,拉攏就意味著結黨。沒有人會願意跟一個愚蠢甚至平庸的人結黨,上位者所付出的每一分好意,都是一份謹慎的投入,期望會得到一份不菲的回報。自己雖說是通過孫尚香安插到解煩營的,但來到江東已經多日,還沒見過她一面,可見她還對自己心存疑慮。這位將軍,很有可能跟孫尚香有關,此行就是來試探自己虛實的。想到此處,賈逸已經打算將自己對甘寧遇刺的所有推斷,一字不留地全講出來。既然寄人籬下,唯有展現真才實學,讓人覺得你有利用的價值,才能獲得重視。
「你是嫌地上污濁,弄髒了你的官服?你就沒有想到,都關到這裏了,你的官服還能穿幾天?」
「先前跟著你們出去的那兩三個解煩衛並沒有回來,我就覺得有些異樣,」賈逸答道,「隨後我注意到,九九藏書後面進來的小廝們腳上的皮靴。他們的衣著雖然與先前上菜的小廝無異,但腳上的靴子卻有問題。小廝多是窮苦人家出身,一個月只有幾十個大錢的收入,所以腳上都是布鞋和草鞋,而這些人穿的卻是皂色皮靴。即便其中有人家境較好,但怎麼可能四個人都穿著皮靴?」
英雄?賈逸搖了搖頭,自己什麼時候也稱得上英雄了?
賈逸斜靠在山牆上,看著酒肆外的夜色,心頭浮起一絲惆悵。剛到吳境的時候,他一度非常謹慎,處處小心。他總覺得,作為知曉許都當晚真相的外逃者,曹丕理應除己而後快。然而過了近一個月,卻並沒有刺客找上自己,這讓賈逸多少有些困惑。是曹丕有太多事、太多人要應付,把自己忘了嗎?還是說曹丕並不知道自己已經推斷出了一切?又或許是寒蟬在暗地裡做了某些事情?這一切,沒有人能回答,而他自己又沒有辦法去查。雖然身處專司刺探情報、稽查風聞的東吳解煩營,卻沒有可以依仗的上司,沒有可以信賴的同僚,甚至連一個能說說話的人都沒有,可真算是束手無策,煢煢孑立了。
初夏的早上,本該有些許悶熱,馬強卻感到一陣徹骨的寒意。這個男人腰間懸了一柄長劍,正一步步從容地向自己走來。就算隔了相當長一段距離,馬強仍舊能感到一股讓人窒息的殺意。尋仇的?找碴的?最近也沒得罪過什麼人啊。對了,聽說昨晚甘寧將軍在一家酒肆里遇刺,現在滿城都是輕騎、捕快搜捕可疑人等,這傢伙會不會是那個刺客?現在還來找事,是在尋死嗎?要不就拖住他一炷香的時間,等那些輕騎捕快趕到,來一個瓮中捉鱉了。說不定還能記個功,領個賞錢。
虞青愣住了,沒想到諸葛瑾會問這件事。
「解煩營在酒肆設伏,是昨晚才敲定下來的。僅僅一天的時間,對方就得知了這個消息,還安排了連弩手扮作酒肆小廝入內埋伏。我們進入酒肆之時,竟然沒有發現一絲破綻。這些布置,若非事先收到消息,外來之人絕不可能在這麼短的時間內,安排妥當。」虞青頓了頓,「而且,這名刺客在逃走時對附近如此熟悉,僅靠一個白天是辦不到的。她應該是常年生活在建業城內的人。江東境內,敢對甘寧和解煩營同時下手的,就只有江東系了。而且他們也有動機去做這件事。」
那個刺客,是賈逸的未婚妻,田川。
剛進牢房,賈逸就被戴上了枷鎖腳鐐,沉甸甸的很不舒服。
「虞青也會去荊州,名義上也是諸葛瑾的護衛。你們的任務,是要順著蜀弩那條線,追查一下行刺甘寧的元兇。」孫夢眨了眨眼,「表姐的意思,這次荊州之行,只是為了讓你積累些經歷,不用太拚命。我也會跟隊前往,你若有什麼不懂的事情,隨時可以問我。」
賈逸笑道:「比我住的那家客棧還要舒服,如果膳食也可以的話,在這裏長住倒也不錯。」
從語氣上推斷,這位將軍像是江東系的,恐怕地位還不低。
賈逸走動了一下,南北十二步,東西也是十二步,比起單人牢房寬敞了太多。他注意到兩側的牢房內也空無一人,想必是虞青特意交代,將他單獨關押了起來。而此刻帶他進來的解煩衛,正站在他的對面,死死盯著他,好像移開目光,賈逸就會不見了一樣。賈逸自嘲地笑笑,往後退了兩步。
「你們幫主在什麼地方?」虞青再次手起刀落。
殺手痛得五官扭曲,卻忙不迭道:「我們收到的命令,是配合他們殺盡酒肆中的人。但他們究竟是什麼底細,卻不是我們這些人能知道的。您要問,只能問我們幫主!」
殿外傳來有力的腳步聲,虞青抬眼望去,卻看到諸葛瑾走了進來。諸葛瑾是蜀漢重臣諸葛亮的兄長,在東吳官拜中軍司馬,多是執掌政事,從未參与過解煩營的事務。今日他直接走進了衙署,讓虞青十分意外。她側頭打量著諸葛瑾,發現雖然已是夜半,他還穿著官服,一張瘦長馬臉上陰雲密布,顯得心事重重。諸葛瑾徑直坐到了首席,揮手命廳中長隨們出去。
幾個扈從上前就要打開牢門,那個解煩衛走到將軍身邊,道:「將軍,這麼做只怕不妥。」
虞青並未答話。她走上前,扯下其中一名殺手的面罩:「你們是什麼人?」
「這個……」虞青斟酌了一下,「這是解煩營的差事,向諸葛長史稟告,恐怕不大合適。」
虞青已經走了過來,她圍著賈逸轉了兩圈,突然道:「你是怎麼看出破綻來的?」
想必是收到了孫尚香要將自己弄出牢房的消息,於是特意前來,賣自己一個好處。不過這也是做給孫尚香看的。孫尚香貴為郡主,更是解煩營的首任都督,陸遜此舉不但暗示了自己對孫權的忠誠,還撇清了行刺甘寧的嫌疑,可謂一石二鳥。
「建安二十一年,你在石陽破獲了崔儀盜取鎧甲圖的案子,殺死解煩營江夏郡主官姜哲以下七十四人,而舍弟正在其中。」
虞青面無表情,將短刀猛地刺進殺手的大腿,引得他發出殺豬般的號叫。
虞青將匕首捅進殺手胸口,推倒屍身,冷然道:「來人!給潛伏在合肥郡的暗樁傳令,找到清江幫幫主,務必從他嘴裏問出背後的主使之人!」
