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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最後的關羽

第七章 最後的關羽

賈逸奇道:「你們這是要做什麼?如果是救人,應該帶我們出府才對吧。」
他舉起了手,道:「眾兒郎,結陣禦敵!」
「十二營?」關羽淡淡笑道,「阿瞞這回是真怕了。」
糜芳喃喃道:「貞兒性子柔順,膽小嬌弱,是不會做出這等剛烈之舉的。」
諸葛瑾擺了擺手:「糜太守,你可能不知道。廖化是到不了江陵城的,呂蒙都督已經派了三千兵馬,潛伏在他的必經之路。運氣好的話,他還能留個全屍。你想想,關羽前鋒大將,在你的轄地被殺,這個罪責如何?」
「我們解煩營探得他的身份,得知廖化一入城內,這人就會將你拿下押入牢中,保證兵權順利交接。糜太守,事已至此,你還在心存幻想?」
關興應了一聲,抱著木簡往帳外走去。走過帳門之時,他忍不住道:「父親,聖賢說過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你放心,我們一定能打贏的。」
賈逸看著孫夢,尷尬地道:「誰知道是你,我還以為是虞青。」
「公安城也丟了?」關羽的聲音中充滿了疲憊。
「糜太守,我們並不想要你的性命,後面很多事還需要你來做的。」
「雖千萬人,吾往矣!大漢裨將軍關平出戰!」
或許是出於大戰方休需要整備的緣故,或許是出於防範孫權的緣故,曹軍只是派出了小隊騎兵,遠遠吊在後面,並未再進攻。就算如此,從樊城到麥城,蜀軍也走了七天的時間。在這七天里,壞消息接踵而來。宜都太守樊友在陸遜兵馬還有十里之遙的時候,就收拾了金銀細軟棄城而逃。全城屬官打開城門,自縛雙臂跪在官道上向陸遜投降。詹晏率領麾下部曲和新納民夫總共萬餘人,在秭歸與陸遜大戰,結果兩日就軍破身死。陸遜一面向孫權請來金、銀、銅官印,授予新降的蜀官蜀將,安撫人心;一面將兵力陳于秭歸、夷陵、奉節等地,布置起幾道防線,徹底斷絕了父親南歸的道路。
賈逸盯著夜空中的那些微弱火光,久久不語。在公安城只不過幾個月的時間,卻經歷了太多的事情。他的身份在敵友之間轉換得措手不及,也沒有什麼明確的方向,跟在進奏曹的日子完全不同,讓他很不適應。而且,就算是莫名其妙通過了寒蟬的稽考,下一步要怎麼做,他還是沒有什麼頭緒。
「原來是這樣,害得老夫虛驚一場,」傅士仁的神色又變得倨傲起來,「那這裏就交給你們了,給我好好守住,只要能保我安全,回頭老夫重重有賞!」
他剛想把心思放到案上的竹簡之上,卻見帳簾一挑,兄長關平快步走了進來,身後跟著衣甲殘破的廖化。父親看到兩人,道:「興兒,拿著書去外面讀去。」
「江陵城在今天早上,已經被我們拿下了。」孫夢道。
「你懷疑是趙雲或者蜀兵怕她落入曹操之手,辱沒了劉備名聲,殺了她。」虞青道,「曹操嗜好人|妻,糜貞國色天香,這還真不好說。你的懷疑也算有道理。」
「她的身份我並不清楚,但據我揣測,她應該是為你而來。」傅士仁道,「說起來,我和虞青覺得你雖然身在解煩營,卻沒有一點為東吳做事的覺悟。像你這種心思機敏、處事果斷又毫無忠誠可言的人,留在公安城早晚是個禍害,要不了多久就會查出我和虞青的身份。所以,自打你進入公安城后,我們就想除掉你。但是孫夢卻一直在護著你,說你是孫尚香的人。後來你聯繫傅塵去追查了她的行蹤,她還是不同意對你動手。直到發現趙累拉攏你去軍議司,蔣濟帶領曹魏使團潛入了公安城,我和虞青都覺得,不管你是倒向了趙累還是搭上了蔣濟,都會壞了大事,萬萬留你不得。便設計了讓你帶隊去突襲曹魏使團,再由殺手將你們盡數誅殺的布局。那次有諸葛瑾在場,孫夢無法替你說話,只能眼睜睜看著你走進陷阱。而為了斷你的後路,虞青又安排了殺手突襲驛站,將孫夢逼出驛館,不惜代價想要置你于死地。不過,即便這種滴水不漏的安排,你還能逃出生天,真是出乎我們的意料。」
傅士仁躬身長揖,滿臉堆笑:「賈校尉,先前多有得罪,還請海涵。」
「我在公安城所做的一切,都只是為了脫困。雖然我不明白為什麼要活下去,活下去之後要幹什麼,但我覺得既然不願意死,那為什麼不努力活下去?在公安城內,有兩個人勸我活下去。一個是你的義子傅塵,被你視為敝屣,如今也被關在太守府內;一個就是孫夢,在舊太守府里,是她跟黑衣殺手一起救了你。
諸葛瑾接過話:「糜太守怎麼能問趙雲呢?趙雲是漢中王心腹之臣,就算是真殺了糜貞,也斷然不會承認的。相反,他肯定會將你的話轉述給漢中王,那意味著什麼,想必你清楚得很。」
傅塵道:「我從不去想值不值得。要復讎的人是好是壞,被殺的人是好是壞,全然不在我的考慮之中。至於殺了他,天下大勢會變得如何,黎民百姓會不會受苦,跟我全無關係。對我來說,天下之所以是天下,是因為我還活著的緣故。所以,有人奪走了我最親的人,為什麼我不能殺了他?復讎不是為了釋放我心中的恨意,而是為了給死去的人和活著的我一個交代。給我帶來痛苦的人,我勢必要將這種痛苦還給他。在我無力復讎的時候,我選擇了忍耐,但忍耐不是逃避,而是等待。等到我能夠跳起來咬斷仇人咽喉的那一天,我不會有一絲猶豫。」
賈逸搖頭道:「我對他們的鉤心鬥角不怎麼感興趣,我想知道的是,孫夢到底是誰?她是今年才入郡主府的,雖然對外宣稱是孫尚香的表親,但有人到她的家鄉探查過,根本沒有她這個人。」
「你就不怕我把這些話告知吳侯?」
孫夢忍不住插話:「什麼稽考?什麼消息?你們在說什麼?」
吳軍來得這麼悄無聲息,東門肯定是有內應。他有些後悔,剛才如果聽了賈逸的話,轉身直奔東門,會不會剛好把進城的吳軍擋回去?現在說什麼都晚了,江陵城失守,對關羽來說,秭歸後路已斷;而公安城失守,則切斷了武陵方向的援軍。這還不是最糟的局面,若是關羽不知道公安已失,仍向此撤退的話,將會陷入吳軍重圍之中。自己的生死已經不重要,一定要把消息傳遞出去,只要關羽能撤回川中,那就是大錯之後的一線希望。
賈逸嘆了口氣:「你忍了十二年,值得嗎?」
「畢竟白衣渡江,兵破江陵的是呂蒙。吳侯這樣安排,在下心服口服。」
「江東系?跟傅士仁傳遞消息的江東系是虞青,這個我剛問出來……」賈逸突然停住了話,「噌」地站起了身,「趙累曾經說過,虞青在江陵。」
糜芳眉頭抖了一下,驚異地看著虞青。
「誰想救你了?」孫夢沒好氣地回應。她轉身低聲吩咐了幾句,大部分殺手迅速向牆邊散去,佔據了地利。一小隊奔後院而去,應該是去找傅士仁了。還有幾個在院中丟下一堆東西,點燃之後,升起了濃煙,裊裊飄向夜空。
天地之間一片汪洋,士兵只能在樓船上攻擊,無法集中優勢兵力,以至於幾次攻城都被魏軍擊退了。這日由關平擔任前鋒,動用了十二艘樓船,兩千名精銳,從南城再度發起攻擊。無數的舢板沖在樓船前方,弓弩手們向城牆上全力發箭,將魏軍弓手壓制得抬不起頭來。垛口處插滿了密密麻麻的羽箭,偶爾有幾個魏軍弓手探頭向樓船射出火箭,隨即就被一波箭雨仰面射倒。
對辯幾句之後,糜芳怒火攻心,嘶吼道:「豈有此理!劫取湘關糧食之事,只有你知道,糧草剛到關羽那裡,孫權就認定是我所為,這消息傳得那麼快,不是你還是誰?」
賈逸想起在舊太守府中,孫夢故意擋在自己身前,阻止殺手放箭的情形。他遲疑了一會兒,問道:「我不懂。既然孫夢協助了你們,甚至在建業城中為虞青製造假象,助其脫離嫌疑,那麼她背後的孫尚香,一定也倒向了江東系。可她為什麼還要違抗江東系,保我,幫我上位?她的所作所為,豈不是自相矛盾?」
曹仁並不答話,而是在虎豹騎的簇擁下,彎弓搭箭向關平射來。
關平的眉頭皺得更緊了,喝道:「鳴金,收兵!」
「關將軍,」曹仁中氣十足的聲音傳了過來,「善戰者不逞匹夫之勇,你就算罵破了喉嚨,我也不會孤身犯險的。」
「在糜太守帶兵前去湘關劫糧的時候,虞校尉帶了五十名解煩衛潛入了江陵,現如今你的議廳,已經在我們掌控之下了。」
「孫夢應該多少知道一些,虞青嘛,」傅塵笑笑,「那可就難說了。」
見糜芳沒有回答,虞青從懷中掏出一份帛書,丟到他的面前:「當年傳言趙雲七進七出長坂坡,糜貞將劉禪託付給他,自己投井而死。可是你卻一直不信,這些年裡不斷派人重返舊地,甚至托關係到曹操軍中打探。可有此事?」
