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二章 普凈禪師

第二章 普凈禪師

「虞校尉,這就是你的不對了。人你都殺了,案子也查清了,卻又在胡攪蠻纏,看來只好請你們去軍議司休息一下了。」趙累抬起手,正欲號令騎隊衝鋒,卻猛然聽到商號中突然傳來了噼噼啪啪的聲音。
「攔住他!」虞青和趙累的聲音幾乎同時響起。
「事不宜遲,搞不好就連司市也參与其中,如果走漏了消息,難免功虧一簣。」諸葛瑾的語速很快。
放眼望去,江面上戰船一直鋪展到水天相接之處,旌旗招展,很是壯觀。這支荊州水軍,底子是前荊州牧劉表的殘兵敗將,收納之時士氣低迷、戰力低下。關羽足足用了十年時間,招募精壯,提拔將才,反覆軍演操練,才有了今日的氣象。
「如果不是東吳突然出使求親,我們現在已經在路上了。」關羽頓了一下,「不急,都等了十年,再等幾日也無妨。」
她刺向虞青的那一劍,雖然時機把握得很好,但劍勢並沒有孤注一擲的決絕,反而留了些餘地。也正因為如此,才讓賈逸有時間出手相救。如果孫夢刺殺虞青是假的話,這麼做的動機到底是什麼?
傅塵小聲解釋道:「別的地方是很少會在這個時節升起大霧。但咱們公安城緊鄰江邊,地處低洼,入夜之後清氣與濁氣混合,很容易形成大霧。這也是咱們公安城一景,叫作……」
關興遲疑了一會兒,點了點頭,似乎多少明白了一些。
關羽捋起長髯,道:「傅太守,今晚的宴席你就好好陪陪他們,提什麼要求,都一口答應。就是這提親之事,容不得半點鬆口,明白嗎?」
「這個倒不知道。不過既然諸葛瑾已經來了,那個所謂的大人物再來,豈不是多此一舉?」
「早年在解縣,因鄉里豪紳對當今聖上出言不遜,我拍案而起,當面力叱。那豪紳惱羞成怒,率眾長隨向我動粗,被我失手打死。逃到涿縣后,遇到大哥和三弟,暢談中,得知我三人志向皆為輔佐漢室,討伐逆賊。於是在桃園內備下黑牛白馬,焚香祭告天地,結為異姓兄弟。這三十多年,我們兄弟三人櫛風沐雨,篳路藍縷,才算是有了今日的局面。當下大師卻要我放下執念,若我等袖手旁觀,最終漢室衰黯,被奸賊竊國,我又何來心凈,身平,人安?」
傅塵輕輕碰了他一下,輕聲道:「賈校尉,放心。」
「能忍,是有退路可言。先前我忍過了,這女人反而變本加厲。既然沒有了退路,那就只好踹她一腳了。」
樓船在夜色籠罩的長江上穩穩前行。
這恐怕要問你更合適吧,賈逸腹誹了一句,卻不露聲色:「這個我也想不明白。」
騎將揮了下手,幾名騎士跳下馬來,衝進商號后迅速折返回來。其中一人附在騎將耳邊說了些什麼,那名騎將「嗆啷」一聲拔出繯首刀,喝道:「給我拿下!」
孫夢能找到那家商號,能把握好時機,在這公安城內必定有聯絡的眼線。昨晚傅塵也在宴會之上,那與她接應的應該另有其人。而且,傅塵雖然和她配合得很好,但又隱隱透著彼此並不熟悉的味道。今天邀傅塵一起追查,也有試探的意思。只不過傅塵的表現很平淡,看不出什麼東西。
「哈,原來所謂的軍議司長史,只不過是個指鹿為馬的無恥之徒!」虞青毫不退縮。如果此行的上官是胡綜,或者是淮泗系中的其他人,她是很樂意接受這套說辭的。但現在的上官是諸葛瑾,他在同行的解煩衛中肯定還安插有眼線,虞青若是認了,在諸葛瑾眼中,就變成她聯同軍議司一起嫁禍江東系了。
「好,我就等著賈校尉的好消息了。」趙累拱了拱手。
賈逸忍不住問道:「傅都尉為何隨身帶著長槍?不覺得不方便嗎?」
四周的近百張筵席鴉雀無聲,賈逸沒有再說話,只是冷冷地看著傅塵。傅士仁臉上沁出一層油汗,坐立不安地東張西望。他覺得傅塵說話不妥,想要出言訓斥,卻又看諸葛瑾和虞青都一臉笑意,不禁又有些猶豫。
廖化聽出了趙累話中的意思,放下了長槍,揮手示意麾下騎兵讓開道路。虞青帶著解煩衛從騎兵中穿行而過,大搖大擺地朝驛館方向走去。待他們走遠,趙累向傅塵問道:「確實是進奏曹的腰牌?」
「將軍,什麼時候動兵?」廖化低聲道。
傅士仁連連點頭:「對,對。下官聽說那孫登長得一表人才,咱們大小姐國色天香,倒真是一對璧人兒。」
「說不定你以為已經死了的人,會再度站在你的面前。」黑暗中,孫夢的眸子閃閃發亮,「不要把太多的心思,放在為什麼要活下去上面,不然你會錯過很多人、很多事。」
「這麼麻煩啊,那還是讓別人去操心好了。」孫夢將竹管放進袖中,走了出去。
賈逸突然想到了什麼:「不對,就算你這位姑姑跟傅士仁關係不近,也算是同族吧。軍議司在那家商號里殺人,難道事先沒有知會傅士仁一聲?莫非……軍議司在動手時,傅士仁根本就不知情?」
賈逸眉頭一震,還來不及張口詢問,那黑影已經躍至面前。他猶豫了一下,作勢拔劍攔截,黑影的腳尖在他馬頭上輕輕一踏,翻空而過。他撥轉馬頭,卻見黑影幾個起落,已經消失在長街深處。看黑影的身形,倒真跟孫夢有幾分相似。
「跟你說話好累。」孫夢撇了撇嘴,「我從卷宗上看到的,上面說你在進奏曹的時候,是個行事果斷、野心勃勃的人物。可現在卻看起來鬱鬱寡歡,沒有什麼精神。你在進奏曹怎麼了?為什麼要叛逃到解煩營?」
「賈校尉說的哪裡話,我跟孫夢姑娘並不熟識,怎麼會合謀呢?」
火盆里的火光熄滅了。孫夢俯身,拾起幾塊木柴丟進火盆里。夜風吹過,原先已經燒成灰燼的底火萌出孱弱的火苗,引燃了丟進去的木柴,又噼噼啪啪地燒了起來。
賈逸身形一震,轉頭看著傅塵。那張與自己年紀相仿的臉上,並沒有什麼苦口勸誡的表情,只是帶著些許笑意。他突然覺得,這個身背長槍的年輕人有些不簡單,至少不像看起來那麼傻。
「你說的這些事都涉及機密,不是一個邊城都尉能知道的。放眼荊州,也只有軍議司有這個能耐了。只是有一點我不明白,如果你真的是軍議司的人,應該對我們這次突查商號的真實目的有所警覺,為什麼卻並未有所行動?」
廖化沉聲道:「虞校尉,把腰牌給我。」
關平應了聲諾,指揮校刀手們開始搬運屍體。關羽踏著血泊,負手繼續前行,普凈猶豫了一下,也跟了上去。
「噌」的一聲,長劍貼著貴婦的耳郭刺入泥土中,賈逸蹲下身道:「如果以後這位夫人和她的孩子出了什麼差錯,你就算逃到天涯海角,也別想活下去。」
「你身手不錯,但比起我還差了一點。」賈逸手下劍光一閃,攻向傅塵手腕。
隨著短促低沉的口令聲,殺手們散成偃月形,將關羽圍在中央。這些殺手全都一身黑色的窄袖緊身直裾,手持一把長劍,後背上還系了一把連弩。想必是夜色太濃,霧氣太重,無法用連弩射殺,才選用了長劍突襲。
賈逸悶聲道:「我放什麼心?」
「人活著,總得有個求的東西不是?你儘管可以嘲笑爭名奪利的人鑽營,嘲笑擁香攬玉的人鄙陋,可連自己到底要什麼都弄不清楚,用無欲無求來寬慰自己,庸庸碌碌活到死的人,豈不是更可笑?」
賈逸嘆了口氣,沒有再理傅塵,而是獨自順著長街向前走去。按照傅塵所說,孫夢就是出了這家脂粉店后甩掉了跟蹤者。雖然明知道再這麼走一趟,也不會有什麼收穫,但賈逸還是想再走走,也趁空把這兩天發生的事情好好想一下。雖說實在沒什麼興趣在解煩營出人頭地,但涉及自己性命的事情,還是弄清楚的好。
「他不同意,我們就自己做。」虞青不耐煩道,「今晚你要做好準備,一切聽我號令。甘寧遇刺一事,早日弄清楚,你也能早日洗刷嫌疑。」
普凈雙手合十:「不錯,他說老衲雖然這些年在玉泉山弘揚佛法,普度眾生,但這隻是小善。當年汜水關救下將軍,害得世間多了一個殺人魔頭,引萬千人殞命,這是大惡。」
關羽耐心道:「答案就在這些文縐縐的東西裏面。我關家兒郎,不光要練武藝,讀兵書,更要明大義,知事理。武藝、兵法這些,只是為將者基礎之技;大義、事理,才是為將者必修之政。想成為天下名將,不但要嫻熟武藝、兵法這些技,更要明白大義、事理這些政。不然,昔日溫侯呂布武藝冠絕天下、兵法橫掃九州,還不是落了個三姓家奴的罵名?」
身前的商號還在噼噼啪啪地燃燒,不時有梁木燒斷,倒在火中發出轟然巨響。而賈逸的感受就像這場大火一樣,烈焰灼心,無所適從。他已經覺察到,自己陷入了一個深不見底的陰謀之中,卻連敵人是誰、要做什麼都茫然無知。
關興小聲嘟囔了一句。
驛館里還算乾淨,也沒有什麼閑雜人等。解煩衛們在虞青的帶領下,將所有房間都巡查了一遍,挑了間方位、布局都較為安全的給了諸葛瑾,然後分配了剩下的房間。賈逸的房間分在了二樓角落,他領了鑰匙正要上樓,卻被虞青叫住了。
眼看貴婦快翻了白眼,賈逸才將她丟在地上,淡淡道:「報官的話,請便。不過提前告訴你一聲,不只你們官府的人,就連你們軍議司的人,我都殺了不少。軍議司龍驤校尉劉辰,原先轄制江陵,聽說整個荊州的小孩子,聽到他的名字就不敢啼哭。不巧,建安二十三年,他被我斬殺在了石陽城外。」
賈逸幽幽嘆了口氣,閉上了眼睛。
「傅太守,這幾日我就要面見關將軍,為我主求親。在這之前,不如我們攜手對這些無良奸商清查一番,作為一份見面禮,送給關將軍如何?」諸葛瑾微微笑道。
虞青突然插話:「趙累邀你加入軍議司,開出了什麼條件?」
關興想了很久,最後搖了搖頭。
關平扭頭看了關羽一眼,關羽卻道:「不必追了,指揮這場刺殺的人一直沒有露面,也是個城府頗深的人,恐怕會留有後手。」
賈逸笑了笑,沒有說話。
「本將廖化,方才我的麾下進入商號,發現裏面的人全部被你們殺了。就算你們是東吳貴客,在荊州地盤上鬧出三十多條人命,也不能一走了之!」
「又不是我們自己討老婆,賈校尉不用在意。諸葛瑾這一趟,按照禮節上的規程來說,至少要一整天的時間。今天我們兩個都沒什麼事,就由我做東,品下我們公安城的好酒。」
「傅都尉,你明知她是什麼意思。」賈逸嘆了口氣,「我簡直懷疑,這是不是你與她合謀來戲弄我的。」
「賈校尉沒有欣然應諾?」
「賈校尉,是否真的有個朋友跟我長得很像?」孫夢輕聲問道。
賈逸失神地看著她的背影,突然意識到自己有些唐突了。因為田川的緣故,他對孫夢懷有一種莫名其妙的好感。在他的內心深處,一直認為田川是自己害死的,如果那天去世子府赴宴的時候沒有拉上她,田川說不定現在還活得好好的。然而斯人已逝,他沒有一絲挽回的餘地,就連表示歉意的機會都沒有。他不止一次地夢到過田川,然後又驟然在夢中驚醒,直到與田川酷似的孫夢出現。
「將軍又來了。」老僧單手念了聲佛號。這老僧鬚髮皆白,慈眉善目,一身布衣芒鞋,與尋常僧人並沒有什麼不同。但細細看去,卻見舉手投足之中,自有一股本心如月、內心清凈的得道高僧氣勢。
「你在進奏曹辦案的時候,也經常在路上跟人閑談?」
「我們已經查出來,有三家商號嫌疑最大。傅將軍只需要命傅塵帶隊,我們的虞青校尉、賈逸校尉自會傾力配合,今晚就能將唯利是圖的奸商一舉拿下。」
孫夢卻沒有進去的意思,站在門口道:「都說荊州富庶,物產豐富,等下要不要出去轉轉?」
賈逸有些尷尬地笑笑:「說得也是,這次求親,恐怕是無功而返了。」
「賈校尉可有此意?」
賈逸忍住怒氣道:「你們既然已經把她休出,那她就不再是你們家的人。既然不是你們家的人,如此當街欺辱,我又如何管不得?」
貴婦臉色慘白:「這……這……我又怎麼能保證,要是其他人……」
賈逸扶額道:「趙長史,你說這些,是打算邀請我加入軍議司么?」
「我逃走的時候,看你還想拔劍阻攔,唉,說什麼我長得很像你以前的妻子,原來都是假話。」
賈逸用手指在長案上的陶碟中蘸了一些水,輕輕抹平紙條。字跡隨即隱隱浮現:探查甘寧遇刺真相,適時相助孫夢,慎行勿死。
自己在大牢中對甘寧遇刺案所作的那番推斷,陸遜應該會轉告給孫尚香。當然,他並沒有將所有的推斷和盤托出。尤其是孫夢的事,根本沒有提起。孫尚香作為孫權的妹妹,派了孫夢攪和進刺殺甘寧的案子中,倒有些要削弱淮泗系、扶持江東系的味道。如果此事傳出,那對江東政局的影響可不容小覷。不過孫夢又含含糊糊地說,她和刺殺甘寧的人不是一路的,刺殺虞青只是做做樣子,更讓整件事顯得撲朔迷離。
又走了一陣子,賈逸看到了傅塵所說的脂粉店。店面不是很大,裏面的胭脂水粉也不多,而離其不遠,還有一家更大的脂粉店。孫夢為什麼會挑了一家小店面?賈逸滿懷疑慮地走入店中。在店內仔細查看之後,仍沒有發現什麼端倪。店中的掌柜正忙著盤賬,並未理睬他們。
「一炷香?」賈逸低聲重複道。既然發現了跟蹤者,為什麼還走了一炷香這麼遠的路程?
