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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曹魏使團

第三章 曹魏使團

「任何人等,如若窩藏三人,格殺勿論!」
他又拾起一份木簡,木簡上是對屍體衣料武器的進一步核驗。蜀地連弩根據磨損程度和機弦的老化程度來推斷,最多是去年剛制出的。吳地的丹陽鐵劍,相對來說時間要早一些,至少在三年之前。而黑色布衣的織造方法,則是在荊州剛剛流行起來的六梭法。
賈逸突然轉身,指著那群黑衣殺手喊道:「兄弟們,他們就是昨天刺殺關將軍的那伙人!」
他還劍入鞘,依舊放在牆角,然後走到窗前,向外看去。霧氣已經不知不覺瀰漫起來,將一片破敗蕭瑟的景象籠罩起來,更顯得鬼影憧憧。鬧鬼么……賈逸搖了搖頭,踱步走出了房間。
「你少在這裏賣弄唇舌,挑撥是非。」都尉冷聲道,「虞校尉派我來送你上路,自然是對我絕對信任,虞校尉對我有救命之恩,殺了你之後,她若是想收回這條命,我也毫無怨言。」
都尉怪怪地看了他一眼,返身上前帶路。火團燃燒的地方離賈逸太遠,他想不到會是賈逸做的手腳。但看那眼神,好像還有別的意思。在夜色下又走了一刻鐘光景,眾人摸到了一處大宅院前。這處宅院看起來佔地頗大,氣派非凡,但門口卻無人值守。
上午早些時候,太守府主簿傅熙前來拜訪,聲稱他前晚酒醉歸家途中,發現賈逸正帶隊攻打一處宅院。趙累問他為何時隔一天才來報官,他卻支支吾吾地答不上來。而且,僅憑前幾日宴會上的那匆匆一面,傅熙便能在夜裡辨認出賈逸,也未免有些牽強。但傅熙卻信誓旦旦,賭咒發誓,自己看到的確實是賈逸,而且賈逸還大聲喊叫,說要殺了蔣濟作為效忠孫權的投名狀。
「還好,你果然沒有死。」
孫夢輕柔的呼吸觸在賈逸的頸間,清香縈繞。賈逸有些不適地低了下頭:「我現在藏身在這裏,比較安全。」
賈逸從懷裡掏出一個精緻扁平的小木盒,放在了地上。他摁下盒底的樞紐,木盒中響起一陣輕微的機樞聲,四壁向著四個方向展開,露出了盒底。那是一塊圓形的光滑銅板,上面扣了一把正在旋轉的輕巧磁杓。磁杓滴溜溜在銅板上打了好幾個轉,終於指向了一個方向。賈逸記下方位,將盒子收進懷中。
隊伍又轉過了一條小巷,都尉卻身形一動,猛地折返回來。
「他說事關機密,一定要等見到關羽將軍之後再說。」
「糜芳駐守的江陵城,乃是荊州重鎮,比起公安城更為重要。如果要奪取荊州,必先要拿下江陵。」
傅塵愣了一下:「你不知道刺客?那你的身份是什麼?」
賈逸繼續問道:「那我帶隊前往曹魏使團住處的時候,驛館里發生了什麼事?怎麼等我返回的時候,竟然燃起了大火?」
紛亂的碎片在黑暗中忽明忽滅,幻化成一柄柄利劍長槍,朝向賈逸疾刺而來!
在公安城內,對方竟然能出動這麼大陣仗,真不知道軍議司是幹什麼吃的!眼看弩手即將裝填完弩箭,接下來又將是一輪箭雨,他一咬牙,索性拋開兩具屍體,硬著頭皮躍起向前衝去——離弩手只有十幾步遠,對方弩箭還沒有裝填完畢。在那一瞬間,賈逸看到了一絲突破重圍的希望。
彼此鉤心鬥角,內耗嚴重,比起在進奏曹時差遠了。曹魏雖然有曹丕、曹植的世子之爭,但進奏曹是直屬曹操的,做起事來哪裡有這些拐彎抹角的道道兒。
賈逸趁著月光,從懷中掏出了那幅地圖。經過這幾天的熟悉,他已經把公安城的地形記得爛熟於心。公安城興建於漢景帝時,距今已經有兩百多個年頭了。在當時還是一處為了佔據長江重要渡口、遙望吳王領地而建的要塞。後來隨著時間推移,公安城幾經興衰,卻一直沒有荒廢。直到王莽篡權之時,天下大亂,荊州一部分士族據城抗賊,招納流民,才又逐漸變成軍民一體的戰略要地。由於原本是軍事要塞,公安城內的建築布局比起其他城池來說,要複雜不少。橫三縱四一共七條大街,其中又有不少背街小巷,將城內分割成了無數小塊,可謂相當繁亂。
「奇怪的聲響……莫非這裡是鬼宅?」
「什麼身份?」賈逸有些摸不著頭腦,「蔣主簿說要我做寒蟬的影子……我的身份是影子嗎?」
「他那是詐你,曹魏使團的消息,是虞青弄到手的。」
賈逸沉吟了一下,並未回答。
難道又被設計了?賈逸只覺得渾身冰涼,一股懼意湧上心頭。這回真是進退無路,身陷絕境了。一陣劇烈的頭痛襲來,冷汗浸濕了衣服,呼進的每口氣都如利刃一般撕扯著喉嚨。毒性開始發作了,如果找不到解藥的話,還能苟延殘喘多久?
掌燈時分,賈逸才返回了驛館。
「虞校尉。」諸葛瑾提高了聲音,馬上又落了下去,「賈逸不過是個小人物,不值得我們花費太多心機。他在公安城內全無根基,應該很快就會被抓到。他的死,只是時間上的問題。」
「賈校尉,你喜不喜歡對弈?」
「現在我們被全城搜捕,你還這麼胡鬧?」
都尉點了點頭,貼著牆根謹慎地往前走去,剩下的解煩衛們則保持著疏散的隊形,警覺地跟著。夜色已深,霧氣加上宵禁,這一路上竟走得很是輕鬆。雖然碰上了一隊夜巡,但早早發現狀況,巧妙地避開了。賈逸心中有些焦躁,自到了公安城之後,可謂狀況不斷。接連發生的事情讓他應接不暇,無從應對。入仕這麼多年了,他還從未遭遇過如此境遇。在進奏曹之時,不論面對何種狀況,他都能有時間審時度勢,沉著冷靜地作出判斷和選擇,在一團亂麻之中,挑出那根細細的紅線。而現在,他根本無從選擇,要麼做,要麼死。他被一股無形的力量脅迫著,一步步被推向未知的前方。而那裡到底是光亮還是深淵,他也絲毫察覺不到。這種命運把握在別人手上的感覺,讓他如芒刺背、如鯁在喉。
賈逸道:「在此之前,我要提醒諸葛長史和虞校尉一下。驛館外有軍議司的人在暗中監視,如果我就這樣帶隊大搖大擺地過去,恐怕連進奏曹的住處都還沒摸到,他們就已經收到消息了。」
他從懷中掏出一根細細的石墨條,在布告旁畫下了幾個奇形怪狀的符號。這幾個符號在旁人看來,毫無章法可言,像是小孩子隨手畫上去的。不過在懂的人眼裡,已經傳達了必要的信息。賈逸後退了兩步,看了看牆上的符號,卻有點拿捏不準。這套「陰符」是在從許都趕往建業城的路上,囫圇記下的,有些符號畫得對不對,還真不敢確定。再寫點什麼?他在指間來迴轉動著石墨條,又想了一會兒,還是放棄了。反正只要寒蟬看到陰符,就會主動與自己聯繫,就算有所謬誤,倒也無妨。
賈逸沒有理他,走到長案邊,打開一個食盒,發現裏面放了不少胡餅。
賈逸提起長劍,趁亂向門口殺去。黑暗中,兩名黑衣殺手仗劍擁來,賈逸將一具屍體踢向他們,手腕一沉,劍勢向下掠過,刺傷了兩人小腿。兩人吃痛不住,齊齊跌倒在地。緊接著,後面又擠上來三名殺手。賈逸不退反進,劍勢快如疾風,激起一陣「叮叮噹噹」的格擋之聲,那三名黑衣殺手抵擋不住,被賈逸窺得破綻,一一刺倒在地。而不遠處圍殺解煩衛的黑衣殺手們立刻又分出三人,向賈逸奔來。
「什麼?明明諸葛瑾說是你從孫尚香郡主的舊人那邊……」
「對了,你說要問我幾件事,到底是什麼事?」
賈逸又走了一會兒,感覺離驛館已經不遠了。要殺他的是虞青,虞青就算再強硬,總不能當著孫夢的面殺了他。只要回到驛館,他就有希望活下去。持劍的右手在不住地顫抖,眼前忽明忽暗,已經到了極限。此時天色也已經微微發亮,要不了多久,路上就該滿是行人了。賈逸咬牙,加快了步伐。
「我只是不想再有人因我而死。」
莫非真是東吳那邊的江東系?最近幾年孫權倒是一直在扶持江東繫上台,聽聞淮泗系的呂蒙病重,孫權有意提拔江東陸遜接替都督一職。行刺淮泗系的軍方大將甘寧,看起來就像是在為江東系的上位掃清道路。所以在寶榮商號里的布局,才會把嫌疑往江東系身上引。但行刺關羽、突襲曹魏使團,是不是鬧得太大了?做出這些事情,就不怕給孫權留下跋扈僭越的印象嗎?