孫夢一把拽住他:「蠢貨!我進來就是為了救你們,要衝也是我沖。」
傅塵眨了眨眼:「還有一招,跪地求饒,不過眼下好像還用不上。」
傅士仁抻著脖子,試探道:「想不到賈校尉也是個性情中人。你說了這麼多,打聽孫夢,應該是因為她長得很像田川吧?」
「西進攻打秭歸,斷絕關羽後路?這想必會是一場苦戰。不過你若是走了,應該是呂蒙進駐公安,派兵前去麥城阻截關羽。陸將軍,吳侯這樣安排,奪取荊州首功的還是淮泗系,這對你們江東系公平嗎?」
關羽看著眼前的沙盤,搖頭道:「來不及了。上庸、房陵與我們之間隔著重重大山,他們至少還要月余才能趕到,吳軍是不會給我們這個時間的。在這一月的時間里,他們會挾新勝之勢全力攻打夷陵和秭歸。那樣的話,就算劉封和孟達趕到了,也只是跟我們一樣陷入重圍。」
話音剛落,就聽東方夜空之中,突然爆起了一聲長長的尖嘯。正在衝鋒的白毦衛紛紛停住腳步,齊齊看向趙累。趙累盯著陰影處的賈逸,似乎是下了很大的決心,大聲命令白毦衛和郡兵迅速向門外退去。只不過眨眼之間,太守府內的蜀軍竟然退得一乾二淨,聽得門外腳步聲逐漸減弱,應該是奔向東門的方向去了。
「寒蟬沒有什麼指令嗎?」
賈逸愣了一下:「孫姑娘猜到了?」
「因為有人不想讓你死。」傅塵道,「我在入府前,就收到消息,你通過了稽考。」
「漢室興衰,在此一戰。」關羽頭也不回地向船頭走去,「忠之所向,義之所在,明知不可為而為之,是謂大丈夫。派人去聯繫曹魏的荊州刺史胡修、南鄉太守傅方、陸渾孫狼等人,命他們即刻擁兵反叛,襲擾徐晃後方!」
帳外又傳來通報聲,關平道:「進來!」
「沒有。只不過在前些日子,發了一封礬書,說跟江東系有合作,在適當的時候要見機行事。」
「虞青啊……」賈逸道,「趙累現在摸不清太守府里的情況,應該不會馬上進攻。一旦他決定要攻打太守府,我們能不能守到虞青攻進城內,還很難說。孫姑娘,其實誰帶隊攻進來都沒有分別,你不必冒這個險的。」
緊接著,更壞的消息也傳來了。陸遜佔了南郡之後,對荊州百姓十分客氣,甚至每下一城,都要拜訪城內德高望重的長者。而呂蒙更是軍紀森嚴,雖然大軍進入了公安城,但對百姓卻秋毫無犯。他的同鄉在下雨時取了農家一隻斗笠,用來遮擋鎧甲,卻被呂蒙斬首示眾。公安滿城百姓對呂蒙交口稱讚,甚至有些百姓在士族帶領下,主動犒勞軍中士兵。如果說這些攻心之計,對麥城軍中的影響還不算太深。那在三日之後,呂蒙真正的殺著到了。他派了潘璋、朱然兩員大將率兩萬大軍圍困麥城,並挑選了一些父親麾下將領的家人,日夜在城外呼喊勸降,使得城內軍心浮動。不少人趁夜將衣服撕破系成繩索,沿著城牆滑下叛逃至東吳軍中。
「爹爹,我們是敗了嗎?」關興在一旁問道。
前幾日,關羽降於禁、斬龐德,把樊城變成了一座孤島。城中數處崩塌,到處進水,可謂搖搖欲墜。關羽故意放開了城北,給曹仁留了一條逃生之路,卻沒想到曹仁竟然沒有突圍的意思。若是曹仁離開樊城,那麼樊城以北就只有襄陽一座孤城未下,關羽大可以揮軍北進,盡收黃河以南地區。但現在曹仁佔據樊城,和襄陽遙相呼應,猶如一根鐵釘牢牢地釘在了蜀軍七寸,攻勢是不可能再往前推進了。不愧是天下名將,就算到了生死關頭,曹仁還是能冷靜地把握整個戰局。
虞青拍了拍手,廳外一名解煩衛走了進來,將一顆人頭擲于地下。糜芳瞄了一眼,認得是自己身邊的親衛都伯。
糜芳抬頭,眼睛血紅地看著虞青:「你查到了什麼?」
關平見曹仁在虎豹騎的簇擁下步步後退,心中一陣興奮。與此同時,他的眼皮卻突然一跳,似乎聽到了什麼異樣的聲音。緊接著,隊伍前方几名兵士突然伴隨著石塊泥土碎成數塊,四散飛落,隨後才傳來一聲「轟隆」巨響。關平攀上旁邊的垛口看去,只見幾名魏軍兵士各抱著一壇燃燒著青色火焰的油罐,衝進了蜀軍前鋒。又是幾https://read•99csw.com聲巨響,更多的兵士被炸得粉身碎骨,城牆也被炸出一個缺口,大水隨即漫灌而入。
「我的長槍不在身邊,被白毦衛給繳了。」
他強笑道:「賈校尉,你就不要再危言聳聽了,江陵一天前剛剛被攻下,就算呂蒙拿下江陵之後,立刻帶兵急行,大隊人馬也至少需要兩三天的時間才能趕到公安城下。」
「公安城內的荊州士族用信鴿報信的話,朝發夕至。」
在他的連聲呼喊中,終於有人踏入了室內,身後卻還跟著一群衣甲鮮明的解煩衛。為首之人站在諸葛瑾身邊,冷冷看著他。
「我跟孫夢並不怎麼熟悉。她是隨著你們東吳使團來到公安城之後,才主動搭上我的。她雖然一直幫江東系做事,但她並不是江東系的人。而且看情形,她跟虞青的關係也不怎麼融洽。我沒有騙你,虞青才是江東系的人,就連在建業城裡行刺甘寧那場戲,也是虞青在後面操控的。只不過被你給破了局。」
賈逸在他對面坐下,接過酒罈,仰頭灌了一大口。
「既然是這樣,那證明徐晃兵力不多,雖然趕來援助曹仁,卻並不敢與我們一決生死。後面隨我又來了三十艘樓船、五千名兵士,一個時辰後由張南帶隊,再攻一次。」
孫夢低聲道:「你瘋了!把這些說出去,就不怕趙累守緊東門,壞了吳侯大計?」
孫夢道:「呂蒙讓部曲裝扮成客商,駕商船分批過了渡口,在江陵城附近的樹林中潛伏。而諸葛瑾又說動了糜芳,拿到了兵符,將城內五千精兵調出,送進了呂蒙的伏擊圈內,自然是一戰而下。廖化本來要去江陵接防,可惜晚了一步,被呂蒙麾下沿路阻擊,隻身逃往了樊城關羽大營。」
「為什麼?」
賈逸皺眉道:「你呢,束手就擒?」
賈逸有些尷尬,不知道說什麼才好。如果這條計策是孫夢提議的,那就包藏了不少私心,最起碼是想保證他的安全,所以才身犯險境。
帶隊的黑衣人扯下面罩,聲音清脆地罵道:「話都不說一句,上來就打,你失心瘋了嗎?」
「走吧。人這一輩子所做的事情,自己是無法去評論對錯的。我到底是個頑固狂妄的蠢材,還是忠義無雙的名將,千百年之後的人會怎麼評論,其實我也不在乎。」關羽一抖韁繩,赤兔馬緩步向城門走去,「只求無愧於心,何懼他人議論。」
前方赤兔馬已經化為一道紅影,猶如一把利劍刺入魏騎之中,所到之處人仰馬翻,沒有一合之敵。萬人敵,自當如此。但就算是所向披靡,也只不過是匹夫之勇,如何能抵擋得過天下大勢?就算勝過了眼前這場,又如何能面對接下來的百場、千場?眼看已經近了敵陣,關平卻勒馬停了下來。廖化帶著騎隊,從他旁邊擦肩而過,撞進了魏騎之中,又激起一片波瀾。
「這你就不懂了。土地是死的,人是活的。孫權和劉備爭奪荊州,最主要的還是爭奪荊州的民眾。而荊州之內,良田商號有六成都是由我們這些士族把控,五成以上的民眾要麼租種我們的土地,要麼在我們的商號謀生,都依仗我們活命。鄙人不才,十年經營之後,已是這些士族的魁首。自古道得民心者得天下,孫權作為荊州新主,要糧食,要軍餉,要人才,若沒有我們這些士族世家的配合,若沒有我的配合,他能得到什麼?他跟關羽不同,關羽滿腦門子的漢室天下,皇綱正統,而孫權卻是個割據偏安的諸侯。關羽只圖皇道,我們就陽奉陰違;孫權只要實利,我們就共治荊州!」
「我本就是解煩營的人,算不上跟他一條船的,他拿我當誘餌是心安理得。」賈逸問道,「虞青雖然是江東系的人,但她知道你我的身份嗎?知道寒蟬在暗地裡幫助江東系嗎?」
賈逸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
關羽扯起關興,走到廖化跟前,道:「廖將軍,這是我關家血脈,請你設法保他返回成都,向漢中王稟告此中情形。要你去辦這件事,是因為你最讓我放心,還請你不要推辭。」
「輾轉之後,我到了東吳的解煩營,仍舊是校尉一職。看起來絕處逢生,其實卻有苦難言。我們這些間諜出身的人,原本就不被人信任,更別說是以前生死相搏的敵人了。我融不到解煩營之中,虞青也與我有仇怨,一直想構陷罪名置我于死地。第一次行動,她就認定是我走漏了消息,將我押入大牢。
「得到後援,變守為攻,以此來振奮將士士氣。曹仁和徐晃都不愧是當世名將,很懂得拿捏戰場之上的分寸。」關羽捋著長髯,笑道,「拿我的刀來!」
關平回到樓船上,意外見到了關羽。他向前走了兩步,道:「父帥贖罪,我未能拿下城牆。」