前段時間,甘寧廚下的一個小童犯了錯,害怕被責罰,於是跑到了呂蒙那裡。呂蒙覺得這名小童罪不至死,於是專門向甘寧求情。結果甘寧表面答應,領走了小童之後,又親手將他殺死。這樣出格的事,他做過不少,因此在東吳諸將中人緣並不算很好。虧得吳侯孫權欣賞他的勇武,才將他一路擢升至折衝將軍,現已成為東吳淮泗系中的第二號人物,可謂位高權重。
一名解煩衛大聲應諾,轉身奔出酒肆。
將軍擊掌嘆道:「賈校尉不但熟知江東政局,還將孫劉兩家關係剖析得深入肌理,確實是個難得的人才。但賈校尉的話雖然聽起來很有道理,卻都是誅心揣度,並沒有真憑證據。」
「身為淮泗系軍方頭面人物的呂蒙,跟孫權與其說是君臣關係,倒不如說是知己好友。兩人的過命交情,將軍應該比我更清楚,在此就不再贅述。今年年初,呂蒙病重,自辭都督一職,隨後竟然在孫權的授意下,舉薦了江東系的陸遜。消息一出,淮泗系大為震驚,隨後力推甘寧上位,與陸遜爭奪都督一職。他們明白,將兵權拱手讓出的話,估計要不了多久,江東系就會與淮泗系分庭抗禮了。在淮泗系元老張昭等人的一再抗辯下,吳侯讓陸遜接任都督的心意已經有所鬆動,在此情況下,江東系方面完全有行刺甘寧的動機。」
「呂蒙是淮泗系的第一武將,眼下他身染重病,出於利益考慮,他理應推舉甘寧接任都督一職。但他卻聽命吳侯,舉薦了江東系的陸遜來接任。此舉遭到了淮泗系的激烈反對,並多次犯顏進諫,吳侯的立場已經有所鬆動。或許是江東系眼看這條執掌兵權的路子要被堵死了,才鋌而走險。」虞青道,「還有一點,這群清江幫幫眾,用的兵器是產自丹陽的鐵劍。丹陽鐵劍由於質地堅韌,一般用來配備禁中護衛,尋常部曲是不會備裝的。能一次配備這麼多丹陽鐵劍,在我東吳的地位應該不低。」
白衣劍客離他只有五六丈的距離了。馬強氣沉丹田,右手青筋微微凸起,正蓄力等待時機。只要到了三丈之內,自己便拔刀衝殺,就算不能把這傢伙砍翻在地,也能拼幾十個回合。對於自己的刀,馬強一向很有信心。
虞青看著他,命令道:「來人!把所有屍體都甄別一下,咱們自己的兄弟帶去義莊厚葬,其他的都拉到解煩營里交給仵作,仔細查驗!」
卸任后的孫尚香一改常態,平時出城漁獵,踏青賞景,並不參与軍政要事。但因為她自幼就與孫權極為親密,仍有不少人刻意討好她,當作陞官晉爵的捷徑。可惜的是,這位孫郡主心高氣傲,從未在孫權面前替誰說過好話。自己一個叛逃而來的進奏曹校尉,能得到她的舉薦進入解煩營,實屬不易。不用說,是寒蟬活動的結果。
甘寧呆了一下,又咂了下嘴:「得,我說不過你。」
「你也去?你要在荊州做什麼?」賈逸問道。
「清江幫?先前那幾個小廝用的連弩質地精良,分明是蜀漢那邊頂尖的官制兵器!你們一個幫會怎麼可能弄到?」
在孫堅、孫策開疆闢土之時,這些江東豪族出於自身利益,對孫家多有抵觸,甚至跟孫策爆發過直接的戰鬥。所以,即便在孫家佔據了江東,安定了局勢之後,政務兵權仍是由淮泗系掌控,而江東豪族則一直處於被打壓的態勢。直到近幾年,原先的淮泗系周瑜、魯肅這些元老重臣紛紛離世,東吳境內人才凋零,江東系才逐漸走上了檯面,但還遠遠不能與淮泗系抗衡。而且淮泗系一直在壓制江東系的崛起,兩派暗地裡發生過不少齟齬,甚至牽涉過好幾樁命案。
虞青索性也站起了身,依照她的品秩,還夠不上跟諸葛瑾商榷事務。
轉眼間,賈逸閃過了無數個念頭,低聲問道:「敢問姑娘尊姓大名?」
這次的甘寧遇刺,這麼蹊蹺,是否與淮泗系和江東系的爭鬥有關?但是,甘寧是眼下淮泗系兵權方面的第二號人物,江東系貿然向他動手,會不會動作太大了些?
將軍沉默了下來,一言不發地看著賈逸。
諸葛瑾道:「選在他的酒肆里設伏,想必你們對他相當信任,這人怎麼會突然臨陣反水?」
賈逸怔了一下:「這麼快?那將軍還有必要為我換牢房么?」
賈逸知道虞青推斷錯了,卻並未辯駁。他後退幾步,將釘在牆上的長劍拔下入鞘,道:「本來勢均力敵,但那刺客卻迎面撒來一捧泥沙,迷了下官視線,所以才落了下風。」
賈逸一怔,強忍住了拔劍的衝動,任解煩衛們圍上來,將鐵鏈鎖在了他的手腕之上。賈逸正色道:「虞校尉,下官雖然由你轄制,但並不是你的下屬。我們品秩相同,更九*九*藏*書近似於同僚,恐怕由不得你任意處置。」
「下官並不認識這個刺客。」
這輛馬車太過扎眼了。四匹渾身雪色的白鬃馬,桐油浸過的烏黑韁繩,上好杵榆木打造的車身,明艷朱紅的流蘇在車篷上隨風搖曳。這種馬車的主人,身份應該極為尊貴,通常不會出現在大牢附近。
將軍道:「來人,給賈校尉打開枷鎖腳鐐,換間上好的牢房。」
「聽閣下的口氣,似乎對我頗有敵意,不知道是什麼原因?」
馬車緩緩停下,賈逸一言不發地跳下了車,在孫夢的引導下向其中一艘大船走去。那是一艘長十六丈、寬八十步、高十丈的三層樓船,猶如蟄伏在江中的一隻龐然巨獸。他隨著孫夢一起踏進一艘舢板,迎著風向樓船駛去。
馬強的心情不怎麼好。
清江幫是勢力分佈在長江兩側的幫派,起先不過是些地痞無賴為了攬些碼頭上的活計而組成烏合之眾。後來慢慢坐大,糾結了一些船幫商家,現在倒也算股不小的勢力。
賈逸迅速低下了頭,以防臉上的表情被虞青看到。你們兩人有嫌隙,誇我幹什麼?這不是讓虞青拿我出氣嗎?
正思慮間,卻見車廂內鑽出一名身材婀娜的女子,居高臨下地對賈逸道:「賈校尉,請上車。」
還有這等絕世高手?
想到此,賈逸不禁生出一絲惆悵。當初在進奏曹之時,自以為幹練果斷,機敏過人,一心想飛黃騰達,官居高位之後,向司馬懿報仇。到頭來卻發現自己的父親,很可能真是個貪官。是的,就算是為了漢帝而貪腐,貪腐的錢都用來私籌軍械了,但那又如何?那就不算貪官了嗎?
