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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7

1977

漆黑的夜空,幾顆殘星點綴其上,個個畏寒似的發著瑟瑟的光芒。蒼茫的遠方一望無際,飄過一陣陣深藍色的暮靄,給人一種不真實的感覺,彷彿這個浩大的世界是一艘沒有纜繩的船,不知要漂向什麼地方,偶爾浮現出幾個起伏的山樑,恰如大海上的島嶼……
終究還是要走了。
片刻,李家良輕輕地動了一下,慢慢睜開眼皮,用孱弱的聲音說:「你……別管我,快走……」
他還在懵懂中,已經被激動萬分的雷抗美一把拉了起來,然後,他看到了永生不能磨滅的景象——
「你不相信吧,真的,我沒騙你,在我們那裡,才不管你會不會唱歌跳舞,我是資本家的兒子,是最下等、最低賤的人……」說著說著,李家良的神情一片黯然。
「這還要謝謝烏雲其格呢。」李家良說,「是不是你對我說的?『我們牧人,從來不會眼睜睜看著一條命死去,哪怕還剩一口氣也要救!』」
在這些記憶被人們所見之前,奇怪的事情會發生,秘密的事情會公開,多少世紀會流失,一旦重見天日,有許多人不相信,有些人懷疑,而只有少數人在這些被鐵筆鐫刻的人物身上發現許多值得深思的東西。
炊煙伴著流霧遮住了眼帘。
那些白色紅色紫色粉色黃色橙色的光芒,就在一秒,甚至半秒的時間里,鋪天蓋地地射向了整個草原,然後會聚成金色的汪洋,泄洪一般向地平線的邊緣蔓延——萬丈霞光照亮了黑暗的大地!
「我當時就火兒了,問他憑啥搓弄人!」雷抗美大大咧咧地說,「我把10月21日出版的那張《人民日報》往他辦公桌上一拍,看看,上面那社論《搞好大學招生是全國人民的希望》,這是黨中央的決定,你敢唱對台戲?嘿,你是沒看見,主任那臉難看得跟在鹼草灘上軋過似的。其他的知青也都一個個從地上爬起來,圍上去吵吵嚷嚷的。主任把公章從褲腰帶上解下來,拍在桌子上,說了句『看你們還真能成得了氣候』,然後氣呼呼地摔門走了,剩下那一屋子人啊,搶骨頭似的,我朝著那一堆撅著的屁股上狠命踢,才搶到公章蓋上了兩份——你一份,我一份!」
黑暗中我默默地躺下了……
烏雲其格不太懂他說什麼,撅起嘴說:「我知道你看不起我,連我講的故事也不愛聽。你會唱歌、會跳舞,會朗誦詩歌,會拉手風琴,騎馬比草原上最好的騎手都強,還讀了那麼多書,鄉里的知青都聽你的話,姑娘們也都愛圍著你轉,你哪裡會看得起我呢……」說著說著,眼睛里竟噙起了淚珠。
突然,李家良的手指在琴鍵上一陣風馳電掣,音樂一起,電得每個人身上都麻酥酥的,知青們咧開大嘴、紅著眼睛唱了起來:「大海航行靠舵手,萬物生長靠太陽……」
「我說錯什麼了嗎?」李家良望著她的背影,很是不解。
一剎那,烏雲其格的臉蛋飛起一片紅霞,看得李家良痴了,不由得伸出一隻手,將她輕輕地攬進了懷裡……
她心一沉:家良怕是完了。白毛風颼颼地從前額刺入腦髓,她一下子就全身癱軟,差點從馬背上掉下來。

