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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霜降·舞室·恐慌

第二章 霜降·舞室·恐慌

突然,他想念起過世的妻子。
他心中感嘆道:或許有一天,那位妻子能健康地站在我面前,親口告訴我窗外的景色。
只有一個女生,背對著屍體,低頭站在雨中,像是一名悲傷的默哀者。心煩意亂的教導主任抹了把臉上的雨水,邊甩著手邊走向女生說道:「同學,快回到你的教室里。」
回答還是一下眨眼。
「你認識他?」
吉宇從隔壁的家裡興沖沖地一路小跑過來,手裡拿著一把鑰匙,滿頭大汗地走到門邊:「我來開門。」
易理希靜靜地眨了眨眼睛,然後,又是一下。
回過神來,章小茜發現男人正迎面向她走來。
庭院后的白色房屋,在雨中看起來分外聖潔,她不禁有點失神。
「小妞,你喜歡這條手鏈的話,就和我們一起玩吧!」秀人和他的同伴壞笑起來。

「你沒事吧?」吉宇擔心地問。
「她巴不得早點甩掉我們兩個拖油瓶。」
「理希阿姨只會和它們說話。」吉宇曾經問過郭樹言相同的問題,得到的答案就是這句話。他所說的「它們」是指窗外庭院里的那些花朵。
章小茜連連點頭,雖然她沒有笑出來,但心裏著實為姐姐高興。
「你是不是想跟我回警局?」年輕警官說道。
「那你用什麼來換呢?」秀人輕佻地摸了下她的手背。
就快到上學的時間了,章小茜手忙腳亂地把衣服扔進洗衣機,倒上肥皂粉,按下按鈕,用了好多年的老式洗衣機開始發出誇張的隆隆聲。
「應該是吧。」吉宇撫著下巴,似懂非懂地說道。
呂曼珠像只汽油桶,被瞬間點燃:「你是要氣死我呀!你把你爸爸害死了不算,現在又要來害我了,你和你姐姐兩個人都別叫我媽了,讓我自生自滅好啦!辛苦養大你們,現在全變成忘恩負義的白眼狼了。」她捶胸頓足地叫罵著,看起來完全是個沒長大的小孩子。
雨幕漸漸退去,潮冷的風吹在身上,吉宇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你的手鏈從哪兒弄來的?」章小茜面無表情地又問了一遍。
他注意著電視里播報的新聞,警方透露了更多和靜路少年碎屍案的細節,徵集本案的知情人士。
女孩向前一步,自我介紹道:「我叫章小茜,章魚的章,大小的小,茜茜公主的茜。請多多關照!」說完,深深地鞠了一躬。
女人腳底月牙形的疤痕同姐姐的一樣,那是當年自己墜河時,姐姐為了救自己留下的傷疤。
「是叔叔給我媽媽的,他跟我說讓我有空就去陪陪理希阿姨。」
班主任在講台上提起了壽君的命案,學校要求今後在上下學的路上,住得近的同學盡量結伴而行,避免落單成為殺人兇手的目標。
章小茜失控般抓住自己的頭髮,額頭用力往櫥門上撞去,右臉頰的舊傷疤立即崩開了血口子。她仍不解氣,不顧疼痛硬生生從手腕上扯下了手鏈。
吉宇垂下頭,不情不願地遞還給她,在褲子上擦乾了手。
駿作忍不住回頭再看了一眼庭院里的那片桂花,窗邊已經沒有了人影。