在許都之時,自己答應蔣濟加入寒蟬,倒不是出於對寒蟬理念的認同,更是出於先活下來的權宜之計。賈逸沒有想到的是,寒蟬竟然把他安插到解煩營內,當作了一枚暗樁。而且寒蟬的做事風格,讓他覺得很不舒服。既然已成為寒蟬的暗樁,理應將身份、任務之類的事情交代清楚,以便行事。現在倒好,已經進入解煩營月余,賈逸還沒有接觸過寒蟬的人,雖然收到過幾條指令,但也沒有實質性的委派。寒蟬似乎把他丟進解煩營之後,就把他給忘了。接下來,要如何做,才能確保寒蟬的利益不受損害?是要盡心儘力為解煩營辦事,還是要虛與委蛇?連這些最基本的東西都沒有人告訴他。就連在酒肆中,自己出於本能對刺殺示警,追蹤刺客的行動,現在想起來也不知道是否不妥。或許任刺客殺掉甘寧和虞青,才更符合寒蟬的利益?
眼前突然一花,白衣劍客驟然消失,一道白影猶如離弦之箭直刺過來。
虞青沒有回話,依舊冷冷地看著甘寧。
虞青神色一震,道:「屬下只知為吳侯效力,心中並無派系之別。」
賈逸躺在嶄新的竹榻之上,嗅著竹席的清香,伴著窗外吹來的陣陣涼風,卻全然沒有放鬆的心情。
甘寧丟掉手中沾滿鮮血的長刀,嘲諷道:「虞青,你不是說這事兒是衝著我來的嗎?你看這架勢,像嗎?」
諸葛瑾身子向前傾斜,質問道:「是你把賈逸關進牢里的?」
旋即他又搖了搖頭,這次伏擊他並不知情。不管寒蟬有何動機,已將他從曹魏的許都救了出來,費盡周折安排進了解煩營,不會希望他莫名其妙死在酒肆中。如果不是寒蟬,又會是哪股勢力?
「說!」虞青拔出短刀,又再度刺下。
他一聲不吭地攀上馬車,躬身坐進了車廂,孫夢也跟著坐了進來。車廂里的光線不亮,孫夢側臉朦朦朧朧的,看不清楚表情如何。賈逸幽幽地嘆了口氣,閉上了雙眼。
白衣劍客沒有回話,仍舊不緊不慢地靠近。
「原來是血仇。」
「到底認不認識,在解煩營的大牢里,你肯定會想清楚的。我先將此間情形上報,最多半個時辰就會返回牢中,到時,你若不能給我個滿意的答覆,我自然有法子讓你開口!」
「非也,亂世之中,群雄並起,有人稱帝是早晚的事情。江東系對大漢並沒有什麼愚忠,也不會看不起割據自立的群雄。但孫策的父親孫堅被世人稱頌為大漢忠臣,父親屍骨未寒,兒子就投效謀朝篡位的袁術,不管是什麼理由,實在讓人所不齒。」將軍搖頭笑道,「算了,我這也是一家之言。賈校尉,請繼續。」
竹哨聲在附近再度響起,甚至能隱約聽到解煩衛的呵斥聲。刺客有些急躁,虛刺一劍,向後退去。賈逸卻覷得破綻,抬手將長劍用力擲出,直射殺手面門。刺客側身躲過,賈逸的劍鞘卻已經點到了他的胸間。
弩箭之聲剛剛停歇,就聽身邊響起衣袂飄動之聲,還能動的解煩衛都行動了。賈逸從長案后小心地探出頭,看到十幾名解煩衛正沖向那幾個小廝,而後堂又閃進了不少短衣打扮的殺手。甘寧身上中了一支弩箭,兩個寵姬已經斃命。他卻大笑一聲,舉起長案擲向殺手,隨手拾起一柄長刀加入了戰團。虞青則退到後面,站在一旁束手旁觀。殺手們明顯不是解煩衛的對手,甘寧加入之後,更是不堪一擊。僅僅一炷香的工夫,先前用弩的四名小廝全都被殺,而後來進來的那些短衣殺手,則被拿下了好幾個。
就在此時,賈逸眼角餘光瞥到,地上的一具屍體似乎動了一下。還沒死透?這個念頭剛剛浮起,就見那具屍體以奇怪的姿勢從地上彈了起來,猶如離弦之箭,直刺虞青的背後。
進入解煩營任職,賈逸仍官拜鷹揚校尉,但處境卻很尷尬。作為一個叛逃來的校尉,手中無權,麾下無人,完全被邊緣化了。在解煩營履職的一個多月里,賈逸完全是無所事事,就連以前舊案的案卷也看不到。
「解煩營收到的消息是仇家要殺甘寧,如果這個消息是關羽放出來的呢?畢竟相持十年,邊境上早已成了篩子,咱們解煩營能滲透過去,他們軍議司肯定也潛進來不少人。」
昨夜閑來無事,到城門駐所里,跟另外幾個隊目賭了半夜的樗蒲。誰知道一向手氣很好的自己,卻輸得一塌糊塗,手上的錢全都搭了進去。眼看天色大亮,換防兵卒都已到了,他才戀戀不捨地站起了身。
將軍淡笑道:「賈校尉,這個理由可不算充分。真正的原因,你是不是不方便講出來?」
「你真的這麼想?你在進奏曹時,有忠心的麾下,有托底的上司,想到就能做到,才顯得果敢精幹。現在你可是在解煩營,不但是個有名無實的校尉,而且跟同僚的關係也並不怎麼樣。我不信你會傻到把自己唯一的倚仗出賣了,」孫夢歪著頭笑道,「明明做不到,又何苦說這些氣話。」
賈逸在一處長案后坐下,試探著問道:「不知將軍高姓大名?」
「賈逸?賈逸這個人可是……」
「不錯。如果信得過我,就放開手用我。如果不信,就趕快處置我。如此猶猶豫豫、瞻前顧後的,談得上什麼用人之道?」
而賈逸卻依舊獃獃地站在原地,手裡緊握劍鞘,喃喃道:「這怎麼可能?這怎麼可能?」
「沒事。錯把你認成了一位故人。」
殷紅的鮮血仍在從傷口湧出,馬強感覺手腳已經變得麻木,知道死亡將在瞬間降臨。然而,直到失去意識的那一刻,他心中的疑惑仍遠遠超過了恐懼。
我真是個蠢貨。
臨走前,馬強死皮賴臉地問都伯要了五個大錢,準備順路買幾張胡餅先墊墊肚子。離發餉還有十多天的樣子,只好東借西湊先把這段日子熬過去了。當了十多年兵,到現在還只是個隊目,馬強覺得不是自己不行,而是時運不濟。以前每次上陣搏殺,他都是一把繯首刀衝鋒在前,砍下了不少腦袋。還曾經因為表現勇武,做過甘寧將軍的親兵。只不過後來因為賭錢誤事,被開了出來,成了建業城門都尉麾下的一名隊目,沒了用武之地。
虞青轉身看向屍體,細細打量了一番:「不錯,果然是進奏曹出來的精英,比我們解煩營可是老到多了。」
殺手悶聲道:「受人錢財,替人消災。你是問不……」
「那自然是不可能的。」
賈逸謙遜道:「不敢。剛才那一番口舌之辯,倒是讓將軍見笑了。」
不,不是,田川已經死了,而且是死在自己懷裡的,那個刺客只是個面容與田川極其相似的人。賈逸明白,大概是因為在這裏孑然一身,總會不自覺地想起她,才產生了錯覺。但在他的心裏,卻還殘存著一絲不敢面對的僥倖。田川會不會沒有死?畢竟當初在進奏曹,只見到了田川的棺材,並沒有見到田川的屍體。會不會出於什麼目的,蔣濟救活了田川,卻對他隱瞞了?他知道這種猜度是毫無道理的,但只要那個酷似田川的刺客沒有被驗明身份,就有這種可能。就算是自欺欺人也好,在內心深處,他並不想弄清楚這件事。
「那姑娘又何必問?」