我沒有銀色的鞍韉,
雷抗美的話還沒有說完,烏雲其格已經轉身,上馬衝進風雪中。
這樣下去,家良會凍死的。
也不知過了多久,那鍋羊肉湯都幹了,李家良還是沒有回來。雷抗美沉不住氣了,雖然自己的騎術極差,也得去找找了。他從土炕上抓起馬鞭剛要往外走,一個人九*九*藏*書嘩啦啦衝進了屋子,和他撞了個滿懷。他一看,是烏雲其格,頭戴雷鋒帽、身穿鑲銀邊的黃色皮袍、腳踩氈靴,漂亮的臉蛋凍得紅彤彤的,眉毛上還掛著霜。
李家良睜開眼的時候,身上蓋著厚厚的被子,身子底下又軟又暖,用手摸了摸,應該是躺在熱炕上,還墊了幾張羊皮褥子。
知青們擠在拖拉機後面的車斗里,用身體互相取暖,驅趕著凌晨特有的寒冷。李家良望著向身後漸次褪去的夜色,突然無限傷感地說。
「啥?」雷抗美沒聽懂。
「你倒是說話啊!別人想離開都想瘋了,你咋還猶猶豫豫的?這回高考跟家庭成分沒關係,你還擔心個啥?」
李家良邊搖手邊笑:「不是的,不是的,我只是在想,這湖裡一定富含鹽、鹼和硝。」
「家良——」
「家良!」她大喊著跳下馬來,凍結在馬鞍上的袍襟竟哧的一聲,被撕掉了一大塊。她顧不得許多,把手探進李家良的衣領,摸了摸他的後頸,還好,還有一股熱氣。她把李家良的胳膊往肩膀上一架,就向旁邊一個廢棄了很久的土坯屋一腳深一腳淺地走去。

李家良眉頭一皺。
李家良衝出來看了一眼,跑到倒塌的棚圈邊,從地上撿起一根套馬杆,嗖的一聲抖了出去,套索正好套在一匹青色馬的脖頸上。那馬還沒來得及掙扎,李家良一躍而起坐上它的背脊,將嚼鐵一勒,那馬一聲長嘶,前蹄騰空,在原地轉了幾轉,雖然打著噴嚏,卻服帖了。
就像蒼鷹找尋著山岩。
一輪鮮紅欲滴的旭日,從地平線上顫顫巍巍地浮起,頃刻間便磅礴了天地!宛如初生嬰兒一般蠕動著、伸展著,給無垠的草原放射出無限的光輝。
「我這是在哪裡啊……烏雲其格怎麼樣了?」他用胳膊撐著要起來,卻被一雙手硬是按住了,然後就聽見了烏雲其格爽朗的笑聲。
雷抗美只好回到屋裡坐立不安地等待,每一秒都有一年那麼長……
遠方依稀可是你的倩影?
找尋著你喲,
第二天,天還沒亮,革委會主任就開著拖拉機,突突突地停在農場宿舍門口,準備送知青們去鄉汽車站。那時,整個狐領子鄉還沒有修通公路,所謂汽車站,不過是在草原上一條破爛的道路中間支了塊牌子,每天早晚各有一趟從縣城開來的汽車經過。饒是如此,汽車站距離農場也很遠——畢竟草原太大了,所以要想坐上早晨那班車,必須要凌晨起床往車站趕。
頓時像被蜇了一般,疼得她眼淚都冒了出來,但是她卻把他抱得更緊了。
李家良看不清他的神色,怏怏地問:「對了,烏雲其格為什麼沒有來送我?」
迎著日出,她的背影越來越小,漸漸縮成了一個點,彷彿在霞光里跳躍。
「家良呢?」烏雲其格一看屋子裡沒人,愣住了,「風雪太大,我怕你們沒有吃的,擀了點麵條給你們送來……外面的馬棚子怎麼塌了?」
「我知道。」李家良凝視著她,目光里一片深情,「所以我捨不得這草原——還有草原上的人。」
「怕什麼?」李家良困惑不解地望著他。