傅塵道:「她言語之間的怨氣,明顯跟賈校尉有舊仇,賈校尉自己心中有數么?」
趙累點了點頭,遲疑了一下道:「還有一事,雖然由下官提出來不太合適,但思前想後,我覺得還是先說出來,再由將軍定奪。將軍能否向成都修書一封,撤換傅士仁的公安城守一職?」
賈逸沒有理會孫夢的打岔:「商號里的人,肯定是軍議司殺的,這點就不用說了。倒是你,為什麼要放一把火?」
猛然間聽得窗欞處一聲異動,賈逸轉頭望去,卻見一隻灰色的鴿子停在那裡,正瞪著漆黑的眼珠看著自己。他起身走向房門,確認周邊無人之後,拉上門閂,才向鴿子走去。這隻鴿子並沒有振翅逃走,而是衝著賈逸咕咕叫了兩聲,似乎頗有靈性。賈逸將鴿子攏在手中,小心地從鴿子足上取下一根纖細的竹管。他摳去竹筒頂端的蠟封,倒出了一卷纖細的紙條,坐回了長案。賈逸小心地將紙條展開,薄得近乎透明,上面卻一個字也沒有。
「我有個不成器的屬下,一直仰慕荊州豪傑,傅將軍可否給個機會,讓他領教一二?」
「下官知錯。」賈逸實在是懶得辯解。
「不見。」
舞姬一曲跳完,退了下去。賈逸又給自己倒了一樽酒,卻看到虞青站了起來。
夜色之中,校刀手們的長刀大開大闔,舞出一片雪亮刀光,隨著一迭聲的清脆響聲,耀眼火花此起彼伏,殺手們的長劍竟然在格擋中,被接連折斷!不過短短半炷香的時間,十多名殺手竟被五六名校刀手殺得招架不住!
賈逸點了點頭。
「賈校尉,此次來荊州,你可知道是幹什麼的?」
「城中都尉,打理治安民防這些小事……」傅士仁趕忙答道。
「就是那個被刺殺的,折衝將軍甘寧。」
賈逸收回目光,看著腳下深不可測的江水,繼續道:「在回去的那條小巷中,那位姑娘卻被白衣劍客殺死了。而我也發現,原來所有的一切都是一個局,我只不過是顆一開始就要被捨棄的棋子。後來,我僥倖逃出許都,在貴人相助之下投到了解煩營。如果按照你看到的那捲宗上對我的品評,我應該會想方設法報復陷害我的人。但在解煩營的這一個月里,我卻一直在猶豫。我現在的身份,只不過是一個被排擠的校尉,而仇敵,卻是遠在千里之外的魏世子和進奏曹上官。向他們復讎,可能嗎?」
他轉身從貨架上拿下一個木盒,遞給賈逸:「上等的金花燕支,整個公安城只有我這店裡才有,這位姑娘專門買給你的,說你夫人喜歡。」
「虞青為人陰狠,手段毒辣,當初賈校尉在石陽城時,沒少跟她交手。白頭吟那個案子,若不是有秋月明暗中相助,恐怕你活不到今天。」
「可是身為武人,如果不認真對待每次比武,又怎麼能讓自己逐漸變強?如果自己不夠強,又怎麼能保護重要的人?」
關羽微微頷首:「可以。這門親事是一定要回絕的,必要時候,可以將諸九-九-藏-書葛瑾他們逼出公安城。」
賈逸正要答話,忽然警覺到鬢邊一涼,電光石火間,他雙腳夾緊馬腹,身子直挺挺地向後一仰,然後才聽到頭頂上有「啪」的一聲掠過。挺身而起后,就看見身旁的傅塵發冠歪斜,一臉尷尬,沒有躲過去。他暗暗嘆了口氣,看向手執馬鞭的虞青。
關羽道:「三十多年了,我們跟隨漢中王南征北戰,出生入死。我了解漢中王的為人,此生我不負漢中王,漢中王必不負我。至於其餘那些,在關某看來,天命不足法,定數不足畏,人心不足恤!」
「賈校尉是客,先請。」傅塵笑道。
「你們軍議司安排在他身邊的人,有沒有發現什麼異樣?」關羽向趙累問道。
眼看到了驛館,賈逸沒由來生出一股奇怪的感覺,似乎有人在盯著自己。他環顧四周,發現驛館不遠處的陰影中,站著一個閑散的年輕人。這人身著一件白色深衣,又背了一根長槍,正面帶笑意地看著自己。
然而,身邊已經空無一人。
「我一向是這個行事風格,賈校尉若覺得我是在針對你,大可投靠軍議司。」虞青刻薄地笑道,「反正你本就是從進奏曹叛逃而來的,再換一次主人,是沒有人會在意的。」
賈逸沉聲問道:「這間商號里,軍議司安排了什麼?」
「這個可得好好想想。」賈逸打了個哈哈,「時候不早了,容我先回驛館,明天還要向關羽將軍提親不是?」
看來,清江幫果然只是個幌子,已經被滅口了。
賈逸嘴角動了一下,這位趙長史可真是能言善辯之人。短短兩句話間,不但給他戴了個高帽子,還隱隱暗含拉攏之意。
「諸葛瑾來向關羽將軍提親,意在挑撥他和漢中王劉備的關係,這種伎倆已被關羽將軍一眼看破。而虞青之所以徹查商號,大概是想順著甘寧遇刺時的連弩追一下,看到底是跟關羽將軍有關,還是跟江東系有關。軍議司覺得,與其讓解煩營在公安城裡大肆搜查,倒不如挖個坑先讓你們陷進去。」
「將軍還執著于復興漢室。」普凈道,「但這麼多年來,將軍看到的,聽到的,甚至想到的,恐怕離漢室的復興,都越來越遠了吧。」
見虞青跟著諸葛瑾上了低台,賈逸便隨便挑了個末席坐下。眼前的長案上,菜色也很是豐盛。一隻烤雞、一條蒸魚、一碗羊羹、一碟滷肉,還有三碟素菜。無論從刀功、色澤、擺盤來說,都算是上等。
「軍議司也樂見其成?」賈逸動容道,「這是個陷阱?」
「這個……恐怕……」傅士仁猶豫道,「這公安城內,商號繁多,查起來需要時間啊。」
「那我問你,就算你日後武藝精湛,兵書爛熟,你要做什麼?」
霧氣瀰漫在天地之間,到處影影綽綽,還瀰漫著一股黏稠的濕氣。虞青解下沾滿霧水的披風,丟給身旁的解煩衛,向傅塵問道:「現在已經是仲夏了,怎麼城內還有這麼重的霧氣?」
「傅都尉的話很有趣,這幾天有空的話,我想請你喝上幾杯,隨便聊聊。」
廖化正要開口反駁,卻被關平扯著衣袖拽到了身後。關平上前一步,輕聲道:「父帥還記得先前費詩拉來密信,當眾焚燒之事么?」
關羽微怒道:「興兒,這篇《孟子·公孫丑上》你已經讀了一個月,怎麼還背不下來?」
賈逸道:「不是,是一個朋友的。我從許都出逃時,他送給我的。」
賈逸抬起頭來:「為何虞校尉處處針對在下?」
趙累又轉向了賈逸:「賈校尉,你是從進奏曹過來的,那塊腰牌可看得真切?」
賈逸面色一寒,腳下突然發力。衣袂飄動之聲剛剛響起,人已經到了貴婦面前。那貴婦愣了一下,隨即右手揚了起來,打向賈逸。賈逸豎起左臂,狠狠格擋過去。貴婦吃痛,驚呼一聲,正欲破口大罵,賈逸右手直接扼住了她的喉嚨!
諸葛瑾道:「前幾天,甘寧在建業城一家酒肆遇刺,兇手用的是咱們蜀地製造的新式連弩。這種連弩是官制利器,一直都是嚴禁買賣的。我們經過查驗后,發現很可能是公安城中商號高價私賣進江東的。」
傅士仁笑道:「關將軍智勇雙全,天下名將。孫權是東吳霸主,有什麼不相配的?」
賈逸低頭道:「下官不敢。」
「不必道歉,我表姐說過,用情至深的男人總能被人原諒。不過,她也曾說過,作為一個女子,就算喜歡上了一個人,也不要把身心託付給他。因為對於男人來說,在家國天下面前,女人只不過是打發空閑的玩物而已。」
「好的,好的。」傅士仁如釋重負,起身離去。
賈逸還劍入鞘,雙腳一前一後錯開,左手握住劍鞘,右手搭在劍柄上,沉靜地看著運槍如飛的傅塵。槍尖殘影離面門只有毫釐,他輕叱一聲,拔劍!夜空中閃過一道亮光,漫天長槍殘影如冰雪般消融,這時眾人才聽到一連串的清脆響聲,而賈逸的長劍已經抵在了傅塵喉間。
進奏曹?賈逸心頭猛地一震,隨即跳下馬來,從傅塵手中搶過了那枚腰牌。不錯,無論從做工還是質地上來看,都是進奏曹的腰牌無疑。這是怎麼回事,進奏曹也派人潛入荊州了么?為何傅塵又說剛才逃走的那個人是孫夢?賈逸有些疑惑地看向傅塵,卻發現他嘴角掛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
「彼此彼此,你們那邊,江東系和淮泗系不也鬧得不可開交嗎?」傅塵道,「聽說為了打壓江東系,淮泗系出動了一位大人物,前往公安城來面見關羽將軍,賈校尉知不知道?」
「追究?他只能追究到你,卻管不到我解煩營。」虞青冷哼一聲,策馬而行。
「不交出腰牌,你們今晚休想離開這裏!」廖化揚起鑌鐵長槍,後面的騎兵齊聲鼓噪起來。
普凈反問道:「將軍覺得呢?」
虞青上前一步,嘲諷道:「這位將軍,不知姓甚名誰?既然知道我是解煩營的翔鳳校尉虞青,為何還要緝拿貴客?」
「下官也覺得有些蹊蹺,照目前狀況來看,是進奏曹的可能性極小。倒像是有人在故布疑陣,想要將公安城內的水攪渾。下官覺得,與其去查那個來去無蹤的黑衣人,不如專註手上的線索。昨晚的刺客和商號大火這兩件事,倒是有跡可循。」
普凈搖了搖頭:「這世上萬物,每時每刻都在變化,沒有什麼是永恆的。以前是誰的,不見得以後就是誰的。將軍為何不放下執念,以求心凈,身平,人安?」
「賈校尉,心有背負之人,才會更強大。」傅塵沖賈逸拱了拱手,也退回筵席中。
那名貴婦罵道:「你剋死了我兒子,還敢喊他先夫?要不是念在你娘家跟我們傅家有交情,我早叫人把你娘倆填井了。你不但不感恩,還敢來要嫁妝,真是不想活了!」
末了,他笑了笑:「想不到我落魄到需要你來安慰我了。」
「裏面都是你們提前布置好的,連個活口都沒有,恐怕就連證據都碼放得整整齊齊,進去能查到什麼?」
「他下午見過我一面,覺得我長得很好看,就決定幫我一把。」
「只不過孫夢不是田川?」
趙累撩起直裾下擺,急匆匆向後廳走去。昨夜拉回軍議司的那幾具屍體,已經仔細勘驗過了,得出的結論卻讓他有些不解。還有昨夜在商號設下的陷阱,明明是十拿九穩的,卻又被莫名其妙地破了局。這兩件事,雖然線索很多,但都自相矛盾,連大致的脈絡都梳理不出來。在軍議司這麼多年,再奇詭的案子他都經歷過,可還沒遇到過這種混亂的局面。對方到底是誰,究竟要幹什麼,連這種最基本的推斷,他都無法得出。
賈逸聽不下去了,大聲道:「諸位,就算沒有生兒子,犯了七出之訓,她丈夫也可以納妾,怎麼算是晦氣?而剋死丈夫一說,更是不近情理。僅僅因為這些,就將孤兒寡母趕出,餓死人家,諸位就沒有一點憐憫之心?」
廖化沉聲道:「末將認為不妥,將軍與孫權身份不相配。」
賈逸端起酒樽,遙遙向他敬了一下,那人也端起酒樽回敬。賈逸更是覺得奇怪了。入仕以來,並不記得自己見過這個人,但看他的樣子,倒像是與自己認識。賈逸搖了搖頭,不想為這種事徒費心思,他拿起筷子夾起了一片滷肉塞進嘴裏。不錯,肉質緊嫩,火候恰到,輕輕嚼了幾口,已經齒頰生香。
「今晚有事,跟你說過沒有?」虞青冷著臉問。
「建安二十一年,我擔任進奏曹石陽都尉之時,殺了解煩營江夏郡主官姜哲。姜哲當時是她的上官,大概就是那時結下的梁子。」
賈逸道:「我們現在的處境很微妙,孫姑娘還是小心為好。如果遇到危險,你把這個竹管對準天空,拉動底端的棉線,就會射出一枚火球,在半空中炸成一團焰火。我看到后,會立刻趕過去。」
傅塵露出一副促狹的笑容,彎腰做了個邀請的姿勢,背後的長槍跟著他的動作往下一顛,紅纓搭在了發冠上,像是別上了一朵紅花,很是可笑。
孫夢歪頭,有些驚訝地問道:「你怕了?你竟然因為害怕他們位高權重,就不敢復讎?」
「有……有這種事?」傅士仁的臉上又滲出了一層油汗。他下意識地看了下四周,賓客都在舉杯暢飲,沒有人注意到他們。
傅塵道:「聽說在甘寧遇刺之後,吳侯那裡已經有了兩個猜度。一是懷疑江東系想除掉甘寧,掃除陸遜接任都督的障礙;二是懷疑是關羽將軍想要挑動江東系和淮泗系內訌,趁機奪回湘水以東三郡。關羽將軍覺得,與其讓解煩營在公安城內大肆張揚地索查,不如給你們一個答案。不管行刺甘寧是不是江東系做的,就栽到江東系頭上,讓東吳的兩派狗咬狗,是再好不過了。」
「明白,明白。」
好不容易等傅士仁說完退了回去,絲竹之聲又跟著響起,一隊舞姬走到了中間的空地上開始跳舞。賈逸打了個哈欠,看了虞青一眼。原本說要在席間提起緝私一事,現在卻只看到她臭著一張臉,慢慢地喝酒。
「不知道,據說是跟到鬧市之後,人太多,跟丟了。直到酒宴開始之前,她仍沒有返回驛館。」
「你既然是我解煩營的一員,理應主動弄清楚職責所在,而不是等著我給你吩咐。」虞青語帶譏諷,「我們前來荊州,一方面是護衛諸葛長史,另一方面則是繼續追查甘寧遇刺的案子。」
「雖然知道這些的人非常少,但確實是真的。六年前,虞青在顧雍的家宴上見到了姜哲,沒過幾個月兩人就混到了一起。姜哲、虞青兩人都在解煩營中任職,偷情這種事自然做得十分隱秘。」
「這真是有些大材小用了,不知何人負責緝私,與令公子比起來如何?」
賈逸覺得,甘寧、關羽接連遇刺,隱隱透著同一股味道。能掌握到甘寧、關羽二人的行蹤,都需要相當的能力。兩起刺殺,雖然動用的人手不同,但兵器卻都是蜀地連弩和吳地丹陽鐵劍,應該是同一股勢力所為。現在的問題是,到底是江東系與荊州士族狼狽為奸,還是進奏曹在故布疑陣?