這個消息如同一記驚雷炸響,把兩個人驚得面面相覷。賈逸皺眉問道:「現在長江航道幾乎都被蜀漢水軍把持,你們如何拿下江陵城的?」
張南拱手道:「孫權任命呂蒙為南郡太守,封孱陵侯;任命陸遜為右將軍,進封婁侯。孫權要求兩人受封后,即刻揮軍北上攻伐秭歸、夷陵,我軍宜都太守樊友、秭歸守將詹晏均發來星夜急報,稱兵力懸殊,無法阻擋吳軍兵鋒。」
賈逸繼續道:「趙長史,如果我是你,就先撤出太守府,加派人手疾援東門。畢竟我們這些人是跑不了的,但如果你一直跟我們糾纏搏殺,反而被虞青堵在了太守府,可是有負關羽將軍重託。」
關平啐了一口,返身抓過「關」字將旗,孤身向曹仁衝去。身邊蜀軍群情激憤,大聲嘶吼著跟了上去。紅色軍服的蜀軍猶如一道赤炎,在雨中灼灼燃燒,將黑色軍服的魏軍一點一點往後逼去。每前進一步,蜀軍至少要付出三倍于魏軍的傷亡,但身後的樓船之上,更多的蜀軍兵士正源源不斷地飛奔而下。
「問了,說除了不讓出去,其他做什麼都行。」傅塵道,「我總覺得把傅士仁交給你審訊,這事兒怪怪的。」
「廖叔說,要為父帥壯行。」關興抬起頭,遞給關羽一盞酒。
關平微微側頭,躲過羽箭,大笑道:「想不到堂堂征南將軍竟變成了縮頭烏龜,就這也配稱為曹氏名將?」
「我一直在城內,不清楚是誰領兵,不過跟我傳遞消息的,一直是虞青。」
關平站在赤兔身邊,也沉默不語。初升的朝陽從殘破的城牆后慢慢爬了上來,有些微熱的光線灑在父子二人的肩頭,猶如鑲上了一道細細的金邊。遠處人馬嘶鳴,是那些部將和親衛們陸續翻身上馬,等待著關羽的號令。
「我……我是漢中王姻親,」糜芳咽了口唾液,「降了東吳,世人會怎麼看我?」
關平招呼身後諸將一起飛身上馬,跟在了關羽身後。他忽然沒來由地想起關興出帳時說的那幾句話,不禁微微苦笑。
「那隊目的命是我救的,他告訴我,今晚後半夜他就會調防,換崗的是一群臨時徵發的民夫。雖然穿的也是郡兵的衣服,但卻是烏合之眾,不堪一擊。」傅塵道,「趙累應該在策劃著什麼陰謀。」
東門附近,趙累已經率隊到了鳴鏑響起的地方。那裡躺著一具白毦衛的屍體,被一支短小的弩箭洞穿了咽喉,而用來報信的鳴鏑短弓卻被丟在了不遠處。趙累明白中計了。如果鳴鏑是白毦衛所射,那現在這個地方應該已經站滿了敵兵。這分明是有人在射殺白毦衛后,用白毦衛隨身攜帶的鳴鏑偽報示警。
「沒什麼好奇怪的,趙累不想得罪整個荊州士族,才推了我上前。」
三人都沒有上前搏殺。他們都清楚,此時離白毦衛尚有一段距離,在數十張重弩面前,就算再好的身手,也會不及近身就被射死。賈逸深吸了一口氣,扭頭看著孫夢的側臉。夜色之下,孫夢似乎跟田川並沒有兩樣。賈逸打定主意,等下白毦衛圍上來后,自己就要先衝出去。哪怕只有一絲的生還希望,他也想留給孫夢。
「這信看樣子是照著原件臨摹多份,由細作射入軍中的。」關平遲疑道,「口氣雖然像是孫權,但這封信的真偽卻是不好分辨,是否也是徐晃的疑兵之計?」
傅塵拎起酒罈,灌了一大口酒:「這位趙長史看起來是個厚道人,想不到發起狠來也如此陰損,不聲不響就把你這個為他出過力的給賣了。」
廖化長揖至地,忍住淚道:「末將無能,在趕往江陵路上被呂蒙伏擊,不但折損了隨隊的大部分人馬,還被劫走了于禁。」
關平道:「就在剛剛,傳來快馬稟報,公安城外驛站發現城中升起了十多盞孔明燈,趙累恐怕已經死了。父帥,前幾日收到的塘報上說,劉封和孟達已收到了漢中王的鈞令,正從上庸、房陵趕來協助我們攻取樊城。我們是不是要等他們到來后,再分兵奪回江陵和公安?」
諸葛瑾道:「不錯,淮泗系一開始並不想對荊州動手。可是呂蒙病重,有望接替都督一職的甘寧,又在你們公安城內被刺身亡……」
「無妨,下次再攻就是了。我聽說前軍發現東吳水軍,你前去探查,結果如何?」
「今天其他的我不怎麼關心,就想問清楚,孫夢到底是誰?」
直到現在,賈逸對事情的進展還是比較滿意的。他完全拋開了解煩營和寒蟬所給予的身份限制,依靠自身能力和傅塵的協助,暫時算是掌控住了局面的發展。但他卻沒有什麼輕鬆的感覺。他很明白自己的處境,就像是站在薄冰上的孤獨旅人,不知道什麼時候往某個方向邁出了一步,冰面就會悄然碎裂,深邃冰冷的黑水會在彈指間將他吞噬。
「這種事怎麼能用猜?參与伏擊的郡兵中,早就有解煩營伏下的暗樁,消息確鑿。」孫夢道,「你們就別自以為是了,就算傅士仁、你和傅塵全部被趙累殺了,上面也不會眨一下眼睛的。我帶人來,是充當誘餌的。」
「孩兒不敢。」
賈逸倒了盞茶,放在傅士仁身前長案上,道:「傅太守,請喝茶。」
「她現在不是支持你們江東系嗎?她讓我跟著諸葛瑾出使公安城,卻並未委派什麼實際差事。原先我以為,她是把我當成了一枚頂罪的棋子,但現在,我卻發現事情沒有那麼簡單。她的命令是配合孫夢,但我並沒有幫孫夢做過些什麼,反而是孫夢一直在暗中保護我的安全。孫郡主的用意到底是什麼?如果僅僅是讓我經歷一下這些事情,分點功績,推我在解煩營上位,那架勢未免也太大了。」
賈逸沒有回答,起身向廳外走去:「傅太守,等下我會讓人帶來晚飯,你用過之後就好好休息吧,我們明天再接著聊。只要我一天問不完你,你就能多活一天。」
賈逸從屏風後走了出來,向陸遜長揖至地:「多謝陸將軍出手相救,只是不知道為了我這樣一個小人物,你跟傅士仁生了心結,值得么?」
「陸將軍這就要啟程?」
「誘餌?趙累把我們當誘餌,釣的是荊州士族和江東系在城內的殘存兵力,肅清之後他好專心守城。孫姑娘帶這麼多人進來,又是當的什麼誘餌?」傅塵問道。
虞青冷笑道:「你跟漢中王的姻親關係,從糜貞死去的那一刻,已經不復存在了。而且,這麼多年了,你不是一直對糜貞之死耿耿於懷嗎?」
前廳傳來了紛亂的腳步聲,幾個郡兵押解著傅士仁走了進來。趙累想把這個燙手山芋扔給自己,卻又足足耽擱了一天時間。做事優柔寡斷至此,也難怪整個公安城四處透風了。郡兵將傅士仁帶進來后,就退了出去。藉著月光看去,傅士仁的氣色看起來比以前差了好多,一副無精打採的模樣。
傅士仁還想說什麼,卻冷不防大門那邊響起了一聲沉悶的撞擊,震得他打了個哆嗦。傅塵趁勢拖著他,向旁邊的廂房跑去。孫夢臉色沉靜,示意殺手們準備反擊。賈逸走到她身邊,忍不住問道:「你答應過那蠢豬,做他的妾侍?」
賈逸無奈地嘆了口氣,提劍向大門口跑去,傅塵不緊不慢地跟在身後。一路上,只看到了兩三個不知所措的郡兵,猶如暈頭蒼蠅一般在府中亂轉,根本沒有人去組織防守。到了大門前,賈逸發現竟然無人看守,他回身向傅塵道:「看來那個隊目已經丟下你這個救命恩人先跑了。」
傅塵又攙起了他的義父,道:「父親,您還是回廂房躲避一下,待會兒趙累狗急跳牆,傷了您的貴體就不好了。」
關平扔掉手中的繯首刀,接過旁邊兵士遞來的朴刀,帶著校刀手們沖了上去。兩軍一經接戰,立即廝殺膠著在了一起。關平神色嚴峻,校刀手雖然算是天下精兵,但距虎豹騎仍有一定的差距。虎豹騎不僅身經百戰,那身明光鎧更是用丹陽精鐵鍛造而成,朴刀只有砍在鐵甲接縫處才能造成有效的殺傷。他沒有奢望校刀手們可以擊敗這群虎豹騎,只希望能爭取一刻鐘的時間,讓大批蜀軍登上城牆,用人海淹沒他們。
糜芳走到門口,大喝道:「來人!把這諸葛老兒給我拖出去砍了!」
傅士仁推開傅塵,喝道:「你這蠢貨!我躲什麼!我告訴你,現在進來的都是我的人!這太守府里還是我說了算!虞青呢?虞青怎麼沒來?我要是有個閃失,她擔待得起嗎?」
「賈校尉,」陸遜打斷了賈逸的話,「其實江東九九藏書系並未想過染指荊州。話就說到這裏好了,再往下說,就有些大不敬了。」
關羽環顧身後的二百騎兵,揚聲道:「諸位,大漢國祚已經延續四百余年,而今不幸帝星黯淡,奸佞當道,竊國者眾。我等身為國士,理應為國分憂,怎奈時不予我,功敗垂成。今日困守殘城,面對重重圍困,請諸將隨我衝破敵陣,不求得生,只求得仁!」
前些日子一路勢如破竹,水淹七軍,擒于禁,斬龐德,威震天下。眼看就要拿下樊城,逼近宛城,離復興漢室只有幾步之遙了,卻突然間腹背受敵,不得不考慮退路。孫權背盟,自己不是沒有考慮到,但卻萬萬沒有料到,糜芳望風而降,趙累不堪一擊。作為屏障的江陵和公安兩座重鎮,竟然在三日之內接連失陷。就好像冥冥之中,天意如此。莫非,漢室的氣數真的盡了嗎?