然後,耳畔響起巨大的歡呼聲,坐在車斗的幾乎所有知青都高高地揚起手臂,宛如張開了一面巨大的旗幟,他們的歡呼聲響徹雲霄。李家良驚呆了,以為他們是在歡呼日出,然而不是!他們發出的呼喊竟是——
李家良重重地點了點頭。
說完,她深情地看了李家良一眼,像要把這個人凝在眸子里,凝在心裏,然後將韁繩一擰,掉轉馬https://read.99csw.com頭,毅然決然地向著來時的道路飛奔而去。
鍾情於你喲,
雷抗美說:「有啊,《數學複習資料》《化學複習資料》《物理複習資料》,三本一套全的,咋了?」
一陣歌聲,與流雲一起慢慢飄來,是用蒙語唱出的長調,單調,悠長,而又帶著幾許高亢,在這萬物復甦的早晨,卻唱出了日暮時分的凄愴,知青們都聽得痴了:
其實挺好的,死也能和家良死在一起了……
「沒啥,高考,我不想去了。」
茂密的苦蒿野火一樣燃燒,
李家良淡淡一笑,沒有再說話。
就連革委會主任也震撼得停下了拖拉機。

「烏雲其格!烏雲其格!烏雲其格!」
他剛剛翻了個身,眼前立刻出現雷抗美的笑臉:「老李,醒了?」
「她怕了。」
雷抗美聽得渾身發冷,不禁把棉襖領子緊了緊。
雷抗美往爐膛邊一蹲,搓著手烤火:「還能咋樣,一大幫子人圍著革委會主任,有哭天抹淚的,有求爺爺告奶奶的,就我一個站得筆直。主任板著個臉說『地富反壞右』的子女能不能參加高考,上邊還沒有明確的態度,眼下還是要等政策。」
後面還有兩句,但李家良沒有聽清歌詞,一陣風掠過他的耳際,他聽到的只有呼嘯。
爐膛的牛糞火已經熄滅,
就在這時,一道刺眼的光芒像箭一般劃過李家良濕潤的睫毛,接著是第二道、第三道……
那樣一個被火燎過、風掃過、血洗過、淚浸過的時代,真的結束了?不會是一場新的噩夢的開始?我怕什麼?未來難道比過去更兇險?過去的痛苦記憶——曾經在草原上孤獨的踟躕,曾經在發電廠艱苦的勞作,曾經思念親人的沾衫熱淚,曾經從馬背上一次次摔落的徹骨傷痛,此時此刻,都隨著拖拉機輪子的滾動,漸漸變得那樣遙遠和渺茫,取而代之的是可口的鮮牛奶、蹦跳的小羊羔、悠揚的馬頭琴,還有烏雲其格的一縷微笑。其實,他的心早就和這片草原緊緊地系在一起了,遠去的每一步,都是把那顆充滿了熱血的心腔勒得更緊,更緊——
「不會的……」雷抗美說,「家良不是那樣的人。」
「我也不知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有這個傳說的,反正我從小就聽額吉講過。」烏雲其格說,「說是這湖水本來是甜的,後來有兩隻鳥兒遷徙時飛過這裏,一隻飛不動了,落進湖中死去,另一隻繞著湖哀鳴了整整三天,也一頭栽進湖水,嘩啦的一下子,一道銀光閃過,湖水就變得又苦又咸,再也不能喝了,因為裏面都是鳥兒的淚水……」
「李家良——」
我沒有成群的牛羊,
雷抗美幽幽地說:「老李,我突然想勸你不要參加高考了,我們有一百個理由可以離開,但是你卻有一個理由應該留下。」
屏住氣我側耳聆聽——