將軍道:「賈校尉為何要說起死灰復燃的典故?難道你確信自己肯定能逃過這次牢獄之災?」
「何以見得?」
「小巷裡施展不開,被她逃了。」
這世上最讓人失望的,莫過於空歡喜了。
話音剛落,這些小廝已經丟掉了食盤,從懷中掏出了短弩。伴隨著「咻咻」的弩箭破空之聲,座中響起一片慘呼,眾多扮作食客的解煩衛還未起身,就已斃命。賈逸踢倒長案,伏在後面,聽得弩箭射在上面篤篤作響,心中卻大惑不解。
「這合適嗎?」虞青忍不住問道。
刺客趁勢曲臂為肘,將賈逸撞退數步,轉身隱入黑暗之中。
「嗯,這也算說得通。那荊州關羽呢?」將軍臉上依舊是平淡的表情,看不出什麼波瀾。
但寒蟬為什麼要將他安插到吳國,進入解煩營,賈逸並不清楚。在許都的那場大亂里,寒蟬的行事風格,賈逸已經窺得一二。與那些殫精竭慮謀划天下的豪傑不同,寒蟬並不直接去推動天下大勢。它習慣在不同的地方,安排不同的人,當作棋子謹慎潛伏。直到需要的時刻,才會拎起這些棋子,促使形勢的發展,朝寒蟬所希望的方向稍稍傾斜。
「此言差矣,有九九藏書些時候示好僅僅是示好而已,並不需要回報。」將軍走出房間,「天下英雄,惺惺相惜,如此而已。」
「今年上半年,劉備在漢中取得一場大勝,將曹操|逼回了長安。關羽這邊是會遙相呼應,進攻曹魏的樊城,還是會順江而下,攻取東吳的江夏,吳侯也拿不準吧?如果大胆推測一下,關羽的目標是東吳的話,他派幾個人潛入吳境行刺甘寧,成則損吳侯一員大將;敗則挑動江東系和淮泗系相爭,當真是一石二鳥之計。」
這名殺手咽了口唾液,搶聲道:「清江幫,我們是清江幫的人。」
虞青盯著他,嘲諷道:「逃了?」
算了,既然沒有收到指令,又何必自作聰明?眼下還是先明哲保身吧。
賈逸怔了一下,抬眼看向他。
「死灰復燃?」解煩衛臉上露出疑惑的神色。
「甘將軍要去哪裡?」虞青起身攔住了甘寧的去路。
後來孫尚香看不下去了,要解煩營必須給賈逸安排任務,虞青才讓賈逸參与了這次行動,卻把他安排在了最外圍。是的,這間酒肆里亂糟糟的食客,幾乎都是解煩衛假扮的。他們在等一個刺客。
眼看距離越來越近,刺客卻縱身一閃,衝進了一條小巷。賈逸微微詫異,小巷的方向跟城門相反,這樣的話豈不是越逃越深入城內?他跟著轉進小巷,卻聽得輕微的破空之聲襲來,連忙舉劍格擋,在黑暗中濺起一簇火花。
「示好?」
「這兩條線我們要先查哪一條?」虞青問道。既然已經被喝破了身份,那就擺出一個不偏不倚的態度,至少吳侯那裡好交代。雖然投了淮泗系,但那只是利益驅使,不值當為此毀了自己的前程。
「我知道賈逸以前跟解煩營結下了不少仇怨,你咽不下這口氣。但這解煩營卻是由孫郡主一手創立的,就算是鬧到吳侯面前,恐怕也要給她一個面子。」諸葛瑾無意在這個問題上糾纏,「這次伏擊失敗,原因你弄清楚了嗎?」
「賈校尉,到底怎麼了?」
他站起了身:「天色快亮了,我就不再叨擾,請賈校尉稍作休息。」
虞青默不作聲,握緊了腰間的佩劍。
「如果真是關羽,他怎麼會知曉解煩營在酒肆中的布置?」
不等賈逸回答,她又向前走了幾步:「你能否告訴我,在這窄巷之中,你們二人相互攻伐了數十招后,這刺客從哪裡弄來的一捧泥沙?」
虞青可謂是問到了要害之處,賈逸只得把心一橫,嘴硬道:「這個下官也不清楚。」
「甘寧遇刺之後,吳侯為什麼命我前來,你大概也能猜到些許。你雖然也是虞姓,但卻跟江東系虞翻並不同族。早在多年前,你就已經歸附於淮泗系,對不對?」
「做做樣子?」
虞青跟賈逸交手數次,對進奏曹的權勢很是羡慕。在魏境,不管豪門世家,還是王公貴戚,進奏曹都猶入無人之境。當然,這是曹操已經對魏境完全掌控的結果。在江東,面對這些江東豪族世家,孫權一直採取懷柔手段。想到此處,虞青不禁幽幽嘆了口氣。孫家雖然歷經三代雄主,但在江東士族眼中,一直都是外來人。孫策曾經痛下狠手,殺了不少人,震懾了這些狂妄自大的世家。但到了孫權,卻又用起了懷柔手段,使得孫策樹立的威信又慢慢消解。
賈逸臉色平靜,從容回視。
天色快要亮了,大廳里卻還燈火通明。
面對虞青的詰問,他隱瞞了真相,選擇了束手就擒。他覺得,這是最穩妥的做法。虞青對他只是懷疑,並沒有確鑿的證據,也只能關著他。如果反抗,面對二三十名解煩衛,他沒有能快速脫身的把握。而一旦動手,虞青就可以趁勢污衊他,調集城中兵卒對他進行堵截,說不定還會藉機將他滅口。畢竟為敵四年,這其中用了多少人命凝結而成的仇怨,不是輕易就能化解開的。
將軍神色一震,旋即輕笑道:「賈校尉是在說笑話嗎?江東系出仕近千人,遍布軍政各界,是吳侯轄下最基礎的派系之一;而關羽身為劉備結義兄弟,跟吳侯是鐵打的盟友,互為唇齒。甘寧遇刺怎麼會跟這兩方有關?」
解煩營的地牢和進奏曹的幾乎沒什麼兩樣,同樣陰暗、潮濕,還散發著一股刺鼻的惡臭。這座地牢看起來已經有相當長的年頭了,不但木柵欄上布滿了斑斑點點的黴菌,石壁上也烏黑濕滑,長滿了綠色的苔蘚。賈逸踢開腳下濕漉漉的稻草,發現地面竟然也是用碎石鋪成的,看來為了防止犯人逃走,倒是下了一番功夫。
「將軍的意思是,江東系在政見上是擁立漢室的,所以才對孫策懷有敵意?」賈逸眉毛揚了一下。
半晌之後,將軍突然笑了:「賈校尉說得對,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在這點上,確實是我江東做錯了。不過還請賈校尉放心,你來我江東必定不會是明珠暗投,恐怕這幾日就會大展身手。」
「無妨,吳侯已將你暫時指派到我的麾下,胡綜那裡也已經收到了鈞令,從現在開始,你是直接聽命於我的。」諸葛瑾道。
賈逸略作沉吟,隨即道:「江東系,抑或是荊州關羽。」
「諸葛長史何出此言?」雖然猜到了諸葛瑾的意思,但虞青還是鎮定地反問。
好快,電光石火間泛起這個念頭,馬強本能地拔刀相迎。
賈逸揚眉道:「虞校尉的意思是,那個走漏了消息的人是我?可是在酒肆中,提醒諸位有刺客的人是我,救了你一命的也是我。這又要如何解釋?」
賈逸渾身一震,如遭雷殛,獃獃看著眼前的女子,一句話都說不出來。陽光從她後面灑來,將周圍的一切都染上了一層影影綽綽的金黃,映出那張無數次出現在腦海中的熟悉面容。賈逸閉起了眼睛,猶如身在夢中。
「我是來向賈校尉示好的。」
賈逸閉上了眼睛,面對這種人,他實在懶得再說話。
