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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秋分·窗外·猜疑

第一章 秋分·窗外·猜疑

那些從身上扯下的吸盤在半空中搖晃,彷彿郭樹言這一刻的心情般惴惴不安。從街道飄來的落葉敲擊著玻璃窗,郭樹言用遙控器打開窗戶,一股清爽的晚風拂面而來。
突然,她發現丈夫黑色外套的袖口邊緣沾染了深色的液體,開始她以為是調味料,仔細一看,痕迹已經幹了,應該不是在家裡弄的才對。
「小獅子」的屏幕如實顯示出郭樹言想說的話。
易理希眯起眼睛,乖巧地看著丈夫將一盤盤色味俱佳的菜肴端到她的面前。
隨著時間的推移,易理希也漸漸愛上了這裏。她喜歡這個名叫「花橋」的小地方。
郭樹言斜眼發現了那顆黃色的紐扣,若有所思地蹙起了眉頭。
遙望自己書店的方向,深夜的花橋鎮渺無人煙,一派蕭瑟的秋景。
她輕輕嘆了口氣,跟自己道了一聲晚安。
在電子黑板的右下角,畫著一顆小小的愛心。
想到這兒,易理希在心中默默感謝了丈夫一番。
先生快要回來了!易理希心想。
整個屋子裡瀰漫著義大利的氣味,白天的寂寥被一掃而光。

四肢再也無法動彈,僵化的脊椎使得她沒辦法自如地轉動脖子,只能小範圍地活動腦袋。由於動作的幅度過於相似,大多數人分不清她是在點頭還是搖頭。
於是,這個位於市郊,兩層帶庭院的白色小屋,便成了他們的新家。
郭樹言的工作室就在卧室隔壁,方便他晚上不時查看、照料妻子。八平方米左右的工作室里,擺著一排大大小小的顯示器,粗細不一的電線從牆上垂落。郭樹言沒有打開任何電子儀器,他脫下外套,從口袋裡取出一粒黃燦燦的紐扣,凝視良久后,才將它放到一邊。
在醫院里躺了三個月之後,易理希得到了一個自己無法接受的身體,一個連死亡都無法選擇的身體。

不過,需要使用者通過特別的眼球和感測訓練,機器才能比較精確地識別read.99csw.com使用者想要表達的內容。郭樹言正在進行最後的調試,一想到今後夫妻之間不再有任何交流障礙,他微笑著露出淺淺的酒窩。
吉宇撇撇嘴,沒等新聞播完便把電視調到了動畫片的頻道。
禍不單行,這場大病將她的語言表達能力也一併帶走了。事實上,易理希想要張開嘴唇,都會耗盡她的體力,每次進食都需要超級有耐心。那兩瓣原本弧線漂亮的嘴唇,總處在無盡的細微顫抖中。那種狀態和正常人的微笑很相似。但它只能做到微笑,不可以噘嘴和撇嘴,也不可以咧嘴大笑,更別提做出驚訝的O型了。
易理希無法掩飾自己的眼淚,滾落臉龐的淚珠被一隻厚實的手掌抹去。
「理希,我就快完成『小獅子』了。今晚我就在工作室里過,你早點休息,不用陪我了。」
郭樹言風捲殘雲般消滅了自己盤子里冷卻的通心粉,擦了擦嘴,顧不得收拾,走到了妻子面前,蹲下身子說道:
「老婆,我們搬家吧!」郭樹言拉著易理希毫無知覺的手,神情愉悅地說道。
剛搬來的頭兩個月,舉目荒涼,院子里雜草叢生,屋子裡甚至還有老鼠。每個晚上,都能聽到這些小東西在木地板縫隙間急速奔跑的聲響。
作為一名科學研究員,郭樹言的夢想是獲得諾貝爾獎,家裡所有的遙控電器全是他的發明。
咔嚓咔嚓的跳字聲——「太棒了。」
門廳的燈光亮起。「我回來了。」一個低沉的男中音響起。
一切是那麼地順理成章。
是丈夫的默默付出,創造出了這一切。
一個輪椅上的影像。
出院當天,恰逢易理希與丈夫郭樹言結婚一周年紀念日。
在晴朗的夏季,客廳的燈都會準時地亮起來。如果是雨天,亮燈的時間則會提前半個小時。每天與易理希形影不離的輪椅,會在上午九點帶她去電視機前,讓她看上四十分鐘的直播新聞。中午去read.99csw.com特製的飯桌用餐,下午一點去床上午睡,三點半準時出現在收音機前,收聽廣播電台的節目。
郭樹言緩緩推著她的輪椅,從醫院狹長的通道穿過。每個擦肩而過的人都用一種奇特而又同情的眼神注視著易理希,彷彿在說:這樣的人活著和死了又有什麼分別呢?
丈夫是很愛乾淨的人,一定是今天才沾到的。
易理希目光慢慢移向窗外。庭院門前,那條她每日眺望的街道,就叫作和靜路。
咔嚓咔嚓——「我要殺了他。」
洗衣機,麵包機,準時投放魚食的魚缸。易理希根本不需要看時鐘,就知道現在是傍晚六點四十五分。
易理希的視線跟隨著玻璃上的影像,一語不發。
不知為何,易理希腦海中浮現出那具被虐殺的少年屍體。
義大利餐端上了餐桌。可能是開飯晚的緣故,今天易理希的食慾不錯,讓郭樹言足足餵了三十分鐘,把她的那份全吃完了。
牆上的電子黑板顯示著今天的菜譜,郭樹言大聲讀著今天豐盛的晚餐:「義大利焗菠菜,海鮮番茄通心粉,土豆泥拌肉餅,還有奶油雞茸湯。」
郭樹言每次和吉宇說話時,語氣中都充滿著無限愛意,像在同自己的兒子說話一般,公文包里也常備著各種零食,每次見到吉宇都迫不及待地掏出來給他吃。
男孩是隔壁夫妻的兒子,名叫吉宇。郭樹言生怕妻子獨自在家時發生意外,所以將家裡的鑰匙留了一把給鄰居,希望他們能夠時常照應一下。
易理希不由自主地再次朝丈夫的袖口看去,污點的顏色很像血跡,但丈夫身上似乎沒有傷口,那麼血跡會是誰的呢?
九年前,易理希毫無徵兆地染上了一種怪病。她突然不省人事,卧床不起,醫院接連發出病危通知書,正當所有人都放棄希望的時候,她以現在這副模樣回到了人世。

