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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東吳機密

第八章 東吳機密

「然後?你當然是升官發財了,」傅塵捏起一片蒸羊肉丟進嘴裏,「畢竟孫尚香安排你來公安城這一趟,就是要你在解煩營站穩腳跟。過了今晚,以後的事就簡單多了。」
呂蒙哈哈大笑幾聲,隨即又乾咳起來。他眯起眼睛,看著這個很有趣的年輕人:「好,來吧。」
那些郡兵卻站在賈逸身旁,一動不動。
傅士仁額頭上沁出大顆汗珠,嘶聲道:「孫權他怎麼敢這樣?離了我們,他怎麼統轄荊州?」
虞青手腕一抖,再一道寒光沒入傅士仁腹中:「傅士仁,私仇和國事,我還是分得清的。」
席間鴉雀無聲。所有人都知道,甘寧以勇武聞名,是東吳境內屈指可數的猛將。就算是倉促遇伏,在這個無名小卒手中竟沒走過十個回合,也未免太匪夷所思。
賈逸嘆道:「話都說到這種地步了,你還沒覺察嗎?你自己早已大難臨頭,而荊州士族,也將面臨滅頂之災!」
賈逸摸遍全身,卻發現身無長物,只好道:「那就恭送傅都尉,等你到了天水之後……」
「傅士仁,你就沒有仔細想過,甘寧到底是誰殺的?」
傅士仁趔趄了一步,驚疑地看著呂蒙。
眼看傅士仁已經撲到近前,卻見虞青手腕一翻,一道寒光沒入了傅士仁的胸中。
白衣劍客……如果不是因為在許都時,白衣劍客便是王越這個念頭先入為主,如果不是傅塵一直用長槍來掩飾劍術,賈逸應該早就能推斷出白衣劍客的身份。畢竟整個公安城中,給他最多助力的,就只有傅塵了。
「寒蟬從不走上前台,從不主導一項長遠的計劃,只是在合適的時候推波助瀾,讓天下大勢向符合自己利益的方向傾斜。你的意思是,我平日只需履行解煩營校尉的職責,只有在收到寒蟬密令之時,才有必要顧及寒蟬的利益?」
那些荊州士族們高聲叫好,撫掌大笑。而降將們都瞬間變了臉色,有些人更是想起身大罵,卻被身邊郡兵踢倒在地,兵刃架在脖頸之間,動彈不得。
「你們不殺他,吳侯又怎麼能殺你們?」
眾目睽睽之下,傅塵跳上了高台:「我跟黃祖雖然算得上親戚,但卻不是為他報仇。十二年前,在舊太守府里,甘寧殺了我的姑母,你殺了我的表妹。仇,是替她們兩個人報的。」
賈逸突然意識到,整個大廳中除了他和呂蒙之外,再無東吳將領官員。傅士仁設宴為呂蒙慶功,理應連呂蒙麾下的將領一併邀請,現在只有呂蒙一人赴宴,顯然是不合常理的。他習慣性地摸向腰間,才意識到長劍在門口已經被收去了。賈逸瞟了傅塵一眼,看到他還在優哉游哉地吃著蒸羊肉,於是穩住心神看向首席。
竹簾抖動,伸出一根光滑細長的木棍,推了一個精緻的木盒過來。賈逸打開,裏面是一塊做工精細的令牌,在落盡樹葉的枯枝上面,一隻蟬靜靜地停在那裡。
孫夢低聲問道:「喂,這傢伙是不是在吹牛?」
賈逸愣了一下:「什麼?」
賈逸知道勸他不住,道:「要不要給你找桿趁手的長槍?」
傅塵拱手道:「為呂將軍送行。」
「能被寒蟬納為客卿之人,都是在某個方面有卓越能力的。怎麼你從刺客轉變成間客,就像換了身衣服一樣簡單?」
「你的劍術果然了得。如果我沒有染病在身,應該算是勢均力敵,只可惜……」
建業城,已經越來越近了。
傅塵攀起賈逸肩頭:「既然美人不相送,那就有勞兄弟送我一程了。」
賈逸笑笑,也不分辯:「你要去哪裡?」
廳中一片死寂,一陣夜風吹過,傅士仁竟忍不住打了個冷戰。他強笑道:「賈逸,你真是強詞奪理,胡攪蠻纏。為了活命,竟然在大庭廣眾之下詆毀吳侯,我現在就殺了你,再向吳侯稟告!」
「打趣是打趣,我是覺得,她心裏藏了很多事。」
傅塵嘿嘿笑道:「賈校尉果然心思機敏,這都被你看破了。」
傅士仁怔了一下:「這有什麼可注意的?」
呂蒙坦然道:「想當初我也是叱吒風雲的英雄,如今卻被病痛拖累成了這個樣子。與其病死榻上,倒不如用這將死之軀,再為仲謀做一些事情。」
傅士仁的身形為之一挫,低下頭,不可置信地看著胸中的匕首,帶著哭腔問道:「怎麼回事……你不是一直想殺賈逸……這……」
賈逸狐疑地看了傅塵一眼,跳下馬來,向石徑走去。待到木船旁邊,賈逸忍不住又回望了一眼傅塵,卻見他微笑著看著自己,揮了揮手,然後撥轉馬頭走入黑暗之中。賈逸踏上搖搖晃晃的木板,走上了木船。船上看不到槳手和掌舵,也沒有船夫,到處靜悄悄的,只有船頭上一隻火盆燒得正旺。
竹簾那邊傳來一個蒼老沉穩的聲音:「賈校尉看起來並不像是喜歡繁文縟節的人,讓你當著虞青的面,向吳侯跪拜效忠,你心甘情願么?」
「為了遮掩身份。」
傅士仁圍著兩個人轉了幾圈,笑道:「賈逸,你倒是說說,我怎麼大禍臨頭了?」
「不,」傅塵搖了搖頭,「應該說這些東西,就是寒蟬與那個人的交易,而你也是交易中的一部分。至於為什麼不告訴你真相,一方面是寒蟬要對你稽考,另一方面則是要向那個人展示你的能力。」
「我聽完了你的話,才明白為什麼表姐和陸遜都那麼看重你。你在孤身一人、沒有同僚幫忙查證的狀況下,竟能把真相推演得七七八八,確實高於常人。」孫夢道。