孫夢道:「表姐怎麼想的,我並不知道。不過眼下,我倒是給你帶來一份差事,一起跟隨諸葛瑾出使荊州,充當護衛。」
「這麼說,甘將軍對這兩個女人很是寵愛了?」
賈逸下意識地跟了出去,但見月光之下,刺客正順著長街疾跑而去。賈逸不敢耽擱,俯身追了上去。夜色已深,街上行人已經不多。刺客速度雖然很快,但賈逸腳下的功夫倒也不弱。身後已經傳來了尖利的竹哨聲,那是解煩衛在通知附近的巡夜輕騎。這刺客逃不了多遠,就會被包圍擒拿。
「放不下也要放下,公利面前無私仇。」諸葛瑾頓了頓,「不過老夫也素來厭惡朝秦暮楚之徒,如果在荊州境內,他被蜀人所殺,倒不能說你處事不當。」
「出使荊州?做什麼?」
虞青走到第二個殺手跟前,問道:「你們是什麼人?」
虞青問道:「這牆上的劍痕,粗的是你的劍,細的是她的。越往前,粗的劍痕越少,細的越多,到你站立的地方,粗的劍痕已經沒有了。你的功夫並不算弱,怎麼這名刺客竟然能逼得你棄劍?」
「去茅廁,你要不要跟著?」甘寧翻了個白眼。
酒肆後堂傳來金鈴的響聲,應該是甘寧回來了。賈逸轉頭望去,剛好看到甘寧在兩個寵姬的攙扶下走進來,癱坐在長案旁。他舉起長案上的酒樽,與周圍賓客遙遙相敬,又喝下了不少酒。虞青也跟了進來,坐回她的位置,而先前跟出去的那兩三個人卻並沒有回來。賈逸覺得有些怪怪的,那幾個人留在後堂做什麼?緊接著,從後堂又走進了四個上菜的小廝,這些小廝低頭弓腰地走進酒肆,卻沒有徑直走向食客,而是分散開來。賈逸眉角一跳,快速打量了下他們,立刻大聲喝道:「有刺客!」
這將軍向賈逸笑了笑:「久聞賈校尉心思縝密,臨危不亂。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著實令在下佩服。」
「走漏消息的人可能不是你,但你肯定認識這個刺客。只要從你嘴裏問出這個刺客的身份,下面的事情就不用你費心了。」
他故意岔話題:「將軍來這間牢獄,倒像是專門沖我來的,有什麼事嗎?」
「賈校尉,覺得此處如何?」
賈逸瞥了一眼,心猛地一沉,那是從刺客身上掉下來的面罩。
「接著說下去。」
「合肥?」甘寧打了個哈欠,「那可是曹操的地盤。嘿嘿,蜀制的兵器,魏地的殺手,安排這場伏擊的人,倒是很懂得掩飾自己的來路。」
她不是田川,田川不是這種性格。賈逸站在船頭,迎著風,突然覺得一股酸楚湧上了心頭。
虞青面無表情道:「明日,我買兩個女人送你。」
「可惜不能遂賈校尉的心意了,你最多在這間牢房裡躺上片刻,之後就可以返回解煩營了。」
在將賈逸批捕入獄后,她一邊安排解煩衛和巡城輕騎,對那一帶進行合圍搜捕,一邊趕回解煩營,向左部督胡綜稟告此中狀況。但胡綜卻不在營內,虞青只好坐在大廳等他回來。其實虞青也明白,刺客既然已經甩掉了解煩營,再度搜捕不會有什麼結果。江東一地勢力錯綜複雜,孫家對江東的控制,遠沒有達到隨心所欲的程度。就單從搜捕力度上來說,解煩衛雖然掌握刺探緝拿職權,但遇到稍大一些的宅院,也只能老老實實地敲門,向戶主說明情況后,才能入內搜捕。若遇到背景深厚的豪門世家,堅持不允許解煩衛入內的話,也只能悻悻作罷。
剛剛退進陰影,他臉上的笑容就迅速隱去。那月光下的驚鴻一瞥,又不斷在眼前重現。如果當初沒有猶豫,直接追了上去,應該已經拿下了刺客,也不會引起虞青的猜疑,落到現在的地步。但就算再回到當初,他還是會放棄,任由刺客從眼前逃逸。
賈逸意識到,是自己在大牢里對陸遜說的那番話起了作用。雖然孫尚香未必會將他納為心腹,但委派他前往荊州,意味著已經認可了他的能力。
馬強拱了拱手,道:「這位兄弟,應該是跟我一路的吧?不知道我有什麼地方,得罪了什麼人?」
「關羽眼下駐紮在荊州公安城,我們到那裡大概要十天的時間。」孫夢道,「賈校尉是北方人吧,不知道暈不暈九_九_藏_書船?」
「刺客身手很快,而且對這裏的地勢、道路,甚至房屋都非常熟悉,」賈逸的臉色已經恢復平靜,「應該是在城裡待過較長一段時間的人。」
「是你?」賈逸心頭大震,身形頓時僵硬下來。
外面響起了輕輕的叩門聲,是解煩衛傳來了鈞令,放他出獄。果然給陸遜說中了,自己在這間房子里真的只是休息片刻而已。
將軍的腳步並未停下,過了一小會兒,穩重的聲音才從房外傳來:「在下不才,江東陸遜。」
賈逸得手,欺身而上。手中劍鞘猶如出洞毒蛇,連連點在殺手的脖頸、胸口、肋下之處。刺客悶哼一聲,長劍點地,借力向後躍去。賈逸縱身撲上,攀住了刺客肩膀。拉扯之間,刺客的面罩被蹭開,月光下現出了一張秀氣的臉龐。
「主公已經命我出使荊州,明日就可啟程。」諸葛瑾道,「關羽天下名將,在荊州陳兵十年,吳侯早已視之為心腹大患。劉備在漢中大勝,蜀軍氣勢正高,如果這次刺殺甘寧是關羽所為,說不定,他會趁我們與曹操在合肥鏖戰,出兵奪回湘水以東的荊州三郡。這次出使,名為提親,實則是試探下關羽的口風,並查證甘寧遇刺一案。」
虞青沒有答話,舉起火把向土牆照去。只見兩側土牆上,滿是劍鋒劃過的痕迹。虞青將手指搭在土牆之上,順著劍痕來回遊走,似乎在思索著什麼。
「如果我放不下呢?」虞青默然道。
虞青迎著諸葛瑾的目光:「倒還有一個可能,就是荊州關羽。這次刺殺,那幾個扮作小廝的刺客,用的是蜀地連弩。這種連弩款式極新,眼下僅用來配裝西蜀的無當飛軍,如果不是蜀人的軍政要員,很難搞到手。關羽堅守荊州十年,一直在籌謀著復興漢室。據說前些日子,許都的漢帝夜逃事件他也有參与。而刺殺甘寧,不管成功與否,都可以催生我東吳內耗。雖然孫劉兩家互為盟友,共同抗曹,但大家都知道,這隻是權宜之計。這幾年在湘水邊界上也發生過不少摩擦,兩家的關係並不融洽。咱們解煩營和他們西蜀的軍議司,不斷相互滲透,從反饋的情報來看,軍議司確實拉攏了一些人,這次的刺殺軍議司有份參与,倒也不是不可能。」
「小人著實不知,那幾個用弩的,跟我們並不是一路!」
寒蟬。
虞青冷嘲道:「既然如此,那為何死的是她們,不是將軍你?甘將軍就是這樣對待比命還重要的人?還是因為你怕死,把她們推出去,替你擋了弩箭?一時名將,做出這等貪生怕死之事,要是傳出去了,不知道甘將軍又要怎麼辦?」
賈逸猛地睜開了眼睛,想不到對方竟如此直接。殺虞青,莫非是孫郡主的意思?賈逸心頭突然浮起了這個念頭。那甘寧呢?