郭樹言一手夾著公文包,一手扶牆,單腳著地換著鞋九*九*藏*書,朝客廳里說:「今天送貨的老王遲到了,耽誤了關門時間……吉宇也在呀!」
菜的製作方法郭樹言早已爛熟於心,但他仍舊邊做邊背誦著:「菠菜要切成三段……海鮮必須打成沫……肉餅要做得鬆軟,皮不能太厚。土豆泥做完后冷卻五分鐘,胡椒粉只能放一點點,否則容易嗆到氣管里去……」
不知何時,她身上蓋著的駝色披肩,已滑落到了腳踝邊。
郭樹言原本是一家科研所的研究員,搬遷來到花橋后,他不得不選擇從科研所辭職,在離家不遠的鎮上開辦了一家書店,選材以教材以及科幻和推理小說為主,這類小說也是他的興趣所在。
「小獅子」的研究已接近尾聲,郭樹言進一步對機器調試改造。他坐到儀器的座椅上,熟練地將四個吸盤狀的小晶元分別貼在了腦後、心口、手指以及手臂脈搏處,雙腳自然踩在踏板上,將下巴放到一個毛絨材質的托柄里。這個被郭樹言稱為「獅爪」的裝置,承受了整顆腦袋的重量。
但這些都難不倒郭樹言,他樂於解決各種麻煩,清潔屋子,粉刷外牆,除去庭院的野草,播撒各類花種,親手製作信箱,去郵局訂購報紙和牛奶。沒過多久,白色小屋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煥發出新的光彩。
易理希時常滿懷愧疚地這樣想。
易理希記得丈夫曾經惡作劇般地對她說:「就因為和你談了戀愛,我註定成不了科學家嘍!你可要對我負責啊!」
會是小偷嗎?易理稀有點緊張,卻也無能為力,只能凝視著面前的玻璃。
起了一陣秋風,天氣已經轉涼了。
吉宇收下了點心,一溜煙跑回了家。
這個家中,幾乎所有的生活設備、工具都是遠程遙控的。
模糊的黑影朝她走來。
與此同時,易理希看見了倒映在玻璃上的自己,灰暗而又單薄。
「理希阿姨,媽媽讓我來送南瓜粥。」來者是個約莫十六七歲的男孩,留著簡單利落的髮型,https://read.99csw.com眼睛清澈如水。他的手裡捧著橘紅色的保溫瓶。
「叔叔還沒有回來嗎?媽媽不讓我看動畫片,我可以在你家看一會兒電視嗎?」男孩似乎早已習慣了這種近似自言自語的對話方式。他把保溫瓶放在了客廳的茶几上,將輪椅上的易理希推到了電視機前,然後與她並肩坐在沙發上,打開了電視。