傅士仁嘴角顫動了一下,轉過身,提高了聲音:「我知道這十多年來,座中有些人是理解我傅某人的,但有些人也沒少罵我。因為我任了這公安城太守一職,所以你們覺得我跟關羽狼狽為奸、魚肉鄉里,是不是?有些人甚至還在酒肆茶社中,編排我傅某人的流言,把我說得不堪之極。可是,諸位不妨想想,如果當初不是我傅某人站出來,任了這公安太守,換了關平或廖化上去,會如何?我傅某人違心擔任太守一職,苟且偷生,忍辱負重,就是要儘力保全咱們荊州士族,守得雲開見日的這一天。這十年間,我暗地裡保了多少人,大家可能都不知道。但就在前不久,太守府屬官接二連三遇刺,可都是為了咱們而死!可惜他們無法像我們一樣,等到今天了。這第二杯,就敬如我一般,擔任公安城太守府官職,忍著罵名與關羽虛與委蛇的英雄們!」
傅塵沖賈逸眨了眨眼:「賈校尉,你先坐下。剛才你一通指點江山、慷慨激昂好不過癮。動嘴的風頭你已經出了,接下來動手的風頭,就交給我吧。」
傅士仁暴跳如雷,大聲吼道:「誰聽你在這裏胡亂聒噪,來人,將他先給我砍了!」
傅士仁摸著下巴,嘿嘿笑道:「怎麼,你現在想求饒了?」
「不用擔心,孫夢今晚也會來。」傅塵道,「對了,聽說江東系的陸遜對你很是器重。哎,這我就不懂了,你在公安城裡鬧騰了小半年,乾的事大多都是針對虞青和傅士仁吧。這虞青和傅士仁不都是江東系的人嗎?為什麼陸遜還對你青眼有加,要力保你?」
賈逸嘆道:「殺盡兩三萬士族,雖然看起來有些狠毒,但若說是為了東吳大都督呂蒙復讎,卻情有可原。」
趙雲師從童淵。
離賈逸還有十多步的距離,長劍還未拔出,就聽見「咻」的一聲,一支黑色弩箭射在傅士仁正前方的地上。傅士仁腳下一軟,雙腿打著圈跌倒在地。他惶恐地爬起來,向四周望去,卻見大門吱呀呀向兩邊敞開,幾十束火把飄進廳中,將四下照得雪亮。
荊州士族們停下了議論,幾乎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著賈逸。
不少人目瞪口呆,踮腳看向高台。雖然見識了傅塵的身手,他們還是難以置信,他們認定即便傅塵會贏,也勢必要跟呂蒙拼得兩敗俱傷。
「不做刺客了?」賈逸下意識地重複了一句。這麼好的身手,不做刺客,簡直暴殄天物。
呂蒙邊咳嗽邊站了起來:「我本已時日無多https://read.99csw.com,又何必畏死?」
呂蒙竟然點了點頭:「可能吧。甘寧……是你殺的?」
這些士族們覺得,孫權雖然打下了荊州,但在這裏卻毫無根基。在治民斂財上面,少不得還是要仰仗他們。而且孫權這人風評一向是溫厚曠達、仁愛明斷,對手下諸臣很是寬容。換句話說,他比起英明神武的孫堅、孫策,顯得很窩囊。孫策死的時候,指明了要孫權做繼承人,由淮泗系一眾元老將其扶持上位。孫權接任之後,做出的政績雖有目共睹,但在臣下中卻威望不高。尤其是淮泗系的張昭等人,多次在公開場合斥責孫權,表面看來是剛直進諫,骨子裡卻帶著擁立有功的傲慢。而面對這些,孫權要麼道歉,要麼笑而不語。就連跟他關係一向不錯的呂蒙,都曾在私下裡說過,孫權缺少父兄的霸氣。
「傅士仁,你只看到了淮泗系和江東系之爭,卻沒看到淮泗系其實也分為兩派。周瑜、魯肅、呂蒙他們跟吳侯私交甚好,對孫家忠心耿耿;而張昭、虞翻這些人卻自恃擁立吳侯有功,平日里以元老重臣自居。早在赤壁之戰之時,周瑜等人主張抗曹,張昭等人卻主張降曹,已讓吳侯心存芥蒂。如今,周瑜、魯肅相繼病亡,呂蒙也重病纏身,忠於孫家的淮泗系這一派已經式微。張昭、虞翻等人,意圖推舉跟他們關係較好的甘寧接任都督。但讓軍權落到張昭這一派的手中,吳侯肯定是不放心的,所以他才囑託呂蒙推舉江東系的陸遜接任都督。」
「他們在各處都伏下了棋子,有些棋子會用得很頻繁,有些則只是偶爾才會牽涉,還有些可能終其一生也用不到。沒有寒蟬的密令,賈校尉想做什麼都可以,只要保證你自己活著,保證你還在解煩營。」竹簾后的蒼老聲音似乎想到了什麼,「你需要明白的是,寒蟬並不是無處不在、無所不能的。絕大多數時候,你遇到的問題還需要你自己去解決,他們不會為了一枚棋子的安危,去冒險暴露整個組織。」
傅塵邁出左腳,殘劍舉至齊眉,左手並作二指,遙遙指向呂蒙。這種招式,常見於世家公子們的舞劍之勢,雖然看起來很是瀟洒,但在實戰上卻並沒有什麼用。賈逸不禁搖了搖頭。如果復讎的是他,面對如此的實力差距,是不會選擇這種光明正大的手法,反正只要達到目的,過程無關緊要。他下意識往前走了幾步,如果傅塵勢危,自己肯定要出手相救。
「沽名釣譽。」傅塵也笑了,「我如果在乎名聲,也不會裝了十多年窩囊廢了。」
傅塵已經走到賈逸身前,笑道:「你連兵刃都沒有,竟然誇下如此海口,是不是想跟我同年同月同日死?」
「對。」傅塵回答得很乾脆,「你雖然是天下名將,但在身手上,還差了甘寧一些。」
呂蒙仰起頭,似乎是在回憶。過了一會兒,他搖頭道:「記不起來了。攻城拔寨,難免會有滅門之禍。如果是我殺的,你向我報仇,也算是天經地義。只是我用好劍,你用殘劍,未免不太公平。」
呂蒙抬起手,拭去下巴上那道細細的血線:「敢問閣下尊姓大名?」
席下立即爆出一陣鬨笑。
「我嘛……能活下來再說。」傅塵笑笑,似乎很是隨意。
「喔?你是有什麼苦衷?」
「你?」傅士仁皺眉,隨即嘿嘿笑道,「我這傻兒子啊,你就算了吧。你真以為我沒看出你跟他的勾當?我早就查清楚了,這賈逸在城中東躲西藏,都是你搞的鬼!你還要保他?我本來打算先殺了他,再殺你這個吃裡爬外的東西,現在倒好,一起砍了!」
「經歷了這麼多,你應該已經了解到寒蟬的行事風格了。」
「白衣劍客身後是誰,你一直沒有查到吧。你問過孫夢和虞青,甚至連陸遜都問過了,他們卻都說不知道,你不覺得奇怪嗎?」