「你留意到鞋櫃旁的籮筐了嗎?」
章小茜走向座位,正巧與吉宇四目交匯。吉宇慌忙移開了目光,無所適從地埋頭搓著手,連章小茜和他打招呼也沒有回應。
易理希眨了兩下眼。
「那隻用來放傘的黑色籮筐嗎?這和案子有什麼關係?」衛彬一臉茫然。
章小茜之所以轉學來花橋讀高中,一來這個小鎮房租便宜,生活成本相對較低,二來因為母親瘋癲潑辣的行為舉止,原先住處的鄰居對她們一家三口都冷眼相對,換個環境是想讓生活變得輕鬆一些。作為舞蹈特長生,章小茜進入花橋高中也節省了許多轉學的費用。
吉宇從後面追了上來:「奇怪,叔叔怎麼不理我?」
「我不是已經在做飯了嗎?」章小茜回了句嘴,自顧自量米淘洗。
「不知道。」吉宇搖著頭,「也許是心理變態吧!」
摸摸蛋殼,餘熱未退。
密集的雨點打在頭上,順著髮絲滴落唇邊,鹹鹹的,這種味道似曾相識,當年墜落的河水裡也有這種鹹味。這味道對章小茜來說,就像鹽,只有往傷口上撒的時候,才會痛。
他心不在焉的眼神看來有點陌生,易理希原本小小的猜疑正漸漸擴大。
圍觀的人擠在教學樓的入口處,竊竊私語議論著什麼。教導主任一臉沮喪地緩緩走下樓,渾身上下被雨水浸透,身後留下長長的一條水跡。
從人堆的縫隙中露出一雙扭曲的人腿,雪白的皮膚在泥濘的土地上十分扎眼。
姐姐沒有回來,呂曼珠的鼾聲已然在卧室中響起。
「他還是我原來那位丈夫嗎?」她心裏默默念叨。
章小茜不再說話,緊鎖雙眉,像在思考著某種哲學命題。
「是啊!是個了不起的男人。」同為家庭頂樑柱的駿作自愧不如。
吉宇認識壽君,他們是同一個學校的同級生。他時常獨自在操場一隅,靜靜注視著跑道上的其他同學,或是在圖書館里捧著世界名著兩眼發獃。在喧囂的校園中,他寂寥的身影讓人印象深刻。吉宇好幾次看見秀人他們幾個壞孩子欺負壽君的場面,壽君逆來順受,任由他們戲耍,成為全校出了名的受氣包。
呂曼珠說了兩句之後有點口渴,拿起桌上的豆漿喝了起來,並且嫌惡地說道:「怎麼是冷的!」
教導主任這才緩過神來,瞪眼喝道:「你在幹什麼!https://read.99csw.com
班主任老師走進了教室,身後跟著一個羞澀的女孩,她秀美的側臉一下子吸引了吉宇,班級里幾個調皮的男生一陣騷動。女孩梳著整齊的中分短髮,微微低著頭,淺藍色的校服襯得她的皮膚格外白皙。
一抹顯眼的紅色映入眼帘,一張白凈的臉從傘中探出。
章小茜突然放慢了腳步,兩眼緊盯著前方。
吉宇原以為這個話題章小茜會感興趣,誰知她依然一副酷勁十足的樣子。吉宇討了個沒趣,不再多話。
六歲那年,章小茜在河邊散步不慎滑進了河裡,姐姐想救她,卻被岸邊鋒利的石頭划傷了腳,只能在岸邊大聲求救。聽到呼喊聲的父親奮不顧身躍入河裡,救起了章小茜,自己卻沉入了冰冷的河底。三天後,父親的屍體被人從下游打撈起來,頭骨破了一個大窟窿,據說可能是頭部被河水衝來的石塊砸中而喪失了意識,被卷進了湍急的河流中溺水身亡。
「你們是誰?」郭樹言繃著臉,警惕地審視著來訪者。
側頭看一眼衛彬,年輕人正引頸觀察著粉黃色的花瓣,顯得十分享受。