呆看著一根根被車輪碾過的莖稈,彷彿無數個枯黃的歲月從眼前無情地流過,他像感到羞恥似的,把頭埋得越來越低,喉嚨使勁吞咽著,胸腔里發出吭哧吭哧的聲音,頃刻間,胸前的衣襟就濕了一大片。
很久,李家良才嘆了口氣:「我只是……有些絕望了。」
——愛倫·坡《死蔭》
烏雲其格抬起頭,驚訝地看著他。
「這十年,我總覺得把人世間的一切醜事都看盡了……這狐領子鄉,是偏遠,是窮苦,是兔子不拉屎,可沒有那麼多虛的九-九-藏-書、假的、無知的、愚蠢的,沒有把人往死里作踐的,我從來的那天起,就覺得這是個世外桃源呢。」
李家良對雷抗美喊道:「我去把馬群截回來,你老老實實看家!」
「就這麼走了?」
見風雪太大,雷抗美還想攔他,卻只聽得一陣馬蹄聲由近及遠,早已不見了蹤影。
「老李,你想得太多了。這麼想,活著就沒啥奔頭了。」雷抗美說,「我沒你聰明,沒你站得高看得遠,我只是覺得,不管環境怎樣,我還是要努力做點兒什麼,為了自己,也為了災難深重的祖國。」
雷抗美依舊沉默不語。
高考結果出來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年的一月,雷抗美如願以償地考上了中醫藥大學,樂得屁顛屁顛的。李家良的成績一般,被一所很普通的學校錄取了,悶悶不樂的。雷抗美勸了他半天,他苦笑道:「不管怎麼樣,先回北京再說,我從小就喜歡文藝,讀上兩年書就再去考藝術院校。」
所以我捨不得這草原——還有草原上的人。
也就是從那時起,她就下了決心:不管將來和這個人受苦遭罪、吃糠咽菜,她也要跟著他一生一世。
沸騰的屋子裡,只有雷抗美和烏雲其格靜靜地坐在牆角。看著這火熱的一幕,烏雲其格有點不知所措,雷抗美的目光則冷冰冰的。
說到「嘩啦」兩個字的時候,烏雲其格將兩條胳膊揚了一下,看得李家良不禁笑了。
兩個好友正望著從鍋里升騰的霧氣,各自想各自的心事,突然就聽見外面傳來天崩地裂的一聲巨響!
現在,他不幸遇難了,那麼自己也不活了……
往事令我眉頭緊鎖,
「嘿,你啥意思?他是好人,我成了惡人是不是?」雷抗美瞪了他一眼。
李家良長嘆一聲:「所以,我說我絕望了。」
烏雲其格睜大了眼睛,望著一朵晶瑩的雪花從屋頂的縫隙間慢慢地飄落,黑暗彷彿破了一點、亮了一點。漸漸地,她覺得身上越來越冷,眼皮也像掛了冰水袋似的越來越沉,她告訴自己不能睡,睡了就會和李家良一起死掉,但是沒有用,困意還是一波強過一波地襲上了大腦。
烏雲其格怔了半晌,低下頭,慢慢地走出了屋子。
傍晚時分,草原上突然掀起了暴風雪,事先毫無徵兆。李家良從草灘上撿了幾塊干牛糞,用羊皮袍子的下襟兜著進了屋,扔進爐膛里,上面支起一口盛了水的鐵鍋,把干肉、小米和一勺子羊油下了進去,然後點起火,正用一把銅勺子在鍋里攪,就聽見房子外面轟隆隆地響。他透過糊在木窗框上的塑料布往外望去,天地間烏蒙蒙的,宛如揮舞著無數面白色的大旗。
「我們牧人,從來不會眼睜睜看著一條命死去,哪怕還剩一口氣也要救,否則會遭到老天爺懲罰的。」烏雲其格在他的額頭上輕輕吻了一下,「閉上眼吧,我的小馬駒……」
鈴鐺聲聲可是你趕著羊群晚歸?
