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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色太陽 2

白色太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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牆角一根孤獨的套馬杆,
我沒有銀色的鞍韉,
她是在買早點時,聽說張大山昨天晚上被捕的消息的。已經一夜過去了,而警察沒有來找她,說明張大山沒有泄露她和此案的真實關係,說明他一個人扛下了一切,而這是不公正的!大山子只是無意中被卷進事件中的,真正的知情者是我!是我!!是我!!!
他不僅欺騙了她的感情,還騙走了她的生命……
我心裏一顫,搖搖頭:「我絕不會那樣做的,我只要你等我。」
老頭子包下湖畔樓布置殺人現場的時候,給我發了個簡訊叫我過去,說是拜託我一件事,在10月24號夜裡爭取來一趟湖畔樓。
她定睛一看,竟是那天晚上站在國道上,被自己和張大山救下的白衣女子!此時此刻她穿著一身黑色的警服,眉目間挾著一股嚴峻的氣息。少玲驚呆了:「你……你是警察?」
正當我要離開包間時,黑暗中,張大山低聲對我說:「少玲,萬一出了事,往我身上推,就說是我逼你這麼乾的!」
那天晚上,知道湖畔樓要出事,我心裏難受極了,在醫院坐立不安的。快下班時,不料正趕上一個產婦大出血,我參与搶救,很晚才結束,回鄉的最末一班公交車都沒有了,我想這也許是天意,上天就不讓我去湖畔樓,但又踮起腳尖,巴望著有沒有過路的車捎我一程。我還是放心不下李家良。
於是,我擦乾淨樓道的血跡,和大山子一起把他殺死的那個人搬進包間,用煙灰缸砸那人的後腦勺,破壞扳手砸下的痕迹,給人造成他是在包間內被煙灰缸砸死的假象,又將包間里的一具瘦一點的屍體搬進狹小的控制間,用來吸引警察的注意力。然後我讓大山子藏在靠西牆的沙發後面,等警察進來,查看控制間時,他再迅速離開包間。
鈴鐺聲聲可是你趕著羊群晚歸?
爐膛的牛糞火已經熄滅,
跌跌撞撞的,少玲一路狂奔著向鄉派出read.99csw.com所跑去,跑得上氣不接下氣。
茂密的苦蒿野火一樣燃燒,
他默默地聽著,聽完轉過身,慢慢地走掉了。我望著他的背影,心如刀割,我真希望他罵我利用他,害他捲入根本與他無關的特大殺人案里、隨時面臨著坐牢甚至死刑的危險,甚至希望他抽我一記耳光,但他沒有,只是那麼孤單地走了,一直往草原走去,拖曳著一條長長的影子,像一頭受了傷的熊。
命運讓我沉默寡言。
劉思緲把自己的身份介紹了一下:「謝謝你和張大山救了我,要沒有你們,那天晚上我得活活凍死。」
我怎麼會不明白呢,我怎麼會不明白呢……從上學時起每次玩逮人他都只追著我不放;到高中時一到周末他就來找我吃飯,把盤子里的菜凈往我碗里撥拉;還有他砸本田被判刑以後,我去監獄探望他,他死也不肯見我;甚至他在湖畔樓出事後再一次遠離了我,匆匆地和老齊家的閨女定親……我明白,我都明白的。
他一聽就驚呆了,站在台上一動不動。我被保安拉到會場外面,站在街道上哭泣,這時他來了,問我是誰,我把媽媽和他年輕時的那張照片遞給他,他一看就渾身哆嗦,當我告訴他媽媽已經病死了的時候,他那個樣子啊,跟枯死的老樹似的,簡直一陣風就能吹倒。
正在這時,張大山來了,主動開車拉我回狐領子鄉,坐在車上,聽草原上颳起狂風,車窗震得嗡嗡作響,我真恨不得自己也被撕碎成一片一片。突然間,一個急剎車,差點撞上那個渾身是血的白衣女子,我本能地閃出「湖畔樓出事了」的念頭,讓張大山開車過去。
陳少玲哆哆嗦嗦地從口袋裡掏出一個月票夾,抽出裏面藏著的一張皺皺巴巴的摺紙,慢慢地打開……那是張大山抄的歌詞,這麼多年一直帶著,從來就沒有離開過她身邊。
陳少玲怔怔地看著她,不知道她為什麼要罵自己。
是我……是我帶他到了媽媽的墳前的,我從來沒有——從來沒有見過一個人會哭https://read•99csw•com得那樣慘!他一個趔趄跪倒在媽媽的墳前,兩隻胳膊伸開慢慢地抱住墳頭,把一張老淚縱橫的臉孔貼在泥土上……那天,濃雲在天空流動,覆蓋住了我們的影子,我不知道是不是媽媽的在天之靈感覺到了什麼,她終於等來了自己等了一輩子的人,卻已陰陽永隔……