「大師倒是很會安慰自己。」
賈逸冷笑道:「你兒子被殺,她又預料不到,怎麼能遷怒於她?口口聲聲說要別人感恩,卻又把別人往死路上逼,還有臉說念及舊情?」
趙累應了一聲,道:「按照原先的日程,將軍要接見諸葛瑾,面談求親一事,不知道現在要如何安排?」
「今夜賈校尉似乎並未用盡全力。」
「進奏曹?」關羽皺起眉頭。
「那依賈校尉所見,這個幫我們解圍,又把進奏曹牽扯進來的人,會是哪一方的呢?」孫夢認真問道。
兩人又一次錯身而過,但是兵刃卻都留在了原地。賈逸拔起插在地上的長槍,覺得出乎意料的沉。槍身是上好的牛筋木所制,白色中隱隱泛出些赤色。他掂了掂長槍,擲還給了傅塵,傅塵也將長劍拋了回來。
趙累道:「吳侯這次求親,應該是費了點心思。先前他把孫尚香嫁給了漢中王,雖然後來又帶回去了,但已經有了夫妻之實。按人倫常情,他給自己兒子求親,對象理應是漢中王的女兒。現在他卻繞過漢中王,直接奔將軍來了,這把漢中王置於何地?將軍若是應允了,川中那些人少不得又要在漢中王面前搬弄是非,給您安上些囂張跋扈、意圖自立的罪名。雖然漢中王是斷然不會相信的,但他迫於川中派的壓力,難免要向將軍函詢問責,徒增一些不必要的糾纏。再者,若是將軍答應了這門親事,大小姐嫁入江東就形同人質,以後若是與吳侯發生齟齬,就不得不先考慮大小姐的安危了。」
「人人都有不知道的事,比如說,我也不知道你今晚去了哪裡。」賈逸斜睨著孫夢。
傅塵卻縱馬向前:「虞校尉,我來是協助你們緝私的。如果你們做事時我不在場,回頭關將軍追究起來恐怕不太好看。」
「諸葛瑾代表的是孫權,而那位大人物可是淮泗系派來的。聽說孫權已經有意將兵權轉交給江東系的陸遜,淮泗系豈會甘心?淮泗系的魯肅在世時,與關羽將軍關係還算不錯。如果淮泗系能藉著這份舊情拉攏到關羽將軍,給江東系找點麻煩,搞不好陸遜繼任都督就不會太容易了。」
傅塵快步跟了上來:「賈校尉,你與之前真是判若兩人,完全沒有了那股懶散頹唐的樣子,倒是跟軍議司掌握的評價比較相近。不知剛才的那名年輕女子,讓賈校尉想起了哪箇舊人,觸動了哪段回憶?」
話音剛落,對席那個身背長槍的年輕人就站起來,走到了空地上。賈逸看了虞青一眼,發現她正盯著自己,只好也起身走了上去。傅塵解下後背的長槍,像模像樣地舞了幾下,對賈逸做了個邀請的姿勢。賈逸還禮,拔劍出鞘。
傅塵想要繼續跟上,卻不防虞青一個回身,馬鞭又沿著眉間呼嘯而過。傅塵只得勒緊韁繩,停了下來。
「我們的人到達前晚,清江幫與蛟龍幫起了械鬥,清江幫主和大部分幫眾都死了。」
「昨天這位姑娘來到店裡,預定了這盒金花燕支,說是這兩天如果有個公子身材樣貌的人來詢問她的話,就把這盒金花燕支贈給詢問之人。」掌柜的笑容里透著一股心照不宣的味道,「這位姑娘還說,她和你是很好的朋友,送給你這盒金花燕支,希望你能像對待夫人一樣好好待她。」
「傅士仁擔任公安城守已經近十年,這十年間,軍議司對他一直暗中監察,並未發現有什麼值得懷疑的地方。但這人雖然看起來蠢笨無能,卻有些讓人放心不下。尤其是他那個義子,下官有時候覺得,他心裏像是藏了什麼事情。」
賈逸拭去長案上的水跡,走到窗前將竹管綁回鴿子腳上,揮手將鴿子驅走。驛館下面的長街上人來人往,倒是沒人注意到他。賈逸坐回長案旁,仔細琢磨著那幾個字。「探查甘寧遇刺真相」,那就說明甘寧遇刺,寒蟬並未參与。「適時相助孫夢」,就有些值得玩味了。孫夢到底跟寒蟬有沒有關係?抑或是孫夢荊州此行要做的事,跟寒蟬的利益相關?「慎行勿死」,看來寒蟬還是對他的性命有些在意的,關鍵時刻倒可以試著向寒蟬求救。
「繼續說。」關羽臉上並沒有什麼表情。
兩人沒有再說話,而是在濃霧中漫步拾階而上。又走了一炷香之後,關羽才問道:「此去一別,不知何年才能迴轉荊州,大師可有話贈我?」
「虞校尉行事果然神速,不知道魏境清江幫那邊……」
「若是虞青不認呢?」
「那傅太守就先去安排,如何?」
傅士仁詫異道:「租銖和緡錢稅的收取,都是司市在管理,直接隸屬於成都那邊,我並沒有權力管轄。您問起這個來,有什麼事嗎?」
賈逸故作驚訝道:「虞校尉,你這是什麼意思?你覺得孫尚香郡主說的話冒犯了你?」
賈逸覺得口中充滿苦澀的味道:「我接近過他們,知道了我們的力量懸殊到什麼程度。就算是現在,曹丕若想置我于死地,我也只能等死,毫無還手之力。」
「今夜多霧,月色晦暗,還請將軍小心腳下。」普凈回首道。
傅士仁滿臉堆笑,起身道:「虞校尉,你要是覺得缺什麼,儘管說。關將軍吩咐過,你們是客人,要盡量滿足要求。」
「為什麼這麼說?」孫夢歪著頭,看著賈逸。
「真相就在商號內,虞校尉何不與我一同進去查探一番?」
「所以當年在汜水關,老衲告知將軍險情,救下十幾條人命之時,不會去想將軍日後會不會殺人眾多。老衲以為,到底是行善還是作惡,只看當時之情,不推日後之責。」
賈逸怔怔看著燃燒的火光,沉默read.99csw.com了好一會兒。
「將軍呢?」趙累邁過門檻,邊往裡走邊問。
賈逸走上前去,從懷中掏出一張疊得整整齊齊的白絹,一言不發地遞給掌柜。掌柜疑惑地接過,展開之後發現是個女子的畫像。那是田川的畫像,在許都陳錦記,賈逸曾經拿著這幅畫像盤問過掌柜。自從田川死後,他一直小心地收在身上。
硃紅色的大門在濃霧中緊閉著,六位校刀手分別站在門階兩側,看到趙累前來,一起施禮。趙累點頭示意,快步上前,抓起大門上的獸面門環,用力叩了三下。過了一會兒,大門才發出吱吱呀呀的聲音,開了一條縫。裏面的長隨探出頭來,見是趙累,立刻拉開了大門。
「你覺得英雄就該無情?」
賈逸沒有回答,收劍入鞘,返身走回筵席。
關羽並沒有立即跟上,而是趁著月光,仰首向上看去。山門之後,一條三尺余寬的石階順著山勢蜿蜒而上,時隱時現,最終消失在雲霄之中。雖然目不能及,但他很清楚地知道,石階的盡頭是前年才竣工的玉泉寺。
耳聽得傳來一疊聲脆響,賈逸回過頭,見那名中年貴婦正揮開雙臂,用力打那名年輕女子的耳光。很快,年輕女子的嘴角就溢出了血,她卻並不反抗,而是將懷裡的女童抱得更緊。貴婦身後的幾名長隨擼起了袖子,上前一腳將她踹翻在地,圍上去亂踢亂跺。
他放下酒樽,眼角的餘光卻掃到了一個人。就算在這種場合,這個人穿了件綢袍卻還背著一桿長槍。目光對視,那人沖賈逸眨了眨眼,坐在了對面的荊州席位上。正是下午在驛館外看到的那個人,從身形上來看,應該是習武出身。只是不分場合時段,走到哪裡都背著一桿長槍,倒給他平添了一股傻氣。
「天行有常,不為堯存,不為桀亡,人應制天命而用之。」關羽沉聲道,「我若要一意孤行,力挽天傾,復興漢室,大師會怎麼看我?」
賈逸沖他翻了個白眼:「剛才我教訓那名貴婦時,你並未上前相助,可是有什麼顧慮?」
「兄台的這路槍法,似乎遠近兼備,攻守相宜,不知道師承何人?」賈逸問道。
「你這種看破了一切、懶得爭辯的神色,真是有點討打。總覺得,你跟以前不一樣了。」
「趙累此人目中無人,自視極高,如果能趁此次機會好好羞辱他一番,豈不大快人心?」諸葛瑾笑吟吟地舉起酒樽。
「佛偈有雲,凡所有相,皆是虛妄。在汜水關一別之後,已有二十年。老衲也一直在想,將軍為何執著于復興漢室?」
「不是朋友,是我的妻子。」
他明白,自己對孫夢的好感,還有善意,都是出於對田川的補償。雖然孫夢並不是田川,而這種善意對田川來說,更近似於一種背叛,但他還是身不由己。似乎這樣做,可以給他造成一種假象——田川還活著的假象。
廖化張了張嘴,卻無話應對。而就在此時,騎隊後面卻傳來一個淡淡的聲音:「廖將軍情急之下,反應過激,倒讓虞校尉笑話了。」
「嘿嘿,你不知道嗎?這城內大半藥鋪都是她娘家的產業,她爹平素最要面子,喜歡高談闊論,指點江山。這女兒被休了出來,老爺子視為奇恥大辱,氣得差點一口氣沒上來,怎麼還會管她?我看,娘家巴不得她餓死在外面呢。」
昨晚在虞青趕到那家商號之前,孫夢應該已經在裏面了。而後來廖化和趙累到了后,解煩衛又搜查了商號,仍沒有發現孫夢。也就是說,只要孫夢願意,她可以藏匿到所有人離開。那麼,商號突然著火,隨後孫夢逃出,應該都是她故意所為。目的就是擾亂軍議司構陷解煩營的計劃。而這件事中,傅塵所扮演的角色也至關重要,是他拿出了那塊進奏曹腰牌,讓趙累無法強硬到底,羈押解煩營。
關羽道:「在荊州駐軍十年,整日為霧氣所擾,猛然間要離開此地,卻有些恍然。」
賈逸緊隨其後,夥計熱絡地上前搭話,詢問要什麼樣的綢緞。賈逸隨口應著,仔細打量著鋪子。只有十多尺的進深,牆壁上是碼得很整齊的青磚,貨架上則擺滿了各種花色的綢緞布帛,不像是有後堂或者暗室的樣子。那夥計又問了幾句,看出賈逸並不想買貨,轉身又跟別人搭起話來。
「那賈校尉既然不在意功名,也不在意紅顏,求的又是什麼呢?」
黑影躍出之後,傅塵就拿出了這枚進奏曹的腰牌,看情形他應該是一早就準備好了。這就更奇怪了,傅塵既然不是軍議司的人,為何能對軍議司的布置知道得一清二楚?他不但知道今晚解煩營要突襲商號,知道軍議司將計就計布下了陷阱,還知道那個黑影會從中逃出,甚至還拿出了一塊進奏曹的腰牌。這個人,到底是什麼來頭?