「早知道你會婆婆媽媽,」傅塵掏出兩個金錠放下,「這些先當作謝禮,等你安全了,想怎麼報恩都行。」
他又嘆了口氣,繼續道:「所以說,來的時候,我就做好了心理準備。畢竟關羽為人矜傲,當面給我難堪也是有可能的。可現如今,他卻避而不見,倒是有些讓我出乎意料,這根本與他的性格不相符嘛。避而不見,拖延時間,無非是要均衡利弊,待價而沽。可這件事有什麼好均衡的呢?既然一眼看穿了我們的挑撥離間之計,為什麼不早早拒絕,向漢中王自證清白?回來的路上,我一直都在琢磨這個問題,於是派孫夢聯繫孫尚香郡主的舊人,弄清了原因。」
他走回院子,推開了正房的門。在開門那一剎那,他心中猛然一動,習慣地向腰間摸去,卻摸了個空。糟了,醒來之後,就沒有見到腰中長劍,應該是被那年輕女子收了起來。他沉住氣,往前踏出一步,右拳握緊蓄力,盯著房中黑暗之處一言不發。剛才一進門,他就感覺到了一陣微弱的呼吸聲,這房間里還有別人。
「那我身手比你強,應該也是刺客?」賈逸問道。
虞青遲疑道:「可是,賈逸和孫夢還都沒有消息,要不要派遣公安城中的內線,打探一下?」
「蔣濟?進奏曹的西曹掾?想不到他也隸屬於寒蟬。」傅塵兀自感嘆一句,道,「不過他這個引薦人不怎麼稱職,關於身份的問題,就由我來告訴你吧。寒蟬是什麼樣的組織,這個蔣濟肯定跟你說清楚了。那些幕後的家族既然從不走到台前,他們必定會挑選一些人作為他們利益的影子,這些人就是寒蟬的四大客卿。」
「行,我去。」
「不信。」
賈逸沉默了一會兒,道:「你不是她。」
孫夢笑了起來:「喲,又生氣了?我到了公安城后,按照表姐的意思,先去拜訪了她的幾位舊人,弄清楚了最近走私連弩的很可能就是寶榮商號。於是就趕去那裡,但我抵達商號的時候,裏面的人已經全都死了。而且緊接著,虞青、廖化他們也先後到了,我只好躲在商號里。哪知道商號竟突然燃起大火,我只好破窗而逃。而你竟然想拔劍阻攔我。」
「曹魏那邊是蔣濟;東吳那邊是諸葛瑾、虞青、賈逸、孫夢。」
「我們現在就走。」
賈逸問得很含糊,既然孫夢不像是寒蟬的客卿,那有關寒蟬的事情,還是少讓她知道得好。畢竟現在這個樣子,知道得太多,反而更危險。
都尉做了個手勢,眾人四散開來,尋找隱蔽的地方。
賈逸不由伸出了手,想將她攬進懷中。手指剛剛搭上發梢,一切突然靜止。絲竹聲、歡笑聲全部停了下來,所有人的視線都轉了過來,冷冰冰地看著他。
他拾起了一卷木簡,上面是這次的殺手驗屍呈文。上一批刺殺關羽將軍的殺手屍體,由於時間太短,得出的訊息並不多。而這回結合曹魏使團的那批殺手屍體,倒是翔實了不少。這些殺手死因多為劍傷刀傷,是跟解煩衛和郡兵交手所致。屍體有一個共同特點,膝蓋以下膚色較黑,膝蓋到小腹處膚色變得較白,上身膚色轉黑。而且屍體的腸胃之中,發現了還隱約成形的秈稻飯、腌蘿蔔和菹菜。
想不到幾句話之間,自己竟然已經在生死線上走了一遭。
「你也知道,孫郡主是力保我的。虞青就算不計後果要趁亂殺了我,也架不住孫郡主的事後追查。她為了自保,只能在返回江東之前,殺你滅口。畢竟,只有死人才不會開口。」
「孫夢姑娘已經探明蔣濟住處,賈校尉何不效仿班定遠舊事?」
話音未落,只聽得半空中「咻」的一聲輕響,那名解煩衛的咽喉透出一枚烏黑的弩箭,搖晃著倒了下去,火折跌落到地上,照亮了房內的情景。
諸葛瑾乾笑一聲:「雖然我是求親使官,但也明白究竟是怎麼回事,並沒有抱多大的希望。咱們此行的目的,主要是看看關羽下一步的動向。畢竟吳侯正在合肥與曹操對峙,上個月又發生了甘寧將軍遇刺的事情,咱們得弄清楚行刺甘寧這件事里,蜀人到底有沒有參与,關羽到底站在哪邊。不然的話,到時候咱們在合肥與曹操大戰,關羽在後面捅咱們一刀,那可受不了。」
「勞煩都尉前方帶路。」賈逸輕聲道。
白衣……劍客?大劍師王越?
趙累嫌傅熙聒噪,找了個借口將他支走了。對於這些荊州士族,趙累一向不曾信任。賈逸或許參与了夜襲曹魏使團,但到底是主動還是被迫,還值得深究一番。
「當晚我為了掩飾身份,黑衣蒙面把read.99csw.com自己裹得嚴嚴實實,在酒肆外面潛伏,聽到裏面亂了后就衝進了酒肆。但一進入酒肆,就傻了眼,那陣仗哪裡是什麼仇家尋仇,分明是針對解煩營的一場伏擊。這水太渾,不好摻和,於是只好急中生智就地躺了下去。
「漢中王賜我假節鉞,動兵征伐,無須稟告。」
「你是看花眼了吧。快點走了,趕緊巡完這趟,交值后還能玩會兒投壺。」
趙累明白,對關羽來講,北伐如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他不再勸說,長揖至地道:「將軍放心,趙某定不負將軍所託,縱然粉身碎骨,也要肅清荊州,以保將軍無後顧之憂。」
賈逸心念一動,問道:「孫夢呢?孫夢怎麼樣了?」
「求和……應該找劉備吧,關羽能做得了主嗎?」賈逸仔細觀察著諸葛瑾的表情。
「紅糍?」賈逸掰下了一小塊,放入口中,有些淡淡的酸甜味兒,味道還不錯。
那種膚色,跟軍中水兵有些相近。因為長期在船上操練,水兵們在酷熱的夏天,經常上身赤膊,下身只穿一條褻|褲。久而久之,就會被晒成那樣的膚色。秈稻飯、腌蘿蔔這些不算稀奇,乃是荊州、揚州一帶的家常食物,但菹菜這東西,倒只有荊北四郡的人,才會經常吃。
「我不是擔心你的安危嗎?這也有錯?」
趙累道:「下官提醒將軍一句,從這幾日發生的事情來看,如今城內危機四伏,不知有多少陰謀潛伏其中,實在不是動兵的好時機。不如等下官查清之後,將軍再作定奪。」
賈逸的眉頭皺了起來,孫夢的話到底是真是假?如果是真的,諸葛瑾為何多此一舉?
賈逸喃喃道:「不要。」
身後的都尉手腕抖了一下,道:「賈校尉,你別耍花樣。」
園子里白霧如柔紗般浮動,倒是別有一番意境,賈逸在一片齊腰深的荒草之中踟躕前行,不知不覺走到一棟望樓之前。他伸手拍了拍木梯,卻發現還很結實。想不到,至少歷經了十一年的風霜雪雨,這棟望樓仍未腐朽倒塌。
「天還未亮,蔣濟和諸葛瑾都來拜訪過我。蔣濟聲稱,昨晚遭到東吳解煩營夜襲,他提前得到警示,才在虎賁衛的掩護下逃得一命。諸葛瑾卻說昨晚賈逸帶了幾名解煩衛向蔣濟叛逃,不知為何與進奏曹發生爭執,兩方人自相殘殺,全部殞命。」
賈逸對食物不是很挑剔,有美食吃的話當然很好,沒有的話也會儘力填飽肚子。啃了兩張胡餅,吃了一塊肉乾之後,他走到牆角將那柄長劍拿了起來。拔劍出鞘,看劍身寒光如秋水流動,手指彈上去錚錚作響,是把難得的好劍。可惜了,傅塵不會用劍,只會用槍,真是有點明珠暗投的味道。
他用儘力氣,向前撲去,髮絲卻如燒完的線香一般,迅速焚滅,觸手可及的佳人則像瓷俑般「砰」的一聲炸裂開來。緊接著,房中所有的人一一炸裂,寬闊的大堂里「砰砰」之聲震耳欲聾。而那些雕樑畫棟、輕紗垂曼轉眼消融,大堂驟然變成了一條狹長幽暗的長街。慘淡的月光,冰冷的青石板,盈盈而動的盛裝佳人,凜冽的長劍,殷紅的鮮血……
「有幾件事,想請教下孫姑娘。」
「諸葛長史請講。」
「先不要慌。」趙累在心裏嘆了口氣,傅士仁真是蠢材一個,「傅太守,你告訴這個人,關將軍公務繁忙,我先跟他接觸一下,看看有什麼事。如果值得談,關將軍才會跟他談。」
剛進門,驛卒就呈給他一個食盒,說是傍晚有個年輕女子送來的。自己在公安城內並無熟識的人,怎麼會有人送吃的東西?賈逸有些疑慮地打開食盒,發現裏面放了兩塊暗紅色的米糕,湊到鼻端聞了下,還有股淡淡的香氣。
現如今關羽率大軍離城北上,只給傅士仁留下了八百郡兵,就算再加上軍議司趙累的二百白毦衛,也不過一千人。這一千人還要輪值,還要做其他軍務,每天巡街的至多不過三百人。白毦衛和郡兵們之間的溝通也並不順暢,巡街的布置還真稱不上嚴密。
兵士嘴裏嘟囔著,轉身離開了。
跟田川真的很像,不,不像,田川從來沒有過這種小女兒的打扮。當時在進奏曹,她總是一副男裝模樣,唯一的一次女裝是去世子府赴宴,然後就此天人相隔。田川是田川,孫夢是孫夢,不管對孫夢多好,田川也回不來了。賈逸突然覺得心中一陣酸楚,靠在樓板上,幽幽嘆了口氣。
「狡兔三窟,在公安城這幾年,我置辦下了不少這樣的地方。萬一有什麼狀況,不至於像你一樣,只能靠運氣來逢凶化吉。」
「要進去這裏?」賈逸問道。
「怎麼樣,這麼說你滿意了?」孫夢用手指纏繞著自己的頭髮,問道。
賈逸跟著傅塵向宅院深處走去,發現這裏著實不小。魚池、假山、迴廊遍布其中,還有五六處氣派的大宅,足足佔去了百十畝地。只是一路走來,目及之處都是齊人高的蒿草,各種破敗灰濛的傢具散落在中間,不留神就被絆了腳。那些魚池有的乾涸了,有的則飄滿了污物,著實讓人噁心。
驛卒笑道:「您想必是北方人,沒吃過這東西。這紅糍是把糯米、紅棗、桑葚煮熟,一起放在石臼中搗成米糊,然後用紅糖入味做成的。咱們這兒啊,一般用這東西招待貴客,您可真有……」
這麼說,這是在那個年輕女子家中?賈逸用手摁了下傷口,已經覺察到痛了,毒應該也被解了。他活動了一下手腳,發現尚有力氣,於是輕手輕腳地下了木榻。小心推開房門,走到院中,賈逸四下望去。院子也不大,自己走出來的那間是正房,東面還有一間廂房,想必救了自己的年輕女子和她的女兒就住在那裡。他摸了摸懷中,幾樣東西都還在,心中踏實了不少。昨夜看到驛館著火,就沒有再上前打探,也不知道孫夢逃出來了沒有。他站在院中猶豫了一會兒,終究還是推開院門,走到了小巷上。
孫夢瞥了他一眼道:「憑什麼你說去哪裡就去哪裡?連個請字都沒有?」
設計這場伏擊的人,確實有兩下子。先前故意營造出弩箭用盡的假象,然後派入殺手,趁亂再度發射弩箭。若不是賈逸閃避及時,只怕已經被射成了刺蝟。他粗略掃視了一下四周,發現那名帶隊都尉已經被弩箭射中倒下,而勉力支撐的解煩衛僅僅剩下了四五個人。賈逸正要發力向門口衝刺,又有兩名黑衣殺手趕過來纏鬥。交手幾個回合,賈逸微微有些吃驚,這兩名黑衣殺手的身手明顯要好過剛才那些,一時間竟然擺脫不掉。
賈逸失聲道:「私生女?」
隨即那邊響起了問詢聲:「是誰?」
都尉右手搭在賈逸的肩頭,招呼解煩衛們先向宅院摸去。眼看解煩衛到了大門附近,裏面仍未有什麼動靜。看情形當值的守衛不是進奏曹的虎賁衛,一點警覺都沒有。兩名解煩衛搭好人梯先翻了進去,緊接著,大門就被從裏面打開了。都尉推著賈逸向裏面走去,賈逸則在心中飛快地算計。匕首頂在肋間之時,他已經覺察到了,這場伏擊,很可能是虞青的一石二鳥之計。她不會讓解煩衛裹挾著自己完成這場奇襲,取得功績。這名都尉將自己帶到院中之後,應該會立刻下手將自己殺死。回去之後,他只要上報賈逸舊恩難斷,故意放蔣濟出逃,無奈之下只好斬殺這類的說辭,也沒什麼問題。
傅塵臉上的笑容消失了:「你知不知道現在什麼狀況?你和她們一起,說不定出門就被巡城郡兵給砍了,這就是你報恩的方式?」
賈逸表情平淡,心中卻激蕩不已。蔣濟是進奏曹的西曹掾,怎麼會帶隊前來出使荊州?而且蔣濟不光是自己的上官,更是將自己收入寒蟬麾下的引薦人,他來公安城,為什麼不提前知會一聲?