我沒有成群的牛羊,
昨天,無意中搭上了他的小巴車,聽到了他那番令人心碎的話。
往事令我眉頭緊鎖,
「你戴上手套、把過道吊頂上的那個大喇叭扔進眼淚湖裡就行了。記住,千萬不要進入KTV包間,要讓所有人都堅信那是間門窗反鎖的密室。」
哭聲震動了整個鄉派出所,楚天瑛、李闊海、胡蘿蔔以及其他幹警都走了出來,獃獃看著這一幕。劉思緲攙了少玲兩把沒攙起來,餘光一掃,立刻厲聲道:「看什麼看!都給我回屋辦公去!」嚇得警察們馬上散開了。劉思緲使足了勁,幾乎是把少玲從地上揪了起來,一直揪到場院,拖進那輛作為證物的金杯車裡,把車門「哐當」一聲拉上了。

是我……是我把張大山拖進了這一事件里的。
不久,就聽說他和鄉東頭老齊家的二閨女定親了,我知道,他一定恨透了我。
「陳少玲!」劉思緲惡狠狠地說,「你個渾蛋!」
黑暗中我默默地躺下了——
我十分震驚地問他到底想要幹什麼,他微笑著說:「比起健一公司的龐大勢力,我的力量太微不足道了,我沒有別的辦法……這段日子,我眼裡全是你媽媽的影子,她縱馬飛奔而去的身影在我腦海里閃啊閃的,怎麼也抹不去,抹不去……一個人活到我這麼大年齡,最怕的就是心裏總有個抹不去的事情,如果有了,就說明你該走了……」
說著說著,她號啕大哭起來。
少玲衝進了鄉派出所,和一個往外走的人撞了個滿懷,她還要再往裡闖,卻被那人一把拉住了:「陳少玲?!」
少玲雙膝一彎,撲通一聲跪在九*九*藏*書了地上:「我求求你,我求求你,劉警官,你饒了張大山吧!是我,都是我,我媽死了,我的養老院也垮了,我就想找李家良、找健一公司討個說法,誰知道會害死這麼多人啊?!我就是個老百姓,我再也不敢惹事了,你饒了張大山吧,你要抓就把我抓走吧,判我刑,槍斃我,我都認了,饒了張大山吧……」
他嘴裏不停地說:「帶我去她墳前看看,帶我去她墳前看看……」
初升的那一輪蒼白的日頭及其光芒,在眼裡搖搖晃晃的,像要被水嗆死似的。

大山子也嚇壞了,一個勁兒念叨「我是失手才殺了人,包間里的那些死人不關我的事,我不想再坐牢,我不想再坐牢」,而我滿腦子都是李家良的囑咐——
少玲像是看到了一根救命稻草,緊緊抓著劉思緲的胳膊:「劉警官,我們救過你,現在我求求你救救張大山,求求你了,他是無辜的,他什麼都不知道,完全是被我拉下水的,真正的罪魁禍首是我!是我!」
「張大山只是誤殺,屬於過失致人死亡,又帶有正當防衛的性質,判不了多久也就出來了。他昨天晚上去湖畔樓,是想趁著警察們撤離時,把次聲吹灰器拿走,徹底銷毀物證。被我們抓捕后他一直都聲稱你是被他脅迫的。從始至終,他就是不想讓你坐牢——假如一個人願意為了你付出一切,他唯一希望的,就是你不要辜負他的付出!你明白嗎?!」
看著黑黢黢的湖畔樓,張大山立刻報警,當時我心裏這個忐忑啊,我還沒把那個大喇叭搬下來扔進眼淚湖呢,這可咋辦啊!誰知張大山不放心李大嘴,竟拿著個扳手衝進樓裏面去了……很久很久,他都沒有出來,我戰戰兢兢地走進去,看到他獃獃地站在樓道里,扳手上全都是血,跟前趴著一個人……包間的門大開著,我進去一看,天啊!死了那麼多人!李家良老爺子腹部被扎得稀爛,早就沒了氣。
離開湖畔樓的時候,他問我,能不能代表媽媽原諒他,目光和口吻懇切得像一個三歲孩子。我真想撲到老頭子懷裡大哭一場啊,我從小是個孤兒,被媽媽從https://read.99csw.com醫院門口撿回家,媽媽去世后我再也沒有親人了。此時此刻,我覺得這個可憐巴巴的老頭子,也許是我唯一的親人!可我狠了狠心,搖搖頭說:「我原諒了你,媽媽臨終所受的痛苦能減輕一些嗎?」
少玲看著那歌詞,一滴很大的淚珠打在紙上,漫漶了最後兩行字,彷彿模糊了整個世界。
找尋著你喲,
從一開始我就不應該去找他。健一公司在縣城大禮堂開健康講座,滿城張貼的宣傳畫上都是李家良笑容可掬的模樣,我看見了,就想當面去問問他,這樣害一個愛了他一輩子的女人,到底對不對?在會場上,他風度翩翩地登上講台,吹噓自己的演藝成就,吹噓健一公司的產品。我實在是沒忍住,就怒吼起來:「你這個騙子!你對得起狐領子鄉的鄉親嗎?!」
遠方依稀可是你的倩影?