「就憑你這幾十騎,就想留住我?」虞青右手一翻,繯首刀亮了出來。
身前廝殺已經接近尾聲,一半殺手已經倒斃在地,剩下的也在左支右絀,很快就會被擊潰。而就在此時,濃霧中又響一聲呼哨,殺手們聞聲轉身即退,雖被校刀手趁著空當又放倒了幾個,剩下卻都逃進了濃霧中。
關興道:「當然要像父親一樣,打曹操,打孫權!」
關羽道:「我聽說,上個月有個雲遊僧人與大師辯經之時,說你是小善大惡之徒,可有此事?」
「賈校尉的消息倒是很靈通。」傅塵沒有否認。
賈逸分開人群,大喝了一聲「住手」,卻沒有人理他。他索性又走近幾步,推開幾名長隨,喝道:「你們再這樣打下去,就不怕鬧出人命?」
直到這時,關平才帶著十多名校刀手,從身後濃霧中步出。他按著腰間的繯首刀,走到關羽身旁,警惕地四下環顧。
「為什麼要在乎活著有什麼意義?」
「你還年輕,活著只是慣性使然,是不會理解我這種經過了太多事的人。」
「實不相瞞,我跟那名貴婦算是親戚。」傅塵回答得很乾脆,「傅家是公安城的望族,我的義父傅士仁正是其中一支。而你剛才打的那個女人,是傅家的另一支,論輩分我應該喊她一聲姑姑。她的丈夫,剛好就是太守府的主簿傅熙。」
「原來放出去打探消息的解煩衛,都在你們的監視之下。孫夢呢?她去了哪裡?」
賈逸皺眉道:「你想說什麼?」
「賈校尉何等英雄人物,在解煩營卻被虞青這個氣量狹小的女流之輩處處刁難,真是讓人氣憤不已。尤其是到公安城之後,你們本是相同品秩,她卻將你視為手下,在眾人面前不時呵斥,我等堂堂七尺男兒,豈能忍之?」
「虞校尉,我們如今是在蜀地,排查商家是不是要經過蜀人的允許?」賈逸道。
「如果說軍議司也樂見其成呢?」
傅塵道:「這位孫夢姑娘,與賈校尉的妻子著實相像,簡直是一個人。自古言道,愛人者兼其屋上之烏,賈校尉擔心孫夢姑娘,也在情理之中。只不過……」
「那你問問這個賤人,既然休了她出去,她怎麼還敢來要嫁妝?我就沒見過這麼不要臉的賤東西!」
「那個案子我知道,但真的像賈校尉說得這麼簡單?」傅塵有點意味深長,「姜哲是士族出身,少年得志,在解煩營屢建功勛,不但被孫權擢升為校尉,更是做了江東顧家的乘龍快婿。虞青在他手下任職數年,跟他亦師亦友,時間長了嘛,總會有點不同尋常的關係。」
「將軍要走?」
虞青一甩披風,怒氣沖沖地上了樓,那些解煩衛也都悻悻散去。賈逸卻好整以暇地坐了下來,取過長案上的酒壺,給自己倒了一盞酒,然後一仰脖子灌了下去。
「樓船一百,艨艟三百,鬥艦、舢板各五百余,水軍兩萬,步軍十二萬,騎軍四萬。我們的軍力雖然比對岸少了一些,但好在主公新勝,將士們士氣高漲,而且兵甲精良,操練已久。總體上,還是我方佔優。」關平道。
「將軍執著于復興漢室,還政于獻帝。但將軍想過沒有,漢中王要做的到底是霍光,還是光武帝?」
「說得也是。不過,我怎麼不知道,表姐對你說過那樣的話?」孫夢眨眼道。
「賈校尉面色凝重,似乎在想什麼難解的事,不如說出來,由我幫你剖析一下?」傅塵在身後道。
「還有多遠?」虞青打斷了他的話。
「我記得三年前,大師曾經給我講過一個故事。有一位禪師在入定中,得知自己的小徒弟只剩下了幾天的壽命,於是讓小徒弟回家看望父母。不知情的小徒弟拜別師父后,下山回家去了。果然,七天後小徒弟還沒有回來,禪師雖然了斷了煩惱,但難免為徒弟的不幸而悵然傷感。但正當他為再也見不到小徒弟而鬱鬱不樂時,小徒弟卻突然平平安安地回來了……」
傅塵拱手道:「自末將駐守公安之後,已與進奏曹交手數次,不會認錯。」
「酒回頭再喝也不遲,傅都尉現在有空的話,不如陪我沿著昨天孫夢走的路,再走一遍。」
「虞校尉,我剛才接到稟告,寶榮商號有人械鬥,於是點起人馬來到這裏,不想卻遇到了你們。公務所在,對不住了。」
賈逸靠著船欄,出神地俯視著腳下滾滾而逝的江水。離荊州公安城只有一天的路程了,他卻一直提不起精神。從許都到建業,又去公安,匆匆忙忙,像是一片浮萍身不由己。以前的日子雖然過得如履薄冰,至少有為父報仇這個信念在支撐。而現在,虞青、孫尚香、關羽……這些人要做的事情跟自己又有什麼關係?就算是救了自己性命的寒蟬,那個保持三分天下局勢的目的,細想來還是有些莫名其妙,總覺得離自己很遙遠。少年時期家道中落,其間見識過的人情冷暖,讓他多了一分市儈和冷漠。為了某個人或者某個組織而赴湯蹈火,賈逸是做不到的。
關興愣了,猶豫了好一會兒:「因為大伯父要打他們?」
「這是為何?趙長史發現他有什麼不妥之處?」
賈逸對虞青的態度愈加恭敬。雖然他算不上八面玲瓏的人,但在官場混了這麼長時間,賈逸明白寄人籬下只能低調處事。畢竟孫尚香是因為利益才接收他,那就很容易會因為利益而將他摒棄。姿態放低一些,別招來太多不必要的麻煩,沒什麼壞處。
趙累拱手道:「昨晚的殺手屍體拉到軍議司后,下官帶人細細查驗了一番,發現了不少訊息。那些殺手都在二十歲上下,身材結實健壯,多有刀槍舊傷,像是經常習武操練。每人虎口處均有老繭,應是長期握劍握刀所致。身上衣物皆為黑色布衣,暫時看不出特殊之處。不過他們所用的長劍,從硬度、韌性和淬火時留下的紋路來推斷,已認出產自江東丹陽。這伙刺客,應該跟吳人有很大的關係。」
關羽嘆道:「自從中平元年黃巾起事,天下大亂已有三十五年。這三十五年中,多少人借勢而起,糾集烏合之眾,群雄逐鹿于天下。而其間又天災接連不斷,到最後天下雖大,卻十室九空,有些村鎮幾乎成為廢墟,難道這就是所謂的天命?當今聖上聰慧過人,胸懷大志,接連發動數起宮變,意欲重掌天下,卻都功敗垂成。反倒是曹操這個亂臣賊子一次次有驚無險,現如今已經虎踞十州,統御天下六成百姓,挾天子以令諸侯,難道這就是所謂的定數?而亂世之中,人心喪亂,皇綱正統變成了笑話,四維五倫被斥為迂腐,曹操這個竊國蠹賊被稱為英雄豪傑,難道這就是所謂的人心?」
「那就更好辦了。在水中掙扎的人,比在岸上的人要聽話得多。虞青進入商號,發現江東系的人正在向荊州士人購買大批連弩,兩下發生衝突,商號里的人被解煩營屠戮殆盡,只留下了證據。你覺得這樣的結果如何?」
他跳下馬去,彎腰從地上拾起了什麼,舉起來大聲喊道:「趙長史,從這黑影身上掉下來一塊腰牌!看樣子是進奏曹的!」
「賈校尉,我有說過我是軍議司的人嗎?」傅塵笑道。
賈逸拱拱手,徑直上了樓,推開房門。裏面狹小局促,僅僅容得下睡榻和長案。他搖了搖頭,坐在長案旁將手中的木簡攤開,卻發現中間夾著一卷粗布。攤開粗布,原來是公安城的地圖,上面簡略地畫出了城內的布局,並把將軍府、軍議司、水軍大營等地方標註了起來。不用說,這是潛伏在公安城內的解煩營細作勾勒出來的,想必花了不少心血。不過對於聽令行事的自己來說,沒有多大用處。賈逸將粗布丟到一旁,又拿起了木簡,細細查看起日程安排。作為一同前往荊州的解煩營校尉,本應該在啟程前就參与日程核定和護衛安排,但直到驛館之後,他才接到這樣一份竹簡。他明白,虞青仍在排斥他,不過倒也無妨,反正他也不打算為解煩營出多少力。
「沒有條件,只是說虞校尉對下官成見頗深,挑撥離間而已。」賈逸有些火大,這女人真是要拿這個做文章了。
「叨擾普凈大師了。」關羽欠了欠身。
「今、今晚?」傅士仁吃了一驚。
早先在進奏曹,雖說形勢兇險,但至少不用擔心內耗。而到了解煩營,卻腹背受敵。不知道寒蟬是怎麼考慮的,如此下去自己早晚會被徹底邊緣化,這樣能對寒蟬的謀划起到什麼作用?對虞青的忍讓已經到了極限,而且看樣子,虞青並不會輕易罷手。如果一再忍讓下去,不但緩和關係無望,而且會給對方留下軟弱可欺的印象,讓她得寸進尺。
掌柜看了看畫像,又看了看賈逸,笑道:「公子真是好福氣啊。」
董承、種輯、耿紀、吉本、祖弼、魏諷……清晨的陽光從關羽背後照來,將他整個人,籠罩在一片如夢似幻的光暈之中,浮生出莊嚴肅穆的意象。關羽的目光在靈牌上一一掃過,然後拎起一壇酒,拍開泥封,雙手舉至眉前。然後,他將酒罈傾倒,任琥珀色的酒水澆落在青石板上,濺起數不清的水珠,清冽的酒香迅速瀰漫開來。
「這東西我只會用,不會做。你要是想仿製,需要有圖紙和材料才行。穩妥起見,還得有參与過製造的工匠從中協助。」賈逸道,「而且這枚東西造起來非常麻煩,幾乎是做十成一,造價快要抵得上同樣大小的銀錠了。」
他自言自語道:「我是怕死嗎?不是,明明做不到的事,卻硬要去做,雖然看起來很悲壯,卻只是送死而已。我不是個英雄,捨生取義的事情,我做不來。可是,不去報仇的話,我要去做什麼?活著有什麼意義?」
讓賈逸覺得蹊蹺的是,雖然只接觸了這短短時間,傅塵給他的印象卻跟進奏曹的記錄不大吻合。而且這個人似乎對自己的底細摸得很清楚,甚至連自己的心態都揣摩得很到位。在驛館外遇到傅塵的畫面又浮現在眼前,莫非那次相見並不是意外?在宴會比武時,還有現在,他對自己說的這些話,處處切中痛處,但又不乏點撥提醒的意思。這個人,到底是什麼來路?
賈逸只覺得寒蟬行事詭秘到了煩瑣的地步。以前在進奏曹,就算是傳遞機密情報,也不過是以火漆封閉竹筒交由專人派送。而寒蟬不但馴養出了信鴿,就連消息都是寫在礬書上的。這薄薄的一片礬書雖然輕飄飄的,價值卻幾乎等同於相同大小的金箔。
「這就是問題所在。其實關羽是想北上伐魏的,甘寧遇刺應該與他無關。但孫權不見得相信,所以又是求親試探,又是解煩營查索。如果按照常人的做法,自當是力證清白,坐等解煩營查清真相。但關羽性情矜傲,他不會等別人在自己地盤上搜尋證據之後再據理力爭的,他會釜底抽薪,直接把所謂的真相丟給你,逼你認同。這不是正確的做法,卻是最有效最快的做法。」
趙累收回了目光,沿著江岸策馬而行。他已經擔任公安城軍議司長史六年了,前幾任公安城軍議司長史任職短則幾個月,長的也不超過一年,都被撤換回了成都,只有他是個異數。他很清楚,自己能留在這個位子上,並不是能力出眾,而是因為性情忠厚溫仁,關羽能容得下他。
賈逸也不謙讓,顛了顛腳尖,突然發力,長劍平舉直刺而去。傅塵扭腰躲閃,劍尖貼著肩膀擦過。他迴轉長槍,槍尾上提,撞向賈逸下巴。賈逸左手拍了一下傅塵肩膀,借勢彈起,翻身跳開。兩人錯身而過,已經試出了彼此的實力。
賈逸眉頭一跳,問道:「孫姑娘,我們才相識幾天吧,你說的以前是什麼時候?」
「既然父帥記得,那我等就不必多言了。」
賈逸停了下來,轉過身子,看了眼孫夢。孫夢正倚在船頭,手撐著下巴,靜靜看著他。
賈逸嘆了口氣,不再追問,拉過酒壺又給自己倒九-九-藏-書了滿滿一杯酒,一飲而盡。
這種規格的迎賓,讓諸葛瑾有些難堪。但他卻一直笑容滿面,談吐得體,似乎並不在意。看著所有禮物裝卸完畢,他才在關平的護送下前往驛館,虞青帶了二十名解煩衛緊隨其後,賈逸和孫夢則遠遠地跟在後面。
賈逸看了傅塵半晌,突然道:「你是軍議司的人?」
這幾下刺擊招式毫無精妙可言,僅僅只有一個快字,卻是要命之極。賈逸已經掂量過長槍,知道分量不輕。而傅塵竟然能在這極短的時間內連刺三槍,實屬用槍高手。然而還未等他多想,面前紅纓閃動,槍尖已再度刺向面門。賈逸揮劍格了一式,再度旋身後退。然而長槍來回攢刺的速度竟然越來越快,形成一片殘影,直向賈逸罩去!