一個壯實的中年男人不知何時出現在秀人身後,身邊還跟著一個白凈的年輕人。
不遠處的吉宇家門口,年輕的母親夏靜嵐倚著大門正望著他倆,她是個持家勤快的主婦,總是露著一排潔白無瑕的牙齒,像是隨時要爆發出爽朗的笑聲。主婦高聲和郭樹言打著招呼:「郭先生,我們家吉宇沒給您添麻煩吧!」
突然,卧室里爆發出一聲巨響,像是有什麼東西摔碎了。
呂曼珠白了她一眼,順便把白煮蛋也塞進了嘴裏。
有個男人從庭院出來。章小茜瞄了一眼,男人全身裹在濕滑的黑色雨衣下,蹬著一雙墨綠色的膠鞋,整個造型充滿著神秘的氣息。男人目不斜視地朝前走著,居然和章小茜同往學校的方向而去。她遠遠跟在男人後面,視線始終沒有離開他。
「打擾了。」駿作和衛彬邊換著鞋子,邊和房子的主人打招呼。
俯瞰整個花橋鎮的黃昏,遠處的房屋建築泛著麥子般的金黃,宛如縹緲無痕的夢境。
直到有一天,姐姐神秘兮兮地把章小茜拉到房間里,滿臉幸福的笑容,說道:「小茜,姐姐很快就能搬出去了。」
吉宇依依不捨地將鑰匙放進郭樹言手心裏,像在歸還一件心愛的玩具,幾乎要哭出來了。
天空已沒有了色彩,但並不陰暗。房子里沒有開燈,章小茜躡手躡腳地關上了門,但鉸鏈因為生鏽發出的聲響還是驚動了房子里的人。
「那你怎麼辦?」
「既然沒用,那就請回吧!」郭樹言毫不留情地下了逐客令。
郭樹言做了不下一百次的日本料理,今天卻犯了一個明顯的失誤,他忘記在白飯上擺一顆經過多重腌制的青梅,正因為這顆梅幹才得以將一碗白飯變成梅子飯。郭樹言忽略了如此關鍵的環節,自己竟然一點都沒有留意到。
「對了,學校練舞室以前發生過奇怪的事情,你知道嗎?」吉宇瞬間來了精神。
因為年幼不懂事,有關這件事情的記憶章小茜少之又少,大部份是姐姐告訴她的。從此之後,一個主婦帶著兩個幼|女,生活變得拮据起來,母親把一切都怪罪于章小茜,將她視為命硬剋死了父親的掃把星。母親稍不順心,就常常拿她出氣,罵上幾句:「當年為什麼你沒被淹死呢!你爸爸當年為什麼要救你這個倒霉催的!」
父親去世后,母親實在拗不過她的倔脾氣,漸漸地也就對她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順著她的性子來。姐姐的成績很差,連高中考試都沒參加就輟學外出打工了。姐姐的理想是可以搬出這個家,離開母親獨自生活,她不止一次對章小茜保證:「等姐姐湊足了房租,就帶著小茜搬出去吧。」
「你快去吧。有消息第一時間通知我。」駿作叮囑了兩句,衛彬大步流星往車站走去。
今天的電子黑板寫著日本料理,日式涼豆腐,墨魚做的生魚絲,牛排以及梅子飯。周而復始的菜譜,對郭樹言來說駕輕就熟。
女生下意識地縮回了手,慢慢直起身子,嚅動了一下嘴角,似乎要說些什麼。她眼中的光亮倏然消失,踉蹌了兩步,如一柄被抽了主心骨的雨傘,重重地栽倒在地。
衛彬搶過手帕,說:「讓我這個單身漢去吧!你這個單身爸爸應該回去看看被你打了一巴掌的兒子。」
易理希覺察到今天的丈夫有點不對勁,對警察的態度一反常態。丈夫一直是個待人和善的人啊!