將軍臉色變冷:「賈校尉,你是在埋怨我江東的用人之道了?」
解煩衛躊躇一番,退了下去。扈從將牢門打開,卸去賈逸身上的枷鎖腳鐐。
虞青懷疑他,自然有虞青的道理。但站在賈逸的立場上來看,這場刺殺甘寧的陰謀,卻處處透著一股蹊蹺。蜀地的連弩,魏地的殺手,對吳地又這麼熟悉,能夠縱橫三方的勢力……賈逸的心頭突然浮現出了一個名字。
賈逸盯著孫夢,沉默了好一會兒,心慢慢涼了下來。像,確實是很像。但在一些細微處,還是有差別的。眉毛、眼睛、鼻樑、嘴角、下巴……幾乎每個地方都與田川相同,但又多少有些細微的差別。就像是同一個女子,不同年紀。不是田川嗎?世上真的會有如此相像的兩個人嗎?雖然在進奏曹時,一開始自己的確排擠過她,但後來經歷了那麼多同生共死的事情,又彼此確定了婚約。再次相見,就算不相擁而泣,也至少該執子之手,互訴衷腸吧。可現在,眼前的孫夢卻一臉漠然,保持著生疏的距離,除了「不是同一個人」,哪裡還會有別的可能?
此人就是這次行動要保護的目標,折衝將軍甘寧。他少年時以遊俠自居,糾結郡中的亡命之徒,在長江上興風作浪,掠奪財物。因為他行事張揚,喜好用織錦做帆,蜀綉系岸,被人稱為「錦帆賊」。就算到了現在,已經貴為「江表虎臣」,還是沒有改掉當初的遊俠習氣。在東吳諸將之中,甘寧是個爭議極大的人物。讚許他的人稱他快意恩仇,行事果斷;而厭惡他的人則罵他粗鄙好殺,性情暴躁。
將軍悠悠然走了進去,推開窗子,月光映在他的臉上,更顯得淡定從容。
解煩衛臉色漲得通紅,怒道:「混賬!死到臨頭,你還口出狂言!等虞校尉回來,刑訊之時叫你好看!」
「將軍剛才說吳侯和劉備互為盟友,倒是有些自欺欺人了。當年劉備聯吳共同抗曹,卻徘徊不戰,等到赤壁之戰周瑜打退曹操,他竟趁勢取了荊州。本來約定,等他奪取益州后就歸還荊州。可結果呢?他佔據益州后,屢次食言,還留下了天下名將關羽坐鎮荊州。你們雙方在荊州邊境雖然沒有大動干戈,但小衝突也有十多次了。四年前,劉備為了攻略漢中,免除後顧之憂,才以湘水為界,划荊州的江夏郡、長沙郡、桂陽郡給吳侯。而關羽卻意氣難平,一直揚言要奪回失地,這些將軍都知道吧?」
雖然心中百般疑惑,但虞青沒有再質疑:「此次甘寧遇刺之事,想必諸葛長史已經知道了。這次部署謀划機密,卻還是反被對方設計,我覺得是解煩營里出了內鬼。我已經派人在查,但為了不打草驚蛇,我需要一個替罪羊來安撫人心,只能先把嫌疑轉到他這個外人身上。」
馬強心中一陣驚悸,他突然想起了白衣劍客。白衣劍客只是個傳說,有確鑿證據表明是白衣劍客出手的案子,寥寥無幾,但風聞西涼牛輔授首、江東孫策遇刺、鮮卑軻比能暴斃都是白衣劍客所為。像這種不出世的人物,為何要向自己出手?
「孫郡主召見胡綜部督進宮訓斥?」虞青奇道,「賈逸不過是一個叛逃過來的人,為什麼孫郡主會這麼……」
賈逸也站起了身:「將軍如此示好,不知道要我做些什麼?」
將軍插話道:「江東系看不起孫家,倒也不完全因為他們出身低微。要知道孫策早年間曾跟隨過偽帝袁術,而他攻伐陸家,也正是遵了袁術的命令。」
諸葛瑾道:「只查一條線,蜀地連弩。不管行刺的幕後主使是江東系也好,是關羽也罷,我們順著連弩一查便知。」
賈逸的聲音有些顫抖:「我們昨晚見過的。你沒有死?」
「既然你什麼都不肯說,我為什麼要替你保守秘密?」賈逸悶聲道,「眼下虞青還懷疑我跟刺殺甘寧有關,若是我把你交代出去,豈不是能洗清我的嫌疑?」
賈逸端正了坐姿,道:「定軍山一戰,黃忠陣斬夏侯淵,劉備佔據漢中,天下三分之勢已經形成。自此之後,曹、劉、孫三家之間的爭鬥,勢必將更加激烈持久。在這種狀況下,打仗打的不僅僅是謀略、戰術,更是錢糧、人力。吳侯已經意識到,沒有江東士族的傾力支持是不行的。所以他才會在這幾年內,吸納了大量江東系士族入仕。但江東系內部卻是兩種態度,一種認為要借勢上位,一種卻還要觀望。顯而易見,如果江東系沒有人擔任要職、手握兵權,他們對孫家的政令,恐怕還只是陽奉陰違。於是,吳侯就拋出了一個令人難以拒絕的位置。
虞青越過賈逸,俯身從地上拾起了一塊黑布。虞青將面罩放到鼻端,小心地輕嗅一下,臉上卻浮現出了笑容。
一陣溫和的笑聲從監牢入口傳來:「昔年景帝之時,御史大夫韓安國因事被捕,關押在蒙地監獄中。獄吏田甲以為韓安國失勢,常常借故凌|辱他。韓安國說,你把我看成熄了火頭的灰燼。難道死灰就不會復燃?結果不久之後,太后親自下詔起用韓安國,獄吏田甲只好連夜逃走。」
香氣醇厚,柔綿悠長,不愧是上好的江東名酒。可惜喝慣了北方的烈酒,這南方的酒還是少了點力道。他放下了酒樽,目光穿過店中熙熙攘攘的食客,落在前排一個女人身上。
賈逸眉頭皺了起來,這人到底是誰?怎麼看樣子好像知道點什麼?