「計劃是這樣,但現實往往會有變化,雖然現在進展得一切順利,」傅塵朝前面努了努嘴,「瞧,獵物跌進陷阱了。」
身旁圍觀的眾人開始還在竊竊私語,聽到這句話,突然變得死一般安靜。劉辰的死,當年在荊州引起了很大的震動,傳言殺死他的那個進奏曹校尉陰狠毒辣,嗜殺成性,想不到今天在這裏撞到了他。四周圍觀的人迅速散去,那貴婦手腳並用,狼狽地向遠方爬去,眼中充滿了恐懼。
「將屍體拉回軍議司,交給趙累,讓他們查查這些人的來路。能混進這麼多殺手不算什麼,能把握到今晚我的行蹤,倒是有些蹊蹺。」關羽頓了一下,「這個也讓趙累查一查。」
關羽停下了腳步。陰雲擋住了月色,霧氣在身邊瀰漫,只能看到十步之內的地方。四下里靜悄悄的,偶爾傳來一兩聲急促尖利的小獸叫聲,更讓人覺得心神凝重。
關羽點了點頭:「有道理。」
「下官遵命。」
傅塵嘿嘿笑道:「這男人啊,到底是個什麼玩意兒呢?原先心裏一直挂念著亡妻,不久就對跟她相像的姑娘動了心思,這轉眼間又惦記起別人的老婆來了。嘖,嘖,真是沒法說。」
賈逸無意辯白,問道:「不知虞校尉發現了什麼線索?」
「孫姑娘去過前面那家綢緞鋪,在裏面逛了一圈,我們進去看看?」傅塵說著,已經拐了進去。
賈逸心念一動,道:「這個淮泗系的大人物來,是要拿到江東系刺殺甘寧的證據?商號里那些證物不都已經燒掉了嗎?」
所謂一寸長一寸強,長槍在上陣殺敵之時非常犀利,堪稱百兵之王。但在近身搏擊中,長槍卻無法施展開來,占不到什麼便宜。但傅塵在被賈逸搶到近身之後,仍能一招解困,已經算得上用槍的高手。
「諸公,時機到了。」
「你覺得那塊進奏曹腰牌是真的嗎?」孫夢追問道,不知是想阻止虞青的詰問,還是想將話題引到這上面。
賈逸抬頭看著她,這句話怎麼有些耳熟?
趙累還想再說什麼,卻聽到門外校刀手通報,諸葛瑾的儀仗已經從驛館出發,向將軍府來了。關羽起身,示意趙累去前廳等候,自己走向了內宅。自從夫人死後,內宅已經很久沒人居住了,但仍打掃得很乾凈。關羽穿過平整的小徑,推開了廂房的門,負手看向房內。門前擺了一尊蓮花青銅香爐,三支拇指粗細的線香插在其中,正緩緩燃燒。外面的晨風吹了進來,將滿屋的繚繞煙霧驅散殆盡,露出了後面大大小小數百塊靈牌。
關羽負手道:「大師剛才說的話,我也想過。若漢帝被人所害,漢中王作為漢室貴胄,自然要接登帝位。但若漢帝仍在,漢中王只能是漢中王。」
傅塵也不躲避,右手往後一縮,左手運力,槍身迎著劍光而上。只聽「叮」的一聲脆響,槍桿格開了劍身。而賈逸已欺身兩步,劍刃順著槍桿直削而下!傅塵運力將槍身往地下一戳,竟然撒手離開長槍,錯身之後,肩膀撞向賈逸。賈逸被撞了一個趔趄,向前沖了幾步,將後背露給了傅塵。而傅塵已經再度抓住長槍,身子轉了個圈騰空而起,踢向賈逸。賈逸聽得身後風聲作響,劍尖點地借勢翻身,正看到傅塵雙腳踢來。他一個鐵板橋硬生生將身子下墜,躲過了飛踢。
他的思緒又回到了那個滿是血腥味的夜晚,一襲白衣的劍客,香消玉殞的佳人,幽深寂靜的長街,熾亮無聲的火把……
迎接船隊的,是關羽的兒子關平。
「那個整天背著一桿槍到處走的傅塵?廖化借酒試探過他多次,只不過是個平庸之人。」關羽頓了頓,「荊州境內完全臣服於我們的世家大族中,就數傅士仁最有資歷了,他這個城守也是漢中王任命的。人雖然是蠢了點,但十年來始終安分守己。如果現在要我上書要撤掉傅士仁,勢必又會掀起一番政論。臨近大戰,我們沒有必要分心去做這件事。」
虞青並未回答,一抖韁繩,策馬向前而去。旁邊的傅塵卻撥轉馬頭,與賈逸並轡而行,低聲笑道:「賈校尉和虞校尉的關係似乎並不太好。」
「你說什麼?」賈逸皺眉問道。
賈逸下意識想要伸手拔劍,卻被傅塵按下。他疑惑不解地看向傅塵,聽到傅塵輕輕說出了兩個字:「孫夢。」
賈逸「噗」的一聲,把嘴裏的酒吐了出來。這個不成器的屬下,應該是自己了。
關羽點了點頭:「還是趙長史考慮細緻,這個親家,是不能跟孫權結的。」
「你不跟虞青稟告一聲嗎?」
「證據這種東西,如果有心,倒是可以再弄出來一個。有了淮泗系的配合,這個新證據,恐怕要比軍議司自己弄的可信得多。」
賈逸訕訕笑了下,掂了掂手上的木盒,連同白絹一起放進懷中,轉身出了店門。
日程安排上的晚宴,做東的是公安城太守,關羽和關平都不參加,這在禮節應對上是愈發過分了。不過以諸葛瑾的脾性,恐怕也不會計較太多。對於禮遇、尊嚴這種東西,他一向不在乎,只要討得實利就行。明日諸葛瑾將在關平的陪同下,視察荊州水軍。嘿,關羽炫耀軍力,諸葛瑾一探虛實,兩下各有所取。後日諸葛瑾拜見關羽,提及求親一事……
趙累皺眉道:「虞校尉,何必如此執著?」
關羽捋起長髯,問趙累:「趙長史,你覺得呢?」
那名貴婦叉起腰:「喲嗬!看來你是非替她出頭不可了?敢犯眾怒也要如此,肯定是她的姦夫!今天我要把你們這對姦夫淫|婦活活打死,給我上!」
沒有人接話,傅士仁訕訕地笑了,他意識到自己又說錯話了。
普凈正色道:「佛法不外乎慈悲二字,但如何慈悲,天下僧眾卻各有各的理解。如果按照那雲遊僧人的說法,老衲現在殺了將軍,就可以阻止一場大戰,救下數萬人性命。如此一來,害人性命不是惡,反而是善。但在老衲看來,殺了將軍,將軍自然不會揮軍與敵方廝殺,但沒了將軍,誰能擔保敵方不會率軍攻伐荊州?說不定最後死傷的性命,要比不殺將軍更多。」
眾人視線一齊轉向商號,但見剎那之間,火光陡然而起,濃煙從門窗之內滾滾湧出。緊接著一聲脆響,臨街的木窗乍然破裂,一個黑影猶如鬼魅般躍出,如離弦之箭朝賈逸的方向逃去。
賈逸沉默了一會兒,道:「你的意思,是因為我沒有傾心武道,自己太弱,才讓妻子慘死?」
「久聞廖將軍智勇雙全,果然名不虛傳。」虞青冷笑道,「你的人進去不過眨眼工夫,不但確定裏面已無活口,還能仔細數出來有多少具死屍。我們解煩營的人刀劍上並無血色,將軍卻還推斷人是我們殺的,當真讓我欽佩得很呢。」
「如果下屬和上司關係不錯,下屬用不著故意示弱。賈校尉剛才問虞校尉為何只帶隊處置這一處商號,是為了讓虞校尉產生一種錯覺,認為你沒有她慮事周全。一般狀況下,上司有了優越感,會對下屬解釋清楚,但虞校尉卻並沒有回答你的問題。可見,你們的關係著實一般。」
「怎麼,你覺得我知道虞校尉為何對另外兩處商號置之不理?」
賈逸還未回應,就被前面鬧哄哄的場面吸引了注意。他快步向前,走到人群的邊緣,踮起腳向裏面看去。只見一位布衣年輕女子摟著個五六歲的女童,跪在一個濃妝塗抹的中年貴婦面前,低頭斂容沉默,而那名中年貴婦卻一臉憤恨,喋喋不休地辱罵著。
「當然記得。」
「是需要蜀人的配合,不是他們允許。」虞青道,「日程安排上,今晚是公安城的太守傅士仁宴請使團,你也要隨席參加。」
關平俯身,查看了幾具殺手的屍體:「這些人要麼被校刀手殺了,要麼就服毒自盡了,竟然沒有一個活口。」
人真是很奇怪,地位越高,偏偏越是身不由己。
但見眾騎兵如水流般向兩邊分開,趙累帶著兩名鐵甲白毦衛走上前來:「不過在下倒是有個疑問,虞校尉既然是護衛諸葛瑾來提親的,為何會深夜帶領解煩衛至此商號,又為何商號中人全部斃命,這裏面似乎大有文章。」
關羽看到了他,微微頷首,示意他坐到側席。帳中正在議事,討論如何應對前來提親的諸葛瑾。正在說話的是公安城太守傅士仁,他穿了一身尺寸略小的錦衫,更顯得身材臃腫。或許是天氣太熱的緣故,他拿著一方綢絹不住地擦汗,絮絮叨叨說了好久,才停下來,滿臉堆笑地看著關羽。
「或許吧。可是在這亂世之中,對於很多人來說,能活下去都是一種奢望。想想那位死去的田川姑娘,你還有什麼不知足的?就算終其一生,你也找不到活著的意義,那也沒什麼好迷茫的。畢竟對於人來說,活著才是最重要的,愛恨情仇都不過是附庸而已,意義更是虛無縹緲的東西。或許在當下,失去的讓你很痛苦,得不到的讓你很焦灼,但只要活著,就有無限的可能。」
站在山上俯瞰四周,只見半空中愁雲慘淡,霧氣蒙蒙,陰霾籠罩著整個公安城。如果不是那些星星點點的燈火跳動,這江防重鎮簡直如同鄷都一般。在荊州已經駐紮很久,關羽早已熟悉了這種悶熱潮濕的氣候,卻從未習慣過。
也不知道孫夢現在在做什麼。賈逸忽地浮起了這個念頭,他往後仰起身子,看著黑漆漆的天空。所謂逛街,只是說辭而已,誰知道孫尚香給她安排了什麼事情。但願不要鬧出亂子才好。
「大白天的,你插什麼門閂啊,是不是躲在裏面,幹什麼見不得人的勾當?」孫夢弓著身子,好奇地往屋裡探望。
磕磕巴巴了好一會兒,少年泄氣地低下了頭:「父親,孩兒想不起來了。」
普凈又誦了一聲佛號。
關羽擺擺手,換了話題:「趙長史一大早就趕來,是有什麼急事?」
賈逸皺了皺眉:「你是說,虞青對姜哲有好感?」
關平拱手道:「父帥英明,我們這就回絕了諸葛瑾。」
「這件事是否會對求親有所影響?」
「家道敗落,只不過是轉眼之間的事。人情淡漠,也是意料之中。後來又過了幾年,叔公賈詡覺得我是個好苗子,力排眾議為我在解煩營謀了個差事。人一旦有了背負,就會變得愈加努力。三年之內,我就從都伯升到了都尉,外放石陽。在石陽城四年後,我又從都尉升到校尉,調回許都徹查寒蟬一案。
賈逸眉頭跳了一下,寶榮商號……好像是昨晚出事的那家商號。解煩營要去查,軍議司把人殺了,孫夢把火放了,這件事倒算是跟自己有些關係。他轉身去找傅塵,卻見他背著那桿長槍站得遠遠的,並無上前的意思。
那幾名長隨得令,便張牙舞爪地沖了過來。賈逸舉起劍鞘,飛快地連戳幾下,這幾名長隨應聲倒地,叫苦不迭。
賈逸沒有回答,而是抬頭望向了天空。在石陽城的那些日子,雖然也是步步驚心,可至少有一群意氣相投的朋友,對比起現在不禁讓人有些黯然。自己人生的遽變,還是要從那張詔令開始的吧。建安二十四年春,調任許都進奏曹鷹揚校尉。當時以為離復讎又近了一步,誰知道卻卷進了那樣一場驚天陰謀,差點在漩渦中心粉身碎骨。
賈逸搖頭道:「我救你,不是為了讓你報恩,只是想起了一箇舊人。」
趙累策馬緩緩走上前來,他看了看傅塵和賈逸,道:「廖將軍,既然我們發現了進奏曹腰牌,想必此間的事情另有隱情。虞校尉此行是護衛諸葛長史向關將軍提親的,我們不要在此太過爭執,毀了彩頭。依我之見,不如先請虞校尉他們離開如何?」
賈逸踱步到櫃檯附近,發現這家店鋪剛好位於長街轉角,視線開闊,不用刻意張望就能將來路一覽無餘。他立刻明白了,這不是聯絡的地方,是孫夢查看有沒有被跟蹤的地方。軍議司的人之所以跟丟了她,大概就是在這裏泄露了行蹤。
「既然你是軍議司的人,理應要攔下這個人才對,為什麼要放她走?」賈逸低聲道。
賈逸問道:「虞校尉只帶隊清剿這一處商號,剩下的兩處如何處置?」
關羽不置可否地嗯了一聲:「你的意思是,這門婚事當接?」
賈逸苦笑:「你們都說跟我是一路的,那你能不能告訴我,我到底是哪一路的?」
「將軍可曾聽說過善有善報、惡有惡報這句佛偈?如今天下佛寺莫不以此來勸人向善,老衲卻不以為然。佛法不生妄念,不圖名利,不預將來,行善但求贖罪消業。若每做一件善事,都要揣度以後會有什麼福報,或者擔心會不會變成惡行,倒又生出了執念。」
「大胆!」虞青臉色鐵青,拍案而起。
他仰頭一飲而盡,拍了拍手,又一隊舞姬進場。眾人的注意力都轉到了場中,但諸葛瑾卻未入席,依舊站在了傅士仁身邊。
關興昂頭梗著脖子道:「孩兒覺得男子漢大丈夫,理當練武藝,讀兵書,上陣殺敵。這些文縐縐的東西,讀來有什麼用?」
「當你失去一個人以後,會覺得遇到的人都像她。先前是我唐突,嚇著姑娘了。」
「不是跟你說過了嗎,我在城中遊逛啊。」
僅僅過了一會兒,紙條逐漸融化在水漬之中,完全看不出什麼痕迹。
「雖然這話由我來說有些不好聽,但進奏曹行事,比軍議司和解煩營都要縝密。干這種勾當之時,是不會將腰牌帶在身上的,更不會不慎跌落。」賈逸又想起了趙累沉思的表情,「而且,趙累得知是進奏曹的腰牌時,臉上寫滿了困惑。似乎有什麼事讓他覺得,進奏曹不會來攪這個局。」
「出家人無法為征戰殺戮祈福,只求將軍此行無愧於心。」
「賈校尉。」趙累的面色已經完全平靜下來,「當初你在石陽為進奏曹效力,彼此之間多有爭執,著實讓我頭疼不已。荊州軍議司上下視賈校尉為心腹大患,我卻對賈校尉生出惺惺相惜之心。奈何賈校尉明珠暗投,為賊效力,不能把酒言歡,共謀宏圖。後來得知你不滿曹丕辱沒當今聖上,從許都一走了之,我一直盼著你能渡江而來,與我等同謀扶漢滅曹大事,想不到陰差陽錯,你卻投了東吳。」
賈逸回禮,撥轉馬頭向虞青離去的方向趕去。
「你跟傅塵認識?為什麼他會給你掩護?」
孫夢歪著頭問道:「原來是煙花啊……我和表姐小時候也偷偷放過,不過這麼小巧的倒是第一次見。我們放煙花的時候還被表哥訓斥,說一枚煙花的價錢足夠一戶中等人家花銷一整月了,罵我們太過奢侈。這種東西,是你們進奏曹弄出來的?」
求的是什麼?賈逸一時語塞,答不上來。雖然被安排到了解煩營,但解煩營從上到下對他很是排斥,而且他也沒有什麼歸屬感。這一個多月以來,他就猶如無根的浮萍,隨波逐流罷了。或許,經過許都的那場生死之變,他的雄心壯志已經被消磨殆盡,就連復讎的念頭也很少浮起過。但是,猶如行屍走肉般一直消沉下去,這樣好嗎?