駿作整理了一下思路,把問題全都改為了是非題,逐一提問。
章小茜睡得很沉很深。外頭下起了雨,打在雨篷上滴滴答答的雨聲吵醒了她,兩隻當枕頭的手臂已是麻得沒了知覺。
身邊有了吉宇,章小茜緊張的心情稍稍緩了緩,用手向後捋了捋頭髮,露出了臉頰上的傷口。
「不燒就不燒。」章小茜賭氣地放下了鍋子。
「我住在隔壁。」緊挨著白色房子的是一排低矮的灰色平房,斑駁的圍牆環繞四周。
「那個男人果然有問題,剛才我就覺得他的態度很奇怪。」衛彬右手握著的拳頭砸在了另一隻手掌上。
不知從哪兒傳來桂花的香味,循著氣味望去,圍牆內幾株外形毫不起眼的桂花,不卑不亢在雨中散發著幽幽的香甜氣味。
「要是我能親眼看看兇手九*九*藏*書是個怎樣的人,那該多好呀。」章小茜喃喃自語道,眼角莫名充盈了淚水。她仰頭吸了吸鼻子,左手偷偷拭去眼淚。
「籮筐里有一模一樣顏色的編織袋。」
「噢。沒事,沒事。」章小茜急忙又把劉海放了下來,並且加快了腳步。一不小心,手裡裝舞鞋的紙袋破了。
電視即將播放記者所拍攝的拋屍現場,郭樹言生怕會引起易理希的不適,便將她推到餐桌邊,端上了考究的日式餐具,逐一上菜。
「好像哪裡見過哎!」教導主任覺得男子有點眼熟。正當他暗自思忖時,身旁的女生往地上的屍體慢慢靠近,她在屍體頭部邊蹲下身子,伸手要去觸碰那隻露在白大褂外扭曲的手。
章小茜沒有理會他,依然不依不饒,態度強硬地索要著秀人的手鏈。
吉宇剛想上前勸阻,卻被秀人兇惡的眼神嚇了回來。他狠狠咬著下嘴唇,打心底瞧不起自己。
「我倒是有點發現。」
所有人的注意力全移到了樓梯處,卻未看見易理希又艱難地眨了一下眼。
天有點陰霾,教室窗外的天空中飛過一群白鴿,吉宇漫無目的地任由目光逡巡。
「一種連叔叔都沒有辦法治好的病。」吉宇似乎對易理希的病狀一點都不難過。
「我們進去時籮筐就在門邊,可離開時,我發現籮筐不見了。有人將它藏進了鞋櫃裏面。」
「章小茜,你就坐在靠窗那位同學旁邊吧!」班主任指著吉宇身旁的空位說道。
外邊黑色的皮已經磨損,露出內部的淺灰色,手鏈自然的弧度,像父親慈祥的笑容,彷彿在說:「小茜,你要替爸爸好好地活下去。」
男人壓下雨衣的帽檐,閃身進了一條狹窄的小路,如同鬼魅般消失在了章小茜的面前。
「等到了學校,還要麻煩你帶我去練舞室,我不認識路。」章小茜自覺有點不近人情,算是在安慰吉宇。
「這不是你的東西,還給我。」章小茜攤開了手掌。
他的態度讓衛彬按捺不住,年輕刑警低聲嘟噥了兩句:「你又不是天天在窗邊,問你有什麼用?」
「老師!老師!」教學樓窗口裡突然爆出一陣驚呼。
吉宇這才發現,迎面走來兩個混混模樣的少年,其中一個留長發的他認識,正是時常欺負壽君的秀人,學校里讓老師最頭疼的不良學生。
同伴臉色慘白,可嘴上不認輸:「警察就可以打人嗎……」
被虐殺並拋屍的少年名叫壽君,他在空曠的路邊被發現,屍體切成六塊,分別裝在紅藍白的編織袋中,堆棄在和靜路轉角的垃圾筒里。
章小茜一手打著傘,一手狼狽地俯身撿鞋。吉宇見狀,搶先拾起她的鞋子:「你參加舞蹈小組了嗎?」
桌角上,昨天被她遺棄在廚房的手鏈完好如初,姐姐修復了它。
吉宇連忙低下頭,簡單地回答道:「認識。但是不熟。」
駿作走到易理希身旁,愣了一下,沒想到輪椅上未施粉黛的女子竟如此美麗,心中不免暗暗惋惜。又嘗試了幾次后,駿作明白她根本沒有辦法說話。衛彬泄氣地把筆記本又放回了包里,他現在知道這所房子為什麼不需要安裝門鈴了。