賈逸乾咳了一聲:「我剛畫完,你就趕過來了?怎麼會這麼快?」
賈逸一直沉默著,直到傅塵的身影完全消失在蒿草叢中,才幽幽地嘆了口氣:「可是如果不能率性而活,就算活的時間再長,又跟死了有什麼區別?」
「五個人?」趙累皺了皺眉頭,「這麼多?」
然後,賈逸倏然睜開了眼,劇烈咳嗽起來。
「不錯。」
一陣急促的腳步傳來,一個夜巡兵士舉著火把出現在牆角,他四下里看了看,一步步向眾人隱藏的地方走來。賈逸屏住了呼吸,身子緊緊貼在牆角。這個時候如果暴露行蹤,引起了解煩衛與夜巡隊衝突,雖然可以暫緩刺殺行動,但也只能緩一緩而已。這些夜巡士兵不是解煩衛的對手,解煩衛完全可以將他們誅殺之後,再前去刺殺蔣濟。而自己,也會立刻被認為是故意搗亂向蔣濟報信,被栽上進奏曹暗樁的罪名。
賈逸點了點頭。
「通令荊州全境,各城郡兵逐戶搜捕,緝拿賈逸、虞青、孫夢!
賈逸解開,發現是三四塊紅糍。他有些慍怒地抬起頭,正看到傅塵沖他擠眉弄眼。
「寒蟬從不逆天而行,更習慣順水推舟。仁義、天道、綱常這些東西,在他們眼裡遠遠沒有家族繁衍重要。秦亡就讓他亡了,漢衰就讓他衰了,在朝代更迭、人心變幻中,他們從未堅守過什麼正統,什麼信念。他們看重的不是最快對世事變化作出應對,而在保證自身安全的前提下,取得最大利益。
「上午我們去了趟將軍府,結果別說求親,連關羽的面都沒有見上。趙累說是關羽被昨晚的刺客傷了,需要靜養,我看分明是在拖延時間。賈校尉,依你之見,要如何應對啊?」
賈逸拔出長劍,做好了救人的準備。然而轉過街角之後,卻發現空無一人。他有些遲疑地往前走了幾步,注意到附近連搏鬥過的痕迹都沒有。到底怎麼回事?跑錯了地方?不對啊,在望樓上,明明看到煙花是在這裏亮起的。附近傳來了一連串的腳步聲和竹哨聲,他只好按捺下心頭的疑問,閃身躲在旁邊一處大宅的門廊上。
「在建業城都交過手了,以你的眼力,還看不出我的身形?」
「我來公安城,與其說是表姐的意思,不如說是吳侯的。在甘寧遇刺之後,淮泗系一口咬定是江東系做的,在吳侯面前鬧了好一陣子。吳侯一方面想探明關羽的態度,一方面也算是給淮泗系一個交代,於是就派了諸葛瑾、虞青前來公安城。諸葛瑾向關羽提親是明,虞青查甘寧遇刺是暗。至於我……這個現在還不好跟你說清楚。」
她將瓷瓶放入袖中,嬉笑道:「我和你的亡妻,到底誰更好看一些?」
一名身披鐵甲的白毦衛走了進來,將一卷木簡呈給了趙累。打開之後,趙累眼中的陰鬱之色更加明顯起來。賈逸救過的那個陳姓寡婦,一個時辰前他安排了白毦衛前去尋找,結果發現母女都已被殺死在家中。而在正屋內,發現了一柄長劍和一套沾染血漬的衣服,那套衣服經人辨認,正是前幾日賈逸所穿。
「四大……客卿?」賈逸喃喃重複道,「哪四個人?」
虞青的推斷漏洞太多,帶有很強烈的個人情感。諸葛瑾微微搖了搖頭,她雖然算得上聰明,可惜格局太小,終究難成大器。
「那個年輕女人說了為什麼送我這個嗎?」賈逸問道。
丟掉,再拾起幾份。荊州內的幾家本地士族,這兩年的往來貨物比以前減少了近兩成,運輸船隻減少了近三成。前幾日,有人曾經目擊賈逸救過一個陳姓寡婦,而這個陳姓寡婦的公公,就在這幾家士族之列,正是剛剛來訪過的傅熙。一條看不見的細線將幾塊碎片串聯起來,形成了一塊模糊的圖案,趙累心中隱隱有了一些想法,但還不敢確定。
賈逸插話道:「照你這麼說,你出現在那裡只是負氣使然?只是一場巧合?」
他走上前去,沒好氣地問道:「剛才發生了什麼事,為什麼用那枚煙花求救?」
「你確定我儘力了嗎?」傅塵打了個哈哈,「你現在的身份,應該還算不上客卿。要成為寒蟬的客卿,除了引薦人的舉薦之外,還要經過典客的核查。既然一直沒有人跟你聯繫,沒有明確你的身份,那麼應該還在稽考期內。」
夜巡士兵還在往前走,眼看已經走到賈逸附近,後面卻傳來了喊聲:「小四,你磨蹭什麼呢?」
「定軍山一戰,曹操被劉備奪了漢中,其後,許都又發生了漢帝夜逃的事情,關羽在荊州虎視眈眈,吳侯在合肥大兵壓境,就連北方那片的公孫康也是蠢蠢欲動。內憂外患,曹操頂不住了,派了使團找關羽求和。」
諸葛瑾微笑道:「只要你能帶隊拿下蔣濟的人頭,短時間內關羽勢必無法與曹魏媾和,那樣我們就能避免腹背受敵了。」
「東吳。」賈逸悶聲答道。
賈逸向四周看了看,此時霧氣雖然已經開始瀰漫,但卻並不算濃,至少三十步之內是能看清楚的。前門傳來一陣叱責吵鬧之聲,應該是虞青他們在故意惹出什麼亂子。
賈逸顫抖著往前走了兩步,卻又停了下來。不行,現在如果落到關羽手裡九-九-藏-書,根本說不清楚狀況,不會有什麼好下場。天色越來越亮,路上已經開始出現行人,不少人疑惑地看著站在巷口的賈逸。賈逸心急如焚,卻想不出下一步要怎麼辦。現如今,滿城只有寒蟬可以信賴,但示警用的手段早已用完,要如何才能跟寒蟬立刻聯繫上?
然而就在下一瞬間,賈逸的心已經沉了下去。他看到院牆上突然出現了四個弩手,隨即,黑色弩箭迎面射來。身在半空中,已經無法借力躲避,賈逸只好揮起長劍格擋。雖然磕開三支弩箭,卻還是被一支射中了肩膀,身形一挫,差點仰翻過去。他用長劍支著地面,看殺手已經圍了過來,心中充滿了苦澀。真沒想到,自己竟然就這麼莫名其妙地交待在這裏了。
「恩公,你這是怎麼了?」年輕女子滿臉疑惑。
「傅都尉看來早有安排。」
「下官不敢評價將軍的應對,只是看此間的情形,恐怕沒有那麼簡單。」趙累頓了頓,「不過,將軍既然如此應對,是不是要動兵了?」
賈逸心中一震,他想到後院中整裝完畢的那十二名解煩衛,還有等在前院的那幾名。是的,當時前後都布置了人,如果自己拒絕,諸葛瑾恐怕會當場下令將自己拿下。
「這麼久了,就沒有人打理嗎?」
賈逸抬眼看了下黑漆漆的天空,摸向了胸口,那裡放了幾件蔣濟交給自己的小物件。走了小半個時辰,離蔣濟住處只怕越來越近了,可以向蔣濟示警的時間已經不多了。隊中有兩名解煩衛應該是受了安排,一前一後注意著賈逸的動靜。
已經走遠了的賈逸,回頭看著半空中刺破薄霧的耀眼亮光,稍稍鬆了口氣。這是寒蟬傳遞危險訊號的一種方式,如果蔣濟看到,自然會明白。但如果他現在已經入寢,值夜的衛士不知就裡,恐怕也不會向他稟告,那樣的話就麻煩了。
「不,軍議司正在荊州全境驅逐間諜耳目,我們的人得偃旗息鼓,不要再去做其他的事情。」
他在自己的畫像前停了下來,端詳了一會兒,才自言自語道:「畫得一點都不像,這麼猥瑣的人,是我嗎?」
「他們兩人都要求我,將對方緝拿問罪。我答應了他們,並安排他們回去分別向曹操和孫權稟告。而且我也對他們說了,為避免此類事情再度發生,已命關平帶領校刀手,排查城內所有魏吳相關人等,請出公安城。此時還不願走的,必定是跟這兩起案子有關的,那就抓起來細細審問。趙長史,你覺得我這樣處置,妥不妥當?」
「我那裡有表姐的舊人可以幫忙,至於你嘛……確實是沒什麼用處。」孫夢道,「你就還在這個鬧鬼的宅子里等吧,用得著你的時候,我再找你出力。」
僵持了數個吐息,黑暗中那人突然道:「有忍乃有濟。」
還未等他細想,諸葛瑾就笑道:「胸有激雷而面如平湖者,可拜上將軍。賈校尉不愧是進奏曹的精英,處事果然穩重得很。」
虞青依舊堅持道:「我們先軍議司一步找到賈逸,殺死他,免得他被抓了之後構陷我們。」
「趙累發布了海捕文書,對你們三人各懸賞五萬錢,我能找到你,軍議司也能找到你。」傅塵道,「這對母女雖然沒什麼問題,但將性命託付給陌生人,終究是太過冒險了。」
賈逸忍不住贊了一聲,換做平常人都會去想怎麼開鎖,誰會想到鎖梁早已鬆動了呢?傅塵輕輕推開大門,拉著賈逸走了進去,然後他從門縫裡伸出手去,將鎖梁插在門上,從裏面關上了大門。
「虞校尉你這樣說,實在不妥當。人嘛,與過去決裂總需要一點時間。」諸葛瑾道,「但是,這次事態緊急,賈校尉你能不能快一點做出選擇?」
是傅塵的聲音,他果然是寒蟬的人。
「至少要徵求下法正先生或者諸葛先生……」
「正因為如此,才要儘快動兵。公安城內,從未像這般熱鬧過,趙長史可曾想過為什麼?」關羽問道,「如今天下局勢,曹魏新敗,東吳和他們又在合肥鏖戰,正是我們對曹魏用兵的好時機。而就在此時,公安城竟發生了這麼多事情,恐怕是進奏曹在故布疑陣,讓我們覺得後方不穩,從而錯失此次良機。」
「現在就走?」
「不錯。曹孟德挾天子令諸侯,名為漢相,實為漢賊。近幾年,隨著他羽翼漸豐,行為愈加跋扈。今年陛下被逼之下出逃鄴城,又被他的兒子曹丕阻攔,並借口此事將許都內的漢室舊臣誅殺殆盡。我身為漢壽亭侯,清君側,靖國難,理應當仁不讓。」
這樣想著,突然發覺左側隱隱有些異樣,他偏過頭,發現不遠處有一朵奇怪的焰火亮起,燃燒了好一陣子才又熄滅。賈逸心中一驚,右手撐地,翻身而起。那是寒蟬的求救煙花,如今既然蔣濟已經出城,那能用這個東西的就只有一個人了。孫夢,這枚煙花是自己給她的,她拉響這枚煙花,無疑是在向自己求救。原先因為不知道她的處境,而決定不涉險返回驛館,現在呢?