「嘖,臉皮真是厚,嫁妝都送入公婆家了,還要討回?」
當初普凈來荊州之時,只帶了一個小和尚,在玉泉山上修了一座草庵,每日誦經修禪。關羽命人前去服侍,卻被他拒絕了。按照普凈的說法,當初在汜水關搭救關羽,只不過是順手而為,若關羽真想報恩,不如在玉泉山上修建一處佛寺,以便普度眾生。手下眾將聽了這個要求,都覺得有些過分。他們認為勁敵環伺,在山中修廟建寺徒耗錢糧人力,毫無益處。而關羽卻一口答應下來,並派人在玉泉山上仔細堪輿,選了個藏風聚氣的地方,開始修建廟宇。消息傳出,一部分荊州士紳,主動捐錢納糧出人,協助修建寺廟,一來二去跟駐軍的關係倒是改善了不少。現在想來,荊襄之地民眾大多信奉佛道,修建寺廟的舉動,多多少少贏得了一些民心,雖然關羽的本意並非如此九*九*藏*書。悶濕的霧氣逐漸從山下向上蔓延,一團團的白霧在腳下忽聚忽散,關羽撩起錦袍,向山門踱步走去。
傅士仁的神情鬆弛下來,嘿嘿乾笑兩聲:「不錯,不錯,比武助興,這也算不得什麼非分的要求。傅塵!你上場跟虞校尉的麾下比劃比劃,切記點到為止,不可壞了諸位雅興!」
「這下麻煩大了。」賈逸苦笑。
賈逸沉默了好一會兒:「野心勃勃倒也談不上,我在十五歲之前,從沒有想過要出人頭地。和族中大多數年輕人一樣,我練劍、讀書、清談,過著很平淡的日子。關於未來,根本沒有去認真想過。但在十五歲那年的上元節,我們全家人在一起吃飯時,大門突然被撞開,成群的虎賁衛在司馬懿的率領下衝進院中,帶走了我的父親。四日之後,他因貪腐被腰斬東市。兩個月後,母親因憂憤過度而死。她臨死前還在念叨,她不相信我父親會貪腐那麼多錢,她一直認為是司馬懿設下的陰謀。她要我向司馬懿復讎,雖然我當時只有十五歲。
虞青不等傅士仁回答,朗聲道:「諸葛長史的話有些偏頗了。傅太守身為荊州豪門士族,執掌公安城,有什麼事他做不了主?就算是關羽在場,也得給傅太守一個面子。」
「你放心,這三家商號的底細我們已經摸清了,除了一家跟趙累有些牽連,其他的並沒有什麼根基。而且他們平時囂張跋扈,跟咱們荊州士族的商號多有摩擦,傅將軍何不藉機懲治,大快人心?」
「因為霧氣太大,我想生堆火驅散下寒氣,想不到就把商號燒了。」
關羽撩起錦袍下擺掖進腰帶之中,輕蔑地看著這十多名殺手。只聽得濃霧中響起一聲呼哨,這些殺手亮起長劍,保持著偃月陣形,齊步而上。與此同時,在關羽身後的濃霧中,幾名身披鐵甲的校刀手突然躍出,直向殺手衝去。殺手們劍術凌厲,招招不留餘地,以命相搏。而校刀手們則是軍陣身手,進退有序,相互配合,竟然更勝一籌。
「我當初學武的時候,師父曾經說過要槍不離身勤加練習,才能身手超群,所以一直背負至今。」
「這個要來的大人物是誰,傅都尉知道嗎?」
「對,對,還是將軍想得細緻。他們不弄出點亂子,將軍不好藉機發作。」傅士仁滿臉諂笑。
諸葛瑾拿起酒樽,走到傅士仁身邊:「傅將軍手下果然人才濟濟,剛才這場比武當真精彩之極,諸位痛飲一杯如何?」
眼看諸葛瑾的儀仗車隊消失在街角之後,賈逸沖傅塵問道:「傅都尉,聽說昨晚關將軍遇刺,刺客用的是產自我們江東丹陽的鐵劍?」
關羽跟普凈並階而行:「對,荊州雖然富足,但卻不是久留之地。其實這麼多年了,我一直在想什麼是天命。當年大哥三顧茅廬時,諸葛先生曾經說過,天命乃定數,定數即人心。他還說天命不可違,定數不可改,人心不可逆。大師覺得呢?」
普凈俯首,低聲誦佛。關羽負手,面無表情。
諸葛瑾笑道:「傅太守,這位虞青校尉在我們江東堪稱巾幗英雄,說起話來一向耿直。萬一她提了什麼非分的要求,你若是做不了主,還請擔待一下。」
他跳下馬,徑直走進大堂,卻看到裏面燈火通明,坐了滿滿一屋子人。虞青看到他進來,冷聲道:「為何不隨大隊返回,耽擱了這麼久?」
「那個整天背著長槍在大街上走來走去的傻子嗎?」廖化笑道,「我跟他喝過幾次酒,不像是心裏能藏住事的人。」
「恕在下不能奉陪,公安城太守傅士仁安排了晚宴,虞青要我出席。」
賈逸一怔,心中不由隱隱擔憂起來。
朝綱不振,國祚不興,這些目無君上的傢伙竟然活得逍遙自在,是時代變了?還是人心變了?陰霾的城中突然跳動起一小片紅光,接著有隱隱的濃煙扶搖升起。是趙累開始動手了,諸葛先生十二年前在隆中所謀划的天下布局,終於再度開始轉動了。關羽沒有繼續看下去,反而轉身走向了身後的山門,那裡站了位老僧,已經等他多時了。
傅士仁連忙起身相迎,賠笑道:「還是咱們東吳人才多,嘿嘿,我這義子也就是陪諸位尋個樂子,獻醜獻醜。」
還未等他走遠,廖化就搖頭道:「這傢伙窩囊猥瑣,愚蠢短視,竟然還能擔任公安城的太守,漢中王在人事安排上是不是有些疏忽了?」
賈逸悶哼了一聲:「你倒把我的底細摸得很透。」
「或許,我們是失散多年的兄妹呢?」
賈逸搖頭道:「但前來帶隊查案的是諸葛瑾,他自號不黨不爭,跟淮泗系和江東系都沒有牽連,在這種事情上斷然不會聽任你們擺布。諸葛瑾肯定是要追查真相的,畢竟孫權對關羽頗為忌憚,擔心他會在挑起淮泗系和江東系內鬥后,趁勢順江而下。」
依舊是沒有人接傅士仁的話,有很多時候,話說得太明白,反而顯得很蠢。傅士仁臉上的汗更多了,手中的綢絹已經完全浸濕,發出一股隱隱的酸氣。
「只不過,柔情堪銷英雄骨。賈校尉若是因為孫夢與田川長相近似,就被人拿住了軟肋,倒真是英雄氣短了。」
「沒有,他頻繁出入的那幾家妓館、酒肆,我們對裏面的人進行過排查,沒有發現可疑之人。」趙累道,「不過他的兒子傅塵,似乎有點奇怪。」
前不久主公劉備在漢中取得大勝,將曹操|逼退到了長安。在眾將諸臣的勸進下,主公承襲漢中王,冊封五虎將,大振軍心民心。荊州這邊,關平、廖化諸將早已多次議論,認為應當立即配合漢中的勝利,北上攻伐曹仁才對。但關羽將軍卻並未有所行動,反而愈加頻繁地跑去玉泉山,跟那老和尚喝茶論禪。
「那我派兩個解煩衛保護……」賈逸話說一半就停了下來,訕訕笑了。他根本指揮不動解煩衛。而且孫夢來荊州,必然是有事要做的,解煩衛跟隨,反而會讓孫夢束手束腳。在那一瞬間,賈逸幾乎生出了要推掉晚宴,陪孫夢前去的念頭。但終究還是頓了頓,從懷中掏出一根細長竹管,遞給孫夢。孫夢捻著竹筒,來回翻看。這竹筒做工精細,只有拇指粗細,三寸長短,頂端蒙了一層草紙,底端則露出一根短短的棉線。
「嘁,問娘家要錢去啊,問夫家要錢,是什麼道理?」
「那麼說,我剛才算是得罪太守府了?」賈逸自嘲地笑笑,「你義父會不會因為此事來對付我?」
身旁有人嘆氣道:「這小娘子雖然長得還算漂亮,但進門后只生了個女兒就不見動靜,現在又剋死了丈夫。討這樣的女人為妻,真是晦氣。」
「看來荊州並不是鐵板一塊。」
「走了一炷香之後,她進了一家脂粉店,從那家脂粉店出來后不久,我們就跟丟了。」
眼前的霧氣已經開始漸漸散去,賈逸看到不遠處的商號門口,解煩衛們正進進出出,顯得一片混亂。虞青站在門口,正叉腰低聲責罵著一名都伯。青石板鋪成的長街上,已經遠遠傳來了整齊有力的馬蹄聲。僅僅過了一會兒,一隊鐵甲騎兵就衝破霧氣,來到了商號前。為首的一名騎將跳下馬來,手按腰間繯首刀向虞青走去。所有的解煩衛都從商號中奔出,將虞青護在中央。
話音剛落,大堂中爆起一陣鬨笑。那些解煩衛一個個前仰後合,笑得誇張之極。賈逸臉色未變,反而直起腰,負起手,一副好整以暇的模樣。
天色剛亮,趙累就趕到了將軍府。
「你是不知道,傅家把她生的姑娘也給趕出來了,才五六歲的娃娃,她總得養活孩子不是?」
虞青冷笑:「給你?好讓你銷毀證據?」
賈逸走出店鋪,向傅塵問道:「你們跟丟孫夢的地方,是不是離這裏不算遠?」
「沒錯,就算是其他人難為她們,我也照樣取你的項上人頭。」
「今夜商號老闆做東,設宴招待一些荊州士族和江東的朋友。如果解煩營進入商號之時,正好撞到這些人在商議如何再度刺殺甘寧,你覺得甘寧遇刺之事會不會就此明了?」
「大師覺得呢?」關羽撫須問道。
「這種人只懂報仇,不會報恩。就算甘寧酒肆遇刺那次,你救過她,她也不見得會對你改觀。你是孫郡主安排進解煩營的,她雖不敢輕易動你,但也不會讓你太好過。」
孫夢仔細端詳著竹管:「要是把這東西……」
傅士仁搔了搔頭,為難道:「這個提議確實不錯,但不知道這三家商號都是哪三家?如果後面有什麼軍政要人的話,傅某在關將軍那裡,恐怕不好交代。」
「分寸?有沒有分寸是我說了算,不是你說了算。」
趙累眉頭皺了起來,他踱步到正在燃燒的商號旁,陷入了沉思。賈逸不禁生出了一絲疑慮,眼下三方鏖戰,進奏曹、解煩營、軍議司相互滲透,發生這樣的事並不奇怪。公安城地處三方交界,趙累作為軍議司長史,應該早已屢見不鮮,為什麼面色如此凝重,似乎有些不相信這件事是進奏曹做的?