郭樹言發現第二起兇案的報案人是吉宇的父親,拋屍地離自己家很近,難怪會有警察上門來調查,他不由為自己剛才的舉動感到懊悔。
「嗯,理希阿姨沒辦法來開門。」
被雨淋濕的章小茜有些狼狽,但吉宇剛一靠近,她不由往後縮了縮身子。
她重新開始淘米燒飯,又炒了兩個簡單的熱菜。沒有開燈的廚房裡,她在幽藍色的小火苗前,等待米飯燒熟,也在等待姐姐開門的聲音。
「你的臉怎麼了?」一直偷看著章小茜的吉宇用蚊子般的聲音問道。
「這位是我們班新來的同學。大家歡迎!」班主任拍著手掌,臉上卻沒有一點笑容。
「難怪別人說兩個人會成為父子,因為上輩子是仇人。」衛彬半開玩笑地說道。
「這不是裝男孩屍塊的編織袋的顏色嗎?」衛彬睜大了眼,詫異道,「你在哪兒找到的?」
收拾完書包,恰巧洗衣機里的衣服已經洗好,章小茜踮著腳,把一件件衣服晾在衛生間的掛桿上,這才小跑著趕去上學。
只有姐姐才會早起做這些。鼻子變得酸酸的,小茜心裏湧起小小的感動。
章小茜抬頭看了看灰濛濛的天空,雨勢絲毫沒有減弱的跡象。她不帶傘的決心有些動搖,但現在回去取傘一定會遲到的。
霧蒙蒙的街道上大雨滂沱,屋檐傾瀉下的水簾聲掩蓋了所有的聲音。
「後來怎麼了?」章小茜一臉迷茫。
不明就裡的吉宇附和著「嗯」了一聲。
對著鏡子刷牙,一咧嘴,右邊臉頰一陣刺痛,可能是睡覺時磕到了傷口吧。她披下頭髮,把醜陋的傷口掩蓋起來。
幾年過去了,姐姐換了許多份工作,始終沒有湊齊房租。
「因為這個。」駿作從褲袋裡拿出一樣東西,在手裡捻開。

吉宇有點害怕,不敢和對方有眼神接觸。他弓著身子,盯著自己的腳尖,埋頭貼著牆向前走去,就像只怕生膽小的貓咪。
「我們是鄰居,剛才我就在他家的院子里等你。」
「我先拿去化驗再說。」駿作用手帕將幾根絲線包了起來。
「聽見沒有?那些衣服我明天晚上要穿。」見章小茜毫無反應,呂曼珠加重了語氣。
雪白的牆,海藍色條紋的傢具,以及駿作從未見過的九-九-藏-書電子儀器。
看得入神,冷不防章小茜扭頭問道:「嗨!你認識那個被殺的人嗎?」
「嗯?」衛彬伸長了脖子。
丈夫到底怎麼了?
「我是舞蹈特招生。」章小茜執意要自己拿鞋子。
「這麼晚了,媽媽一定著急了,叔叔送吉宇回家。」郭樹言雖是笑著說的,卻嚴厲地關上了電視機,不容吉宇拒絕的語氣。
「我的媽呀!」教導主任嚇得大叫起來。他看了眼地上的屍體還和之前擺著一樣的姿勢,這才鼓起勇氣,重新觀察起眼前這個女生來。
男人突然將一隻手插在雨衣里,鼓鼓囊囊的下擺里似乎藏著什麼。章小茜不敢去看男人的臉,將雨傘擋在兩人之間,她感覺到自己的喉嚨已經僵硬,連口水都咽不下去了。
吉宇不明白章小茜為什麼如此執著,這條手鏈對她似乎意義重大,哪怕被秀人戲耍也毫不退縮。
遠遠看見橙藍相間的教學樓窗口擠滿了腦袋,他們的目光全聚焦在樓下圍作一團的人群上。幾位老師正極力將人群推離那個圈,有人在操場上狂奔著,不時傳來幾聲尖叫。
駿作沉思片刻,回到易理希面前,蹲下身子,注視著她長睫毛下的眼睛——清澈而又美麗,栗色的瞳孔微微抖動,女主人對駿作的突然到訪顯得局促不安。
中年男人和年輕警官對了個眼神,對吉宇說:「我們送你回去。我們正好要去找你的鄰居。」
「我妻子不能說話,有什麼事情你們問我就行了。」郭樹言冷冰冰地說道。
「我家就在附近,我回去再拿一把傘。」吉宇衝進了雨中,又收住了腳步,轉身提醒道,「上學要遲到了,你先走吧,我會跟在你後面的,萬一……萬一遇到……」吉宇的聲音減弱了下來。萬一殺人兇手真的出現,自己又能怎麼樣呢?還是會像昨天一樣畏縮吧?
