睫毛顫抖了一下。

「好！」蒙沖很痛快地答應著，打開車門，從副駕座位上拿起一大捧鮮花，呈給劉思緲，「送給你的，請一定收下。」

掌心一熱。她睜開眼睛，看到蕾蓉兩道溫暖的目光。

仰起頭，閉上眼，想象著自己有一對越來越沉重的翅膀。

家中的酒櫃里，有的是上好的紅酒。每天晚上，她都坐在銀灰色的S形高腳吧凳上，左手扶著一瓶酒，右手拿著一隻水晶杯，自斟自飲。房間里不開燈，也沒有音樂，唯一的聲音就是淚水落在吧台上的嘀嗒聲……當這聲音休止的時候，一瓶紅酒也就見了底。

「我在你家樓下，想找你說幾句話，可以嗎？」

老同學給他講了林香茗的故事，講完后對他說：「回家拿冷水洗把臉，晚上去三里屯喝兩杯，睡一覺就算了。你小子有福氣，能救她一命，多少人想和她說句話都找不到機會呢！」

思緲望著她，嘴唇翕動，沒有出聲，但是能分辨出是在叫「姐姐」。

全是假的。

「你病了嗎？」那邊的聲音十分關切，「我是蒙沖。」

她把頭靠在椅背上，慢慢地閉上眼，失血過多的身體還是感到疲憊。住院的那幾天，她頭腦空空的，有很長一段時間甚至忘記了自己為什麼割腕。

也就是在這段時間，思緲的舊傷複發了。

「那個湖名叫『額仁查干諾爾』，翻譯成漢語就是『夢幻的白色湖泊』，但當地的牧民們叫它『眼淚湖』。」蒙沖快步跟在後面，邊走邊說，「傳說那本來是一片甘甜的湖水，後來有兩隻鳥兒遷徙時飛過，一隻飛不動了，落進湖中死去，另一九九藏書隻繞著湖哀鳴了三天，然後一頭栽進湖水中。從此以後，這湖就變成了苦澀的鹹水湖，人們說湖水是那殉情的鳥兒的眼淚幻化的，所以叫它『眼淚湖』。有生病的牧民喝上一口，立刻就能恢復健康，所以在當地人心中成了一片聖湖……」

愁苦萬狀的蒙沖，找到了在市局工作的老同學，打探劉思緲這個「堡壘」為何如此難以攻破。老同學一聽就笑了，拍拍他的肩膀，「我說哥們兒，你就死了這條心吧……世界上只有兩種女人：拿錢買得來的和拿錢買不來的——大部分都是第一種，只是價格不同。」老同學的神情忽然變得很莊重，「至於劉思緲，屬於第二種中的珍稀品種，她心裏有人了，你就是拿金山銀山擺在她面前，她都不會眨一下眼皮。」

她不忍再次自殺，不願再給蕾蓉和許局長他們添麻煩。自殺是一種權利，但這種權利，人一輩子只能用一次——至少她是這樣認為的。

日復一日。

沒有死成，獲救了，躺在醫院里了。她想。

蕾蓉抓著她的手，微笑道：「救你的那個小夥子，還真的很不錯，你住院后，他先是買了大捧的鮮花要送給你，可是醫院為了防止患者花粉過敏，不讓他把鮮花帶進病房，他就天天來看你。直到昨天，他家裡有事情需要處理，才匆匆回國。」

沉重的眼皮，猶如壓著石頭，但已經蘇醒了的意識拚命地撐開它，撐開它……像在用力地擦拭著一塊毛玻璃。

沒有為什麼，這個世界上，我只能接受一個人的紅玫瑰。

她開始酗酒。

「這個……對九九藏書不起。」思緲柳眉微蹙，「我出國將近一個月，好多公務堆積著，必須抓緊處理，所以，還是改天吧，好嗎？」

「沒關係，沒關係。」蒙沖搖搖手，「今天中午有事嗎？我請你吃個飯，好嗎？」

「已經很晚了……」

思緲點點頭。自己出事後，日本警方通過證件獲知她的身份，一定馬上通知了北京市公安局，許瑞龍立刻封鎖了消息，並派蕾蓉趕過來了。

千瘡百孔的心，終於被日復一日的思念，折磨得血肉模糊。

思緲沒有回答，擺擺手，轉身離去了。

思緲走到他面前，淡然一笑，伸出手來：「你好，真不好意思給你添了那麼大的麻煩，謝謝你救了我。」

以前，她看過很多小說和電影，講痴戀中的人，如果用自戕來擺脫痛苦，卻獲救了，那麼那份不死不休的愛就會被擦肩而過的死神一併帶走，從此踏上新的人生旅程……

接下來的日子里，蒙沖向她發起猛烈的「攻勢」：簡訊不斷地發，電話不停地打，鮮花一天一捧（紅玫瑰依舊鑲嵌在中心），不管思緲的回應多麼冷淡，不管思緲怎樣處理他那些熾熱的鮮花，總之他仍是一副不追到手誓不罷休的架勢。