傅塵頭也不回,笑道:「十一年前,呂蒙攻下公安城,甘寧在此屠殺府內老幼婦孺六十一人。每到霧氣瀰漫的夜晚,都能聽到奇怪的聲響。」
「好,就等賈校尉這句話了。十二名解煩衛已經整肅完畢,就在驛館後院等候,你們可以即刻出發。」
賈逸聽完,仔細咀嚼了好一陣子,才問道:「那麼說,除了這些巧合外,你也不清楚行刺甘寧的到底是什麼人?那你來公安城,是要做什麼?甘寧遇刺的事情,是否跟寶榮商號有關?」
賈逸看著孫夢,道:「傅塵幫我找的。」
趙累將手中的木簡狠狠摔在地上。如果結合傅熙的證言和血衣來推斷,那賈逸自然就是罪魁禍首。可趙累並沒有蠢到信以為真。不說賈逸人品如何,即便真是他帶隊攻打曹魏使團,可在被滿城搜捕的狀況下,他又為何非要殺了這對母女,還留下血衣?簡直毫無道理可言,這不像是進奏曹精英乾的事,倒像是一次拙劣的栽贓陷害。
雖然沒有出人頭地的野心,但還不至於任人宰割,就算活得索然無味,他也沒想過要坐以待斃。賈逸深深吸了一口氣,又用力吐了出來,似乎要把這些日子的胸中鬱結一吐而凈。
孫夢道:「你們走之前,虞青帶了幾個解煩衛在驛館前門故意鬧事,引得監視的白毦衛現身的事,你知道吧。」
賈逸只好點了點頭,跟隨傅塵出了院子。兩人趁著夜色,在城中小心地穿梭。夜巡的力度明顯強了不少,除了郡兵,連白毦衛都參与進來。好在傅塵對地形道路非常熟悉,幾次有驚無險之後,兩人停在了一棟廢棄的宅院前。大門上的墨跡已經斑駁褪色,看不出什麼字樣,就連上面的鐵鎖、鐵鏈也都銹跡斑斑,全然不像能打開的樣子。
「稽考期內?」賈逸道,「我現在都自身難保了,還稽考我什麼?」
「被我表姐的舊人收留,你呢?你是怎麼找到這個地方的?」
就在此時,前方傳來整齊的腳步聲,一隊舉著火把的巡夜兵士迎面走來。賈逸收住了腳步,那隊兵士看他一身是血,在隊目的號令下齊齊拔出了繯首刀。身後的殺手已經越來越近,看到這群兵士竟然也沒有躲避的意思,更是加快了速度。
「她難道不是寒蟬的人?在寶榮商號外面,你們配合得……」
「只是傳言而已,看把你嚇的。」孫夢白了他一眼。
「你別不信。他這麼干,我表姐也沒辦法。畢竟給了你表明清白的機會,你當場拒絕的話,任誰看來都是姦細。」
「賈校尉,你信鬼神嗎?」
他沒有再去驛館的打算,軍議司肯定在那附近埋伏下了白毦衛,等著自己上鉤。他不是個容易衝動的人,不然也活不到今天。抬頭看了看天色,今晚難得沒有霧氣,勉強算得上月朗星稀。賈逸貼著牆邊,往前走去。看周圍的房屋樣式,應該是平民聚集的東城,但不知道具體的方位。他有些後悔,如果把驛館里的那張地圖帶在身上,就不會有這些困擾了。眼下要做的,是找到一個白天比較熱鬧的地方。沒有地圖,就只能在周圍轉轉碰下運氣了。
「嗯,諸葛瑾跟我交代過,如果你拒絕,我和虞青就同時向你出手,前後院的解煩衛也會衝進來,能將你生擒更好,不能就殺了你。」
趙累愣了一下,發現這也是一種可能。他沉默良久,道:「對魏用兵,將軍向漢中王稟告過嗎?」
傅士仁氣喘吁吁道:「實不相瞞,我家商號一直跟東吳那邊的商號有些生意來往,所以認識幾個那邊的人。剛才,東吳商號里的熟人找到了我府上,說東吳有個大人物要面見關羽將軍。這關羽將軍不是已經開拔走了嗎,我去哪裡給他們引薦啊!他們現在過來,是不是咱們走漏了什麼風聲,引起了他們懷疑?」
賈逸猛然醒悟,答道:「對,對,是無愛亦無憂。」
兩人推開搖搖欲墜的木門,走進屋內。只見到處是殘破的傢具、朽爛的紗綢,其間還散落著幾塊枯骨。傅塵走在前面,穿過正廳,拐進一處廂房。出乎賈逸的意料,這間廂房雖小,卻打掃得乾乾淨淨。不但木榻被褥一應俱全,長案上還放了幾個食盒和竹筒,牆角甚至還豎著兩把連弩,一把長劍。
「不,客卿不是一個人,而是一種人。四大客卿,分別為謀客、刺客、間客、工客。謀客通常身居高位,能夠在一定程度上影響一國之政,負責在關鍵時刻做一些事情,影響天下大勢向寒蟬希望的方向發展,蔣濟現在或許就是謀客;刺客通常心性靈動,殺伐決斷,負責護衛刺殺,比如我;間客通常品秩不高,但居於要害機構,負責打探傳遞機密消息;工客多是寒蟬在各地發掘的能人奇士,不管是什麼身份,只要有潛質、有能力,都會被收攏帳下,聚在一起製造些巧奪天工的物件。我們常用的那些東西,多半是他們搞出來的。」
「對啊,你追了我一段路程,還打掉了我的面紗,然後放我走了。回去之後,我以為你認出了我是誰,於是把事情的經過告訴了表姐。表姐覺得事態嚴重,如果不主動說明,會被誤會跟那群殺手是一夥兒的。於是她帶著我連夜進宮,將所有的一切都稟告給了吳侯。吳侯聽了后也沒有動怒,只是訓斥了我幾句胡鬧,就算完事了。
「公安城的舊太守府,十一年了。」
「兇悍?孫家以武立威,孫氏子弟大多武藝在身嘛,我表姐就是最好的例子。」孫夢撇了下嘴,「虞青那囂張勁兒,你在她手下這一段時間,應該很清楚了。她不止一次地公開譏諷我表姐,說她佔了個郡主之名,卻整天遊手好閒什麼的。還說我表姐嫁給過劉備,一些情報泄露之事,搞不好是她對劉備舊情未泯,主動透露的。就算虞青真是吳侯女兒,我表姐也是她長輩,你說是不是要給她點教訓?所以呢,我就趁著她在酒肆里等待甘寧仇人的時候,想渾水摸魚,教訓她一下。當然我並不是想殺死虞青,只是想讓她受點傷而已。
「去了幹嗎?」
「賈校尉,眼下有件急事需要你去辦。」諸葛瑾沒有寒暄,直奔主題。
「被我安置在了府上,我騙他說要向關羽將軍稟告,就跑到你這裏來了。」傅士仁用袖子擦了擦頭上的汗,「關羽將軍是不是帶兵打東吳去了?我們要不要把這個人給殺了滅口?」
趙累沒有再說話,叫過一匹快馬,直奔將軍府而去。到了將軍府,趙累不等通報便直奔中堂,卻見關羽一身鐵甲,似乎正要出府。他還未發問,就聽關羽招呼道:「趙長史,你覺得蔣濟和諸葛瑾,誰更能信任?」
正彷徨間,卻似乎聽到身後有人在叫自己。賈逸矍然回身,長劍直指來人咽喉。那人被嚇了一跳,手上的東西跌落,撒了一地。賈逸穩住心神,才發現來人竟是早先救下的那個年輕女子,而地上散落的,正是自己曾經嘗過的紅糍。
「賈校尉,你憑什麼認為身手比我強?」
關羽被刺,隨著早上拒絕接見東吳求親使團的消息,早已在公安城中傳開,而黑衣長劍連弩正是那伙刺客的打扮。隊目聽得賈逸大喊,沒有絲毫猶豫,立刻帶著兵士向黑衣殺手沖了過去,還順便吹響了竹哨。
「見糜芳?」
兩人一前一後,在薄霧籠罩的公安城內穿梭,不到一炷香的工夫,就已經到了賈逸藏身的公安城舊太守府。賈逸拔掉鎖梁,帶孫夢進入大宅。眼中所見蕭條破敗之相把孫夢嚇了一跳,貼近賈逸道:「喂,這不是那棟很有名的鬼宅么,你帶我到這裏幹什麼?」
而且,在逃離許都,遠離了司馬懿和曹丕之後,報仇之事已經遙不可及。再加上田川的死,更使得賈逸意志消沉。在解煩營內月余,就算處於處處被排擠的地位,賈逸也沒有認真對待過。但現在這種人為刀俎、我為魚肉的局面,已經讓賈逸意識到,再不反擊必將是死路一條。即便不能擁有想做什麼的權利,也要擁有不想做什https://read•99csw•com麼的權利。比如現在,對自己有救命之恩的蔣濟,是無論如何不能殺的。如果殺了,不但自己那關過不了,在寒蟬那裡,也會被視為背叛,必將剷除自己。
從建業城傳來消息,吳侯在江東系的反覆遊說下,已經動了攻伐荊州的念頭,這讓諸葛瑾有些憂心。縱觀天下,曹操實力最強,吳侯、劉備較弱,只有弱者聯盟應對強者,才有希望立於上風。當然,與劉備的聯盟只是各取所需,跟關羽也屢有摩擦,算不上什麼鐵血同盟。但當年為了抗拒曹操,可以把荊州借給劉備,而如今正值曹操羽翼最豐的時候,再與劉備開啟戰端收回荊州,合適嗎?在諸葛瑾看來,江東系之所以要攻伐荊州,是因為一直與荊州士族有姻親聯繫,拿下荊州后,更利於他們提升自身實力。
「你要帶她們走?」
又睡了一個白天,醒來的時候,賈逸感覺有些飢餓,打開了長案上的食盒。除了胡餅,下面的格子里竟然還有肉乾、果脯。他拎起一管竹筒晃了晃,好像是水。賈逸將竹筒逐一打開,每個都喝了一口,又重新蓋上了。這個傅塵,整天喊著喝酒喝酒,結果竹筒里全是水。賈逸抓起一張胡餅咬了一口,果然是放得時間久了,又干又硬難以下咽。他又拿起肉乾咬了一口,還好,鹽味挺重,剛好就著胡餅吃。