「都是一些關於孫夢的事。」賈逸頓了頓,「你哪來的烤雞和酒?」
「是虞青進城了?」孫夢道,「奇怪,城內有她的眼線,就算是等趙累把我們殺了,再由東門進城也不遲。既然她一開始選擇了借刀殺人,為什麼又會在半途而廢?」
「放心吧,就算虞青想借這個機會殺死你,她也不會得逞。」傅塵道。
關平手握一把繯首刀,用力砍翻一名重甲魏兵,大聲招呼著身後的蜀軍快速登城。有幾十名校刀手已經搶佔了前方的箭樓,只待再多上來一些人就衝擊城樓。城牆之上,已經出現了數個這樣小據點,身後還有源源不斷的蜀軍上來,看來這次強攻有希望拿下城南了。
「殺出太守府?趙累既然布下了這個局,外面不知多少張連弩等著,我們就算出得了門,也走不了多遠的。」
「不錯,我不是軍議司的人,趙累用完我之後自然會對付我,這是沒有什麼疑問的。因暫時的利益而結成的同盟,自然會在利益到手之後瓦解。」
火光已經飄至眼前,最前面的正是一身軟甲的虞青,她策馬沖至跟前,掃了一眼賈逸,卻一撥馬頭進了太守府。賈逸正在詫異,便聽得有些熟悉的聲音在兵士中響了起來:「賈校尉!自建業一別後,甚是想念。眼下看你平安無事,倒令我安心不少。」
傅士仁冷笑道:「那他就跟關羽一個下場。」
「傅太守,你說人活著是為了什麼?我原先是為了復讎,才會努力往上爬,希望有朝一日爬到高位,能夠將昔日仇人踩翻在地,細細品味他臉上的錯愕表情。可是到最後,我卻發現我那仇人卻是所謂正義的一方,而我所倚仗的人也出賣了我,想要置我于死地。如果不是機緣巧合下,有人出手相助,我恐怕已經化為許都城外的一捧枯骨了。
賈逸點了點頭。如果虞青早已投靠江東系,酒肆里設局的消息是如何走漏的,就很好解釋了。至於在酒肆里,孫夢突然刺殺虞青,只不過是孫尚香留下的後手。甘寧在解煩營的布局下被刺,嫌疑最大的當然是布局的虞青。但如果出現了個神秘人,行刺虞青的話,那就徹底把這攤水攪渾了,撇清了虞青的嫌疑。
「或許可以這樣說,她所做的一切,都是出於吳侯的利益。」
關平問道:「父帥,我們還要攻樊城嗎?」
白毦衛們在長街上立起木盾,架起了重弩,而大多數的郡兵們則惶惶而立,四下張望。須臾之後,上百名輕騎已經從夜色中沖了出來,隨著一聲號令,成排的弩箭破空而出,將他們射得人仰馬翻。趙累卻悄悄轉身,帶了幾名親衛向軍議司方向奔去。現在只不過打了吳軍一個出其不意,他們若換上重甲步兵對沖,剩下那些白毦衛撐不了太多時間,而那些郡兵更是會一觸即潰。
他的心頭忽然跳出了這句話。
賈逸偏過頭。這種落難時卑躬屈膝、脫險后趾高氣揚的小人做派,讓他作嘔。
糜芳呆立半晌,搖頭道:「不對,不對。拿下荊州只會對江東系有利,呂蒙是淮泗系的,怎麼可能率兵攻取荊州?」
傅塵突然道:「賈校尉,我們應該不會死。」
孫夢道:「傅太守,賈逸不能死,這是孫郡主的意思。」
樊城城牆上響起低沉的號角聲,關平抬眼望去,卻見魏軍已經將城牆的缺口堵住,將一匹白馬沉入了牆外水中。城牆上又再度響起一陣整齊高昂的歌聲,是曹仁在與全城將士盟誓,要齊心合力堅守樊城,至死方休。關平回頭望去,卻見關羽神色平淡道:「告訴張南,準備攻城。」
「不,如果賈校尉沒有做出這些事,顯示了你的能力,或許孫郡主也不會太想保你。不過也正因為你做了這些事,可能會給你招來更多的仇家。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這其中的變化,我們這些凡人往往猜度不透。」陸遜拍了拍賈逸的肩膀,「盡人事,聽天命。」
關平默默站在了一旁。
「他既然這樣做,就是對趙累的性格進行研判之後,選擇的最穩妥的方法。即便此計不成,他一定還有后著。」傅塵伸了個懶腰,道,「我們走,先去個安全的地方再說。」
太守府里空蕩蕩的,賈逸坐在大堂之上,有些恍然如夢的感覺。由他這個從曹魏叛逃到東吳的人在蜀漢的地盤上審訊太守,總覺得說不出的怪異,何況他在前幾天還是個被海捕的逃犯。
關羽俯身,摸著關興的頭道:「再背一遍書給為父聽。」
是了,在舊太守府中,孫夢曾經說過一番謊話,牽強地解釋了建業城酒肆內她向虞青動手的原因。但在最後,她並未透露來公安城要做什麼。而後來,在賈逸擄走傅士仁后,她又和殺手一起出現在舊太守府中。她當時曾經說過,只要賈逸老老實實待在舊太守府內,給趙累當幌子查就好。但賈逸卻自作主張,出手做了那麼多事,影響了江東系和荊州士族的布局,讓她不得不出手對付賈逸。但在對付賈逸的時候,又不得不保全他的性命。難怪她當時的神情又氣又惱,還在言語間攬上了刺殺那對母女的事,應該是氣急所致。
陸遜臉上的笑容消失了:「傅太守,虞青是因為與他有私仇,想置他于死地。你呢?你們之間沒有化解不開的仇恨吧,僅僅因為他當街教訓過你的表姐?」
賈逸和孫夢一起轉頭,看著他。
關平騎上一匹白馬,伴在了父親左側。近二百騎從四下里慢慢彙集,跟在關羽身後,肅然而立。晨風拂過,吹起各人的戰袍,在刺目的陽光中肆意飛揚。關羽揮了下手,帶領著騎隊,緩慢而又堅定地踏過泥濘的道路,來到西門。
諸葛瑾沉默了一會兒,道:「既然你已經看破了,那我就不再跟你演戲了。再怎麼說你也是劉備姻親,又身為江陵重鎮郡守,怎麼心智猶如三歲小兒,這麼容易聽信於人?」
趙累大聲回應道:「賈校尉,那時我們還算是盟友,出於對你個人的欣賞,我才將傅士仁交給了你。但就在剛才,我收到了消息,你們東吳背信棄義,趁關羽將軍與曹仁在樊城交戰,打下了我們的江陵城。現在既然我們已為仇敵,還有什麼好說的?」
「也就是說,如果給虞青攻進了太守府,我們搞不好會直接被她殺了。」賈逸走向門口,「不能坐以待斃,我們走。」
魏蜀兩軍隔著缺口,互相破口大罵,卻無法接近彼此。關平正要喝令弓箭手壓制,從身後卻跑來一名旗兵,附在他耳邊低語幾句。關平神色為之一震,立刻返身登上箭樓,看向遙遠的水面。那裡已經出現了幾十條戰船,正疾速向這邊駛來,桅杆上掛著的卻是「吳」字大旗!
「父親……」關平沒有再說下去。
諸葛瑾繼續道:「其實,我們大可以殺了你,然後翻遍太守府,找出兵符。即便找不到兵符,由解煩衛突襲城門,引呂蒙都督入城,也不過輕而易舉。為什麼我要徒勞這麼多唇舌?還不是因為吳侯愛才,希望能將太守你招攬麾下?糜太守何必辜負了吳侯一番好意?」
其興也勃焉,其亡也忽焉。
「可是,如果做對的事不能取勝,那我們為什麼還要去做?」
趙累直起了身子,看向門口,數不清的吳軍士兵揮舞著刀槍沖了進來。而腳下的扎紙正在熱氣熏烤下慢慢膨脹變大,在一片薄霧中搖搖晃晃向天空升去。刀光已經近在身前,趙累沒有躲避,而是抬頭向上看去。雖然有幾盞在半空中或爆燃或熄滅,從空中跌落下來,但大多數的扎紙還是升到了漆黑的夜空中。他長長地鬆了一口氣,隨即聽到刀鋒割破夜色的聲音,眼前的世界激起一片血霧。
賈逸點了點頭,看著陸遜的背影逐漸消失在夜色之中,臉上突然覺察到一絲涼意。他伸出手去才發覺,不知不覺間竟然落起了小雨。賈逸走下石階,站在院中,任雨絲落在身上浸濕布衣,觸及肌膚。
「荊州境內先前已經肅清了魏吳人等,就算虞青能帶一些精銳混進城,人數也不會太多。她手下的殺手一直在損耗,應該也不會有多少人了。仰仗二百白毦衛、八百郡兵,趙累還是有底氣的。」
傅塵笑笑,從長案下拎出一壇酒:「還有酒呢,你要不要?」
「你錯了。呂蒙白衣渡江,卻是兵分兩路,一路去拿江陵城,一路直奔公安城。你看這些殺手,明知太守府外有埋伏,還是沖了進來,就是為了吸引住你,好讓另外一路人馬奪取東門,殺你一個措手不及。」
賈逸低聲問道:「虞青他們什麼時候會攻城?」
關興大聲背道:「公孫丑問曰,夫子加齊之卿相……」
傅士仁猶豫了一下,沒有作答。
賈逸端起了茶盞,輕輕抿了一口。
傅士仁低笑幾聲:「既然侯爺這麼說了,我就不向他下手了,總得給你個面子。不過眼下這公安城裡還不大太平,你得給他交代一下,別被什麼宵小之徒傷了性命。」
賈逸道:「城外的帶兵將領是誰?你剛才燃起狼煙,是在向他們示意已經攻入太守府了?」
「離經叛道。」孫夢開口道,聲音卻很輕。
關羽俯下身子,道:「因為對錯和勝敗無關。我們敗了,並不是意味著我們錯了。」
「報仇。」
關平站在城牆上,趁著月光俯視著城下連綿不絕的吳軍兵帳,不住地搖頭。城中守軍只剩下了四五千人,而城外至少還有兩萬敵軍。雖然他們只是圍而不攻,但麥城已經守不住了。他返回城樓,坐在石階上,身子向後歪著,出神地看著天空中的一輪明月發獃。
關羽閉上眼睛,聽著還稍顯稚嫩的聲音回蕩在城內,久久不語。守門的兵士們推開沉重的木門,一陣低暗嘶啞的門樞轉動聲過後,城外猶如蟻群一般密密麻麻的吳軍兵士映入目中。關羽昂起頭,青龍偃月刀在地上重重一頓,拉緊了韁繩。
他回過身,怒氣滿面地看著太守府方向。身旁一個郡兵都伯上前,道:「趙長史,我帶上百十名兄弟,回去殺了賈逸那廝。」
而與此同時,前方的薄霧中,響起了紛亂的「嗒嗒」聲。趙累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那是眾多騎兵賓士而來的聲音,眼下公安城內幾乎全部兵力都在自己周圍,哪裡還有騎兵?儘管不想相信,但他也明白,賈逸說的吳軍已經進城了。
那場衝鋒,最終是勝了。
糜芳幽幽嘆了口氣,轉身回到長案前,將兵符從暗格中取出,交給了諸葛瑾。諸葛瑾帶著虞青,頭也不回地走出了議廳。糜芳癱坐在廳前的石階下,失神地看著黑漆漆的夜空。他知道如此一來,江陵失守,荊州門戶洞開,能阻擋吳軍的就只有公安城了。但公安城內兵力空虛,如果給呂蒙揮軍突進,將會一觸即潰。他仰躺了下去,身下石階傳來陣陣涼意,讓他的心緒更加不寧。
那邊虞青已然拔出長劍,厲聲道:「那就成全了你的忠義之名!」
關平往前邁了一步,喊道:「父帥!」
「呂蒙……」關羽閉上了眼睛,「他是怎麼過的江?」
雖然他確實是貪了不少錢,但他貪來的錢財都用在了漢帝宮變上。對百姓士紳來說,他是個貪官;對漢室皇族來說,他卻是個忠臣。司馬懿殺他,職責所在,法理所在。但話又說回來,竊國者正是曹操,父親協助漢帝反抗曹操,那是大義所在。賈逸閉上了眼睛。亂世之中,什麼是錯,什麼是對?只不過是成王敗寇罷了。
「什麼快到了?」孫夢微微蹙眉,「怎麼覺得你們有好多事瞞著我?」
「隨後,我又被派了這趟差事。本以為只是跟隨一個文官來求親,誰知道公安城的這攤水竟然會這麼渾?在這裏,我就像一片葉子,被濁流裹挾,在眾多漩渦之間打轉徘徊。說實話,到底是誰殺了甘寧,反對關羽的荊州士族到底都有哪些,江東系的人藏身在城內何處,我只是有些好奇,但並不像趙累一樣急切地想要知道答案。
身後諸將紛紛效仿,但聽靜寂的黎明中,玉碎之音不絕於耳!