換了拖鞋,郭樹言將妻子推到了餐廳,固定好輪椅的位置,讓她能夠看到整個廚房。然後他開始準備他們的晚餐。
易理希微微蹙眉。如此嫻靜的地方會發生這般惡劣的案件,想到自家附近遊盪著一個虐殺少年的變態狂,她不免為吉宇暗暗擔心。

易理希想到一半,趕緊斷了念頭。眼前這位熟悉而又疲倦的男人,又怎會去做如此殘忍的事情呢?她為自己這樣想而感到羞愧,一定是太空閑了才會這樣胡思亂想吧。
剛剛升入高中的吉宇,比同齡人看來矮小。可能是身高上的不自信,吉宇平日寡言少語,倒是和易理希獨處的時候,他會變得話很多。除了丈夫,吉宇是第二個悉心照料她的男人了,或者說是個小男人。
對易理希來說,這般美好的生活,是九年前的她無法相信的。
這台名叫「小獅子」的儀器通過內置攝像頭及感測器,能夠根據用戶眼球轉動頻率,以及採集到的瞳孔、呼吸、心跳、面部肌肉變化、腦電波以及各項皮膚生理反應,綜合數據后模擬出代入式中樞神經指令信號,由電子部件將模擬信號轉換成數字信號,再通過微機將輸入的數字信號進行存儲、分析、檢化,最終以文字的形式反饋到主體屏幕上。
郭樹言隱隱約約感覺到,這個秋天,會和他在花橋鎮度過的八個年頭不同。
看見屏幕上的這行字,郭樹言慌忙從機器上移開腦袋,起身關閉了屏幕。
「叔叔好!」吉宇依依不捨地關上了電視,「媽媽讓我等叔叔到家了就回去,我明天再過來read.99csw.com拿保溫瓶。」說完,吉宇就急匆匆地往家裡跑。
輪椅出現最多的地方是客廳的窗前,易理希可以盡情欣賞院子里四季不敗的植物和從頭頂飛過的候鳥。
簡單來說,這是一台讓人不用開口就能「說話」的機器。
咔嚓咔嚓的跳字聲——「我一定要讓她再對我說一次『我愛你』。」
窗外天色漸沉。雲朵染上了思念的色彩,變成了溫暖的橘紅色。
啪!身後客廳的燈亮了起來。
要是我們能有自己的孩子該多好。

「花橋鎮和靜路發現少年屍塊,警方初步判斷死因為頭部遭鈍器擊打。被害少年身上有多處外傷,疑似生前遭到毆打折磨。這是本月第二起虐殺少年並拋屍的案件,警方提醒民眾,尤其在校讀書的初高中學生,警惕陌生人的搭訕……」
和靜路?
搬到花橋八年以來,丈夫第一次沒有準時回來,會不會……
不知道第幾次從夢中醒過來。易理希努力地睜開眼睛,順著圍牆上的爬山虎往窗下望去,庭院里種著不同花期的植物,招搖紅艷的彼岸花在微風中搖曳著,姿態哀傷。它的鄰居——一排菊花,花|蕾漸漸顯露出新鮮的黃色。
「等等!」郭樹言從公文包里翻出從鎮上買的小點心,分了一半給吉宇,替他捋正了額頭上的頭髮,笑著說,「快回家去吧!」
頻道默認在新聞台,美麗的女主播正播報一起凶殺案:
開門進來的不是丈夫。易理希熟悉他的腳步聲,今天的腳步聽起來細碎而又急促。
希望明天又是一個明媚的晴天。今天的記憶在醒來后恍如一夢,終是什麼都想不起來。
易理希和先生沒有孩子,並不是因為她的重病。婚後不到兩個月,懷孕的易理希意外流產。在醫院體檢后,醫生診斷易理希患有先天性縱隔子宮畸形,她不容易懷孕,即使懷孕也十分容易流產。這個消息對喜愛孩子的夫妻倆是個不小的打擊。之後易理希患了重病,丈夫郭樹言更是再未提及這件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