「然後事情鬧得有點大,就把公安城太守傅士仁喊來做調停。結果他換下了白毦衛,派郡兵來護衛驛館。換防不到一刻鐘后,就有四五十名殺手突然出現,不但殺死了驛館外面的郡兵,還將大批火箭射入驛館。當時驛館內只剩下五六名解煩衛,根本不是對手。虞青護衛諸葛瑾從後門逃走,我從側牆翻了出去,其他人都死在了驛館里。」
「我們還是趕緊走吧,免得夜長夢多。」
驟然間,聽得附近傳來「嘭、嘭、嘭」三聲巨響,夜空中綻放出了三朵璀璨的焰火,將附近照得如同白晝。賈逸強撐著站起身,拎起長劍擺了個架勢。雖然不知道是何人燃放,但賈逸認得那是寒蟬的示警信號。此刻燃放,必然會引來夜巡的蜀兵。只要撐到蜀兵前來,就還有一線生機。而就在此時,賈逸看到了詭異的一幕,牆頭上的那四名弩手猶如被利刃斬斷的稻草,跌落下去。而門口出現一道白影,劍光閃過,接連刺倒幾人,逼得那排弩手不得不起身散開。黑衣殺手們也大多扭轉身形,向那道白影衝去。
剛轉過街角,賈逸一個踉蹌止住了腳步,怔怔地看著驛館的方向——那裡火光衝天,人聲鼎沸,不少白毦衛正來回奔走。
「這宅院是什麼地方?好像已經荒廢了很久?」
「這些東西放了一段時間了,口感肯定沒有紅糍好,湊合吧。」傅塵又促狹地笑了,「那張地圖上還標有另外兩處可以躲藏的地方,如果這裏暴露了,你就去那兩處地方吧!」
看來孫夢的確不是寒蟬的客卿。賈逸斟酌了一下,道:「我在進奏曹的時候,跟他就是舊相識,這是他還我的人情。還有,寶榮商號那裡到底是怎麼回事?」
「上面給我的指令是保護你,並沒有告知你的確切身份,所以我也一直未向你表明身份。」傅塵丟給賈逸一個小布包,「先吃點東西吧。」
傅塵從黑暗中走了出來,笑道:「這才對嘛,別小看了這一字之差,要不是早認定你就是我要協助的那個人,剛才已經向你出手了。」
想到這裏,諸葛瑾的眉頭又皺了起來。當初甘寧遇刺,後面就隱隱有江東系的影子。這幾天發生的事情,會不會也是江東系主導的?如果是的話,接下來,他們會有什麼動作?在江東系和淮泗系的明爭暗鬥中,諸葛瑾向來是不偏不倚的。但現在,他已經覺察到江東繫上升的勢頭,淮泗系快要遏制不住了。如果吳侯決定毀棄跟劉備的盟約,攻打荊州的話,他只有儘力配合。畢竟,在不黨不爭的立場下,他唯一能站得住腳的,就是完全聽命于吳侯。無論吳侯是對是錯,一旦他決定之後,就再沒有爭辯的必要。
傅塵撓了撓頭,道:「這樣吧,我先把你安置好,然後就回來安置她們。如果你覺得不行,那我就留你和她們一起等死,你覺得怎麼樣?」
「圍棋……會一點,但不常下。」
賈逸想要說些什麼,終究還是搖了搖頭。
「傳令全城,從今日起關閉城門!所有人外出均需報備軍議司,無軍議司批核私自出城者,當場緝拿!
「緊接著,我表姐收到消息,你並沒有把見到我的事情告訴虞青,而是被虞青關進了牢內。這事情的轉折當真讓人難以預料,她以為你是因為她的緣故才跟虞青鬧翻了,於是就找到了解煩營的左部督胡綜,要他即刻放你出獄。她覺得你這個人還不錯,雖然沒見過面,卻是靠得住的人,於是又把你安排進了這趟求親的使團中,要我也好有個人照應。誰知道,我第二天去接你,發現你嘴那麼硬,原來是因為把我當成了亡妻。如果不是親身經歷了這一連串的陰差陽錯,我實在不能相信這世間有這麼多的巧合。」
「劉備自立漢中王之後,拜關羽為前將軍,假節鉞。關羽督領荊州,掌握軍政大權,代表漢中王親臨,不但可以隨意斬殺觸犯軍令的官員軍將,還可以代替漢中王出征。所以,荊州這一塊,是戰是和,關羽完全可以做主。」諸葛瑾道,「曹操不愧是天下梟雄,剛剛丟了漢中,折了夏侯淵,竟然可以完全不顧面子,派出使團向關羽求和。賈校尉啊,你是個聰明人,如果曹魏和西蜀停戰,那關羽兵鋒所向,會是哪裡?」
「賈校尉,對不住了。臨行前虞校尉有交代,到了地方要看好你,免得壞了大事。」都尉的聲音在背後響起。
「喂!明天就是我們大婚的日子了,你怎麼愁眉苦臉的?」那姑娘提起曲裾長裙,向他跑了過來。
「宴會之上,你敗給了我。」
在賈逸看來,趙累並不適合緝拿查索,刺探情報。如果換作自己的話,第一步就是要人,不管是從江陵這樣的大城調派白毦衛,還是奪取傅士仁的郡兵指揮權,都要確保麾下有足夠的人手。隨後要將整個公安城仔仔細細梳理一遍,將那些有嫌疑的,該抓的抓、該殺的殺,做到完全掌控。趙累卻並沒有這麼做,大概是在顧忌荊州士族的反應,還有他自己的官聲。畢竟劉備號稱以仁德治國,做得如此極端可能會被成都那邊參奏。可如今已經是非常時期,趙累還顧慮重重,實在是優柔寡斷。這也應了軍議司的風格,敢於慷慨赴死的人很多,而陰狠果斷的人卻很少。
賈逸張了張嘴,想要說些什麼掩飾,卻覺得一陣眩暈襲來,隨即整個世界都黑暗沉寂下來。
「不錯,咱們本是打著求親的幌子,來探明關羽態度的,結果撞上了曹魏使團,當真是好運氣。賈校尉,這段時間虞校尉屢次難為你的事,我都聽孫夢姑娘說了,在這裏給你賠個不是。」諸葛瑾向他深深作了個揖。
「放心吧,趙累一貫不屑於下作的手段,所以在查索緝拿這方面的能力有限。他雖然在城裡搞得大張旗鼓,卻不得其法,一時半會兒查不到這裏。」
趙累有些疲累地按了按鬢角,返身又坐回了長案之後。他取過一張布帛,將心中所慮全寫在了上面,然後將其裝進一根竹筒里,用蜜蠟封死埠。他起身,喊過門外一名白毦衛,要驛站星夜加急送至關羽處。
「那就好,至少你晚上能睡得著。」傅塵在一處大宅前停下,「到了。」
「賈校尉!」一名解煩衛走到門口,打斷了他們的對話,「諸葛長史找你。」
賈逸只覺得一陣眩暈,依靠在了木門旁。她不應該在這裏的,雖然他很希望她在這裏。
「這麼巧?」趙累奪過名冊,眉頭皺得更緊了。兩次釜底抽薪的夜襲,竟然漏掉了敵方所有的重要角色,這到底意味著什麼?
趙累微笑著點了點頭,傅士仁才顯露出一副放心的表情,轉身離去。
孫夢聽得嘆氣聲,轉頭笑問道:「你又怎麼了?」
賈逸有些猶豫,他不確定蔣濟是否看到了紙鳶,如果由得解煩衛們潛行進去,會不會傷了蔣濟?要不要大聲示警?就算以後不能在解煩營待了,只要能救下蔣濟……突然之間,他感覺到後背左側第三根和第四根肋骨之間,頂上一件冰冷堅硬的東西。
「賈校尉,你不光陰符畫錯了,切口也答錯了。要不要再想想?」
都尉低聲喝道:「滅了!」
賈逸根本顧不得去看,趁著都尉疏忽,屈肘撞向他的小腹,自己就地伏倒。緊接著,「咻咻」之聲破空而來,門口隨即響起幾聲悶哼,幾名解煩衛倒了下去。剩下的解煩衛們立刻四散開來,就地伏倒,躲避弩箭。
大人物,是什麼樣的大人物?有什麼事諸葛瑾不能談,非要這個大人物來談?趙累沉吟半晌,喃喃道:「莫非是淮泗系的,甘寧?」
賈逸沒有回禮,他預感到有些不好的事情要發生了。
「你覺得自己不知道要幹什麼,這種感覺對於我們這些客卿來說,是很正常的。畢竟我們只是棋子,而寒蟬才是棋手。棋子不需要洞察全局,不需要主動思考,只需要不折不扣地落在我們該落的地方。一顆有太多想法的棋子,反而會給棋手帶來麻煩。賈校尉,既然當初選擇了做棋子,就要有棋子的覺悟。」
「不知道。」
「怎麼,賈校尉是覺得諸葛長史的安排不妥,還是對進奏曹的舊上司下不了手,抑或是,你本來就是進奏曹潛伏在我解煩營的暗樁?」虞青冰冷的聲音響起。
「時間不夠。兵勝之術,密察人之機而速乘其利,復疾擊其不意。我對蔣濟和諸葛瑾說的那些話,就是為了造成我會留在公安城,處理這些事的假象,打曹魏一個措手不及。法正在漢中,諸葛亮在成都,書信往返也要月余時間。若耽擱了戰機,就要用數萬將士的性命去填。趙長史不用多說,我意已決。」關羽竟沖趙累作揖道,「荊州境內軍情刺探、官員督察,本來就是你軍議司份內之責。先前我多有干涉,但今晚我揮軍北上后,公安城內軍政要務均由你號令,荊州境內,如果發現重大嫌疑之人,不管官職品秩大小,該抓的抓,該殺的殺,不必向我稟告。」
眼看已經走近了大門,賈逸突然低聲道:「這位兄台,你覺得虞青會不會殺你滅口?」
「班定遠舊事?諸葛長史這是要我帶隊刺殺蔣濟?」賈逸勉強笑道。
伍長應了一聲諾。這隊白毦衛離去很遠之後,隊中一個郡兵才牢騷道:「不過是一個都伯,比頭兒你高了兩級而已。要頭兒給傅太守帶話,教傅太守怎麼做事,這也有點太跋扈了吧。」
賈逸還想說什麼,但看到孫夢滿不在乎的笑容,只好搖了搖頭。他看了下四周,道:「此地不宜久留,跟我來。」
賈逸只覺得身下濕漉漉的,藉著地上火折的光亮,他匆匆打量了一下四周。鮮血正順著正廳門檻與地磚間的縫隙,肆意淌向廳外。房中發生了什麼,為什麼會有這麼多血?