「要退,也要把他們打回去再退。我們是退,不是逃。」關羽提起青龍偃月刀,跨上赤兔馬,一抖韁繩,單騎向前衝去。
「惺惺相惜自然要佔一部分,但更多是孫郡主的意思。」
看關平沒有說話,關羽頓了一下,道:「孫權乃是首鼠兩端之徒,只要我們打下樊城,逼得魏軍後撤,他就不得不思量一番。現在如果我們折戟而返,只會堅定了他攻打荊read.99csw.com州的決心。而且到時候,曹仁、徐晃會趁我們撤退,縱兵追擊,比現在的局勢好不到哪裡去。」
「諸葛老兒,你少嚇唬我!從巴陵到江陵這段江道,關羽布下了數十處江哨,呂蒙怎麼可能帶領大軍渡江不被察覺?」
「虞青與我曾有私仇,」賈逸乾巴巴地道,「你覺得,她會不會故意晚來一會兒?」
夜色已深,議廳中仍舊是燈火通明。前幾日糜芳帶隊去搶湘關糧草,剛好碰到守將陸遜帶隊外出修築軍寨,所以進行得異常順利。不過雖然搶到了糧草,但他還是不敢託大,又親自押送糧草送至麥城。眼看糧草交接完畢,他才鬆了口氣,帶著郡兵們沿江走走停停,花了近一倍的時間才返回江陵。而到了江陵之後,只過了一晚的時間,糜芳就收到消息,孫權聲稱因為他劫了湘關糧草,要聯魏伐蜀。
帶隊的黑衣人愣了一下,似乎沒想到賈逸會直接攻上來,往後退了兩步,才拔劍相格。而周圍的殺手則把他們圍在了一起,並沒有上前相助的意思。賈逸又攻了兩招,突然向後一躍,訕訕放下了長劍。
他並不想在這裏繼續這個話題,於是問道:「接下來,我們要怎麼做呢?」
關平卻回望大營,「關」字帥旗正在轅門處迎風招展,獵獵作響。
「貞兒,我這麼做,到底是對是錯?」他看著夜空喃喃自語,然而回應他的只有一片黑暗。
「你對孫夢有特別的好感,是因為田川。」傅士仁諂言道,「但不知道為什麼,我總覺得孫夢對你也有好感。賈校尉心裡有數嗎?」
糜芳終於開口,聲音嘶啞:「有時我在想,趙云為人虛懷有容,恭謹謙良,應該不會做出殺死貞兒那等事。可是閉上眼睛,貞兒的面容卻一直消散不去。我們兄妹三人,原本居於徐州,家中經商,也算是有點錢財。如果不是兄長糜竺非要投靠劉備,將貞兒許配給了他,貞兒又怎會隨我等一起顛沛流離,死於非命……」
帳外隱隱傳來喧鬧之聲,關羽快步走出大帳,放眼望去。只見遠處樊城城門洞開,一隊人馬魚貫而出,在城下列好了隊形。而北方徐晃大營外,更是塵土飛揚,旌旗招展,一支為數不少的人馬已經向這邊奔來。
關羽策馬走到關興身前,俯下身摸著他的頭道:「興兒,你怎麼也來了?」
趙累沒有回答,反而用力揮了下手,命麾下加快進攻。眼看二百人的隊伍已經折損了一半,防線很快就要崩潰了。賈逸和孫夢、傅塵三人又往後退了退,到了原先堵上的中門。這本來是防止趙累前後夾擊,現在卻算是自斷了後路。
賈逸將手中的雞腿放進食碟中,下意識地用食指敲打著長案,他似乎捕捉到了一些危險的氣味,卻隱隱約約的看不清全貌。
傅塵點了點頭:「十二年了,這一天終於快要到了。」
賈逸看了孫夢一眼,發現她表情竟然毫無變化,想來這個妾侍的話題,傅士仁早已跟她說過多次了。
孫夢搖了搖頭:「事關重大,現在還不到告訴你的時機,免得傅士仁生疑。」
「為什麼要放下?」傅塵的目光好像在看賈逸,又好像在看很遠的地方,「所謂的放下,只不過是懦弱之人為自己找的借口而已。明明死去的人無法瞑目,自己因為能力或者膽氣不足,選擇了逃避,卻還用所謂的寬厚仁德來裝點自己。賈校尉,你不覺得那樣很無趣嗎?」
「好說,好說。」傅士仁的眼睛眯成了一條縫,「不過,有件事我想問問陸侯爺。」
賈逸站在陰影籠罩的廳外,一股異樣的感覺在心頭浮起。過了一會兒,他才意識到,原來是太守府內太安靜了。今晚雖然也有薄薄的霧氣,卻並沒有遮擋住夜色。而在這片薄霧之中,偌大的宅子里竟然好像沒幾個人,隱隱約約透著一股冷清。眼前的青石板上,前幾日的大片血漬已經變成了褐色,在朦朧月光的映射下顯出淡淡紅光。一陣微風吹過,八月的夏夜竟然有些微涼的感覺,倒真有點像那棟鬧鬼的舊太守府。賈逸邁步穿過後院,走過霧氣蒙蒙的迴廊,來到了前廳的廂房內。他推開房門,意外地看到傅塵正踞著一張長案,滿手是油地啃著一隻烤雞。
關羽從沙盤上拈起南鄉、陸渾上的紅色人偶,丟到了一邊:「孫權已從合肥撤軍,突襲荊州。曹操面臨的壓力大為減少,自然有更多的兵力可供調配。這招釜底抽薪之計,算是廢了。」
傅士仁嗤笑道:「人才?他既然投了咱們東吳,隨虞青出使公安,就該老老實實地辦事。可他倒好,不但自作主張犯下了不少錯,還做了不少事情,擾亂我們奪取荊州的大計。在被緝拿之後,猶如喪家之犬一般在城內東躲西藏。到後來,他又協助趙累來對付我。陸侯爺,你是看錯人了,像這種朝三暮四之人,算什麼人才?不如交給我殺了算了,也好警示下現今城內不太安分的人。」
「混賬!廖化已經快到江陵城了!押解于禁去公安城更近,何必要來我江陵?這分明是關羽對我起了疑心,命他來接替我的!」
雨還在下,水面離樊城城牆只有幾尺高了。
傅塵在一旁道:「看來你這位孫姑娘,要據府固守了,跟我們預想的不太一樣。」
「雖千萬人,吾往矣!大漢前部都督張南出戰!」
關平換上一艘艨艟,向東吳水軍飛快駛去。艨艟船身狹長,雖然承載兵力不多,但速度卻很快,很適合偵查刺探。眼看艨艟已經接近東吳水軍的弓箭射程,關平仍沒有命令停下的意思,他盯著為首的那幾艘戰船,眉頭更加緊鎖,似乎在揣度著什麼。隨著一陣鼓響,幾艘戰船上射來了箭雨,身邊兵士舉起木盾,護衛住關平。而關平卻似乎鬆了一口氣,喝令退回本軍船隊。
「這個人我就是要保了,原因你無須多問。」
「那是白毦衛的鳴鏑,表示自己深陷絕境,遭遇了大量敵人。」傅塵拎起長槍,從陰影中走了出去。
「雖千萬人,吾往矣!大漢中護軍傅肜出戰!」
糜芳猛地抬頭,驚詫道:「你們瘋了?想要調走城內軍力,然後佔據江陵?你們可知這到底意味著什麼?這是撕毀盟約,與漢中王全面開戰!你們這麼做,不怕孫權責問嗎?」
孫夢大聲呵斥,勉強將殺手們聚攏起來,組成了三線陣,依靠著假山進行還擊。數不清的弩箭在只有十幾丈遠的距離來回穿梭,不斷有殺手中箭倒地,而白毦衛則依靠木盾阻擋,排成縱線穩步推進。大門處,堆起來的重物也早已被搬開,依稀可以看到趙累在白毦衛的簇擁下走了進來。緊接著,更多的郡兵跟著涌了進來。
已經到了軍議司,來不及關門,趙累踉踉蹌蹌地衝進後院,拖出了一個沉重的木箱。他喝令親衛們打開,從中取出了數十件摺疊起來的東西。不遠處,沉重的馬蹄之聲已經再度響起,吳軍鐵騎已經踏破了白毦衛的防線,直向軍議司衝來。趙累充耳不聞,指揮著親衛們將這些扎紙一個個放在地上,打亮了火折。微弱的火光照亮他滿是汗水的臉龐,也照亮了地上的這些扎紙。上面是綿紙糊成,密不透風的燈罩,下面則是用竹篦撐起的底盤,底盤的中央壓著一個小瓦碟,裏面碼著一塊粗布。親衛們提起瓦甑,將油脂倒進瓦碟里,再由趙累一一點燃。只不過點燃了二三十盞,馬蹄聲已經到了門口,殺伐聲近在耳邊。
眾人的神色愈加凝重。沉默了片刻之後,關平開口道:「父帥,我們該撤了。」
「就算通過了稽考,眼前這是死局,如何能破?」賈逸皺眉道。
關羽捋著長髯,沖他笑著點了點頭。等帳簾放下,關興的腳步聲遠去之後,他才淡淡道:「怎麼?江陵城丟了?」
天色快要亮了,關平起身走下城樓。城中軍心浮動,士氣已經跌到了谷底,再這樣下去早晚會有人偷開城門,放吳軍進城。如果當初收到公安陷落的消息時,就選擇撤軍的話,雖然一樣會是大敗,但至少可以逃回蜀地。不,不對,以父親的脾性是絕對不會退的,就算是退了留得性命,也會抱憾終身,終日活在悔恨自責之中。如此一來,還不如倒在中興漢室的戰場上,就算身死名裂。
門外響起腳步聲,廖化、張南、傅肜等人逐一走了進來。
賈逸道:「管不了那麼多了,既然虞青有心不讓我們活,還管什麼孫權的大計?」
一隊郡兵挾著傅士仁從後院過來,然後又返身回去,關閉了中間的大門,搬取雜物堆在門后。傅士仁看了一眼孫夢,立刻挺直了腰桿道:「你還在這裏布置什麼,現在不帶人護衛著我衝出去,還等什麼?」
「陸侯爺今日封爵,已經算是跟呂蒙分庭抗禮了。看來咱們江東系深得吳侯信任,荊州之地,已經是囊中之物了。」傅士仁臉上滿是得意的笑容,「陸侯爺放心,咱們攜手共治荊州,有我傅某人的一份,自然有陸侯爺的一份。」
「喔?那又怎樣?」
賈逸拔出了長劍,對孫夢道:「等下我衝出去,你從中門逃走。」
賈逸的手抖了一下,茶水濺到了手上。
「那個賣主求榮的小人,枉他還是漢中王姻親!」廖化憤恨道,「若不是他降了呂蒙,只要給我進到江陵城內,只憑五千精兵,至少可以守上月余!」
賈逸沒有再說話,先前他對趙累的印象,是優柔寡斷,沒有擔當。所以他很自然地認為,調換審訊場所到太守府,是趙累想要徹底撇清跟審訊的關係,但如果他已經私下審訊過傅士仁,那為什麼還要這麼做?