不死不休……死而不休。

幾天後，她痊癒了，從神戶市立中央市民醫院出院那天，蕾蓉訂好了車，直接送她到機場，路上對她說：「回國后，不必說什麼，除了許局和我，別人什麼也不知道。」

還有，左手手腕上的隱隱作痛。

回到北京的轉天，她到局裡上班，早晨8點半到的，9點整傳達室打來電話：「劉處，有個叫蒙沖的九九藏書來找您，讓他上去還是您下來？」

老同學眯起眼：「那人是個犯人——但是，卻是我們所有警察都尊敬的一名犯人！」

那，也許就是我的湖泊吧？

她轉過身對蒙沖說：「把出發的時間和地點發個簡訊給我。」

救我？小夥子？劉思緲訝然望著蕾蓉，她一直以為自己是被賓館的人發現並施救的呢。

蒙沖愣住了：「她心裏有什麼人？比我條件還好？」

一個人輕輕地走到了她的身邊，坐在椅子上，打開了床頭燈，光芒均勻地灑在來人那張圓潤的面龐上。

痛感襲來，猶如鋸齒，在手腕那道剛剛愈合的傷口上嘶啦嘶啦地來回切割。她咬住下唇，儘可能地攤開手掌，讓手腕鬆弛一些，再鬆弛一些……

額仁查干諾爾，夢幻的白色湖泊，眼淚湖……殉情的飛鳥。

於是，她變成了一隻想殉情卻找不到石板的水鳥，舉目四望，只有蒼茫的大海，沒有海岸。

「哪位？」她問，氣若遊絲。

黑暗中，依稀能看到她伏在臂彎里沉沉醉去的身影，蒙了層水光似的，有一點點發亮。

再怎麼說人家也救過自己一命。思緲無奈地同意了。她下了樓，走出小區，看見蒙沖站在路燈下面，還是靠著他的黑色保時捷，神情拘謹得像做錯事的孩子。

蕾蓉把被角往她的肩膀上拉了一拉，輕輕地說：「好好休息……我陪著你。」

劉思緲依舊一臉茫然，她的記憶從割腕到病床上醒來這一段，宛如被格式化一般，一片空白。

市公安局是准軍事機關，來客不僅要登記，還要經過層層檢查，麻煩得很。思緲索性下了樓，走到大九九藏書門口，便看見一個虎背熊腰的小夥子——靠著一輛黑色保時捷站著，圓圓的紅臉膛下面有一圈細細的絡腮鬍子，神情有些拘謹，像孩子似的摳著手。一見思緲，他像彈簧一樣「砰」地站直了，傻呵呵地笑著，右手的食指不停地撓著鼻翼。

死亡，不過是一塊墓地，而愛，是在墓地上開得尤其鮮艷的花。

什麼都沒有問，沒有同情的勸慰，也沒有冷峻的責備，然而思緲的心中卻感到一絲暖意。

這一笑，卻把蒙沖看呆了，足足有五秒，才伸出厚實如熊掌的雙手，一把握住思緲的右手，又如觸電般鬆開，說道：「必須的，必須的……你身體徹底好了吧？」

思緲搖搖頭，轉身就走。

蒙沖算是徹底暈頭轉向了：「這……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啊？」

現在，香茗的面容又浮現於腦海。

但是，一無所獲。彷彿就是把心剖出來給她，她也不為所動。

一天，依舊是黑夜，依舊是紅酒、流淚，依舊是酩酊大醉。當她正沉睡于酒精製造的混沌之中時，手機在吧台上「嗡嗡」地振動起來。她的腦仁像被放在打漿機里攪動一般，疼痛不已，抓起手機，看也不看來電顯示就接聽了。

蒙沖望著那個美麗的背影，如痴如醉。

「哦……有什麼事？」

「徹底好了。」思緲又是歉意地一笑，「本來應該是我去謝謝你的，可是也沒有你的聯繫方式……」

腦海中一片空白，沒有慶幸，也沒有惋惜，生和死對她而言，都是一塊鹽鹼地，沒有什麼分別。

接著，淡黃如退潮般隱去，門被重新關上了。

蒙沖望著她酒醉未消的一縷腮紅，九-九-藏-書又兩眼發直，半晌才回過神來說：「思緲……我想約你一起出去旅遊一趟……」

終於睜開了，然而一片漆黑。一瞬間，她以為自己已經徹底沉入了死亡的泥沼，但一股消毒水味道，通過鼻腔刺|激了她的感知力，讓她漸漸感受到後頸在枕頭上壓出的一片酸脹，身上的被子那令她窒息的裹挾，以及輸液針頭在手背上扎出的一段冰涼。

思緲接過，花香沁人心脾。她看了一看，從白百合環繞的最中心，將三朵紅玫瑰抽出來，遞給蒙沖。

「我知道，就幾句，就幾句……」蒙沖的聲音幾近哀求。

「思緲？」一個很渾厚的男聲。

「什麼事？」思緲走上前問，竭力使自己的聲音不那麼冰冷，可是聽上去依然像在審訊犯罪嫌疑人。

門開了，醫院樓道的燈光，在病房地板上鋪下一片矩形的淡黃。

「其他的我收下，這三朵還給你。」

那以後，蒙沖沉寂了好一陣子，沒和思緲聯繫。

「呵呵，看來你還不知道，救你的那個小夥子叫蒙沖，是國內一家保健品龍頭企業老總的公子。他和朋友到日本來玩，就住在你住的那家賓館。那天晚上他喝多了酒，誤闖進你的房間，才把你救了……你也真的是命大。」

「為什麼？」蒙沖有點尷尬。

話音未落，就被思緲打斷了：「蒙沖，謝謝你在日本救了我，但是也希望你理解我的心境，我只想獨自一個人靜一靜……」

「我知道，我知道。」蒙沖趕緊說，右腳往前探了一步，又縮了回去，「不是咱們兩個人去，而是我爸爸的公司組織去內蒙古的一個湖泊去考察，你權當旅遊，一起去散散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