「他覺得你和虞青互相看不順眼,如果說是虞青探到的消息,你會有借口拒絕前往。」孫夢道,「說是我探聽到的,你沒有合適的理由拒絕帶隊前往的。如果你仍是當場拒絕,那就表明你跟進奏曹那邊還有很深的情誼,說不定投誠東吳只是假象,真實身份是進奏曹的暗樁。」
那兵士停住了腳步,道:「奇怪,剛才明明看到有人影來著。」
上百卷木簡被鋪平了攤在地上,上面全是密密麻麻的小字。這是白毦衛們探查到的情報,涉及方方面面,涵蓋範圍極廣。趙累要做的,就是從這浩瀚如煙的線索中,找出自己需要的碎片並拼接起來,組成所謂的真相。這個過程並不輕鬆,碎片之間大多沒有相互佐證的關係,只能靠審閱者個人的經驗來篩選。
走出數步之後,賈逸發覺孫夢並未跟上,於是回頭示意。
「誰知道呢,也許就是看你能不能活下來吧。」傅塵從懷中拿出一幅羊皮地圖,遞給了賈逸。
是的,只能依靠寒蟬了。
賈逸的目光落在席首那位姑娘身上,那是滿屋中他唯一認識的一個。烏黑髮亮的長發挽了個簡單的綰髻,髻上隨意地簪著一支青玉釵,顯得清秀脫俗。柳眉修長如畫,雙眸閃爍若星,嘴角稍稍向上彎起,帶著一抹淡淡的笑意。
「沒什麼。」賈逸勉強笑笑。
賈逸將地圖揣進懷裡,問道:「我要在這裏待幾天?」
他們這隊解煩衛也察覺到了亮光,那都尉有些遲疑地看看灰濛濛的天空,又看了看賈逸:「賈校尉,你知道那個火團是什麼東西嗎?」
「這個人現在在哪裡?」
賈逸看著她的眼睛:「為什麼要把蔣濟來公安城的消息,透露給諸葛瑾他們?你真的是為了東吳著想?」
趙累沉吟道:「大人物,哪個大人物?」
賈逸沒有猶豫,立刻順著旁邊竹竿滑下,跑過齊腰深的荒草叢衝進屋九-九-藏-書內。他紮緊衣衫,束起護腕,提起牆角的長劍,從窗口縱身跳了出去。落地之處,驚起不少荒草叢中的野鳥,撲棱著翅膀四散逃去。
「那這兩天,你藏身在哪裡?」
賈逸點了下頭,跟解煩衛進了諸葛瑾的房間。諸葛瑾坐在首席,虞青和孫夢站在兩側,看神情怕是已經等了很長時間。
「不,寒蟬通常不會限制你做什麼。他們對客卿的要求就是活著,然後在合適的時間、合適的地點去做他們認為合適的事。當然如果客卿做出了什麼不合適的事情,他們也不會過多干涉,就任你去死好了。」他轉身向外面走去,在門口又轉回了頭,「其實有些時候,人最大的悲哀,就是有太多的選擇,自以為可以把握自己的人生。可是有些由你自己做出的選擇,卻會把你的人生推向絕路。」
賈逸沿著木梯向上攀去,越往上,霧氣越淡。到瞭望樓頂層,竟能感覺到陣陣夜風,目之所及足有數里之遠。他倚著木欄小心地向下看去,見腳下依舊沉浸在淡淡的薄霧之中。傅塵先前說過,公安城地勢低洼,入夜之後清氣與濁氣混合,很容易形成霧氣,看來著實不假。賈逸順勢坐在樓板上,兩隻腳往木欄上一搭,懶懶地看著公安城。這些日子一直處在緊張、猜疑、憤怒種種糾結在一起的情緒之中,現在困坐愁城,不知為何心情卻放空起來。他斜眼看到樓板上還嵌著幾支光禿禿的羽箭,忍不住去撥弄了一下,箭桿一觸即斷,只留下了黑色腐銹的箭頭。這想必是十一年前,呂蒙率隊攻打公安城之時留下來的。
「使團的住處離這裏還有多遠?」賈逸問道。
他起身走到賈逸面前,正色道:「曹魏也派來了使團,帶隊的是你的上官,蔣濟。」
廳外弩箭刺破窗紙,一片「咄咄」之聲如驟雨般襲來。賈逸按捺下心中疑懼,雙手撐地,往前滑到一具屍體旁邊,仔細端詳。雙眼、口鼻甚至耳朵都有血跡滲出,是中毒的跡象。而且身上還有數處刀傷、劍傷,應該是中毒之後又被人補刀的。是關羽殺了他們?不對,這是在關羽地盤上,如果要殺曹魏使團,明刀明槍儘管來戰,沒有下毒的道理。況且,以關羽的性格,絕對不會用這種卑劣的手段。到底是哪方勢力?不但毒殺了曹魏使團,還對前來的解煩營動手?賈逸小心翼翼地支起身子,想確認蔣濟是不是在這一堆屍身中,卻奈何光線太暗,看不清楚。四周到處有或輕微或粗重的呼吸聲,是那些解煩衛們。眼下一片漆黑,外面又有弩箭環伺,他們倒也不敢輕舉妄動。賈逸立刻放棄了尋找蔣濟的念頭,雖然此刻局面非常混亂,但他卻異常清醒。現在不是揣測真相的時候,而要考慮如何脫身。
孫夢笑嘻嘻道:「嘁,你凶什麼?不是幾天都沒有你的消息,我擔心你死了,才用煙花確認一下嘛。」
「這一連串的事件背後,到底是什麼人,對不對?」
諸葛瑾站在樓船上,表情陰鬱地看著遠處,那裡是灰暗高大的公安城城牆。這次求親,本是想試探下關羽的動向,然後調查甘寧被刺一事。結果不但這兩項任務都沒有完成,還搭進去了十幾個解煩衛。而且,關羽已經開始對荊州境內進行肅清,以前埋下的那些暗樁暗線,恐怕有相當一部分會被清查出來。
「自然是勞煩傅太守將他帶來,在你府上人多眼雜,恐怕會走漏了什麼消息。」
幽婉溫柔的歌聲在外面似有似無地遊盪,賈逸從木榻上起身,穿好鞋襪,推開了嘎吱作響的木門。歌聲聽起來似乎很近,但眼前白霧瀰漫,伸手不見五指,看不到唱歌的人在何處。賈逸順著腳下蜿蜒曲折的小路,跌跌撞撞走了半炷香時間,模模糊糊地摸到了一幢木樓前。看式樣似乎是女眷的閨樓,雕樑畫棟,輕紗垂曼。
「蠢貨!傳聞煙花價值不菲,城內富庶之家雖多,可一年也難得見他們燃放一次。但這段時間,卻接連看到了幾次,而且每次煙花爆起,城內勢必有事發生。分明是有人將煙花當成了傳遞消息的訊號,怎麼會不值得注意?」都伯見問不出什麼東西,索性道,「算了,這麼長時間了,人早就離開了。你回去跟傅士仁說下,讓他通告全城郡兵,下次再看到這種怪異的煙花,要立即派人趕去查看,明白嗎?」
傅塵點了點頭。賈逸抬頭看去,院牆雖然看起來多處殘破,但足有兩三丈高的樣子,沒有繩索之類的東西很難翻進去。不知道傅塵會不會用他背後的長槍撐著跳過去?賈逸突然浮出這個念頭,看向傅塵。卻見傅塵徑直走到大門旁,將鐵鎖連同鎖梁一起從門上拔了下來。
「傅塵?」孫夢歪著頭問道,「他為什麼要幫你?」
賈逸意識到自己掩飾得有些過火,道:「諸葛長史謬讚了,我是一時間被這個消息驚到,來不及反應而已。不知道曹魏這個時候派來使團,是要做什麼?」
「您誤會我的意思了。我是覺得賈逸這個人,很可能跟這一連串的事情有關。他是蔣濟的舊屬,一定是他提前報信,讓蔣濟逃了出去。不然的話,為何整個曹魏使團全部被殺,只有蔣濟幸免於難呢?對驛館的夜襲,會不會是蔣濟動用城中進奏曹之力發動的報復?」
能夠把握軍議司、解煩營和進奏曹三方動向,這股勢力可能已經滲透到了公安城內的各個角落。說不定,自己掌控的軍議司內部也有對方伏下的暗樁。這些年發生在三方之間的間諜大案,要麼是竊取機密,要麼是挑撥離間,不管是什麼形式,無非是要從中得利。而這次的對手,雖然已經出手數次,卻是將蜀魏吳三方都作為敵手,打了一場亂仗,除了把公安城攪成了一鍋粥,實在看不出有什麼目的,能得到什麼利益。最可怕的敵人,莫過如此。不知道他的目的,就無從推斷他的下一步安排。
趙累一怔,道:「不知將軍為什麼這麼問?」
都尉走到牆邊,雙手抱肩,紮好馬步,解煩衛們一個個快跑幾步,然後跳起踩著他的雙臂,借力往上一縱,攀住牆頭翻了過去。轉眼間,院中只剩下了賈逸和這名都尉。都尉沖賈逸擺了擺頭,示意他如法炮製。賈逸卻搖了搖頭,右腳發力,身形如離弦之箭直衝山牆而去。堪堪撞上山牆之際,長劍出鞘,在牆上輕輕一點,身形隨之向上一彈,人已經立在了牆頭之上。那都尉輕輕叫了一聲好,從腰間摸出兩把匕首,雙手一前一後插在牆上,幾個錯落之後,也翻了過來。
賈逸乾咳了一聲,解釋道:「我是沒想到,吳侯的女兒竟然還這麼……這麼……」
「也是,也是,還是你考慮得周到。」傅士仁轉身向外跑去,沒跑多遠卻又折返回來,「對了,趙長史,關將軍出征的消息,我可是絕對沒有跟外人提起。你們到時候查索,可別懷疑我。」
傅塵拍拍他的肩膀:「想不通也無所謂,反正長夜漫漫,你有得是時間。」
賈逸點了點頭。
「下官不知,請賜教。」賈逸應聲接上。從建業城出發,就一直把他當外人,什麼都不曾讓他參与,現在突然問起他的意見,是什麼意思?