「還有一座……你是說黃祖任太守時的那座?怎麼,你是黃祖的親人,要為他復讎?」
「你現在是客卿,有些事情總要向你交代清楚。」傅塵道,「去吧,有人在上面等著你。」
「自從來到公安城,我就一直如履薄冰,到後來更是東躲西藏,疲於奔命。就算前些日子,我放膽一搏,也只是為了活命而已。我一直以為,發生了這麼多事,都是江東系和淮泗系奪權所致。但這幾天閑了下來,我卻覺得有些蹊蹺,尤其是陸遜的一席話,讓我意識到事情沒那麼簡單。不管是江東系、淮泗系,還是荊州士族,都只是棋子罷了。不同的是,江東系知道自己是棋子,而淮泗系和荊州士族,只怕還沒有意識到這一點。這些東西,寒蟬早就察覺到了吧?」
賈逸喃喃道:「想不到,傅塵就是我在公安城遇到的白衣劍客。」
呂蒙笑道:「年輕人,我現在雖然是只病虎,但卻爪牙俱在。你如果想趁這個機會沽名釣譽,恐怕是打錯算盤了。我不會手下留情,除非你能用真本事殺了我,不然死的可是你。」
「來吧,我準備好了。」呂蒙笑道。
賈逸沒有再問下去:「呂蒙雖然病了,但他們身手差距太遠,傅塵是打不過他的。」
「他在你手下走了幾個回合?」
「呂將軍,這你就有所不知了。這些蜀人軍將,手上可都沾滿了荊州父老的鮮血,就算他們迫於形勢投降了吳侯,但早晚有一天會反了,不如儘早斬草除根。」
賈逸只好隨傅塵一起向大門走去。解煩衛和郡兵們紛紛往兩邊避開,讓出一道空隙。出了太守府大門,賈逸忍不住向後看了一眼。
傅塵點了點頭:「我就用這柄吧。」
「統轄荊州?」賈逸冷笑道,「你們這些荊州士族不事勞作,只是盤剝民眾而已。殺了你們,自會有人取代你們的位置。關羽有川中的荊州士人掣肘,漢中王愛惜名聲,才會對你們一再姑息,容忍你們活到了今天。你們自己看不清天下大勢,妄自尊大,到頭來自尋死路,可真是怨不得別人!」
賈逸道:「你不是一直都在拿她跟我打趣,怎麼反而要我小心她?」
童淵雖然劍術在四大宗師中排最後,但槍術卻是天下第一。看傅塵的身手,只有童淵才能調|教出如此劍槍雙絕的徒弟。童淵收過三個徒弟,分別是張任、張綉、趙雲。而三人之中,只有趙雲同時學精了劍術和槍術。傳聞在趙雲出山之後,童淵就歸隱了,想不到竟又收了傅塵為弟子。
卻見那隊郡兵走進席間角落中,將降將們推搡起身,押到了席間空地之上。傅士仁揮手示意,這隊郡兵拿出麻繩,將這些人捆綁起來,按倒在地上。
儘管覺得眼前的年輕人是在故弄玄虛,呂蒙還是認真答道:「是的,準備好了。」
「又錯了,這世間哪有什麼料事如神。天下間的每件事,大到牽涉了數萬人的殺戮征伐,小到晚上要吃什麼,都在人的一念之間。對事的揣度,其實就是對人的揣度。可是人又是最難以揣度的,即便是相交數十年的友人,也不能預測到對方的每個決定。比如說這次的荊州之變,每天都會有無數個可能發生,就算天下智囊殫精竭慮,也沒人能推算出戰局發展的每一步。而所謂的料事如神,至多能預測到事情的大致走向,卻無法預測出其中每個人的命運。所以,寒蟬很少制訂詳細的計劃,也很少一開始就去主導某件事的進行,而是在合適的時候,由合適的人在旁邊推上一把。關羽死、呂蒙勝、陸遜起的結局,只能說比較接近寒蟬的目的,但還沒有完成與那個人的約定。」傅塵道,「今晚,需要我們再推一把。」
傅士仁怒道:「你胡扯什麼!就算殺甘寧的,真是吳侯,那跟我們荊州士族又有什麼關係?」
「我現在叫傅塵,真名嘛……」傅塵搖了搖頭,「他在十二年前就已經死了。」
「不知道。」
「到了。」傅塵勒住韁繩,停在了一處淺灘旁。
「寒蟬令牌,這是你客卿身份的信物。」
https://read.99csw.com在許都時,蔣濟主簿告訴過我,天下三分才最符合寒蟬的利益。所以漢中之戰曹操敗退,應該是寒蟬為了削弱曹魏勢力所為。那關羽敗走麥城,孫權奪取荊州,則是寒蟬在打壓崛起的劉備,扶持最弱的孫權……」
傅士仁不耐煩道:「你到底想說什麼?你知道白衣劍客是誰?」
賈逸沉默下來。這樣的安排,並沒有出乎他的意料。在許都里,在公安城裡,不論是蔣濟還是傅塵,都沒有顯露出身後有強大勢力的跡象。所謂的客卿,所謂的棋子,說得直白一點,不過是關鍵時刻傳達寒蟬意志的傀儡。即便客卿暴露了身份,甚至被生擒,也牽連不到寒蟬。畢竟寒蟬的組織形式是單向單線,客卿根本聯繫不到其他人。
傅士仁心中一震,看向了呂蒙,呂蒙卻依舊面無表情。
「其實,我還有很多話想問你。比如說,孫夢……她的身份到底是什麼?」
呂蒙自出現在宴席之上,臉上第一次浮現出笑容:「難怪孫尚香和陸遜都看重你。賈校尉,你果然是個人才。」
孫夢解下長劍,丟給了傅塵。傅塵拔出長劍,用手指彈了下劍身,清脆的聲音在夜色之中十分悅耳。他將長劍丟給呂蒙,自己卻轉身向後走去。那些荊州士族已被屠戮殆盡,解煩衛和郡兵們在虞青的帶領下,排成偃月形圍著高台。
「然後呢?」
「啊呀,」孫夢朝前面撇了撇嘴,「你看傅塵站在那裡,是不是要挑戰呂蒙?」
呂蒙乾咳幾聲,並沒有回答傅士仁的問題。
「呂蒙將軍死於荊州士族之手,陸遜將軍為您報仇,剿滅參与謀反的荊州士族,順理成章地接任東吳大都督,掌握軍權。吳侯這條一石二鳥之計,可謂相當精彩。只不過,容我問一句,呂蒙將軍是心甘情願赴死的嗎?」
傅士仁介面道:「所以說,為了推陸遜上位,江東系殺了甘寧,這不是明擺著的事情?」