就像蒼鷹找尋著山岩。
我想到,鄉派出所晚上一般是一個警察加一個協警值班,接到報警后,出警的肯定只有一個警察,所以,只要能控制住他的視線,李家良的密室之計就還能實現——要知道這是他最後的心愿,也是他摧毀健一公司、讓人們不再受矇騙的唯一辦法!
我不知道他是怎麼發現的。大山子這個人,我和他一起長大,太了解他不過,看上去憨憨的,其實聰明極了,什麼也瞞不過他。我從他的眼睛里看得出,他是多麼希望我搖搖頭啊,但是我覺得,不應該再騙他了,我低下頭,把事情的全部經過都告訴了他,甚至連那個大喇叭沒有來得及拿走也說了……
老人們總愛說:黑夜過去就是白天。這裏面有個盼頭的意思,可是我知道我的命,我沒白天的……還記得你媽媽嗎?她一輩子就那麼傻傻地等一個人,咱們鄉里誰不說她精神有毛病,誰不說她是和命運抗爭?其實我從小就挺佩服她的,他們那一輩的人淚珠子都是熱的,我們這一代人血都是冷的——可是我做不到她那個樣子,我等了,但命運告訴我說:別等了……
鍾情於你喲,九_九_藏_書
看到茶几上的五行陰陽鏡,我完全明白了他的謀划。
屏住氣我側耳聆聽——
是我……是我沒有及時阻攔住一切。
暮色中我四下里探看——
過了幾天以後,張大山來找我,站在門口,沒有進屋,看了我很久很久,才問:「你是不是事先就知道湖畔樓會出事?」
時間太緊,我來不及處理那個大喇叭,只用擦血跡的抹布把扳手和李家良的手機包在一起扔進眼淚湖,然後回到金杯車裡等著警察來。我想起李家良慘死的樣子,淚水忍不住奪眶而出……
「千萬不要進入KTV包間,要讓所有人都堅信那是間門窗反鎖的密室。」
不知道被自己的哪句話觸動,劉思緲眼圈一紅。
我看得出,他失望極了,我真後悔沒有對他說:「其實,媽媽從來就沒有恨過你……」
可是,張大山……不,大山子,你知道嗎,其實我……
炊煙伴著流霧遮住了眼帘。
就像駿馬鍾情著草原。
劉思緲的神色變得十分晦暗,她扣住少玲的手腕,低聲說:「少玲,你別這樣,你別這樣……」
是我……是我發現了最初的真相的。

是我……是我找到了李家良的。
離開包間,我聽見了張大山把門反鎖上的聲音。
媽媽去世前,被病魔折磨得好苦,喘不上氣的她把胸口撕扯得血肉模糊,可是只要看到電視里放「健一排毒儀」的廣告,黯然的目光就會重新閃亮,嘴角掛著一抹少女才有的羞澀、幸福、痴痴的笑。起初,我還以為是媽媽通過看那個廣告給自己鼓起治好病的勇氣呢。直到她去世后,我在她的一個上了鎖的小匣子里找到一張發黃的老照片,照片上是兩個人的合影,一個是媽媽,另一個卻是廣告片里那個老人年輕時的模樣,我才知道,原來他就是媽媽一直等待的那個知青……可是媽媽萬萬沒有想到,正是這個她用一生去等待和愛戀的人,在電視里宣傳虛假的保健器械,延誤了她塵肺病的治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