「這東西……完全不像煙花啊。」都尉話音未落,紙鳶已經燃燒殆盡,亮光也須臾消失在黑暗之中。
那伍長也沒好氣地哼了一聲:「管他呢,我才不去觸傅太守什麼霉頭,他們說他們的,咱們做咱們的。兄弟們先找那個戳傷我們的小子。媽的,管他是誰家公子尋我們開心,都得讓他知道咱們太守府也不是好惹的!」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緩過勁來,吃力地撐起上身,環顧四周。房間不大,甚至可以說是有些狹小,也沒什麼像樣的傢具,唯一說得過去的就是比較整潔。他向窗外看去,發現天已經黑透了,也不知道是什麼時辰。單薄的被褥從身上滑落,賈逸下意識地伸手去抓,猛然發現肩膀上的傷口已經被包紮了起來。想起來了,本來是跟著解煩衛一起去夜襲曹魏使團的,結果到了地方卻中了埋伏,只有自己逃了出來。驛館也被突襲,燃起了大火。後來,湊巧碰到了以前救過的那個年輕女子……
趙累皺了皺眉頭,示意他坐下:「傅太守,何事如此慌張?」
終於等到弩箭停歇,賈逸解下一具屍身上的佩劍,遠遠地擲出。佩劍跌落在青磚地面上,發出清脆的響聲。弩箭破空之聲再度襲來,卻只射了僅僅一輪,想必是箭支已經用盡的緣故。他聽到四周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是那些解煩衛們正在向佩劍跌落的地方挪去。
賈逸沒有動,他從懷中掏出了一枚火折,緊緊扣在手中。現在的形勢,犯錯就是死,他要把握好時機。聲音停了下來,解煩衛們已經聚在了一起。賈逸拈起火折,隨手一擲,一點微弱的光亮直向解煩衛們飛去。那群解煩衛猛然醒悟,但還未來得及反應,四周就響起了破壁之聲。數不清的黑衣殺手破窗而入,直奔解煩衛們而去。
原來這夥人是對曹魏使團和東吳驛館同時下手的,自己帶隊去刺殺蔣濟,很可能是湊巧撞上了而已。
賈逸沉吟了一下,還是決定把心裏的疑問說了出來:「我在進奏曹之時,覺得寒蟬行事詭異,神秘莫測,是入仕以來領教過的最可怕的敵人。但到了解煩營,卻感覺完全變了樣。我身為寒蟬的影子,不但對身邊發生的事情一無所知,甚至屢屢陷於險地。至於現在,更是連寒蟬要我做什麼、我能發揮多大的作用都不清楚。傅都尉,我是不是先前對寒蟬估算過高了?」
趙累在房中來回踱步,將木簡踢得到處都是。同時向三方下手,是幽州的公孫康?還是交州的士燮?不,這兩人都是守土之志,沒有理由參与到這種謀划之中。一個有些可怕的念頭隱隱浮現出來,會不會是自己人做的?最近幾年,一直有傳言關羽要在荊州反叛自立。雖然漢中王劉備那裡,從來沒有表示過懷疑,但三人成虎,公安城又與成都相隔千里,誰知道漢中王心裏到底有沒有猜忌?借荊州士族之手,攪亂公安,敲打關羽,有這個可能嗎?想到這裏,趙累自己都笑了起來。這太荒謬了,且不說關羽將軍忠義冠絕天下,漢中王又豈是喜好猜忌之人?把荊州弄亂了,只會給曹操、孫權可乘之機,這種淺顯易懂的事,漢中王怎麼可能不知道?況且,自己作為公安城軍議司長史,直接隸屬法正將軍,從未獲悉過類似的消息,就不要再庸人自擾了。
「趙長史,屍體已經清點完畢。」仵作站在趙累身前,稟告道,「對照咱們軍議司提供的名冊,還有五個人不見蹤影。」
眼前忽然一亮,是門口的一名解煩衛打著了火折。
「不對。」孫夢靠在樓板上,懶懶道,「曹魏使團來荊州的事,我根本不知道。」
「你覺得最可怕的對手,是哪一種風格?是穩健嚴謹、劍走偏鋒,還是大巧若拙?都不是,最可怕的對手,是根本沒有風格。他會根據對手的風格來轉換風格,你根本搞不清楚他想要幹什麼。而且他會看似漫不經心地丟下幾步毫無用處的閑棋,等到中盤之後,你才發現那幾步閑棋早已化腐朽為神奇,逼得你大勢已去,毫無回天之力,最後滿盤皆輸。
「應該是江東系沒錯了,那個陸遜你也見過了,他這個人好謀善斷,據說馬上就要接手呂蒙的兵權了。」
「不遠,至多還有半里路程。」
「趙累已經全城搜捕他們兩個了,我們這個時候去找賈逸,有必要嗎?」
硬物應該是把匕首,第三根和第四根肋骨之間是人之要害,一刺斃命。
賈逸裝模作樣地搖頭道:「不知道,看路程至少離我們有一兩里地遠,是不是哪位世家公子燃放的新奇煙花?」
「那是因為……公安城內的荊州士族跟他們互相勾結的緣故吧。」孫夢道,「怎麼,聽你的意思,你還要自己動手去查嗎?」
「雖然弄清了一些事,但最主要的疑團還是撲朔迷離。」
賈逸循著聲音回頭,發現身後門廊下,孫夢不知什麼時候站在了那裡。
「你熟悉下城裡情形,如果哪天被逼得在城中逃生,也不至於像今晚一樣,只能憑運氣亂撞。」
趙累的喉頭滾動一下,並沒有打斷關羽的話。
「這裡能躲多久?」
「我們先退回夏口。如果主公奪取荊州心意已決,那我們就直接奔赴江陵,見糜芳。」
這樣下去不是辦法,賈逸拾起地上一柄長劍,雙劍左右如飛,舞起一團雪亮劍光。一路上劍光所到之處,勢如破竹,轉眼間離大門只有數步之遙。而就在此時,聽得黑暗中傳來破空之聲,賈逸硬生生停住腳步,身體往後一仰,一排泛著烏光的弩箭擦著衣袂射過,擊中了後面追來的殺手。
一輪箭雨稍歇,賈逸立刻從血泊中躍起,撞進廳中。身後那名都尉一聲怒喝,帶著解煩衛也向正廳衝去,卻又引得弩箭驟響,被射倒了兩個。賈逸撲倒在正廳的青磚地面上,覺得血腥味尤為濃烈。抬眼匆匆一掃,猶如一九*九*藏*書道暴雷在頭頂炸響,眼前景象讓他震驚不已。廳中堆滿了屍體,或坐或卧,死狀慘烈,整個曹魏使團竟然已經被屠殺殆盡!
伍長有些不解道:「看是看到了。但咱們這公安城內富庶之家很多,那些公子們晚上偶爾也會燃放煙花,這有什麼值得注意的嗎?」
「救命之恩,這麼一走了之,不合適。」
賈逸拾級而上,登上閨樓,站在那扇華麗的木門前面。歌聲就是從裏面傳出來的,還伴著一陣熟悉的笑聲。他張開兩手,用力推開了木門,見裏面正舉行一場夜宴。座上之人都身穿綾羅綢緞,面前長案上擺滿了時蔬鮮果,中間一群花枝招展的伶人正在樂師的伴奏下翩翩起舞。
「本以為等到混戰結束,我可以偷偷溜走,誰知道虞青說要當場甄別屍體。當時我雖然蒙面趴在地上,但只要她手下的解煩衛將我的面紗拿掉,就會立刻暴露,到時候說都說不清楚。於是一不做二不休,我就向她出手了。」
賈逸有些氣悶,問道:「那你到了公安城之後,前去寶榮商號那裡,也是不好說清楚的任務了?」
賈逸接過地圖,湊著光亮吃力地看了起來。是公安城的地圖,街道、住宅、市坊都標註得很清楚,就連巡城路線和時辰也仔細寫在了空白處。
「我們現在是海捕要犯,露面就會被抓,怎麼去查?」
都伯搖頭道:「我們是從軍議司趕過來的,一路上不曾遇見什麼人。倒是這裏剛才亮起了一次煙花,你們注意到了沒有?有沒有趕來搜查?」
那姑娘轉過身,看到了賈逸,笑道:「你還站在那裡幹什麼?還不快來?」
趙累在方陣前站定,厲聲喝道:「傳關將軍鈞令,即刻起,公安城內軍政皆聽命於我一人!
傅塵不懷好意地笑了起來:「怎麼,捨不得這陳姓小娘子?」
「這東西似乎很合你口味,我叫人在裏面還摻了些肉乾,比這陳姓小娘子做的味道要好些。」他背著那桿長槍,走到門口將賈逸拽進房間,又關上了門,「那天下午,我已經調查清楚了她的底細,沒問題。她能幫你處理傷口,是因為陳家是開藥鋪的,她從小耳濡目染,也學了不少。」
「刺客?你要刺殺誰?」
「那次我收到的指令是配合她,但是也不清楚她的身份。對了,諸葛瑾和蔣濟都已經離開公安城了,一直跟你作對的虞青,現在還下落不明。搞不好這個女人還潛伏在城裡,想伺機動手幹掉你,要小心一點。目前的要緊事情,我就知道這麼多。上面行事一向謹慎,我作為刺客,知道的並不是很多。」
「你們攔住他,我去找趙長史報信!」賈逸大喝一聲,轉身拐進旁邊的一條小巷。在連續拐了幾個彎后,他才停住腳步,大口大口地喘著氣。剛才一路狂奔,已經偏離了來時的路,夜色加上霧氣,更讓人摸不清楚方向。
賈逸面無表情地點了點頭,跟在虞青後面走出了房間。虞青帶了三四個解煩衛,點亮火把從驛館前門走了出去。賈逸轉身走到後院,發現那十二名解煩衛已經換上了皂色軟甲,蒙好面在等著他出來。為首的那名都尉上前一步,遞上一塊黑色綢巾,示意賈逸蒙面。賈逸接了過來,卻將綢巾胡亂塞進懷中,道:「走吧。」
天色已經大亮,趙累臉色鐵青地站在義莊之前,看兵士們抬進一具又一具的屍體。昨晚東吳和曹魏使團相繼被屠戮殆盡,而身為公安城軍議司長史的他,竟然事先沒有發現一絲端倪。接到消息之後,趙累去驛館和宅院分別看了看,留下的那些殺手屍體旁,散落的依舊是吳地丹陽鐵劍和蜀地連弩。雖然可以確定,這夥人就是刺殺甘寧和關羽的殺手,可那又有什麼用?