「傅士仁沒什麼營救的價值。」孫夢乾脆利落地回答。
「又是什麼壞消息?張將軍,但說無妨。」關羽平靜問道。
關平低頭走過,卻被關羽叫住了:「平兒,你是不是覺得為父這麼做,實在是太過迂腐?」
關平忍不住道:「父親?魏軍士氣正盛,可否……」
「公安城裡還能有什麼事?總不會讓我們去上戰場跟關羽對陣吧。」
「你跟趙累有仇?」孫夢問道。
陸遜沉默了好一會兒:「賈校尉,這件事我不能說得太清楚,不過應該很快就能見分曉了。」
賈逸抬起頭,在閃爍的火光中看清了來人。一身雕刻著精美紋路的鐵甲熠熠生輝,飛將盔上的白色翎羽迎風搖曳,大氅自護肩下低垂身後,在夜風中浮浮沉沉,一副英姿挺拔的模樣。
「孫權這個出爾反爾、背信棄義的小人!」廖化罵道,「當年若不是我們幫他打贏了赤壁之戰,擋住了曹操,他哪裡有今天的地位!」
「為什麼?為什麼我們做的都是對的事,最後卻要敗了?」關興握緊手中的竹簡,「爹爹,我不懂。」
賈逸失聲道:「你可真是手眼通天啊,被軟禁於此,竟然還能弄來一隻烤雞?」
「其實你這趟荊州之行,我們這邊也有人覺得你是坐享其成。」陸遜道,「等到一切水落石出,或許你才會恍然大悟。」
賈逸神色為之一震,似乎明白了其中的關鍵之處,但又不敢確定。他抬起頭,卻見陸遜長身而起,振了振衣甲向外走去。
孫夢道:「傅太守放心,江陵城已下,虞校尉已經為我東吳精兵良將引路,星夜兼程趕到了公安城外。一旦趙累發動對太守府的攻擊,他們就會由東門殺入城中,佔下城池。」
「將軍,請撥付我五千精兵,我先把江陵奪回來!」廖化上前一步,拱手道。
傅塵雙手抱在腦後:「君子不立於危牆之下,這個我理解他。」
帳內爆起整齊的應諾之聲,諸將一一拱手之後,在一片鐵甲鏘然聲中大步走了出去。關羽脫下便服,取下了掛在木架上的明光鎧,撫摸著上面的道道凹痕。這身明光鎧還是當年劉備在新野時贈給他的,穿了這麼多年,始終沒有換過。那些或淺或深的凹痕,都是在上百余場大大小小的戰鬥中,敵人的兵刃留在上面的印跡。他穿上了鎧甲,將綠袍披在了外面,走了出去。赤兔馬已經被牽了過來,不住地刨著蹄子,噴著粗氣。
「其實……」賈逸索性把話說明白了,「我不明白,保下我對孫郡主到底有何意義?」
「聽說那個賈逸,進城之後你就找到了他,並且把他奉為上賓,可有此事?」
「軍議司那邊的消息,湘水邊界並未發現吳軍調動,但已證實湘關糧草被劫。江陵的暗樁也傳來消息,確實是糜芳做的。他先前早將官倉、義倉中的糧草賣了出去,調度之時無糧可籌,才鋌而走險。」關羽冷然道,「雖然我要叫他妹妹糜貞一聲嫂嫂,但是他闖了這等大禍,漢中王那裡的情面也不需多講了!」
話剛說完,傅士仁就起身揚長而去。
糜芳臉上表情陰晴不定:「什麼事?你們到底要幹什麼?」
對面的白毦衛已經重整好隊形,換成了三縱線陣,前排的又架上了連弩。傅塵吸了口氣,從假山中探出身子,一聲清嘯,又是三道銀光射了過去。白毦衛的隊形瞬間又被擊破,但他們很快全部散開,連弩對準了傅塵的方向傾瀉箭雨。三人一起伏下頭去,只聽得弩箭射在假山上,叮叮噹噹響個不停。
「我聽那隊目說,他們押解傅士仁過來的時候,發覺他身上有傷。」
傅塵俯身溜到假山的另一側,又擲出幾桿長槍,射倒了幾名白毦衛,但很快又被弩箭壓制得抬不起https://read•99csw.com頭來。
「你人脈這麼厲害,怎麼不出府轉轉?」
孫夢問道:「傅塵,你說的十二年,是什麼意思?」
「陸將軍把話說得雲山霧罩,我是聽不太懂。」賈逸道,「我有個疑問,還請陸將軍不要再遮遮掩掩,究竟是誰要殺了甘寧?」
他負手走到賈逸跟前,皮笑肉不笑地道:「尤其是賈校尉,咱們之間可要好好算上一筆賬。真是此一時,彼一時,你剛才還勾結軍議司逼供老夫,沒想到老夫還留有後手吧?等到虞青攻進城來,先把你拿下,是腰斬還是凌遲,我可得好好考慮一下。」
賈逸嘆道:「都這個時候了,你還開得出玩笑。」
賈逸沒有催促,而是給自己也斟了一盞茶,坐到了傅士仁的旁邊。
一遍聽完,關羽才轉向了關平,道:「下值了?城上如何?」
賈逸道:「如果孫權不願與你們共治荊州呢?」
「雖千萬人,吾往矣!大漢……」
「又是這種答覆,」賈逸道,「為什麼我覺得還有更大的陰謀在等著我?」
「這世上哪有非黑即白的事情呢?」傅士仁低聲道,「賈校尉,永遠不要低估了人心的複雜。跟小人物不同,大人物的眼中沒有永遠的朋友,沒有永遠的敵人,只有永遠的利益。對他們來說,翻手為雲覆手為雨,是再正常不過了。孫夢說過,孫尚香雖然在攻伐荊州這件事上支持了江東系,但只是把一隻腳踏了進來,跟江東系從未推心置腹過。說到底,她對江東系的態度只是利用而已,並非同盟,如果想要出賣江東系,隨時都可以把那隻腳抽回去。所以,她不能事事都依靠虞青去做,她需要在解煩營中根植自己的嫡系,一個不可能倒向江東系,也不可能倒向淮泗系的人,那個人就是你。」
關興雙眼中已有熱淚打轉,用盡全身力氣吼道:「……雖千萬人,吾往矣!」
「都這個時候了,還想著虞青?」孫夢挑了下眉毛,往前走了兩步。那些殺手迅速進入府內,關上大門,然後搬起院中的重物壘在門后。
「看你雖然神色黯然,胸中鬱結卻好像少了一些,應該問出了不少東西?」
關平一把抹去臉上的雨水和血水,高聲喝道:「曹仁,可敢跟你爺爺一戰?」
趙累猶豫了一下,招來一名親衛低聲吩咐了幾句,那名親衛轉身出了太守府的大門。
關平和廖化兩個人都沒有回答。
陸遜啞然失笑:「賈校尉果然心思機敏,既然你已經想到了這一步,那孫郡主之後的謀划,自然會安然進行下去了。我也放心西進了。」
「白衣渡江。」諸葛瑾道,「呂蒙將軍將三萬大軍化整為零,穿上平民衣服,乘坐東吳商船,用了十天時間才陸續渡過江道,進入你們蜀境。反正你們荊州士族與我東吳的商貿往來一天都沒斷過,江哨上的水兵都拿足了錢。他們看到商船,還以為是尋常來往,自然不會嚴加盤查。」
賈逸訕笑道:「我就是問問,沒有別的意思。」
「守不住也要守,不然你有什麼辦法?」孫夢沒好氣地道。
關平站在樓船上,瞭望著越來越近的東吳水軍,心中起伏不定。莫非是一直擔心的事情終於發生了,東吳被曹魏說動,聯手攻蜀?那麼,荊州是否也遭到了攻擊?江陵和公安如何了?如果被東吳抄了後方切斷糧路,別說拿下樊城,恐怕滅頂之災轉瞬即到。
帳外傳來通報聲,關平出去拿了份塘報回來,臉色更加陰鬱:「父帥,胡修、傅方、孫狼雖起事成功,但曹操已命司馬懿率軍西出許都,前往鎮壓。他們怕是無法突襲徐晃後方,與我們遙相呼應了。」
說話間,大門的撞擊聲已經停了下來。外面的人應該已經意識到,大門裡面被堵上了,開始嘗試其他的進攻方式。黑暗中,隔牆被扔過來幾束火把,五六條飛索搭上了牆頭。繩索一晃一顫,那邊有人開始攀爬。孫夢低聲號令,殺手們舉起了連弩,對準牆頭。郡兵們剛剛探出頭,院中就響起弓弦振動之聲,將弩箭盡數射到牆外。牆外響起了慘叫聲,但很快在呵斥聲下平息。緊接著,整齊的腳步聲響了起來,應該是要換白毦衛進攻了。
傅士仁發出了一聲含混的聲音,不知道是在表示悲傷,還是在表示感慨,抑或是兩者都有。
糜芳沉默不語。
「還好,在兵庫那邊找到了這些長槍,不然真要跪地求饒了。」傅塵嘿嘿笑道,「剛才你倆面對大敵,還卿卿我我的,心態蠻好的嘛。」
傅士仁連連點頭:「看來賈校尉倒是個明白人,很清楚蜚鳥盡良弓藏的道理。」
關羽面對諸將,正色道:「諸位隨我征戰數年,出生入死,情同手足。如今我軍已經陷入絕境,如果有人想要保全身家性命,我也不會阻攔,等下出城便可。如果不想委身於吳狗,半個時辰后我們于西門集合,一同衝出城外。如果可生,那就召集舊部,再逆天意;就算死了,黃泉路上,我們策馬同行。諸位意下如何?」
「這個射出鳴鏑的人是誰,竟對人心把握得如此到位?」孫夢皺眉問道。
傅塵站起了身,剛要開口,就聽到前院大門處傳來了撞擊聲還有嘈雜的人聲。傅塵笑了:「好了,這下我們不用去試了,就坐在這裏等吧。」
剛才那一槍,賈逸自認是擲不出來那種力道的。他想起了先前傅塵半開玩笑,說他比自己厲害的事。莫非這傢伙一直在隱藏實力?身為寒蟬刺客,他的身手是否要遠遠超越了自己?