「不急,回絕是肯定要回絕的。但是他們此行包藏禍心,豈能讓他們就這麼舒舒服服走了?」關羽看了傅士仁一眼,「傅太守,我聽說隨隊還有解煩營的人?」
傅塵……想起來了,早在進奏曹時,因為公安城乃是戰略要地,所以曹內整理了份公安城將領的簡略情報。根據進奏曹的記錄,這人是公安城守將傅士仁的義子,官職是都尉。他本來是荊州寒士之後,自幼父母均死於戰亂,被收養在山中道觀。後來入伍,因為立了幾次軍功,被傅士仁認養為義子。解煩營對他的記錄是身手上乘,慮事卻不夠周全,言語也不太得體,人緣一般,綜合評定是中下。
他示意讓關興離開,才轉身向趙累道:「小孩子不懂事,讓趙長史看笑話了。」
「屠戮殆盡……」賈逸道,「恐怕虞青趕到商號之時,裏面已經是一片死屍了吧?她如果不認這個結果,那就將殺死商號內所有人的事情,強推到她頭上,將她當場緝拿?」
「喔?」孫夢的手微微顫抖了一下,卻隨即笑道,「賈校尉這樣說,感覺好曖昧。」
待笑聲慢慢停歇之後,他才看著虞青,振聲道:「我對趙累說,吳侯對我並無猜忌,在我到達江東之後就官拜解煩營校尉,指派參与護衛諸葛長史此等重要差事,顯然對我十分器重。如此知遇之恩,令我感動莫名。而他所提到的,虞校尉對在下心懷成見一事,倒讓我有些擔心。所以在建業城之時,曾請教過孫尚香郡主。孫郡主質問我,虞校尉怎麼會在勁敵當前的局面下,因為舊仇而跟自己人過不去呢?若真是這樣,虞校尉就是個小肚雞腸之人,不配當咱們解煩營的校尉!」
轉過迴廊,遠遠看到關羽端坐在一張長案之後,面色不豫地看著對面那名十一二歲的少年。趙累停住了腳步,站在檐下,他知道這是關家的庭訓,關羽一向不喜歡被人打擾。那名少年雙眼瞟向右上方,正努力地邊回想邊背誦:「夫二子……之勇,未知其孰賢,然而……然而孟施捨守約也,昔者……昔者……」
「比如?」
「我比賈校尉小兩年,不用叫我兄台。」傅塵沒有回答他的問題,橫槍身前,「聽說賈校尉原先在魏境時,與白衣劍客戰于小巷,同行的妻子慘死劍下。而賈校尉在生死兩忘之間,領悟劍中真意,境界大為提升,不知是真是假?」
傅塵向前望了望,奈何霧氣太重,稍遠一些就看不清楚。他揣摩道:「應該只剩下一炷香的路程了吧。」
年輕女子還想說什麼,賈逸已經轉身離去。
「睡不著?」一股清淡的香味飄來,嬌小的身影靠在了他旁邊。
賈逸忽然想起孫夢說過的話,跟傅塵倒是一個腔調。他搖了搖頭:「家國天下,英雄豪傑……嘿,就算是贏盡天下,輸了她,所得種種,也不過一夜浮夸罷了。」
傅塵面色不改,輕聲道:「賈校尉何出此言?」
「怎麼可能,她們相貌雖然酷似,但不是同一個人。」
「好快的劍。」傅塵道,「這就是賈校尉在物我兩忘之時,悟到的劍勢嗎?」
「不錯,傅家把她趕出來,也算是天經地義了,她還跪在這裏幹什麼?」
「不見的話……」趙累道,「可否用將軍昨晚遇刺作為借口?」
「這個……」傅士仁有些窘迫,「屬下還未曾仔細翻閱名冊。」
傅士仁忙不迭插話道:「這個容易,屬下會安排人手,對這些人嚴密監視,防止他們輕舉妄動。」
馬蹄踏在青石板上,清脆的響聲回蕩在空無一人的長街,很是悅耳。賈逸卻嘆了口氣,只覺得前所未有的疲憊。他心裏很清楚,趙累說的那些惺惺相惜、邀請加入軍議司,都是屁話。軍議司與解煩營相互纏鬥多年,怎麼可能輕易接納對方的人?就不怕是反間計?況且,若當真賞識自己的才幹,早就派人前來悄悄試探了。在這個人多嘴雜的地方說出這樣的話,只會繼續加深虞青對自己的成見。這麼拙劣的反間計,虞青可能不會相信,但會不會拿這個當借口,進一步排擠自己就難說了。如果虞青這麼做了,那趙累的目的也就達到了。
「在酒肆中,伏擊我們的那幾個弩手,用的是上好的蜀地連弩。將作司的工匠拆解之後,確定製成時間在半年之內。我們梳理了半年內邊境上有官牒憑證的軍械來往,並沒有發現這批連弩的痕迹。於是,我們對涉及走私的商家進行了排查,梳理出了三家有嫌疑的。這三家,我們要一家一家地排查清楚。」
「下官知錯。」
賈逸愣住了,他沒料到,孫夢竟然回答得這麼乾脆利落。
「說過。」賈逸答道。
懷中女童畏畏縮縮地抓著她的衣襟,驚慌失措地看著周圍的眾人。
東吳使團驛所。
虞青哼了一聲,沒有再說話。
作為公安城軍議司的長史,趙累自然知道這是無稽之談。漢中王劉備一直沒有質詢過關羽將軍,關羽將軍也沒有辯解過。倒是冊封五虎將的時候,益州前部司馬費詩從成都趕來,拉來了整整三車告發關羽的密信,在校場一舉焚毀。當時三軍歡聲雷動,但關羽將軍卻一言不發。趙累明白,就算漢中王對關羽將軍一如既往地信任,但也不得不安撫其他人。不然的話,根據密信將這些誣告之人一一下獄,殺一儆百,才是漢中王一貫的做派。地盤大了,麾下將領多了,就更要講一些策略,搞一些平衡。
「在後廳。」
「這天下,原本就是漢室的天下。」
「躺在商號里的那些士人,平時就好發議論,辱罵漢室,現在又在這座商號中,將連弩賣給你們江東的宵小之徒,以圖不軌之事,真是萬死不惜。虞校尉能為我荊州除一大害,在下不勝感激。」
她揮了下手,那群長隨又圍了上來。
「我以為那是個機會,以為我的人生,正朝著我所希望的方向發展。我藉著查案的契機,發現了一件了不得的機密,被世子曹丕納為親信。在家宴上,世子妃更是看出了我的心思,將一位有好感的姑娘指婚於我。那時候我覺得,佳人權勢都在一步之遙。不管寒蟬的案子查沒查清楚,我都將成為從龍之臣。假以時日,就能堂堂正正向司馬懿復讎。誰知……」
關羽起身,走出了中軍大帳,憑欄眺望著眼前的江面。
那名年輕女子抬頭,語氣中滿是哀求:「婆婆,我被休出家門後身無分文,自己餓死凍死無所謂,可簌兒是先夫親骨肉,你就不能可憐可憐她么?」
「軍議司這是要嫁禍給江東系?」賈逸問道。
孫夢道:「有些事,現在還不能告訴你,不過你可以放心。」
「你……」虞青指著賈逸,卻說不出什麼話來。
「正是。」
「那大伯父又為什麼要打他們?」
「我解煩營行事,不查到真相,誓不罷休。」
「商號已經快到了,你們兩個留在這裏警戒,免得閑人接近。」
又是礬書。
「謝過大師。」關羽仰頭看著石階盡頭的玉泉寺,道,「你看,這一路雖然雲深霧重,殺機四伏,但終究還是讓我們走到了寺門。」
趙累在一旁答道:「來了個翔鳳校尉虞青,是領頭的。還有一個叫賈逸的,從曹魏進奏曹叛逃至東吳的,另外還有解煩衛二十餘人。對了,還有一個叫孫夢的,是孫尚香的表親。數日前,甘寧和虞青在一家酒肆遇襲,兇器中有我們蜀地的連弩。他們此行,應該是與這件事有關。」
「孫姑娘有什麼事?」賈逸側過身,將孫夢往房內讓了讓。
那名貴婦卻並沒有被嚇倒,反而往前啐了一口,惡狠狠道:「你給我等著,我現在安排人去報官,讓官府砍了你的腦袋!」
「我嘗了那酒,勁兒不大,我有分寸的,不會多喝。」賈逸道。
九九藏書突然傳來了叩門聲,打斷了賈逸的思緒。他起身走到門口,聞到一股淡淡的香氣。拉開門,果然是孫夢。
「即便如此,將軍也要一意孤行?」
關羽道:「接著去讀,不但要會背誦,還要弄明白裏面的意思。」
雖然這句話聲音小得幾乎聽不見,還是讓賈逸悚然動容。一路的?這傢伙是跟解煩營一路的?看他剛才給虞青解圍,倒是有點像。但他又提醒自己跟虞青的矛盾所在,言語間對虞青頗多不敬,又不像是一路人。莫非……一個念頭突然浮了上來,賈逸猛地扭過頭,看向傅塵。而傅塵則神色淡然地看著大火,似乎什麼也沒有說過。
公安城位於荊州境內,是一座戰略要城,太守是荊州士族出身的傅士仁。而威震天下的關羽,此時也正率大軍駐紮在此。公安城雖不是郡治所在,但城內的繁華程度卻並不亞於東吳的建業城。商鋪貨物充足,酒肆茶社人聲鼎沸,就連街邊攤都生意極好。路上行人衣著整潔,精神滿面,看起來對眼下的生活還算滿意。
驛館已經近在眼前,賈逸的心思卻更加凝重。按照目前的情形來說,好像只有傅塵可以倚仗。而且他剛剛的暗示,似乎表明,他也是寒蟬的人。但隸屬寒蟬的身份,卻是極度機密之事,萬萬不可輕易開口詢問。現在這局面,倒真應了眼前的這景,雲霧繚繞,渾濁不清。
「無妨,走到跟丟的地方就可以。」
趙累卻凝望著傅士仁遠去的背影,若有所思。
其實早在十年之前,荊州士族中擁護漢室的當屬多數。只是這些人幾乎全都舉家西遷,跟隨劉備去了益州,留下的自然是拒不配合的佔了多數。對於他們,關羽曾下手狠狠彈壓了一番,但遠在成都的軍師將軍諸葛亮卻認為應採取懷柔手段。說是大肆殺戮會有損漢中王的仁義之名,而且會讓遷往益州的荊州士族心生疑慮。而且這些年,一直有流言稱關羽將軍要割據荊州,自立為主,甚至有些人聲稱掌握了所謂的證據。
「我義父平日里表現得懦弱畏縮,而且跟我這位姑姑關係也不怎麼親近,應該不會為她出頭的。至於我那姑父,小肚雞腸,陰損刻薄,倒是肯定會找你麻煩。」
虞青冷笑道:「解煩營謀划失策,中了你們軍議司的奸計,確是我們技不如人。但是你們連自己境內的士人也殺了,栽贓陷害給我們,未免也太下作了!」
「賈校尉在進奏曹仕官雖然只有五年,但辦了不少精彩絕妙的案子,折在你手下的軍議司、解煩營精銳更是多達上百人。如果連這點小事都參悟不透,那賈校尉就是浪得虛名了。」傅塵低聲道,「你們進入公安城后,除了孫尚香的表親孫夢,有六個人出過驛館。這六個人用了三個時辰,遍訪大小商號牙行,于酒宴開席前半個時辰返回驛館。應該是已經確定了三家有嫌疑的商號之中,究竟是哪一家涉嫌私運連弩。在酒宴席間,諸葛瑾對我義父仍舊聲稱,有三家商號有嫌疑,不過是怕打草驚蛇罷了。」
普凈還未高聲示警,就見關羽氣定神閑,微微側身一避,已經躲過劍勢。與此同時,他右臂彎曲成肘,狠狠撞在殺手肋下。殺手仰頭噴出一口鮮血,踉蹌著退回濃霧之中。緊接著,濃霧中再度刺出三柄長劍,向關羽咽喉、胸口、小腹襲來。關羽不退反進,錦袍一揮,三柄長劍盡數捲入袖中,將三名殺手踉踉蹌蹌地扯到了面前。緊接著,濃霧中響起一聲呼哨,十多名殺手沖了出來。
以後漫漫長夜,當如何度之?
