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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聲

尾聲

黃土夯實的院牆,清漆斑駁的木門,還有一把銹跡斑斑的鐵鎖。賈逸拿起那把鐵鎖,在木門上重重磕了幾下,然後轉過身,看著對面的小院。一陣輕快的腳步聲響起,院門「吱呀」一聲開了,露出一張秀氣的笑臉。
賈逸在巷子的盡頭站了很久,終於抬起腿,踩了上去。出乎意料的是,腳下的葉子雖然即刻粉身碎骨,卻沒有發出什麼聲響。他緩緩朝巷子中間走去,在一棟平凡的小院前停下。
賈逸笑了笑,又從懷中掏出一個布包:「這裡有五兩黃金,也是林公子讓我帶過來的。他去的地方不通書信,要很久才能回來,讓你好好照顧自己。」
「是啊。」她攏下頭髮,有些害羞地問道,「你也來找林公子嗎?他已經好久沒回家了。」
陸安在書房外等了兩天,但除了送入每日三餐的長隨,陸遜似乎不願意見任何人。就在陸安覺得沒有希望的時候,門終於開了。陸安躬身走進房內,看到油read.99csw.com燈下,擺滿了竹簡、布帛、紙張。這些並不是傳聞中的家規家訓,而是陸延與陸遜之間的來往書信。
「事情辦完了?」孫夢問道。
姑娘並未接過布包,搖了搖頭:「他哪來這麼多錢?我不要,你給他留著吧。我就在這裏等著他,等他回來。」
賈逸沒有說話,他的目光落在孫夢的身上,那兩隻纖細的小腳正泡在河水裡,模模糊糊地看不清楚。
許多年以後,無論是史書記載還是世人傳頌,關於江東陸家,輝赫有名的只有火燒八百里連營的陸遜陸伯言。至於陸遜的長子陸延,即便他哭過,笑過,怒過,喜過,為了陸家背負了多少罪孽和鮮血,都不會有人知道。或許有好事者,皓首窮經地翻遍稗官野史,試圖找到關於陸延的隻言片語。
「真跡?!」姑娘高興地接過竹簡,「我還沒有看過他的字呢。」
已經到了秋天,巷子兩側的桐樹開始落葉,在石板九_九_藏_書上鋪了一層淺黃。
吳王孫權在江夏郊勞陸遜,拜陸遜為輔國將軍,領荊州牧,即改封為江陵侯。陸遜受封之後,返回武昌,閉門謝客。傳聞陸遜受封之後,並未宴請賓客,而是端坐書房,重新整理家規家訓。解煩營送來陸延的遺體,他都沒有去看上一眼,直接命人匆匆下葬,連族中祠堂都未入牌位。
「明月照高樓,流光正徘徊。上有愁思婦,悲嘆有餘哀……」
陸遜閉上眼睛,仰起頭幽幽長嘆。末了,他提起了筆,用一道道粗重的墨跡將那些文字全都劃去。在陸延的名字下面,僅僅寫下了兩個小字:早夭。
賈逸點了下頭:「林公子跟你提起過我?」
「林公子出了遠門,有些事要忙,很久都不會回來了。」
天氣很好,一望無際的空中沒有一絲雲翳,像一塊翠綠光滑的碧玉。陽光也不炙熱,暖暖灑下來,落在人的肩頭。兩側桐木在微風下搖晃,一片片的葉子打著旋飄read.99csw.com向地面,隨即又被吹起,起伏不定。
「好啊。」賈逸聽到自己的聲音響了起來。
「其實,我們是可以做朋友的。」賈逸眼前有些模糊,隱隱又浮現出了那張笑臉。
見對面站著的是賈逸,這位姑娘微微一怔,有些失望地低下了頭。僅僅一瞬過去,她又抬起了頭,眼睛亮了起來:「我記得你,你是賈公子,在衙門做事的差役。」
魏朝大軍分三路南下,卻未能攻入江東。
「那就好,我們等下去醉仙居吧,蕭閑和秦風都在那裡等著我們。他們張羅了一席酒菜,說是要和你不醉不歸。」
「林公子說,上次他請你吃麥飯和蛋羹,你非得留下五個大錢給他。他把錢給我了,說如果以後你再來,就把錢還你。」姑娘薄薄的嘴唇翹起,「林公子說了,朋友之間吃飯,拿錢就太生分了。」
陸安恭恭敬敬地上前,將一張布帛呈了上去。那是陸瑁執筆的陸延生平,待陸遜審定之後,編入家九九藏書譜。陸遜展開那張布帛,一字一字地讀著,臉上始終木然。布帛上的記載毫無偏頗,用很淡漠的文字書寫著陸延的一生,功過是非隻字未評。
賈逸點了點頭。
她轉身跑進院子,須臾又跑了出來,將拳頭伸到賈逸面前。她沖賈逸笑著,張開了手掌。掌心內排著五個大錢。
他們在魏吳邊界上遭遇埋伏,折損前鋒兵力之後,只得退回魏境。吳王孫權卑辭上書,稱揚州百越之地蠻夷造反,無法按照魏朝要求裁撤兵力。又稱世子孫登體弱多病,不宜前往許都為質。魏帝曹丕接到上書,認為孫權表面謙恭,實則譏諷自己,於是親率大軍開赴宛城。曹丕沿江巡視,見吳軍戒備森嚴,江防嚴密,默然不語地退回中軍大帳。魏吳兩軍隔江對峙,各有徵伐,互有勝敗,但並無大戰。
姑娘的眼睛黯淡下去:「很遠的地方嗎?」
賈逸已經走到了巷子盡頭,姑娘的聲音逐漸遠去。拐角之外,是一條石板鋪成的大路,楊柳依九-九-藏-書依的路旁,有一條清澈的小河流過。孫夢坐在小河邊,扭頭看著他,微笑著。賈逸走了過去,在孫夢身旁坐下。
「那要一直背到醉仙居啊,你可不許耍賴。」一陣水波聲響起,孫夢從水中抬起了腳。賈逸看到那隻白凈小腳的腳踝處,黯紅色的舊傷疤正如烈火一般燃燒。
「剛才踩到泥坑裡去了,不光鞋子,連襪子都給弄髒了。只好用河水洗一下。」孫夢歪著頭笑道,「等下怎麼回去呢?不如你背我?」
微風乍起,吹起了石板上的黃葉,像是誰的嘆息。
「我今天來,是替他給你捎一份東西。」賈逸將懷中的竹簡遞了過去,「曹植的《七哀詩》,聽說是真跡。」
但他們的視線無一例外,都徒勞無功地落在陸遜寫下的那兩個字上:早夭。
他默不作聲地接過錢,緊緊握在手裡,轉身向小巷的盡頭走去。身後傳來那姑娘清脆的聲音,她展開了木簡,正在讀那首《七哀詩》。
姑娘拍了下額頭:「對了,你等我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