廖化雙眼中隱隱有亮光閃動,他猛地低頭,抱拳應諾:「關將軍請放心,就算廖化粉身碎骨,也不負重託!」
賈逸還想再問,卻見不遠處的薄霧中火光晃動,不多時就聽到了鼎沸的人聲。看樣子是吳軍拿下軍議司后,又轉回到太守府了。賈逸活動了下肩膀,他還不確定虞青在眾人之前會如何,假如等下她和傅士仁準備將他緝拿下獄的話,單憑傅塵和孫夢,能擋得住嗎?賈逸踏前一步,拔出了腰間長劍。
糜芳大怒,暴起喝道:「來人!」
「即便被呂矇混過長江,江陵城內尚有五千精兵,斷不會幾天都支撐不了。」關羽嘆息道,「這麼說來,糜芳是降了。」
「糜太守,甘寧是誰殺的已經不重要了。他活著,淮泗系就能掌控軍權,全力壓制江東系,可是他現在死了,江東系恐怕是已經壓不住了。既然吳侯心意已決,要對荊州動手,那淮泗系自然要全力配合,奪得頭功。不然的話,吳侯把攻打荊州的差事交給江東系,軍中都勢必會擢升一批江東系的人,這才是淮泗系最不願看到的情形。更何況,呂蒙這個人雖然是淮泗系武將之首,但和吳侯卻有著過命的交情。對他來說,吳侯的命令比派系間的爭鬥重要得多。」
傅塵又舉起了一桿長槍,笑道:「只是觸景生情,又想起了以前的舊事,不說幾句玩笑話,難道要淚流滿面,心如死灰嗎?」
賈逸沒有理會這句話,道:「傅太守,我只想問你一些關於我的事,剩下的你願意說就說,不願意說我也不會勉強。」
虎豹騎竟然棄馬步戰?為首的那名絡腮大將,必定就是曹仁本人了。
「我若是不交呢?」糜芳低聲道。
「在下,江東陸遜。」
「江陵那裡,廖化已經以押送于禁的名義去了,這個時候應該快到了。一旦到了江陵城內,就會聯合先前伏下的暗樁,奪了糜芳軍權。江陵城防堅固,再加上城內尚有五千精兵,即便孫權親征,廖化也可以抵擋旬日。」
賈逸揚聲道:「趙長史,你命我審訊傅士仁,又為何出爾反爾,帶兵前來與我們廝殺?」
而此時,帳簾一挑,又一個人闖了進來,卻是張南。他看帳內眾人神色凝重,張開了的嘴又閉上了。
「……夫天未欲賓士天下也;如欲賓士天下,當今之世,捨我其誰也……」關興一邊小聲讀著,一邊偷眼看著沙盤那邊的父親。
「曹操前幾日已經親率大軍離開洛陽,進駐到摩陂,前後派遣了殷署、朱蓋等十二營前來歸屬徐晃指揮,預計這幾天就會到徐晃駐地了。」
「我已經傳令下去,召集諸將,等天色大亮就突圍。」
「你說孫夢不是江東系跟你聯繫之人,虞青才是,此話當真?」
「糜太守少安毋躁,這些都只是謠言而已。放心,糜太守你是漢中王姻親,關羽不會因為幾句謠言就問責於你的。」
「從這一刻開始,我跟他就沒有關係了。」傅塵提起長槍,頭也不回地向門外走去。
眼前的校刀手和虎豹騎仍在糾纏,刀光凜冽,血花四濺,嘶吼哀號聲震懾人心。不斷有校刀手或者虎豹騎倒下,更多的士兵不斷加入到戰團之中。不過幾丈見方的城牆之上,就猶如一塊碩大的砧板,數柄鋒利的屠刀在上面飛快斬剁,猶如人間煉獄一般。關平一身血污,手上的朴刀已經換到了第三柄,雙臂也因用力過度,而有些微微顫抖。曹仁始終在虎豹騎的圍攏當中,並沒有加入搏殺。關平幾次帶隊衝擊,都被虎豹騎反推了回來。兩人都清楚,曹仁現在是整個樊城的主心骨,只要他一倒下,樊城城破只是眨眼間的事情。關平已經嗅到了勝利的味道,但這幾步之遙,卻猶如天塹一般難以逾越。
孫夢道:「田川是田川,我是我。你不能死,你死了,孫郡主的全盤謀划都會功虧一簣。」
話音剛落,隨著一聲吶喊,七八架長梯搭上了圍牆,一身鐵甲的白毦衛擎著木盾出現在牆頭。如雨的弩箭射了過去,卻盡數被木盾擋了過去。攀上牆頭的白毦衛越來越多,不少拿出了重弩向院內還擊。
關興終於哭出了聲,淚水模糊了視線,父親、兄長、叔伯們的身影已經殺入那些連綿不絕的吳軍軍陣中,再也看不到了。然而,在這個夏末的清晨,他們義無反顧沖向敵陣的畫面,在關興的心中,至死都不曾磨滅。
「火油罐!」旁邊的校刀手恨恨罵道,「這些魏狗簡直是瘋了!」
「孔明燈。」太守府對面的一處民居房頂上,傅塵看著天空中十多處耀眼的火光,輕聲道。
傅士仁皮笑肉不笑道:「陸侯爺,那是小事,不值一提。要不是他綁了我去舊太守府,戳了我幾劍,搞不好我們以後還可以喝茶談天。可是人啊,一旦做錯了事,總要接受點教訓不是?不殺了他,我如何在荊州立威呢?話說回來,這賈逸在東吳並無根基,又不是什麼顯赫出身,陸侯爺何必為了他跟傅某人為難?」
傅塵笑道:「鳴鏑是白毦衛的,但射出鳴鏑的人卻不見得是白毦衛。趙累聽到鳴鏑,以為虞青已經進城了,雖然最多一刻鐘就能拿下我們,但他卻不敢託大。不然就算殺了我們,卻丟了公安城,豈不是斷了自己和關羽的生路?而虞青聽到了鳴鏑,以為白毦衛發現東門已經反水,只能提前進攻。不然就算趙累殺了賈校尉,她卻攻不進公安城,壞了孫權大計,豈不亦是自尋死路?」
「賈逸啊賈逸,你活不到面見孫權的那一天。至於這位孫姑娘嘛,等拿下公安城,我就會向孫尚香把她討來當妾侍,」傅士仁滿臉都是猥瑣的笑容,「到時候她還能胳膊肘往外拐不成?」
關羽沒有回答,將一卷麻紙遞給了關平。關平將麻紙展開,發現是一封書信。書信的抬頭是「大漢魏王孟德兄台鑒」,落款是「大漢吳侯孫權頓首」。孫權在信中向曹操示好,說劉備撕毀盟約,縱容江陵太守糜芳搶了湘關糧草,他難忍心頭之恨,要與曹操聯手討伐關羽。
只停頓了一會兒。
賈逸道:「傅太守為什麼有如此信心?莫非你還有什麼倚仗?」
忽然間,只聽得身後一聲清嘯,一道銀光如閃電般激射而出,為首白毦衛的木盾如冰雪般碎裂,身上重甲鏘出耀眼火星,帶著身後幾人連退數步,倒在地上。賈逸驚異地回首望去,但見傅塵掬了幾桿長槍,躍進了假山。
賈逸卻道:「如果趙累沒有傾盡全力去趕往東門,而是留下了部分兵力,我們豈不是必死無疑?」
「我剛才在太守府內轉了一圈,發現府中人很少。把門的郡兵隊目是我的老部下,就問他討要了點吃食。」傅塵撕開一隻雞腿,遞到了賈逸手中,「吃。」
孫夢命令殺手們原地休整,然後推了賈逸一把,快步跟上了傅塵。賈逸收劍入鞘,也跟了上去。那個放信號的無疑就是寒蟬的人,雖然傅塵說得把握十足,但賈逸覺得,今晚能夠死裡逃生,運氣的成分還是很大的。寒蟬並不像他以前在進奏曹時感覺的那樣,無所不能,無處不在。
「甘寧肯定不是我們殺的!殺甘寧對我們沒有好處!」糜芳慌忙道。
陸遜微笑道:「這湘水以西的地界我都不怎麼熟,還得你多多費心。」
傅士仁道:「行刺關羽、伏擊曹魏使團、突襲孫吳驛館、殺死救助你的那對母女,這些事都是虞青做的。寶榮商號大火、刺殺甘寧這些事,應該是孫夢做的。這幾天,我一直在琢磨,好像孫夢來公安城的目的,就是為了保護你,並且幫你在解煩營中上位。」
「我自以為一切布置穩妥,千算萬算都沒算到糜芳會降。他跟漢中王顛沛流離大半生,雖然平時私德有虧,但歷盡艱辛始終跟隨麾下,怎麼會降了東吳?」關羽搖頭道,「我實在是想不通。」
言罷,關羽仰頭一九九藏書飲而盡,甩手將酒盞擲于地上。
他的聲音漸漸變小,最後消失在寂靜的廳中。諸葛瑾上前攙扶起了他,道:「糜太守,感懷故去只會讓人傷神,既然原先就已經錯了,那就不要再回頭了。」
糜芳拔出長劍,臉色通紅地問道:「虞青?怎麼回事?你們怎麼進來的?我的親衛呢?」
陸遜的眉毛往上挑了一下:「怎麼,現如今大多數人都認為是江東系殺了甘寧,甚至以為我就是主謀,你卻覺得不是?」
「不用擔心,他們一定有辦法。」
賈逸搖頭道:「田川已經在我面前死過了,我不想讓這種事情重演。」
「據說江東系籌劃謀取荊州,已經將近二十年之久,難道就如此輕易放棄?吳侯雖然給呂蒙和你都冊封爵位,但是……」
「這就是吳侯的意思。關羽現在跟曹仁在樊城久決不下,正是收復荊州的最好時機。糜太守,呂蒙率三萬大軍已經過了江,離江陵城只有二十多里的路程了,你何不棄暗投明?」
傅士仁躬身往前湊了湊:「賈校尉但說無妨,傅某一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關羽點了點頭。
「借糜太守兵符一用。」虞青沉聲道,「江陵城五千精兵,對我們來說太礙事了。」
「應該不是東吳水軍,東吳水軍的船頭是尖弧形的,材質多是杉木。而這批卻是方闊形的,材質是榆木,像是黃河一帶魏軍的戰船。而且他們射來的羽箭,制式也像是魏軍的。我覺得,應該是宛城徐晃帶來的援軍,打上了吳軍的旗號,以此來擾亂我軍軍心。」
關羽嘆了口氣,沒有再說什麼。
「賈校尉,你覺得一切都塵埃落定了嗎?」傅塵仍舊在淡笑。
城牆上進展不利,後方又出現東吳水軍,此刻收兵是最為穩妥的處置。蜀軍迅速返回舢板和樓船,駛離城牆,向後退去。
父親親自在城牆上巡查,卻仍然擋不住人心的潰散。畢竟對於大多數人來說,大漢已經衰落近四十年,中興漢室只不過是一場虛無縹緲的夢罷了。甚至有些人已經在暗地裡抱怨,說父親食古不化,冥頑不靈。
他迎著微亮的天色走過狹窄長街,走進了中軍大帳。父親正坐在長案前,聽關興背書,是《孟子·公孫丑上》。關興只怕已經讀過上百遍,已經背誦得非常流利。
「很多時候,我們都以為自己會是力挽天傾的那個,但實際上,大多數時候我們能做的只有等待。」傅塵道。
但就算是被輕視,被冷落,被排擠,被陷害,也要頑強地活下去。他沒由來又想起了孫夢,不知道這個勸他活下去的女子,此刻還在不在城中?