雷抗美卻問:「老李,你怕嗎?」
不知道是不是被他的情緒感染了,剛才還在吵嚷著什麼的一車知青,都安靜了下來,將目光齊刷刷地投向車頭相反的方向,有人在悄悄拭去眼角的淚水。
「那好,我等你!」烏雲其格的眼裡一片淚光,「你還記得眼淚湖,記得那兩隻飛鳥的故事吧?也許你只拿它當個故事,但是我沒有!要是你不回來了,或是你回來的時候我已經不在了,你就到眼淚湖找我吧!」

呼啦一聲,烏雲其格站起身,拉開門衝出了屋子。
「你不用勸我。」烏雲其格低聲說,「最笨的女人也能預感到她愛的男人會不會變心……」
院子里停著九_九_藏_書一輛雙轅高高翹起的馬車,烏雲其格站在跨杠邊,肩膀微微顫抖著。雷抗美走到她的身後,想說什麼,卻又說不出口。
雷抗美沉默了。
「怕什麼?」李家良越發奇怪了。
那屋子沒有門,屋頂破爛不堪,牆上到處都是裂縫,風呼呼地往裡面灌,一個燒得焦黑的泥爐灶,裏面既沒有木柴,也沒有牛糞,根本生不起火來……
緊到他想號啕大哭,緊到他想撲倒在地,緊到他想狠狠咬一口那冰冷而火熱的草根與泥土……
「事情辦得咋樣?」李家良問,濃眉下的一對眼睛格外深沉。
烏雲其格的嗓子幾乎喊破了,每個字都像殷著血似的嘶啞,但是在鋪天蓋地的白毛風的呼嘯中,好像往海浪上灑了滴水,瞬間就消失得無影無蹤。
「他一定會忘了我的。」烏雲其格抽泣著說。
她解開了自己的袍子,把李家良和自己緊緊地包裹在一起,過了一會兒,覺得還是不行,索性又褪去了幾層衣服,將李家良冰冷的身體直接貼在自己火熱的肌膚上。
雪太大了,風太緊了,她彷彿被裹進了一個白色的大窟窿里,怎麼走也走不出去,只好信馬由韁,瘋子似的亂跑一氣,突然看到前面的大地像腫了起來,閃著白色的亮光。她驅馬上前一看,不禁毛骨悚然:原來是數十匹馬擁進了眼淚湖裡,馬屍在湖岸層層累積,凍成了一塊巨大的冰坨。
「你笑啥?不相信我講的故事?」烏雲其格羞赧地一歪腦袋。
「可是你信不信,假如將來有一天,中醫重新大行其道了,你鑽研的那些醫理,還是不如『人血饅頭』更受歡迎。」李家良苦笑道,「我讀了那麼多的史書,早看透了,幾千年的封建皇朝,取代者和被取代者其實是一樣的!」
「馬都跑了,他截馬群去了。」
「我們這裏不會,草原上的人不會!」烏雲其格咬了咬嘴唇,一雙水汪汪的眼睛望著他,「只要你會騎馬,會摔跤,唱歌好聽,聰明善良,你就是好漢,進哪間氈房都有新鮮的馬奶捧出來給你喝!」
雷抗美又驚又喜:「哈哈,你想明白了?你要參加高考了?」
雷抗美沉默了片刻,說:「你講的這些,我都知道,但是鄧公出山了,國家就有希望了……你就說我這一天到晚玩世不恭的,哪天夜裡12點之前睡過覺?從縣城圖書館偷的那些中醫古籍,紙都恨不得讀破了,不就是想把老祖宗的好東西繼承下去嗎?」
回應她的,只有漫天的白刀子,一刀一刀地割著她的臉蛋,她一邊喊一邊哭,臉上疼,心裏更疼,她知道這樣的暴風雪,就是裹著十層棉襖出去,也扛不了半個小時,一旦凍僵,神仙也救不活了。
李家良望著爐膛里跳躍的火苗說:「主任其實是個好人。」
馬到近前,烏雲其格將韁繩一勒,凝視著李家良:「你還回來嗎?」
雷抗美猛地跳了起來,掀開棉布帘子就推門出去了,頓時被狂風噎得喘不上氣來,定睛一看,不由得大喊起來:「老李!快點出來!棚子塌了!馬都跑了!」
這是1977年11月中旬的一天。
寒風打著呼哨,從廣袤的遠方伏地而起,肆無忌憚地掠過草原,將李家良的目光吹得紛亂起來:夜濃似墨,夜沉如鐵,布滿嶙峋石塊的山岡上,依稀可見大片還未融化的黑雪,沙棘叢後面的溪水凍得結結實實的,灰黃的草地上毫無生機,一切依舊苦悶和蒼涼……
「老李,你咋了?」雷抗美看他面色陰鬱,關心地問。兩個人其實都還是20多歲的年輕人,但李家良顯得老成得多。
李家良聲音低沉地說:「一聽說恢復高考了,咱們農場的年輕人都樂瘋了,可我就是高興不起來,我總在想:考上了又能九*九*藏*書怎樣?走出了這狐領子鄉又能怎樣?一切真的會好起來嗎?一想我就一身冷汗……」
暮色中我四下里探看——
薄暮時分,夕陽照在湖面,湖水的波浪拍擊著硝土岸,嘩啦啦的響聲像一片金子碎裂了。
「抗美,你那裡還有高考的複習資料沒有?」他忽然問道。
命運讓我沉默寡言。
「給我看看吧,也不知道臨時抱佛腳還管不管用。」
就在這令人目眩和窒息的壯美景象里,烏雲其格騎著一匹雪白的馬,從遠處飛奔而來,身上綴著金邊一樣熠熠生輝——整個太陽不過是她的一輪燦爛的背景!