賈逸返身走向長案,卻見孫夢托著下巴,坐在他的位子上。他有些疲倦地嘆了口氣,在旁邊坐下。順著孫夢的目光看去,卻見傅塵仍站在剛才的地方,歪著頭,饒有興緻地看著呂蒙。而在他左側,是一片刀光劍影,血肉橫飛。那些荊州士族們毫無反抗之力,只能用慘叫驚呼來回應撲面而至的刀劍。
賈逸起身,道:「傅都尉,你的仇人是呂蒙將軍?」
「這麼快就走?我還想著一切結束之後,好好痛飲一番。」
「你真的準備好了?」傅塵再次問道。
剛剛坐下不久,賈逸就察覺到船開始行駛了,方嚮應該是朝東。
他將第三杯飲盡,應著席間一片大笑讚美之聲,連連點頭示意。傅士仁這段說辭,全然沒有提到吳侯孫權的助力,甚至都沒有向打敗關羽的呂蒙表示謝意。三杯酒飲完,席間諸人都等著絲竹響起,舞姬進場,卻不防身後大門洞開,走進一隊持刀郡兵。
郡兵們上前,將兩人從席間揪出,推搡到傅士仁跟前。
賈逸本來是不想湊這個熱鬧的,卻被前去邀請的郡兵硬逼著過來了。走進府內,他看到寬闊的前廳里擺了近百條長案,不少衣著華麗的荊州士族正三五成群地高談闊論,不斷嘲諷著關羽、趙累等人,表明自己的立場和遠見。賈逸挑了個角落裡的座席坐下,抬頭看向首席。那裡擺了兩張長案,一張應該是呂蒙的,另一張可能是傅士仁的。
「胡言亂語!我們從沒想過要殺他!」
傅士仁向後退了幾步,伸手指著虞青,想要說些什麼。虞青卻欺身向前,又是一道寒光刺進了他的咽喉。傅士仁捂著喉嚨,滿眼驚懼地跪倒,重重摔在了地上。
席間又響起一片附和之聲。賈逸也注意到,坐在角落裡的那些降將們,大多數面露忿色,但也有幾個人滿臉堆笑,迎奉傅士仁,生怕被認為不敬。
傅士仁轉頭看了呂蒙一眼:「至於呂將軍嘛,人家是淮泗系,陸遜是江東系,陸遜要保的人,呂將軍卻不見得要保。您說對不對,呂將軍?」
傅士仁臉色蒼白,大聲喝道:「不可能!須知我荊州士族同氣連枝,互為姻親已上百年。就算他敢殺盡我們公安城內的士族,南郡、武陵、零陵三郡的士族足足有兩三萬人,他殺得完嗎?他不怕落下個殘暴嗜殺的風評?」
傅塵笑道:「兩個大男人你一句我一句互訴離別之苦,未免太無趣了。若是以後再無相見之日,那就斟上好酒,對著明月敬對方一盞就行了。」
「不錯。公安城毗鄰湘水,與吳境接壤,我在這裏當一個遊手好閒的都尉,有大把的空閑時間。其實早在四年前,以我的身手就能殺掉你了。但復讎這件事是急不得的,因為我的仇人可不止你一個。」
孫夢眨了眨眼:「比如呢?」
賈逸心中一震,立刻會意。如果結局是寒蟬所希望的這樣,那才是三方真正的勢均力敵,天下三分之勢將會持續很長一段時間。但現在荊州落入孫權之手,關羽被殺,劉備疆域有減無增,還折了五虎上將之首,不管出於兄弟情義還是蜀漢利益,都極有可能揮軍東進,攻向孫權。兩弱相攻,勢必兩敗俱傷,曹魏如果坐收漁翁之利,趁機揮軍南下,說不定可以一統天下。
傅士仁回頭笑道:「怎麼,呂將軍想喝酒了嗎?」
賈逸又等了一會兒,然後長身而起,撩開了竹簾。對面已經空無一人,慘淡的月光透過窗欞照在甲板,徒增一股蕭瑟之意。他快步走出船艙,向四方望去。卻見渾濁的江水之上,一條舢板向西而去。一位身著納衣芒鞋、身材消瘦的老僧正站在船頭,微微頷首向他示意。想不到,這名典客竟是一名得道高僧?正在躊躇間,眼看兩船之間距離越來越遠,舢板很快就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孫夢點頭道:「原來如此。不過傅塵這傢伙又會用劍,又會用槍,倒讓我想起了一個人。」
「所以,甘寧被殺,並不是因為他擋了陸遜的路。」賈逸繼續道,「不管是江東系的陸遜,還是淮泗系的甘寧,誰接任都督,都得聽吳侯的。但是張昭他們可能跋扈慣了,作出了一個十分愚蠢的決定。他們竟然讓甘寧私自前往公安城,試圖與關羽締結盟約,進而脅迫吳侯。這種做法,在吳侯眼中無異於背叛!既然張昭等人名望甚高,輕易動不得,那殺一個甘寧,敲山震虎,又有何不可?」
「復讎。」傅塵淡淡道,「呂蒙將軍可還記得,這公安城中還有一座太守府?」
呂蒙並沒有動怒,依舊淡淡道:「這些人既然已經降了,為何要殺?」
竹簾那邊回應的只是沉默。
呂蒙道:「在下抱病在身,不宜飲酒,請傅太守見諒。」
虞青沒有應聲,轉身拔出了腰間長劍。她身後擁進來數十名解煩衛,同廳中的郡兵們一起,亮出兵刃,向那些呆若木雞的荊州士族們沖了過去。
傅士仁面色不豫道:「呂將軍,何不與我荊州父老同飲此酒?」
「他們當天都進過舊太守府。」傅塵道,「我用了十年時間,把還活著的人一個個找了出來,然後再一個個殺掉,你是最後一個。」
「對啊,寒蟬要我去做間客。」傅塵將手指放在唇邊,吹了個響亮的口哨。黑暗之中,有個身材高大的人牽出兩匹白馬,送到他們面前之後,轉身又消失在黑暗之中。
「我已經很小心了,可現在寄人籬下,手無寸鐵,小心又有什麼用?」
傅士仁張口結舌,循著賈逸的目光看向大門,卻並未發現有打開的跡象。又等了一會兒,仍未聽到什麼動靜,他惱羞成怒地跑到那群荊州士族中間,抓了一把佩劍,朝賈逸衝來。
「你們一直認為合作的是江東系,甚至跟江東系達成了分治荊州的盟約,而且還想和江東系一起架空吳侯,以荊州為跳板,蠶食孫家天下。現在我們知道所謂的江東系,不過是吳侯的棋子。吳侯要聯合你們荊州士族,來對付自己?你不覺得好笑嗎?況且,吳侯要的就是一個可以完全把握的九*九*藏*書荊州,他可以毫不留情地殺死屢有戰功的甘寧,逼退託孤的元老張昭,貶走名揚四海的虞翻,又豈會跟你們這些吃裡爬外、賣主求榮的人共治荊州?」