父親一馬當先,將曹仁和徐晃都殺得敗退回去。然而勝了之後,父親並未立刻命令拔寨後撤。而是在樊城外設置了十重鹿角,是退是進,依然猶豫不決。關平明白,原本唾手可得的中興漢室機會,在須臾間化為幻影,讓籌謀了十年的父親變得不忍放手。或許在父親心中,身為漢室忠臣,就算身處險境,也要一心北上。直到曹軍十二營趕到,在軍力上佔據了絕對優勢,父親才揮軍南撤。
「你覺得,趙累抓了傅士仁的消息,傳到江陵需要多長時間?」
「趙累死了?」
關羽上前,輕輕地拍了拍它的額頭,翻身上馬。
一名校刀手應聲入內,道:「啟稟將軍,還是軍議司塘報。」
「看來是守不住了。」賈逸拉起孫夢,退進一片假山後,避免被弩箭射到。
「聽說是讓部隊換上商人平民的衣服,將衣甲軍械嵌在甲板夾層中,用了十五天的時間分批渡江的。」關平低聲道,「我們兵力不足,把守長江麥城以南航道的是江陵城郡兵,因此被鑽了空子。」
「……你除了槍術,其他什麼也不會?」
「就像是劉備和孫權的關係。」傅士仁低眉看了賈逸一眼。
「父帥,若是孫權以此為借口向荊州進兵,江陵城首當其衝,糜芳恐怕是抵擋不住的。我們要怎麼做?是繼續攻打樊城,還是分兵援助江陵?」
江陵城,太守府內。
賈逸想起了自己被腰斬於市的父親。
「因為男子漢大丈夫,行事要無愧於天,無愧於地,無愧於心。只要你堅守忠義,就算千夫所指,也會在千秋萬世之後,成為百姓心上的一盞明燈。」
「軍糧也快要用盡了,我們不能再等了。」
賈逸和傅塵齊聲驚道:「江陵城被拿下了?」
孫夢白了他一眼:「都什麼時候了,你還問這個?」
孫夢道:「在升起狼煙的時候,他們就應該由東門的暗樁配合,攻進城內了。奇怪,為什麼到現在還沒動靜?」
關羽淡淡笑了,一抖韁繩策馬衝出:「雖千萬人,吾往矣!大漢壽亭侯、前將軍關羽關雲長出戰!」
大戰之際,若是因為他而讓原本就岌岌可危的蜀吳聯盟破裂,整個戰局發生轉變,不要說關羽,恐怕劉備都不會饒了他。情急之下,他命人前去把諸葛瑾找來,質詢原因。而諸葛瑾到了之後,卻顧左右而言他,一再聲稱自己並沒有走漏消息。
很快,樓船在舢板的掩護下接近城牆,從甲板上豎起長梯,重重砸在城牆垛口之上。輕甲刀兵們手腳利索地攀上長梯,俯身向城牆上爬去。數十名魏軍重甲兵士從垛口下立起身子,迎著箭雨抬起長梯,往城下推落。幾架長梯連同上面的蜀軍一起被推落了下去,掉入水中。而更多的蜀軍已經爬上了城牆,他們接連跳下垛口,迅速蔓延開來。
門側,廖化和關興帶著一群民夫,搬來了幾壇濁酒。看到關羽帶了騎隊前來,那些民夫慌忙將酒一盞盞盛好,遞到了眾人手中。
看孫夢欲言又止,賈逸問道:「怎麼,孫姑娘到了現在,還把我當成外人嗎?」
「多謝賈校尉,」身後傳來傅士仁充滿感激的聲音,「若他日傅某得生,必將變賣家財以報答賈校尉。」
突然前方爆出一聲吶喊,卻見一股黑色濁流從魏軍弓手后湧出,勢如破竹般向前推進,接連拔掉三處蜀軍據點。關平凝眉看去,只見這隊兵士全是重甲長刀,飛將盔上的白翎挺拔奪目,身上精鐵鑄制的明光鎧在大雨中雪亮耀眼。
「趙累好大的胃口,但若是荊州士族和江東系全力反撲,他吞得下嗎?」
趙累聞言大驚。由於城內幾乎無兵可用,把守城門和隨隊進攻的郡兵並沒有進行過仔細的甄選。他本來打算殺死賈逸等人後,再一邊向關羽求援,一邊選擇出身清白的民夫替換下有嫌疑的郡兵,根本沒有想到東吳會來得這麼快。
「長夜漫漫,我們邊喝茶邊聊吧,反正我是不急著替趙累問出些什麼,那對我沒什麼好處。」
一波箭雨猛然襲來,射倒了關平身前的幾個校刀手。那是一隊從瓮城上趕來的魏軍弓手,正在一個都尉的指揮下對箭樓反攻。關平喝令一聲,校刀手們舉起腰間的投矛,向弓手們擲去。烏黑沉重的投矛輕而易舉穿透了弓手的皮甲,衝力帶動屍體,將後面的弓手也撞得連連倒退。關平揮動令旗,蜀軍刀兵衝進魏軍弓手陣內,掀起一片腥風血雨。
「沒有,跟你一樣,什麼都沒查到。那時候兵荒馬亂,哪有什麼人能知曉實情?你要是想知道真相,恐怕只有逼問趙雲了。」
「誰知道呢?大概是虞青等不及了吧。」傅塵伸了個懶腰,「等下就靠你了。」
孫夢白了他一眼,氣哼哼道:「是我提議來這招釜底抽薪的,我不帶隊,誰帶隊?」
沉吟了一會兒,他走回沙盤前:「趙累那裡有消息嗎?」
傅士仁哈哈大笑:「此一時彼一時也。以前因為事情未成,我對孫尚香還有所顧忌。現在虞青只要拿下了公安城,這裏不還得由我做主?到時候別說是殺一個賈逸,就算是把你要過來給我當妾侍,她孫尚香也得認了!」
糜芳臉色蒼白,跌坐在地上:「我一開始,就不該讓你們進城的。就算糧草籌措不力,也不會著了你的道兒,讓解煩營的人混進來……」
「從江陵到公安,騎馬至多只需要一天的時間。」賈逸道,「趙累這是在拿傅士仁和我們當誘餌,引虞青來救。把審訊地點換到太守府,然後調換郡兵,都讓虞青覺得可以一舉拿下。即便救不了傅士仁,也要殺了傅士仁滅口,更可以順便除掉我這個眼中釘。一旦虞青糾集殺手向太守府進攻,趙累就可以將荊州境內謀逆的士族和參与其中的江東系一網打盡。」
「孫姑娘果然是來救賈校尉的。」傅塵打趣道。
「你有沒有想過,為什麼趙累讓你等了一天?這一天里,他在做什麼?」
他已經感覺到,這幾天父親眉頭皺得越來越緊了。大水雖然退了,樊城卻仍是久攻不下,即便父親親自帶兵攻打過兩次,也被曹仁拚死擋了回去。他有些不明白,明明讀的聖賢書里說過,以大義伐不義,必定會勢如破竹,為何戰事會如此艱難?魏境百姓看到漢室軍隊來攻,不應該打開城門,準備酒食歡迎嗎,為什麼會跟魏兵一起拚死反抗?關興幾次都想問父親,話到嘴邊卻又咽了回去。父親眼下正為戰事憂心,這些讀書的疑義,就以後再請教好了。
「身上有傷?」賈逸想起了傅士仁氣色很差的臉龐,莫非趙累在這一天里,已經審訊過傅士仁了?那為什麼還要多此一舉,把傅士仁交給他呢?
傅塵上前攙住了傅士仁:「義父,孫姑娘雖然帶人沖了進來,但外面圍的都是趙累的人,輕易出去不得。說不定等下他們就會攻進來,您還是去廂房躲避一下的好。」
「已經十二年了,你還是沒有放下。」賈逸道,等待復讎的煎熬,他很了解那種感覺。
賈逸心中焦灼,喊道:「既然趙長史已經知道江陵失守,那可知公安城也危在旦夕?你將城中力量全部糾集起來,向我們這幾個無足輕重的小人物進攻,可知道虞青已經帶著東吳大軍從東門殺入?」
賈逸暗叫了一聲僥倖,如果不是湊巧遇到了那個年輕女子,自己應該已經死了。
「說的什麼?」
事到如今,他幾乎已經完全明白了。
糜芳怒道:「你們以為控制住了這間屋子,就為所欲為了?府中足有百名郡兵,城中還有五千精兵,就算在這裏殺了我,你們休想走出江陵城!」
賈逸立刻就明白了。既然江陵城已被拿下,那公安城外肯定也已經埋伏了東吳軍隊。孫夢帶了近二百人沖入太守府,趙累在外面的安排人手不夠,不足以形成優勢兵力,只能調配城防上的兵力。這樣一來,城防空虛,城外的東吳軍隊就可以輕鬆攻進城內。
孫夢瞪了他一眼,氣鼓鼓地沒有答話。
「糜太守,現在說什麼都晚了。說句不客氣的話,你只顧計較眼前利益,自然看不透局勢,才會覺得事情變化得太突然。識時務者為俊傑,不如交出兵符,好歹在東吳也有一席之地。」
賈逸的眼睛眯了起來:「你想說什麼?」
傅塵仰天長出了一口氣,似乎要吐出多年來胸中的鬱結。
「這人跟了你八年,你大概一直不清楚,他是關羽伏在你身邊的暗樁。」
賈逸起身抽出了腰間長劍,道:「不是後半夜才換防嗎?」
「等什麼,等虞青來發落嗎?」剛才從太守府里出來,賈逸已經動了要暗地裡做掉虞青的念頭。
關羽沒有回答。
「不試試怎麼知道?總比坐在這裏什麼都不做強。」
賈逸上前幾步,問道:「孫姑娘不是來救傅士仁的?」
「但說無妨。」
白毦衛們已經順著長梯滑了下來,為首的那一排將木盾夯實在土裡,架上了重弩。殺手們在箭雨中已經節節敗退,顯然不是白毦衛的對手。內牆邊上已經躺倒了十多名殺手的屍體,剩下的還沒等孫夢下令撤回,就已經跑回假山附近。這段時間的接連損耗,早已磨損了他們的士氣,全線潰逃只不過是頃刻間的事情。
大門的門閂發出「咔嚓」一聲,斷裂開來,露出裏面猶如斷骨的白色木茬。兩扇木門發出嘶啞澀耳的旋樞轉動聲,向兩邊推開。火把映照之下,足有一二百名黑衣殺手涌了進來。領頭的那個雖然矇著面,但身姿婀娜,應該是虞青沒錯了。賈逸輕喝一聲,提劍攻了上去。
「早日離開這個是非之地,吳侯的謀划才能儘快進行。」陸遜轉過了身,神色凝重地看著賈逸,「賈校尉,記住我的話,聽孫夢的安排行事,她不會害你。」
「還有,在城中荊州士族沒有完全肅清的狀況下,把我們都安排到太守府里也很奇怪,為什麼不在軍議司審訊呢?」
「他死不死跟我才沒關係。」孫夢白了賈逸一眼,道,「你們別想著出府了,趙累在外面布置了兩百號人,隱藏在四周民居之中,出去就是一個死。」
關平猶豫了一會兒,終究還是開了口:「父帥,如今大水決堤雖然助我們拿下了于禁,斬了龐德,但對攻城卻是不利。井闌、投石、衝車這些器械都不能用,在城牆上單憑兵士們的廝殺,很難攻得下來。」
「不錯,早在建業城中,我與他在地牢中有過一面之緣。此人思慮清晰,對天下大勢洞若觀火,是個不可多得的人才。」
「不管你義父了?」孫夢指了指廂房。
門外靜悄悄的,沒有一個人進來。
賈逸笑笑:「聽陸將軍的口氣,似乎我什麼都不用做,就能撈到最大的好處?那我先前在公安城裡所做的一切,是不是都算畫蛇添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