「小欣,別說了,我們走!」秀人出人意料地阻止了同伴,捂著已經紅腫的臉,一聲不吭地走了。
她把頭扭向另一個方向,如同發現了外星生物一般,那雙眼睛死死釘在了某個物體上。
隔著廚房,窗邊的女主人一動不動地凝視窗外。駿作走近兩步,拿出證件自報了家門,女主人卻毫無反應。
吉宇興沖沖地大喊著往房子里跑去:「理希阿姨,有兩位叔叔找你。」
吉宇咽了下口水,興奮地問道:「你猜後來怎麼了?」
「吉宇,理希阿姨生了什麼病?」駿作把吉宇拉到一邊,小聲問道。
門被打開,門廳的感應燈隨即亮起。
他會不會是殺人兇手呢?章小茜胡亂幻想著自己被分屍成一塊塊的,裝進毛糙的麻袋裡,丟棄在冷風嗖嗖的荒郊野外。想到這兒,她不由打了個冷戰。
「你說的鬼就是死去的人變的嗎?」章小茜問了個有些冷場的問題,但她嚴肅認真的表情卻又是想知道答案的樣子。
章小茜咬咬嘴唇,轉身整理書包去了。
她臉下的小水窪開始變得殷紅,和她手邊的雨傘一樣紅。
「您最近看見附近有可疑的人員嗎?」駿作還在做最後的努力,滿懷期待地盯著易理希的眼睛。
建造一個如此生機盎然、給人希望的花園的,會是怎樣一個人呢?駿作想道。
哈欠連天的呂曼珠一聽見洗衣機的聲音,就埋怨起章小茜來:「讓你昨天洗的衣服,到現在還沒洗好,做事老是拖拖拉拉,真是什麼都指望不了你。」
「叔叔!」風雨中有人喊了一嗓子。
章小茜輕喚了幾聲,發覺家裡沒人。姐姐在她睡著的時候出了門,母親又徹夜未歸,她想起衛生間里還有一堆要洗的衣服。
「這家的主人行動不方便嗎?」駿作注意到門前特意砌出的坡道,這麼大的房子居然連個門鈴都沒有裝。
「練舞室能有什麼怪事?」
章小茜頷首應允。
這一天始終沒有到來,姐姐突然辭了職,就變成了現在怪怪的樣子。
「那媽媽怎麼辦?」章小茜擔心道。
「不用了,我住得很近,就在那兒……」吉宇指了指不遠處的一幢白色房子,亮著燈的窗前坐著一位年輕女子。
章小茜僅僅瞥了一眼,整個人便如觸電般抖動起來。
「你這是什麼態度?」呂曼珠跟在女兒身後,尖著喉嚨訓斥道,「現在翅膀硬了,不把我放在眼裡了,你要知道是誰養你,誰讓你去讀書的……」
「再不回教室,就和他們幾個一樣,到門衛室里罰站。」教導主任拍了拍女生的肩膀,她緩緩轉過臉。
有人替章小茜蓋了外套,還把昨晚的飯菜收拾乾淨,並且為她準備了早餐:一碗豆漿和兩個白煮蛋。
「您每天都坐在窗邊嗎?」
「你怎麼會有鄰居家的鑰匙?」

這樣的小鎮竟然會有這樣的庭院——章小茜感嘆道。
「你先用我的傘吧!」吉宇一把將紅色的傘柄塞進了章小茜手裡,很快雨水打濕了他的頭髮。
「據說有個女同學放學后折回練舞室去拿忘記的舞鞋,因為老師下班了,所以練舞室的電源全都關了,她只能在昏暗的光線下找她的鞋子。找著找著,她總覺得練舞室里好像有人在偷偷看著自己,還聽見了輕微的呼吸聲。但這麼晚了,除了門衛室里的保安,學校里早已沒有其他人了。起初以為是躲在練舞室里偷偷談戀愛的同學,她虛張聲勢地說自己已經看見他們了。可是沒有人回答。她察覺到牆面上的大鏡子有點不對勁,便一動不動地看著鏡子里自己的九*九*藏*書黑影。突然,影子動了一下……」