解煩衛們也紛紛拔刀,刀劍出鞘的聲音劃破夜色,一場惡戰一觸即發。
「先謝過賈校尉,不過既然咱們身在公安,倒是應該由我來盡下地主之誼。」
傅士仁覺得有些尷尬,正要開口相讓,卻聽得諸葛瑾道:「傅將軍這義子,現在在公安城是什麼職位?」
賈逸低頭道:「還請虞校尉賜教。」
「幾個宵小嘍啰而已,就由得他們去鬧一鬧吧。」關羽淡淡道。
「可是,我們的人跟到半路就跟丟了。」
長風拂過水麵,浪花一層層打向岸邊,玉碎而逝。江面上的戰船隨風起伏,大旗在風中獵獵作響,好一副豪氣干雲的景象。隨著樓船上號旗揮舞,船隊極為流暢地變換著陣形,看起來操練已久,戰力不俗。
「你是孫郡主的表親,傅塵是傅士仁的義子,你們的身份怎麼也聯繫不到一起去。在商號這件事上卻配合得很默契,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對啊。」
周圍的解煩衛面面相覷,不知如何應對。賈逸的話是真是假,只有向孫尚香求證之後才能知道。但誰都知道,賈逸是孫尚香力排眾議安插|進來的,去向孫尚香求證無疑是自討苦吃。而且依照孫尚香的強硬性格,這事兒鬧得越大,她只會下手越狠,搞不好最後真能免了虞校尉的官職。這個賈逸,先前對虞校尉的訓斥挖苦一直都是低頭忍讓,想不到翻起臉來竟毫無預兆,而且讓人無從反駁,看來也是個不好惹的角色。
傅塵揶揄道:「先前我以為賈校尉愛屋及烏,對孫夢姑娘多有愛慕,卻沒想到,孫夢姑娘對賈校尉也是一往情深。」
「麻煩傅都尉帶我過去。」
「傅太守設宴招待,安排了美酒佳肴、絲竹舞姬,席間諸位談笑風生,想必很是滿意。只可惜在下行伍出身,總覺得這席間還少了些什麼。」
孫夢坐在旁邊,輕聲道:「你這是何苦呢,忍忍不就過去了,用得著鬧這麼僵?」
這幾天在船上,跟諸葛瑾、虞青都打過幾個照面。諸葛瑾表現得很客氣,跟賈逸寒暄了好長時間,只是那種客氣里透著的疏遠,就算再遲鈍也能體會得出來。而虞青,不知道是不是出於對孫尚香的忌憚,倒是沒有再找他麻煩。
「你是不是逛著逛著,就逛到一家商號里去了,還放了把火?」
這名貴婦想要喊人求助,卻發現自己被賈逸單手舉了起來。隨著賈逸手上力道漸漸加大,她的臉色被憋得通紅,氣息也隨之粗重嘶啞起來。身後的那些長隨,平時乾的也就是欺軟怕硬的勾當,哪見過這種場面,都像傻了一般,站在那兒不知所措。
「賈校尉可是想起了秋月明?」傅塵的聲音有些輕浮。
十年間恩威並施,苦心經營,結交了一些志在匡扶漢室的荊州系士族,但還是有不少豪門世家,並不把漢室放在眼裡。他們一直認為自己才是這塊土地的真正主人。在他們眼裡,皇綱正統猶如草芥一般,劉備的身份不是漢室皇叔,而是織席販履的走卒。茶社酒肆之間,經常有人出言不遜,辱沒當今聖上。雖然巡城郡兵抓過一部分,但又迫於那些請願士紳的壓力,不得不無罪開釋。而這些人在被釋放后,並不慶幸感恩,反而更加有恃無恐。
「無趣。」孫夢撇了撇嘴,「那我自己出去逛啦。」
「不錯,天命、定數、人心都沒有眷顧漢室,復興漢室似乎是在逆天而行。」
孫夢俯身在他耳邊,吐氣如蘭:「我們是一路的。」
「我和你是一路的。」
賈逸搖了搖頭:「本來就是比武助興,何必傾盡全力?」
普凈打斷了關羽的話:「將軍,佛家雖然主張命運因緣生法,空無自性,說的卻是個人的命運。對於天命,老衲著實不敢妄言。」
賈逸道:「依下官所見,腰牌的確是進奏曹的,但人卻不一定。」
「掌柜,昨天這位姑娘來過店裡嗎?」賈逸排出一串大錢,放在了掌柜面前。
關平道:「他傅家世代居於公安,是本地豪族,為了籠絡人心,漢中王才給了他這個職位。不過也虧得他渾渾噩噩,咱們才不必分心提防他,沒有後顧之憂。」
「昨晚除了行刺將軍的這伙刺客,我們在寶榮商號的設局,也未能奏效。本來我們的計劃,是將荊州士族和江東系合謀刺殺甘寧這個真相,硬塞給解煩營。即便他們不接受,我們也可以借口他們殺了商號內的人,將他們羈押起來,或驅逐出境。這樣一來,我們不但有借口對荊州士族進行整肅,還能讓淮泗系以此為依據,向江東系發難,攪亂東吳局勢。孫權那裡,忙於平息淮泗系和江東系內鬥,也就無暇窺覬荊州。這條一石二鳥之計,本來把握極大,但就在我們將要拿下解煩營眾人的時候,寶榮商號卻突然失火了,將我們布置好的證物全都燒成了灰燼。而且還從商號里衝出了一個黑衣人,當著我們的面逃走了。更讓人頭疼的是,從這個黑衣人身上掉下了一塊腰牌,是進奏曹的。」
廳中響起一陣沉悶的號角,傅士仁腆著肚子,踱步走到了高台中央。他高聲說了幾句,無非是什麼歡迎東吳使團駕臨的陳詞濫調。賈逸也沒有注意聽,自顧自地將食案上的菜肴一道道品嘗過來。
眾人回頭看他一身勁裝打扮,腰懸長劍,是個武人樣子,倒是不敢造次。只有其中一人不服辯道:「她丈夫昨晚本不想去赴宴,卻被她勸要多跟人來往走動,才去了寶榮商號。結果幾十個人都給莫名其妙地殺了,屍首也被一場大火燒成了焦炭,你說這還不算是克夫么?如果我是傅家家主,早將這女人給投井了,還休什麼妻啊!」
「有種說法不知道賈校尉聽說過沒有,越是尖酸刻薄的女人,越是憧憬嚮往強者。」傅塵不懷好意地笑了笑,「虞青對你怨恨如此,恐怕不單單是好感那麼簡單。」
荊州果然是富足之地,這公安城的太守府,排場十足,不管是魏地還是東吳,都不能出其右。穿過朱漆大門,繞過那堵高大的蕭牆,就看到了廣闊之極的外廳。南北六十丈,東西各五十丈,北面有一個十丈見方的低台,上面放了十多張長案,顯然是貴客席。低台之下,還十分整齊地碼著近百張長案。擺了這麼多長案之後,整個大廳依然十分寬綽,各色僕役穿梭其間,一點也不顯得擁擠。
賈逸扭頭看了他一眼:「何以見得?」
賈逸起身走到那對母女身邊,將錢袋取出,在手上掂量了一下,又沖傅塵揮了揮手。傅塵苦著臉走上前來,將身上的錢袋遞給了他。賈逸將兩個錢袋放在那名跪著的年輕女子面前:「拿去租間鋪子,做個營生吧。不要乞求那些看不起你的人,從他們那裡,你得不到任何東西。」
「既然說過,為什麼席間還要飲酒?」
「我是孫郡主表親,做什麼事用得著跟虞青說?」
「當初在石陽,你手上可是沾了不少解煩衛的血,如今就算投誠了,還時時處處顯得心不在焉。怎麼,覺得解煩營不配你效力?」
賈逸皺眉仔細回想傅塵的動作,猛然覺察到,這枚腰牌並不是傅塵從地上撿起來的,而是一開始就握在手裡的。他這麼做,只會把水攪得越來越渾,到底是什麼用意?賈逸還在思慮間,虞青和廖化都已縱馬趕到,連聲索要腰牌。賈逸沒有猶豫,將腰牌呈給虞青,自己站在了一旁。虞青將腰牌仔仔細細端詳一番,收了起來。
趙累躬身道:「哪有,下官倒是覺得,將軍對公子興有些苛刻了。只不過十一二歲的年紀,別的孩童恐怕字都不認得幾個,將軍卻要公子熟讀《孟子》,弄清楚大義事理,未免有些太嚴苛了。」
虞青馬上就明白了趙累的意思,冷然道:「趙累!你比廖化來得還晚,竟然連裏面死的什麼人、他們在幹什麼都知道了?」
賈逸的眼睛眯了起來。
貴婦冷哼一聲:「這是我傅家家事,你算什麼東西,輪到你摻和?」
賈逸道:「你這是揣測,還是握有實據?」
席間響起了孤零零的掌聲,是虞青在拍手,然後是傅士仁滿頭大汗地附和,掌聲越來越大,還有人叫起好來。席間不少軍伍之人,自然看得出兩人雖然交手時間不長,但著實精彩。賈逸在一片喧鬧聲中坐下,又給自己倒了一樽酒,仰頭灌下。眼角餘光瞥到黑漆漆的夜空,田川這個名字又在心中隱隱作痛。傅塵說因為他太弱,才害田川慘死,雖然很難聽,卻是不折不扣的事實。而他之所以有些消沉,還是對田川之死不能釋懷。在進奏曹的那些日子里,他總覺得對田川不過是有些朦朧的感情,但當田川死後,他卻越來越覺得懷念。
年輕女子俯身拜道:「不知恩公尊姓大名?他日若有機會,妾身必當以死相報。」
轉眼間已經走到了中軍大帳,趙累不等通報,徑直走了進去。
「趙累?」傅士仁抿嘴笑道,「諸葛長史你有所不知,甘寧遇刺、你們要來追查連弩這些事,今天關將軍那裡已經收到了消息。如果那批連弩真的是趙累私賣出去的,那他罪名可大了。可這趙累卻還裝得像個沒事人一樣,還在軍帳中大放厥詞,讓我難堪。」
關羽皺眉道:「我關家堂堂男兒,話都不敢大聲說?」
「為什麼要打他們?」
「虞校尉,這個結果是你告訴我的,並不是我胡亂猜度。」
虞青沖後面招了招手,賈逸策馬跟了上來。
應該是擔心孫權吧。雖然吳蜀現在仍是表面上的盟友,但因為利益而形成的同盟關係,實在太過脆弱,更不用提東吳一直對荊州垂涎三尺。而且眼下雖然軍力可用,糧草籌備卻不甚如意,只籌集了七成左右。就算關羽將軍經營荊州已經十年之久,籠絡了一些荊州士人,但還有不少荊州士族陽奉陰違。這次籌糧不利,就是他們在從中作梗。
「求親成功與否,跟鐵劍產自哪裡,不會有什麼關係。只在於關將軍能不能看透你們包藏的禍心。」
傅士仁眼中滿是得意之色:「那是自然,我現在就安排!」
眼看虞青帶隊走遠,賈逸才輕聲道:「對不住了,虞青對我成見頗深,倒是連累了你。」
「不錯,軍議司根本沒把我義父當成自己人。不光軍議司,就連關羽將軍他們,跟我義父的關係也很疏遠。其實真正擁護漢中王的荊州士族,大多隨諸葛先生舉家遷去了益州。剩下的這些,都是些自命不凡的傢伙,對漢中王並無好感。當初關羽將軍下手殺了一批,扶持了一批。而我義父,也只不過是他們為了籠絡荊州人心,豎起來的一塊牌子而已。」
「趙累向下官確認那塊腰牌,還出言拉攏屬下加入軍議司,被我糊弄過去了。」賈逸掃了一眼眾人,發現孫夢也在其中。
看來今晚做東的這個傅士仁,倒是費了不少心思。賈逸將長案旁的酒罈提了上來,拍開泥封,給自己滿滿倒了一盞。酒香綿軟,還是少了北方酒的濃烈,喝慣了的口味還真是一下子變不過來。
「那賈校尉是不要江山要美人了?難道說田川死後,你寄情于孫夢了嗎?」
賈逸轉過頭看著她,火光之下,孫夢的側臉美得讓人窒息,只是帶著淡淡的陌生感。
「無妨,今夜本就事多,老衲也睡不著,不如陪將軍走走。」普凈轉過身,向山門走去。
普凈又等了一會兒,正要開口說話,卻聽得前方傳來一聲輕微的脆響,一道寒光從濃霧中破影而出,猶如離弦之箭直刺關羽面門!
賈逸搖了搖頭,不再糾纏這個問題,隨著傅塵沿著長街走去。雖然還是清晨,長街兩邊的商鋪都已卸下門板,早早開張。不少商鋪里人來人往,看樣子很是熱鬧。賈逸的目光在周圍來回打量,沒有發現什麼不妥之處。
傅士仁臉色微微發紅,這話聽起來是在捧他,但也讓他騎虎難下。他抬眼看了看滿院賓客,咬牙道:「那是自然,有什麼事虞校尉儘管說!」
「大丈夫理當心懷家國天下,相交當今豪傑,怎麼能整天被兒女情長所困?」
「好,就依你的意思辦。」
傅塵身子微微放低,槍尖指向賈逸。他吸了一口氣,暴喝一聲,攢槍刺出。賈逸舉劍格擋,「叮」的一聲兵刃相碰之後,傅塵長槍已然快速撤回,又攢槍再刺。賈逸不敢託大,揮劍再度格開,而在他還未變招進攻之時,長槍竟然已經再度刺到面門!賈逸仰頭翻身一躍,躲開槍勢。
「聽說當年娘家陪送了很多嫁妝,她想討回來。」
「虞校尉是想在今晚的筵席上,要傅士仁配合我們緝私嗎?傅士仁雖然是公安太守,但關羽還駐紮在公安城,他能做得了主嗎?」
傅塵道:「離這裏還有大概一炷香的路程。」
賈逸皺了皺眉頭,長槍是上陣搏殺之時用的兵器,就算是用槍名將,平時也是便裝長劍出門。近身搏鬥用槍的,恐怕只有軍議司的白毦衛了。而且就算是白毦衛,也因為長槍近身搏鬥不利,全部換裝成了短槍大盾。這人在大街上背著一根長槍行走,恐怕連作揖行禮都很不方便,真是有些傻裡傻氣。他上前一步,想要看個仔細,這人卻迅速退回了陰影中。真是奇怪的傢伙,賈逸沒有追下去,跟在解煩衛後面進入了驛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