賈逸向傳來聲音的地方看去,只見幾個人影自黑暗中走了出來。為首的是個年近四十的鐵甲將軍,面容俊秀,身材修長,雖然一身鐵甲,卻有種淡淡的儒雅氣息。在他身後,則是幾個身著魚鱗鐵甲的扈從,人人臉上一襲肅殺之氣,腰間懸著繯首刀,倒像是久經沙場的軍中精銳。
虞青停住腳步,轉頭看了他一眼,在油燈的映襯下,諸葛瑾眼神銳利,似乎有事要問自己。她不卑不亢地回過身,坐在了長案之後。
「虞青雖然將我送入大牢,但只是懷疑我,並無真憑實據。貿然治罪,恐怕以後沒人敢投效吳侯麾下了。」賈逸回答。當然,這是場面上的話。賈逸之所以篤定自己不會被關多久,還是倚仗著寒蟬。寒蟬既然有能力把他安插|進解煩營,那要應付這種莫須有的羈押,一定不費吹灰之力。
「嘖嘖,我這兩個美人都是調|教已久的,豈能是那些尋常女子可比?」
馬強朝地上啐了一口,右手搭上了刀柄:「我原先在甘寧將軍麾下,人送諢名『快刀馬強』,刀下亡魂少說幾十條。等下交手,兄弟你可要小心了。」
「虞校尉,切勿離席,我今晚來正是找你的。」
未等殺手把話說完,虞青已將一柄短刀捅進了他的腹間。她手腕發力,刀刃在殺手腹中來回攪動,酒肆中回蕩起殺手撕心裂肺的慘叫聲。隨後,她抽出被鮮血染成赤紅色的短刀,乾脆利落地揮刀斬斷殺手的喉管,將屍身一腳踢翻在地。
「為公子登向關羽的女兒關鳳提親。」
賈逸拱了拱手,道:「將軍剛才說江東系有千人入仕,遍布軍政各界,是吳侯麾下的中堅之力。我倒想問一句,這千人之中,可曾有誰名揚天下?吳侯麾下文有張昭、魯肅,武有周瑜、呂蒙,除此之外還有諸葛瑾、程普、黃蓋、韓當等天下名臣武將,他們哪一個出身https://read.99csw.com江東系?他們可都是淮泗系。當初小霸王孫策名震天下,劍指江東,但是江東豪族們卻認為他出身庶族,不肯臣服。孫策對他們自然是傾力彈壓,殺了不少豪門名士,結怨甚廣。廬江一役,他打敗顧、陸、朱、張江東四大家中的陸康,屠殺了陸氏宗族近百人。若不是中途遇刺,說不定他還會繼續殺下去。現在換了吳侯掌權,為了緩和矛盾,與陸、顧、朱三家結為姻親,大量啟用江東士族入仕。占其地,用其人,這是自然之理。但就目前來說,江東系跟孫家的仇怨,雖然隨著孫策的死消去了一部分。但是跟那些追隨孫策闖入江東、屠殺江東豪門,目前仍佔據軍政要害權位的淮泗系,會完全和解嗎?」
將軍頓了頓,道:「這房內只有我和賈校尉兩人,沒有什麼不能說的。如果賈校尉依舊沉默不語,倒會讓在下覺得,你是在故作驚人之語。」
「你能說出這第二種可能,倒是不容易。」諸葛瑾道。
「這樣做,確實多此一舉。不過自古以來,多此一舉的好意通常更令人印象深刻。」將軍笑道,「賈校尉,請坐。」
「這種話,大家都知道是場面話。滿堂文臣武將,只有我和步騭、嚴畯、是儀等寥寥幾人,沒有參与到這朋黨之爭,所以吳侯才會派我直接插手這樁案子。」諸葛瑾又問了一遍,「你可明白?」
「賈校尉為何不坐?」外面的解煩衛突然開口,語氣中充滿刻薄。
賈逸知趣地不再詢問,而是撩起了車簾,向外看去。已經到了碼頭,大大小小的艦船佔據了整個江面,再稍高處是連綿到水天相接處的林立桅杆,猶如黑蟻一般的水兵在攀上爬下。
虞青沉思片刻,道:「那名刺客不論從裝束和身手上來說,都與先前的那些人不同。她是趁激戰過後眾人心神鬆懈,突然發難的。而且一擊不中,就立刻逃走,行事相當果斷。從她逃走時路線的選擇,還有對周圍地形熟悉的狀況來看,事先應該對後路仔細勘驗過。屬下覺得,刺客……或許跟江東系有些關係。」
虞青,東吳解煩營的翔鳳校尉。早在建安二十一年,賈逸還在曹魏的石陽城擔任進奏曹都尉的時候,就和她交過手。他對虞青的印象很深,雖然是女流之輩,卻行事偏激,陰狠毒辣,有次自己差點折在了她的手中。
「吳侯也同意了?」
聽短弩擊發之聲,肯定是製作精良的連弩,而這幾個用弩之人,也準頭極佳,應該是受過良好的訓練。鬧市之中,動用多名刺客,連解煩營都一起對付,這等手筆,豈是尋常仇家能用得起的?