賈逸忍不住道:「如果身為棋子,所有的一切都要遵照寒蟬指令,那活著又有什麼意思?」
賈逸從懷裡掏出一個小瓷瓶,遞給了孫夢。孫夢的嘴角翹了起來,笑道:「金花燕支?你一直放在身上?」
「確認身份?你不是說跟我是一路的?」
他猶豫了一下,招呼孫夢一起向那棟望樓走去。兩人順著木梯登上望樓,孫夢像是發現了什麼了不得的事情,興奮地四下看個不停。賈逸靠在樓板上,靜靜看著她。夜色之下,孫夢的側臉很美。一頭烏黑的長發挽了個驚鵠髻,髻旁左右各簪著一支雙鳳金勝華,細長的流蘇垂了下來,被夜風吹得一搖一曳。身上是一襲裁剪得體的乘雲綉曲裾長裙,領口不高,露出裏面粉紅色絲綢褻|衣,映得胸口一片凝脂玉白。淺藍色絲帶斜斜地挽在腰間,更顯得腰身盈盈不堪一握,婷婷裊裊,讓人忍不住想要上前相扶。
解煩衛都潛進了院子,那都尉揮手示意,一名解煩衛上前,去撥弄廳房的門閂。而就在此時,賈逸心頭卻閃過一絲異樣,皺起鼻端用力吸了幾下,悚然動容。他聽到那都尉也用力嗅了幾下,似乎覺察到了什麼。房門已被打開,兩名解煩衛持刀躬身潛了進去,儘管很小心,這兩人卻還是在門口雙雙跌倒在地。而緊接著進去的解煩衛們,腳下響起了「啪嗒啪嗒」的聲音,好像地上鋪了一層黏稠濕滑的東西。
當初蔣濟把這個叫司南儀的東西交給自己的時候,還覺得是個累贅,想不到此時竟成了救命的稻草。記得驛館在城內東北方位,賈逸穩了穩心神,提著長劍強撐著又邁動了腳步。好在因為宵禁的緣故,路上並沒有閑人,不會有人大驚小怪引來夜巡兵士。
賈逸敷衍道:「行、行、行,請孫姑娘隨在下前往一處安全的地方,可否?」
孫夢抿緊了薄薄的嘴唇,道:「一切其實很簡單,要從建業城那家酒肆,我向虞青出手說起了。按照戶籍文牒記載,虞青是出身寒門,但一直有傳言說她是吳侯的私生女……」
「身體髮膚,受之父母。就算有人救過你,也沒必要……」賈逸沒有再說下去,背後的匕首已經刺破了皮膚。
賈逸點了點頭。
賈逸放鬆下來,立刻回道:「無愛即無憂。」
傅塵促狹地眨了眨眼:「今天黃昏,我就查到了你在這裏。不過那時候你還在昏睡,我也確定不了你的身份,就沒有打擾。直到剛才見你撅著屁股,在胡亂畫陰符,才決定跟你對一下切口。」
「光留下錢不行,你也說了,你能找到我,別人也可以。我擔心伏擊曹魏使團的那些人,會對她們不利。」
傅士仁忙不迭點了點頭:「那是你去我府上,還是我帶他過來?」
賈逸閉上了眼睛,一陣酸楚浮上了心頭。
言畢,他轉身大步走出了將軍府。府門外的空地上,一列列白毦衛正排成方陣,等候命令。太陽已經升到了頭頂,炙熱的陽光照在白毦衛的盔甲上,泛著刺目的光芒。
賈逸有些尷尬:「那還不是因為不知道是你么。」
都尉推著他邁進了大門,看樣子是想把他殺死在房內。他們突襲成功之後,就會撤去,留下這一片狼藉丟給軍議司。而軍議司看到賈逸死在房內,很容易就會得出虞青想要的答案。由軍議司提交的結果,更有說服力。
「諸葛長史,我們就這樣一走了之?」虞青在身旁恨恨不已。
靜靜等了一會兒之後,眾人才從黑暗中閃出,那兩名解煩衛也站到了賈逸躲藏的地方附近,看著賈逸走了出來。都尉清點人數,聚攏隊伍后又向前摸去。誰都沒有留意到,在賈逸躲藏的牆邊,留下了一小塊黃色紙包。在半刻鐘后,那塊紙包緩緩冒出了一縷縷青煙,隨後猛地向上一彈,在離地面不遠處騰空展開,變成了一副小巧精緻的紙鳶。紙鳶藉著彈力,猶如一片羽毛,搖搖晃晃地往天空升去。在升至高處之後,那紙鳶才噼噼啪啪地燒了起來,化作一團火焰,在漆黑的夜色中十分耀眼。
「那你前方帶路吧。」
賈逸沒有說話,對於孫夢這種蠻不講理的詰問,他並不想辯解。
「所以,在我看向你的時候,你才暗示我同意帶隊前往?」
「他不像是這種沉不住氣的人,」賈逸又想起了那個彬彬有禮的儒將,「而且就算江東系有心做這些事,也不可能把公安城摸得這麼透。」
「可是你也知道,雖然有孫尚香郡主為你撐腰,但在咱們解煩營,如果沒有建下什麼功勛,是沒有多少人會相信你的。眼下就有一個自證清白、建功立業的機會,不知道賈校尉願不願意把握?」
他怎麼會出現在荊州公安城內,難道是曹丕派他來的?可為何又像在幫自己脫困?形勢緊迫之下,賈逸也不敢細想,揮劍砍翻一名身前的殺手,趁亂逃出院門,發力狂奔。沒跑出多遠,就見後面分出一隊殺手追了出來,一副不死不休的架勢。賈逸跑過幾條街,發覺眼前的景色忽明忽暗,肩膀上的箭傷也不疼了,反而傳來酥麻的感覺。他低聲罵了一句粗話,那支弩箭上應該是淬了毒。
片刻之後,他已經轉過小巷,來到了長街上。月光下,貼在牆上的幾張布告引起了他的注意。賈逸湊了上去,發現是虞青、孫夢和他自己的畫像,下面寫著東吳細作之類的字樣。
賈逸有些焦躁,轉換身形雙劍一齊攻向左側殺手,將他逼退兩步。右側殺手看賈逸招式用老,無法回身格擋,趁機往前跟了兩步,挺劍向賈逸背後空門刺去。眼看劍鋒已經刺上了衣服,賈逸卻又向前沖了一步,反手將一柄長劍擲出。殺手躲閃不及,被長劍透胸而過。緊接著賈逸高高躍起,右腳踢開左側殺手刺來的劍鋒,身形在半空中打了個轉,左腳狠狠磕在殺手頭頂。待到落下之時,眼前已無障礙。
「這是……」
「這個不勞賈校尉費心,等下我會去前門吸引軍議司的注意,你們從後院翻牆出去。」虞青道,「這十二名解煩衛都是精挑細選出來的,我已經交代過,這次刺殺行動聽你號令。但如果你耍什麼花樣,也別怪他們手下無情。」
跑出了舊太守府大門,賈逸在薄霧之中靜立片刻,辨明方向之後即刻發力狂奔。他知道這樣很容易被夜巡隊發現,但是小心潛行耗費時間太長,很可能會來不及救下孫夢。剛跑了一炷香的工夫,賈逸就撞上了一隊巡夜郡兵,他暗叫一聲得罪,握緊劍鞘沖了上去。那隊郡兵只有五人,為首的伍長拔出繯首刀高高揚起,還未出聲號令就被賈逸點中虎口。錯身之間,賈逸已揮舞劍鞘將他們一一點倒,從這隊巡夜郡兵中輕鬆穿過。直到賈逸跑出去近半里路,身後才響起了竹哨聲。他明白,雖然這次很順利,但再這樣撞上幾回夜巡隊,遲早會被堵截圍殺,不過讓人慶幸的是,煙花亮起的地方,馬上就要到了。
孫夢接過瓷瓶,打開來聞了一下:「確實好香,以後我就用這個了。」
只見從不同方向跑來兩隊夜巡兵士,一隊是自己點倒的那些郡兵,而另一隊則是白毦衛。郡兵伍長沖白毦衛都伯作揖道:「將軍,剛才有個人用劍鞘戳傷了兄弟們,往這邊跑過來了,將軍可曾遇見?」
他挾起地上兩具屍體,擋在身前,向大門奔去。剛躍過門楣,弩箭又如雨般襲來,釘入屍體,震得賈逸手腕發麻。趁著黯淡月光,賈逸看到院門前站了一排黑衣弩手,兩側還有十多名殺手掠陣。
賈逸拱手道:「請諸葛長史吩咐。」
驛卒道:「嘿嘿,就是您下午救下的陳姓小娘子。她說孤兒寡母的身無長物,就親手做了兩塊紅糍,算是給您的謝禮。」
帶隊去殺蔣濟,說是給賈逸一個自證清白的機會。實際上呢?做了,不管成功與否,關羽一方都必定會追究,到時候就可以把賈逸拋出來抵罪;不做,就可以在吳侯面前造勢,詆毀賈逸跟進奏曹瓜葛未斷,心懷二意。賈逸突然感到一陣深入骨髓的倦怠,這種跟自己陣營的人還要處處揣摩心思的日子,要過到什麼時候?他用眼角餘光瞟了下孫夢,發現她竟微微點了下頭。
看這隊郡兵罵罵咧咧地離去,賈逸從門廊上躍了下來,在原地打了幾個圈圈后,他仰頭看了看灰濛濛的天空,疑惑不已。聽白毦衛和郡兵的話,他們跟自己一樣,都是看到了煙花,卻並未發現什麼人。這就奇怪了,如果沒有什麼危險,孫夢為什麼要燃放這支求救的煙花?而且放了之後,人又跑到哪裡去了?
白毦衛剛剛轉身離去,門外就響起了慌亂的腳步聲,趙累抬起頭,發現是傅士仁滿臉油汗地跑了進來:「趙……趙長史,不得了了,不得了了!」
那群黑衣殺手,身手算不上超群,這幾次刺殺伏擊的結果都不算多完美。而從膚色、食物、兵器、衣物這些線索中來推斷,大致可以確定是出身荊州,更確切一點可以說是公安城附近。這麼多線索指向,操控這群黑衣殺手的,無疑就是荊州士族了。只不過,那些士族不會有這麼快的消息來源,更不會有如此快的反應。這幾次伏擊從布局上來說,確實有很大的威脅,但可惜這些人的實力不佳,才落得個不盡人意的後果。那麼,幫著他們定謀決策的人或者勢力到底是誰,目的又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