廳中眾人這才緩過神來,幾個解煩衛跳上高台,走到呂蒙身邊。但見呂蒙雙眼看著漆黑的夜空,面上還帶著些許笑意。一名解煩衛試了下他的脈搏,然後站起身向虞青搖了搖頭。虞青看向傅塵,右手搭在腰間長劍上,卻沒有說話。
他縱馬月下,跟著傅塵出了城,看起來是渡口的方向。
席間高手悚然動容,在這麼快的劍勢之下,能半途變招實屬罕見。有人已經張大了嘴,一個「好」字涌到了喉嚨。就在千鈞一髮之際,傅塵的嘴角竟浮起笑意。他左臂一抬,袖中一道寒光猶如閃電射出,「嘭」地將呂蒙向後震退數步。而此刻,喝彩聲才響徹席間,卻沒人分得清是為呂蒙喝彩,還是為傅塵。
賈逸道:「呂將軍身為淮泗系的中流砥柱,又是東吳軍中重將,前來參加新降之人的宴會,不但未帶麾下諸將,連親衛都沒有,這難道不是獻頭之策?」
「你是為了復讎,才做了傅士仁的義子?」呂蒙喘著氣,看著眼前的年輕人。
「我這便宜老爹,今晚可能要抖抖威風,」傅塵丟給賈逸一個酒葫蘆,「你可要小心一點。」
「我出手了。」傅塵沖呂蒙點了點頭。
話音剛落,席間那些荊州士族便是一片叫好之聲。
賈逸嘆道:「你都忘記自己說過的話了?這些郡兵就是那些黑衣殺手吧?你不是說過,他們是虞青調|教出來的人嗎?」
他輕聲問道:「想必閣下就是所謂的典客了。傅塵說寒蟬把我派到荊州,是為了讓我獲得功績,從而成為孫尚香在解煩營的助力,那現在不等孫權論功行賞我就回去,合適嗎?」
賈逸翻身上馬,問道:「寒蟬麾下,謀客、間客、刺客、工客這四大客卿,全天下一共有多少人?」
賈逸鬆了一口氣,示意孫夢一道起身出去。孫夢卻道:「等下孫郡主就會陪著吳侯過來,呂蒙被荊州士族設下圈套斬殺,他們會順勢下令斬盡有瓜葛之人。我需要留在這裏,幫助表姐處理些事情。」
藉著月色看去,江邊有個簡易的渡口。一片野草叢中,石塊鋪成的一條小徑沒入水中,旁邊停了一艘木船。這艘木船只有艨艟大小,裝飾也並不華麗,像是普通的官船,卻又沒有徽號。
賈逸此言一出,座中荊州士族全數大驚失色,惶然而起。
「上船的人不是我,是你。」
傅士仁氣急叫道:「反了,反了!你們都被幾句話給唬住了嗎?真是一群廢物!」
話音未落,只見高台上身影驟然一暗,傅塵已經閃現在呂蒙身前。耀眼的火花在兩人之間驟然綻放,然後才是「叮」的一聲脆響傳遍全廳,兩人身形再度錯開。傅塵回身,挽了個劍花,淡淡看向呂蒙。呂蒙則不住地俯身咳嗽,似乎耗費了不少精力。當他再度抬起頭時,廳中發出了一陣驚呼,有血。呂蒙的下巴上被刺出了一道細細的傷口,鮮紅的血絲正慢慢滲出。
孫夢疑惑道:「可他不是一直用槍嗎?怎麼劍術竟如此高超?」
「這些降將是陸遜招納的,是否斬殺,至少要徵得他的同意。」
「如果虞青在呢?」賈逸朗聲道,「虞校尉,你一直藏在暗處,就不怕這廳中事態脫離了你的掌控?」
「我問你,攻下荊州之後,張昭稱病歸家,虞翻左遷交州,這兩件事你注意到了沒有?」
傅士仁笑道:「不就是個刺客,有什麼好打聽的?這個根本不重要。」
虞青身著一襲軟甲,按著腰間長劍走了進來。
傅士仁由長隨將酒斟滿,舉起酒樽,大聲道:「好在蒼天有眼,讓關羽這廝全軍覆沒,身首異處,可當真解了我等心頭大恨!當浮一大白!」
「這裏血海屍山的,倒有點像十二年前,舊太守府里的光景。」傅塵挽了幾個劍花,甩去了上面的血跡。這柄長劍劍身有幾個缺口,劍尖也崩斷了,應該是剛才解煩衛屠殺荊州士族時的棄劍。
傅士仁待呂蒙落座之後,才往前走了幾步,舉起酒樽向席間示意。賈逸微微冷笑,傅士仁或許是隱忍壓抑得太久,這幾天著實有些得意忘形了。他現在的做派,已然把自己當成了荊州的主人。但呂蒙卻神色倦然地坐在長案之後,並沒有表現出什麼不快。
眾人皆是一驚,卻見傅士仁笑道:「今日設宴,我還準備了些彩頭,給諸位助興!」
賈逸等了一會兒,又開口問道:「我很好奇,孫權知不知道我的真實身份?知不知道寒蟬的存在?還有孫尚香,她以後是我的上司,我自然要聽命於她。如果她的命令跟寒蟬的利益相衝突,我要如何處置?」
「那要看是什麼猛將,什麼刺客。」雖然沒心情跟孫夢拌嘴,但賈逸還是很認真地解釋,「傅塵現在的劍術境界,應該已經接近當世大劍師王越了。我曾跟王越交過手,連一合之敵都稱不上。而能在個人搏擊之術上,與王越相提並論的當世將領,恐怕只有呂布、馬超、趙雲、典韋、張飛這寥寥幾人。當然,就算有了天下第一的技擊之術,不懂兵法,不會治軍,也無法征戰天下,博取功名。所以當今天下四大劍術宗師,王越、韓龍、祝公道、童淵,也都未成為一方名將。」
「除了寒蟬的人,沒有人知道寒蟬是什麼。他們在世間有各式各樣的名字與身份,在孫權這邊,是以丹陽豪族的名義出現的。而你,就是丹陽豪族向孫權效忠的代表。至於最後一個問題,賈校尉,你經歷了許都與公安兩場大亂,應該知道要怎麼做。」
呂蒙躬腰咳嗽了幾聲,笑道:「原本我以為要在席間自裁,才能確保仲謀的計劃順利進行,想不到他卻安排了一位絕世高手來為我送行。這樣也好,死於絕世高手劍下,也不失為人生一大趣事。傅兄弟,接下來這招我將用盡畢生所學,你可要小心,別被我帶到陰曹地府中去了。」
傅士仁道:「你說什麼?什麼為了呂蒙報仇?」
賈逸笑笑:「你口中的那個人,我原先一直以為是孫尚香,這兩天才發覺不是。對客卿都隱瞞至深,寒蟬也未免太謹慎了。」