吉宇想安慰幾句,卻又不知說什麼。
屋子裡死一般的寂靜。章小茜端上飯菜,自己早沒了胃口。疲憊感突然湧上來,她想在餐桌旁的椅子上休息片刻,眼皮不由自主地垂了下來。
這樣的季節,有同學遭遇這樣的事情,一絲涼意沁透吉宇心頭。
門廳正對著通往二樓的樓梯,台階很寬大,兩旁的扶手也十分特別。拾級而上,二樓寬敞的開放式廚房令人豁然開朗。
一踏進院子,盛開的桂花香氣撲鼻,駿作精神為之一振,和搭檔衛彬整日到處奔波忙碌,從來無暇欣賞經過的景色,這片精心栽培的院落,稍稍放鬆了他緊繃的神經。

「不情願就別燒了!免得你在飯菜里下毒。」呂曼珠譏諷道。
他想幹嗎?
易理希只眨了一下眼睛。
章小茜比吉宇高出半頭,吉宇不時抬眼偷瞄著她,在她線條優美的眼瞼上方,有一條淺淺的傷疤,泛著淡淡的肉粉色,像是剛愈合不久。
教導主任不由也向那個方向看去,校門外,一個穿著黑色雨衣的男子似乎察覺到了他們兩人,慌忙躲進了一片小樹林,消失在朦朧的煙雨之中。
「那……」郭樹言攤開手掌,「把鑰匙還給叔叔吧。」
郭樹言對案情表現出極大興趣,不時瞟著電視新聞,不像以往專心於他的發明上。
「小茜,我們還是走吧!」吉宇勸道。
駿作尷尬地笑道:「那我們就先告辭了,如果想起什麼線索,請和我聯繫。」駿作留下了寫著聯絡方式的名片,向易理希深鞠一躬以示感謝。
「可惜我們今天又是兩手空空。」衛彬伸了個懶腰。
聽到「男子漢」三個字,吉宇止住了淚水,強擰著漲紅的脖子,生硬地點點腦袋,之後朝母親跑去。
是雙女人的腳。
年輕警官走近中年男人,瞥了眼白色房子的窗口,低語道:「那棟房子正對著拋屍地點,沒準那個女人會看到什麼。」
「你的手鏈是從哪裡來的?」章小茜突然大聲問了一句。
秀人的同伴剛揮起拳頭,就被一張警官證頂住了臉。
「鏡子里那個女同學的影子竟然消失不見了。也就是說練舞室里的鏡子照不出人影來了。那個女同學被嚇掉半條命,回家后大病了一場,後來還轉學了。為了這件事,學校還檢查了練舞室的鏡子,都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鏡子,大家都說是這位女同學練舞疲勞之後產生了幻覺。但有些人說,她這是遇鬼了,影子就相當於一個人的靈魂,鬼帶走了她的影子,等於吸去了她的魂魄。女同學形容那個時候只感覺一陣陰風,有個紅點在眼前一閃而過,人就什麼力氣都沒有了。」
她剛眨了一下眼睛,有人走進了屋子,門廳響起一個男人的聲音:「我回……」話說到一半,戛然而止。駿作心想,一定是看到了他們脫在門廳的鞋子了。
呂曼珠似乎習以為常,甩甩手,罵罵咧咧地到客廳里打電話去了。
「你賺到足夠的錢了?」章小茜驚奇地問道。
「好像出事了。」
郭樹言向夏靜嵐解釋拿回鑰匙的原因是打算更換門鎖,夏靜嵐並不在意,寒暄幾句之後,互相道別回家。
「沒事吧!」中年男人蹲下身子,關切地問著章小茜,和剛才完全判若兩人。
秀人回頭瞟了一眼,發現有個女孩正看著自己,返身走了回來,問道:「你是問這條手鏈嗎?」