眼淚湖……就是這裏,就在這裏,那個夏天的傍晚,她和他牽著馬,肩並肩默默地走了很久,突然就聊起了那個傳說。
「李家良——」
火舌舔著鍋底,「嗶嗶噗噗」地作響,屋子裡忽然變得十分安靜,窗框被風搖得要斷裂了似的。
終於,她撐不住了,在眼瞼閉合前的最後一刻,她想——
「我沒事啦,多虧抗美帶著一大群知青趕到,不然咱倆非活活凍死不可。你這一睡就是三天,都快把我們嚇死了。」
「家良——」
屋子外面,漫天的風雪狂舞著,像在一層層撕著夜的皮,疼得夜發出恐怖刺耳的尖叫……整個世界彷彿只剩下了他們兩個人。
知青們都愣住了,大釘子從桌子上跳了下來,看著李家良。李家良卻只揚了揚下巴頦,對雷抗美說:「你去看看,她又怎麼了?」
那匹馬大概是感到了背上主人的氣餒,知道沒了約束,便順風遊走起來,躲避著風雪的襲擊,嘎噠嘎噠,漸漸來到了山岡背風的地方,那裡有一片黃條石,旁邊還卧著什麼,烏雲其格揉了揉眼睛。啊!那是一個趴在雪地里的人,雖然渾身上下幾乎都被雪片掩埋了,但她還是從那皮袍的補丁上認出了他——那補丁是自己親手打上去的。
「你在胡說些什麼啊!」李家良一邊給她拭去淚水,一邊輕輕地說,「其實,我才是一個被許多人看不起的人呢。」
正出神的時候,雷抗美跳了進來,一邊往地上吐著唾沫一邊罵道:「真他媽邪乎,好端端的就起了風。」然後縮縮鼻子,臉上頓時笑開了花,「哈,今晚有羊肉湯喝了!」
牆角一根孤獨的套馬杆,
李家良躺在枕頭上,看著旁邊矮腳桌上那盞煤油燈,雖然因為用得太久,燈筒已經發黑,雖然跳躍的火苗忽明忽暗,但還是把一種溫暖的、死裡逃生的幸福感注入了他的體內,並慢慢地四溢開來。
李家良的目光獃獃的。
「你說啥?!」雷抗美驚訝地瞪圓了眼睛,神情漸漸嚴肅起來,「老李,這不是開玩笑的,咱們農場這幫年輕人里,數你看書最多學問最大,難道你捨得把自己一輩子漚在這兔子不拉屎的地方?」
離開狐領子鄉的前夜,知青們聚在鄉革委會的活動室里,有的抱著酒瓶子一口接著一口猛喝,有的坐在炕上用被子包裹起腿腳,有的一粒一粒嚼著花生米,還有的乾脆背靠背坐在爐灶邊發獃。李家良的手風琴一起,所有人都跟著唱起歌來,一會兒是黯然神傷的「一條小路曲曲彎彎細又長,一直通往迷霧的遠方」,一會兒是豪邁得能把房頂子掀起來的「我們走在大路上,意氣風發鬥志昂揚」,一會兒是纏綿的「美麗的夜色多沉靜,草原上只留下我的琴聲」,還有無限辛酸的「請問朋友來自何方,我來自杭州西湖之旁,如今在這偏僻的地方,遙遠的山村安家落戶……」每個人眼裡的淚花都是醉的。
就像駿馬鍾情著草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