「不錯。他們並不希望自己的客卿帶來太多的麻煩。」
賈逸知道答案,卻無法向孫夢透露。傅塵的身份是寒蟬刺客,先前所表現出來的身手、慣用的兵刃、散漫的性格,都是偽裝。一個刺客,是斷然不能有太大名聲的,甚至連常用的兵刃和招式也不能為人所知。不然的話,很容易被追查到。更何況,傅塵還身負血海深仇。
傅士仁舉著酒樽道:「諸位,建安十三年,劉備趁魏王與吳侯在赤壁大戰,佔了咱們荊州,可謂卑鄙無恥。一些趨炎附勢之徒隨他舉家遷往了川中,就剩我們這些眷戀故土的留在了本地。而後,劉備又派了關羽進駐咱們公安城,橫徵暴斂,欺壓百姓,魚肉鄉里,弄得咱們苦不堪言。這十多年來,有多少咱們士族子弟被他巧織罪名,下獄的下獄,斬首的斬首。就在上個月,還殺了咱們十多個青年才俊。這第一杯,就敬我們含冤而死的父老鄉親!」
「建安這個年號,明年能不能用都還不好說。」
不管是曹丕還是司馬懿,離如今的自己已經很遙遠了。而且這些天下大勢的變化,也激不起他這個小人物多少興趣。他沉默了一會兒,終於問道:「田川……是不是真的死了?」
「不用。」傅塵沖賈逸擺擺手,走到那堆荊州士族的屍骸附近。屍體和長案混雜在一起,東倒西歪,血液仍從斷肢殘臂中淌出,將周圍的一切染成猩紅。傅塵踢倒一具伏在長案上的屍體,從下面抽出一柄長劍。
賈逸將令牌納入懷中,問道:「既然我已經被納為寒蟬客卿,您能否告訴我孫夢的真實身份?」
「那不知如何才能化解虞校尉對我的成見?」
賈逸搖頭道:「傅塵是刺客,練的是殺人之術,他每招每read.99csw.com式都不留餘地,以命相搏。甘寧雖然是天下名將,上陣殺敵所向披靡,但與傅塵這種劍術絕世高手對戰,終究是狹路相逢,勇者勝。」
話音剛落,卻見傅塵向呂蒙作了個揖,道:「呂將軍,獻頭之計真的是你心甘情願?」
賈逸緩步走進了船艙。這艘艨艟的船艙是一層寬闊高大的雕窗房間,裏面空蕩蕩的,沒有布置什麼東西。中間垂了一張竹簾遮擋,前面放了一塊棉墊。賈逸上前坐到棉墊上,眯起眼睛,發覺竹簾后影影綽綽的,露出了一個人的輪廓。
就算呂蒙有病在身,但交手第一招就被刺傷,仍是出乎眾人的意料。眾人再看向傅塵,一招之後,傅塵整個人竟然都變了,一副氣定神閑的模樣之下,隱隱透露出一股高手之風。
「那又如何,虞青不在,他們就得聽我的!」
「你錯了,賈校尉。寒蟬對天下局勢的操控,並沒有達到隨心所欲的程度。漢中曹操戰敗、荊州關羽授首,都不是寒蟬所能預料到的結局。他們做了一些事,來引導局勢向某個方向傾斜,但卻不能完全決定由此而得的結局。就拿這次荊州之戰來說,寒蟬所希望的結局,是孫權佔據荊州,關羽退回川中,劉備拿下西涼。」
「想稱帝的不是曹操。曹操人在洛陽,頭風之症已經病入膏肓,不知道能不能熬過今年冬天。世子曹丕現在地位已穩,如果曹操病故,他是接任魏王的唯一人選。」竹簾那邊頓了一下,「至於他的為人,賈校尉想必很清楚。」
傅士仁笑得像只老狐狸:「你看剛才我不是殺了幾個降將么?等他回來,就說你跟那幾個降將在席間動起手來,我彈壓不住不就完了?你區區一個叛逃校尉,屢次破壞吳侯謀划荊州大計,我殺了你是為吳侯出氣,誰會因為你跟我過不去?就算想跟我過不去,他也得掂量掂量我們荊州士族的分量!」
賈逸大驚失色:「怎麼,曹操要稱帝?」
高台之上微風低垂,寂靜無聲,只有火盆發出燃燒木柴的噼啪聲。馬革裹屍,本是為將者畢生榮耀,呂蒙已經心無旁騖。他整個人似乎全然鬆弛下來,長劍橫至胸前,吐納之氣變得很是平和,彷彿進入了物我兩忘的境界。傅塵將殘劍挽至背後,微微垂下頭,閉上了眼睛。
「呂將軍,這些事就不勞您費心了。」傅士仁也不再跟呂蒙爭辯,轉身揮手,但見血光四濺,幾十顆人頭咕嚕嚕滾到了地上。
呂蒙點頭:「不錯。」
傅士仁氣急敗壞地衝到一名郡兵跟前,去拔他腰間的繯首刀。那名郡兵死死拽住刀柄,一抬手反將傅士仁推得倒退了幾步。
呂蒙彎腰劇烈咳嗽起來,道:「好一個劍槍雙絕,論身手,我果然不如你。」
賈逸看向呂蒙,道:「今夜,東吳大都督呂蒙將死於荊州士族之手!」
「我沒有去打探,不過這女人可不一般,你要當心一點。」
賈逸沒有理他的玩笑話,而是看向了虞青。虞青厭煩地沖他擺了擺手:「今日就饒了你們一條狗命,趕快滾。」
「從身份文牒來看,應該是親兒子。刺客這個身份,在這裏已經算是完結了。」傅塵眨了眨眼,「我的下一個身份是間客,在曹軍中擔任參軍一職,搞不好我們以後會在戰場上遇到。」
賈逸嘆道:「明年就是建安二十五年了,看來要比今年更難熬。」
傅士仁仰頭一飲而盡,才轉身看向呂蒙。呂蒙只是輕咳了幾聲,卻並未端起酒樽。
傅塵一屁股坐在賈逸旁邊,伸了個懶腰。
賈逸上前向虞青拱手作揖:「多謝虞校尉不計前嫌。」
兩人一動不動,對峙了將近一炷香的時間。就在台下眾人逐漸焦躁之時,有人打了個很響亮的噴嚏。隨後,高台上的火盆內,火焰一閃,傅塵已經出現在呂蒙身前。呂蒙手臂掠起一片殘影,劍鋒劃破空氣,帶起一聲尖嘯,刺向傅塵的咽喉。這是呂蒙傾盡精力的一刺,全無技巧可言,只有一個「快」字。所謂大巧若拙,正是如此。眼看劍鋒已到咽喉,傅塵身形猛然往下一挫,上身向下平仰墜下,殘劍劍柄自臂后而出,輕輕磕在呂蒙劍尖之上。呂蒙劍尖向上一抬,貼著傅塵的鼻尖堪堪劃去。而傅塵身形剛剛墜下寸許,呂蒙竟已驟然變招。他雙臂一震,劍身變平為豎,貼著傅塵的殘劍劍身,激起一蓬火花,向下急斬而去!