喉間傳來一陣劇痛,血液迸出,灑滿了全身。馬強不敢相信地捂住傷口,鮮血還是從指縫間汩汩流出。他的身形踉踉蹌蹌向旁邊倒去,眼角餘光掃到了自己的右手,刀剛剛往上提了一寸,還未拔出。
賈逸起身,走出牢房環顧四周,並沒有看到那名揚言要自己好好嘗嘗刑具滋味的解煩衛。他啞然失笑,懶懶散散地走出了牢房。初升的陽光從遙遠的城郭邊線照過來,一時間有些刺眼。他伸手遮住陽光,想要穩下心神,卻被大牢門口一輛豪華的馬車吸引了過去。
賈逸笑了笑:「我被孫郡主安排進解煩營這麼長時間了,卻連一片木簡都沒有看到過,更別說參与查案了。如今甘寧被刺,我被關在牢中。將軍,你說我除了揣度之外,還能做些什麼?」
「嗆啷」一聲餘音猶在,寒光已經轉瞬即逝。
「人呢?」
「剖析得倒是入情入理,這就是你認為的真相?」諸葛瑾意味深長地瞟了一眼虞青。
「下官不敢。」賈逸低頭答道。
他沉聲追問道:「看將軍一表人才,行事幹練,不知尊姓大名?」
「吳侯要為公子孫登向關羽的女兒關鳳求親。」
賈逸端起酒樽,晃了晃裏面琥珀色的碧玉青,抿了一口。
竹哨聲已到了身後,一陣雜亂的腳步聲響過,火把照亮了整條小巷。賈逸壓下心頭的震驚,轉過身,面對著帶了一群解煩衛趕來的虞青。
世事難料,短短一個月的時間,刀劍相向竟然能變成同席而酌。在一個月之前,賈逸做夢都想不到,自己會從進奏曹校尉,變成解煩營校尉。雖然這些年諸侯混戰,各方勢力的官員屢有相互叛逃的,但能在進奏曹和解煩營這種軍機要處轉換身份的,實屬罕見。據說這是寒蟬假託丹陽豪族的名義,走了孫尚香路子的結果。孫尚香是吳侯孫權的妹妹,又是解煩營的第一任都督,她同意的事情,旁人當然不會說些什麼。
「同僚?你在進奏曹四年,手上沾了多少解煩營精銳的鮮血,這筆賬還沒跟你算過,現在竟膽敢跟我說是同僚?在酒肆之中伏擊刺客的計劃,是我親自安排布置的,選的都是我絕對信任的人,除了你。現在計劃被識破,對方反而向我們解煩營布了一個局,這分明是有人走漏了消息!」
諸葛瑾繼續道:「我已經下令,將他放出去。你也明白,賈逸跟甘寧遇刺根本不會有關係,為什麼要關他?」
「明白。」虞青立刻答道。諸葛瑾不黨不群,與淮泗系和江東系都無利益牽連,由他來主導這樁案子,才能給吳侯一個真相。胡綜是淮泗系的,這是人盡所知的事情。而虞青原以為,自己投入淮泗系是件十分隱秘的事情,想不到早已被吳侯識破。
起身如廁,是個很好的刺殺機會。如果自己是刺客,大概也會選在這個時候動手。不過既然虞青把自己當作局外人,那就安安分分做個局外人算了。自作主張地跟過去,只會徒增是非。
早先在進奏曹時,由於跟解煩營交手多次,對東吳內部的情況,賈逸還是很了解的。東吳的文臣武將大體上分為淮泗系和江東系兩派。淮泗系以周瑜、魯肅為首,大多是跟隨孫家打下江東地盤的武將謀臣,天南海北各種出身都有;而江東系則是以顧、陸、朱、張四大姓為首的江東豪門世家,他們在江東已經繁衍生息近百年,是一股不可小覷的力量。
「合肥!合肥!」
那些扈從們退了出去,將房門掩上,房內只剩下了他們兩個。
車上的女子歪著頭,好奇地問道:「什麼?」
前幾日,解煩營收到消息,有人重金聘請刺客,要在這間酒肆中砍下甘寧的人頭。吳侯孫權命令虞青專署此案,務必保證甘寧安全。
「可是查索連弩,要到蜀地去……」
「刑訊之時?我看你臉色通紅,還以為你現在就要動手報復。」賈逸嘲弄道,「你還想等到虞青回來?難道不知報仇最怕一個等字嗎?你是不是不知道死灰復燃的典故?」
「中!」隨著一聲低叱,刺客身形搖晃一下,踉蹌著向後倒去。
「笑話,我甘寧縱橫沙場多年,是從屍山血海里殺出來的,需要你一個娘們兒保護?」甘寧略有酒意道。
賈逸斜睨了解煩衛一眼:「如果你鐵了心報仇,那麼面對殺弟仇人,理當千方百計置我于死地而後快。但你卻沒有向我動手。現在看到我入獄,就覺得我大勢已去,故意在我面前說上幾句尖酸刻薄的話,以圖緩解心頭之恨。可是這麼做有什麼用?你九泉之下的弟弟可以瞑目嗎?」
賈逸在扈從的簇擁下,走出了牢門。將軍在前面一言不發,步速極快。就算遇到了分岔路口,也沒有一絲遲疑,似乎對這座監牢頗為熟悉。跟著他七拐八拐之後,眾人在一個岔路口停下,一名扈從上前推開了木門,一股涼風撲面而來,氣味頓時清新了不少。
諸葛瑾點了點頭:「扮作死屍的那名刺客,突然向你出手,你想過為什麼嗎?」
他轉身向酒肆外走去,臨了卻拍了下賈逸的肩膀:「小子不錯,要不是你警覺得早,老子就跟這小娘們兒一起交待在這裏了。有這等能耐,卻跟著這種女人做事,太屈才了。」
「如果我說暈船,可以不去嗎?」
「能有什麼不妥?」將軍依舊在微笑,「虞校尉那裡,自然由我去說,不會讓你為難。」
「不錯,這裏面牽涉太多機密,現在還不是告訴你的時候。」
諸葛瑾揮了下手:「原因你不必去猜度,孫郡主的意思很明顯,那是她的人,你不能動。敢動,就是跟她為敵。」
女子擺了擺手:「我叫孫夢,是孫郡主的遠房表妹。」
「合適不合適,不是需要我們去琢磨的。此行的目的,主要是探聽關羽虛實,親事成不成,倒是其次。這次出使除了要你護衛,還要帶上賈逸。」
虞青端坐在長案之後,來回翻動著手上的名冊。這是解煩營剛剛整理出來的東西。酒肆里的行動,傷亡了十一名解煩衛,還有兩名都伯。這次行動本來是護衛甘寧,引對方入瓮的,結果卻反而被對方利用。若不是賈逸提前示警,恐怕傷亡的人手更多。
不知不覺拐進了一條行人稀少的小巷,這是近路,走出去后,剛好就能到那家城中有名的胡餅店。猛然間,馬強覺得有些恍惚。他警覺地轉過身,看到不遠處站著一個人。這人穿著一襲上好的白色綢衣,用一塊白色絲帛蒙住了臉龐,看起來像是個世家公子,不應該出現在這市井雜社之中。
竟然還有手弩?賈逸縱身向前撲去,刺客卻又一拍山牆,借力撞進了一條岔道。賈逸轉進岔道,一捧細沙撲面而來。他身形一轉,旋身避開細沙,揮劍斜撩上去。黑暗中響起「叮叮噹噹」一陣急促的兵刃交鋒之聲,刺客在一瞬間猛攻了數十招,卻全都被賈逸一一化解。巷子太過狹窄,兩人的劍勢都施展不開,方寸之間輾轉騰挪,倒將兩側的土牆打得塵土飛揚。
一群人走到賈逸的牢門前站定,身後扈從搬來一條長凳放在對面,這名將軍撩起猩紅披風,從容坐下,一言不發地看著賈逸。而賈逸也在上下打量著他。盔甲是上好的明光鎧,雕刻著精美的花紋,打磨得很光滑,沒有一絲划痕。這種盔甲無疑出自豪門世家,而且這盔甲的主人,應該並不經常上陣殺敵,居於帳中運籌帷幄的比較多些。江東名將濟濟,在三四十歲這個年齡段的尤其不少,賈逸一時間倒猜不出到底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