傅塵緩緩躬身行禮。
賈逸看向另一個角落,那裡坐了二三十名面色不豫的客人,與整個廳中的氣氛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從衣著打扮上來看,應該是荊州各城的蜀漢武將,關羽被殺之後,他們逐一降了陸遜,被送至公安城。這場宴會,傅士仁也邀請了他們出席,雖然這種邀請看上去更像是羞辱。
「誰?」
「比如白衣劍客到底是誰,比如你的真實身份。」
「又是別人的義子?天水那邊有什麼人要殺?」賈逸皺眉道。
「而且,吳侯雖然到了公安,首先要做的是將呂蒙厚葬,恐怕也暫時顧不上接見你。與其在公安城再等上月余,倒不如先回建業,熟悉一下環境。」
「這麼說,我已經通過稽考,成為了寒蟬客卿?」
「你的身份是間客。目前在解煩營中的雖然仍官拜校尉,但是直屬孫尚香,可以單署辦案,不再受左右部督轄制。」
賈逸有些無可奈何,在船頭徘徊了幾圈,索性沿著木梯走上了船艙的頂層。放眼向東看去,黑暗的水天連接之處,似乎泛起了一絲灰色的亮光。
賈逸暗罵了一句不要臉。巧言令色的無恥之徒他見得多了,但如此顛倒黑白又面不改色的,還是第一次見到。雖然他對劉備、關羽並沒有什麼親近感,但荊州在關羽治下的這些年裡,政通人和、民眾富庶、錢糧充足,都是有目共睹的。再看座中那些荊州士族們,倒對傅士仁的話很是贊同,一個個熱淚盈眶,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
「像我這種太過優秀的人,自然跟你們不一樣。」傅塵一抖韁繩,胯|下駿馬沿著空無一人的長街狂奔起來。
賈逸向台上看去,兩人又交手了兩三個回合,呂蒙身上添了幾道傷痕,氣息已經亂了,正不住地咳嗽。而傅塵依舊是持劍而立,猶如一濁世公子,卓爾不群。幾乎所有人都看得出來,呂蒙必敗無疑。
「以報吳侯之恩,這句話說得真好聽,你們之前是不是也這樣對關羽說的?」賈逸笑道,「你覺得吳侯會相信你?把荊州交給你們經營,那是你們的荊州,還是吳侯的荊州?」
傅士仁拭去額頭上的汗珠,連滾帶爬地跑過去:「虞校尉!虞校尉!這姓賈的小子在妖言惑眾,您不是跟他有仇嗎?趕快殺了他!殺了他!」
蔣濟的密信中,也提到孫夢的身世是假的。天下之大,自然會有跟田川容貌極度相似之人,但在田川死後,就出現在了他的身邊,這種巧合再怎麼看都有股陰謀的味道。是否要動用寒蟬的力量去查一下?賈逸心中泛起了這個念頭。
賈逸奇道:「怎麼,這宴會也要你參加?」
賈逸皺起眉頭:「也就是說,除非有寒蟬所指定的任務,平時我並不能動用寒蟬的資源?」
賈逸追問道:「呂將軍,不知道我說得對不對?」
賈逸卻嘆了口氣:「傅士仁,你要殺我,無非是因為我把你綁進舊太守府,讓你受了皮肉之苦。至於你說的壞了吳侯大計,我卻是愧不敢當。我雖然在公安城裡折騰了不少事,但並沒有讓吳侯遭受什麼損失,他不會動手殺我。反倒是你,現在笑得這麼開心,就一點也沒覺察到自己要大禍臨頭?」
賈逸旋開葫蘆塞子,抿了一口酒:「傅都尉,你覺得一直裝傻有意思嗎?對我的稽考,不是已經結束了嗎?」
「我有。」傅塵從席間站了起來。
賈逸乾笑了一聲。
傅士仁瞠目結舌,失聲道:「你是說,殺甘寧是孫權的意思?」
賈逸無奈只好策馬跟上。薄霧已經緩緩散去,風聲在耳邊呼嘯,繁星在頭頂流動,他突然又想起了在許都的那一晚,跟著蔣濟在一九-九-藏-書望無際的蒿草叢中遊獵的情景。短短一年,恍然如夢。從莫名其妙捲入漩渦隨波逐流,到奮起反擊求得一線生機,在公安城已經盤桓了小半年。這半年之中,改變最大的莫過於心境,經歷過了這麼多事,賈逸已經明白以後要怎麼做了。
竹簾那邊毫無動靜。
「我是說你。」
「沒有超過十個。」
正思慮間,卻被傅塵撞了一下胳膊。抬起頭,見幾個郡兵走向了自己。賈逸長身而起,振了振衣衫,向傅士仁道:「傅士仁,你這是準備向我動手了?」
「七年地下,十日地上。」賈逸又想起了蔣濟對自己說過的這句話,「你的意思是寒蟬料事如神,一早就知道事情會變成這個樣子?」
「不錯,像你這種叱吒風雲的人物,死在病床之上,倒真不如死在戰場。」傅塵又恭恭敬敬作了個揖,「在下公安城都尉傅塵,想取呂將軍項上人頭。」
傅塵回頭沖孫夢笑了笑:「借你的好劍一用。」
傅士仁連連搖頭,道:「不可能,這不可能!」
呂蒙道:「這些年裡,我東吳境內相繼有幾十名將領兵士被殺,全都是一劍封喉。解煩營一直在斷斷續續地查訪,卻始終沒有查出什麼結果,這些人,莫非都是你殺的?」
虞青冷冷看了他一眼:「賈逸,沒有什麼不計前嫌。今日我不殺你,是因為不能殺你。你明白?」
「念你有病在身,就算扯平了。」傅塵道,「呂將軍,我建議你還是要認真一些,不然很可能撐不過第一招。」
傅士仁在太守府設下夜宴,說是為了慶賀呂蒙誅殺關羽、收復荊州,還派了人請賈逸出席。
孫夢嗤笑道:「那照你這麼說,當世猛將的身手都不如刺客了?」
「怎麼,又不是要跟我一起跑路,跟孫姑娘分開一會兒就捨不得了?」傅塵依舊是那副促狹的模樣,剛才的高手風範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
「我記得陸遜將軍離開之時,已經說了不準動我。」
「傅士仁,我單槍匹馬尚能接近真相。你經營荊州十年,麾下諸多死士,卻死到臨頭還不自知,真是個蠢材。」賈逸憐憫地看著他,「甘寧被殺是收復荊州的關鍵。正因為甘寧在公安城被殺,淮泗系無法再與關羽結成盟約,又沒了合適的都督人選,才屈從了吳侯的意願,和江東系一起攻打荊州。如果甘寧沒死,根本就不會有呂蒙白衣渡江、關羽敗走麥城,你也不會站在這裏聒噪。這麼緊要的節點,你竟然說不重要?」
雖然傅塵身手了得,不說城外駐紮的萬余呂蒙部曲,就單單廳內的解煩衛和郡兵都至少有三百之眾。若虞青號令動手,傅塵必死無疑。但傅塵似乎並未想到這些,反而丟掉了手中殘劍,跳下了高台,徑直向賈逸走來。
「有些細節卻還是想破了腦袋,也想不出來。」賈逸嘆了口氣。
賈逸旋即高聲道:「傅塵與呂蒙對決,是吳侯的意思。現在呂蒙將軍求仁得仁,還請諸位不要為難於他。不然,休怪我賈逸出手無情!」
賈逸道:「我雖然不知道白衣劍客是誰,但卻知道他背後的人是誰。」
傅士仁道:「當初趙累那廝,抓了我們公安城十多個青年才俊,在我面前梟首示眾。今日我就加倍奉還,找了這些並未真心歸降的蜀人,在席間斬首,以助酒興,諸位意下如何?」
賈逸看著傅塵淡定自若的表情,一個念頭突然蹦了出來,但隨即他就搖了搖頭。雖然現在傅塵的身形神態,跟救自己的白衣劍客有些相像,但傅塵是用槍高手,白衣劍客的劍術卻已出神入化,遠在自己之上。那是傅塵無法企及的高度。
賈逸卻恍然大悟。他先前聽趙累說過甘寧的傷勢,除了咽喉的劍傷之外,胸口還有戟傷。而那處戟傷則有些奇怪,如果是短戟所致,傷口應該是扁平的,但那道傷口卻是圓的,像是用短戟的戟尖在裏面旋轉過一樣。趙累當時一直對這處傷口耿耿於懷,甚至請教到賈逸這裏,但賈逸也百思不得其解。直到剛才看到傅塵出手,才豁然開朗。想必當時,傅塵也是用此招殺的甘寧,如果傷口是槍傷,就會很容易懷疑到他自己身上,於是傅塵用了甘寧的短戟作為掩飾。
「攻下荊州之後,張昭稱病歸家,虞翻被貶交州,政務由孫邵、顧雍等人接手。這不是已經明明白白告訴你了,淮泗系中張昭一派,已經徹底失勢了嗎?」賈逸道,「傅士仁啊傅士仁,如果你心思稍稍縝密一點,早就應該看出來了。什麼江東系與淮泗系爭奪兵權,其實是吳侯假借江東係為幌子,以攻打荊州為契機,削弱打壓淮泗系中的張昭、虞翻一派!」
曹丕……如果他做了魏王,是絕對不會讓漢帝再佔據皇位的。
傅士仁斜眼看了下呂蒙,道:「甘寧自然是白衣劍客殺的,他都死這麼長時間了,你現在提這個幹什麼?」
「趙雲。」賈逸道,「傅塵跟趙雲的路子倒是有些像。」
「江東系在吳侯的大力扶持下,這幾年才剛站住腳,就算要保證陸遜奪得都督一職,辦法多得是,為什麼非要把甘寧殺了?他們就不怕張昭、虞翻這些人報復?就不怕吳侯生出防備之心,對他們再度打壓?而且,在攻下荊州后,我曾經打探過陸遜的口風,他卻告訴我江東系根本無意染指荊州。而打下公安城之後,他也立刻揮軍西進,將此地讓給了呂蒙,沒有一點要搶功的意思。這樣一個謹小慎微的人,怎麼可能會主使刺殺甘寧?」
傅士仁揮了下手,席間郡兵舉刀正欲斬下,卻聽呂蒙咳嗽幾聲,道:「傅太守,且慢。」
傅士仁傲然道:「甘寧肯定是江東系殺的,陸遜不知道,那就是江東系其他人做的。事情就這麼簡單,你揪著這件事不放,不就是要挑撥我們和淮泗系之間的關係嗎?殺甘寧,我們並沒有參与,自然也不想深究。這兩派之間的爭鬥,日後我們荊州士族也不打算參与。我們已經依附了吳侯,荊州這塊地方我們會經營得富庶天下,以報吳侯之恩。」
傅士仁哈哈大笑:「賈逸啊,死到臨頭,你還嘴硬。就算是我公報私仇又如何?我在這太守府里砍了你,誰還會有異議不成?」
「錯了。」傅塵道,「就算你沒有染病,也打不過我。」
所以荊州士族們都覺得,由孫權做主公,以後的日子應該好過得多。該抗爭的時候,抗爭一下,孫權也沒什麼辦法。比如說這次,孫權安排了呂蒙坐鎮公安城,想把首功分給淮泗系。傅士仁隨即就在慶功宴上,安排自己與呂蒙同列,擺明了要壓上淮泗系一手,讓孫權知道荊州士族不容小覷。
賈逸知道,傅士仁這是在向呂蒙示威。雖然孫權初進荊州,確實需要他們這些荊州士族來穩固統治,但傅士仁如此做派,也未免顯得太跋扈了,實在算不得明智之舉。不過像傅士仁這種小人,被壓了十多年,一朝得志,忘乎所以也是難免的。更何況陸遜和呂蒙這兩位東吳軍中大將,對他都客氣有加,更是助長了他的氣焰。賈逸看著滿院欣喜若狂、儀態盡失的荊州士族,心裏已經隱隱確定了那個人跟寒蟬的交易。以前對那個人的印象,一直停留在人云亦云之上,沒有想到那個人出手竟然比曹丕更加陰狠。
「為什麼要遮掩身份?」
呂蒙暢然大笑,仰躺在高台之上:「此戰痛快!傅都尉,就此別過!」
「魏境,天水冀縣。」傅塵道,「下次見面,我就姓姜了。」
賈逸還想說什麼,卻聽席間爆發出一陣熱烈的呼喊,傅士仁率先登上了首席。他穿了一身嶄新的吳制官服,挺著大肚腩,滿臉笑容地向席間拱手示意后,才走向自己的席位。緊接著,是一名將軍模樣的瘦高大漢,不住躬身咳嗽著走了上來。應該是呂蒙了,看身形他似乎比傅士仁高大許多,但現在這副病懨懨的樣子,讓他的氣勢比傅士仁差了好大一截。
呂蒙腳下一軟,單膝跪地,吐出一大口鮮血。他低頭看向胸口的傷處,那是一柄長槍槍頭,已經完全沒入了胸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