教導主任找來一件保健老師的白大褂,蓋住了屍體爆裂的頭部和流出的腦漿。血腥的場面讓平時冷麵無情的教導主任都蹙眉側過頭去。他怒氣沖沖地驅散著圍觀的學生們,幾名頑劣的男生被他一把揪起,關進了門衛室,其他人見狀,紛紛消失在他的視線範圍外。
一記沉重的關門聲。
手鏈曾經是她活下去的勇氣。姐姐告訴她,手鏈是父親親手做的,是天底下獨一無二的。可今天卻看見別人戴著同自己一樣的手鏈。
章小茜嘆了口氣,重重地擱下書包,往廚房走去。
教導主任沒有看清男子的臉,只注意到了男子腳上穿的是墨綠色膠鞋,和自己穿的是同一款式。
吉宇低著頭,一臉的不樂意,悻悻地跟著郭樹言下了樓。

章小茜仍死死盯著秀人的背影,直到他消失在轉角,才灰心般地垂下眼瞼,沒等吉宇走近,便不顧一切地往家的方向跑去。
「為什麼要騙我?為什麼?」
這是張幾乎和死者一模一樣的臉,正瞪著滿是驚恐的眼睛,鮮紅的血順著臉頰淌到下巴,被雨水沖淡,化為粉紅色的水滴,滴落在腳邊的水窪里。
章小茜摸摸黏糊糊的傷口,側頭在水龍頭下沖了沖。冰冷的水刺痛傷處,她也只是木訥地看著水池裡的水,直到不見了血色,才起身關上了水龍頭。
她沒有勇氣撥開面前阻擋她的那些人,去看清地上那具屍體的面容。她一次又一次地挺胸吸氣,仍無法減緩劇烈的心跳。
抬頭望見和靜路上一個高大的人影,郭樹言覺察到是那位前來調查的中年刑警還未離去。只見他對著易理希的窗口偷偷抹了抹眼角,轉身快步離開。
這時,一隻大手從後面抓住了秀人的衣領。秀人罵了句髒話正要發作,一記耳光重重打在了他的臉上。
「那就是你家?」中年男人的眼睛閃過一絲光芒。
郭樹言今天沒有給男孩好吃的零食,也沒有表現出以往的溫柔。
吉宇向易理九*九*藏*書希投去求助的目光,卻被郭樹言的身體無情地擋住了。
「你要找理希阿姨?」吉宇睜大了眼睛,興奮地嚷著要帶路。
來到門外,郭樹言問起警察來家裡調查的事情,聽過吉宇講了整個經過後,郭樹言臉色更加陰鬱了。他深思片刻,蹲下身子對男孩說道:「理希阿姨讓叔叔告訴吉宇,照顧理希阿姨的事情讓叔叔一個人來就行了。吉宇要把全部注意力都放到學習上去,今後一定要想出治好阿姨的辦法。好嗎?」
姐姐房門上的凹凸花紋,像一張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冷漠人臉,將熱情如火的她封閉在裏面。
「怎麼會呢!」郭樹言捏捏吉宇的下巴,順勢拭去了他臉蛋上的淚珠,「吉宇要做個真正的男子漢。」
客廳的母親正打著電話,聽見廚房的動靜,大聲對電話那頭說:「聽見沒有,掃把星又在發神經了。」接著她又繼續興緻盎然地安排起晚上的牌局來。
「這段時間里,能觸碰到籮筐的人只有那個丈夫了。可他為什麼要這樣做呢?」
水珠從吉宇的鼻樑上滴落。
黃昏降臨,路燈逐一打開。
「你幹什麼!」章小茜打掉了秀人的手。
母親呂曼珠從卧室走出來,不住地埋怨道:「這麼晚回來,想餓死我們啊?」
秀人把手鏈舉到了章小茜眼前,居然和她的一模一樣。
桂花樹在雨中傲立,隨風搖曳的樹枝上,團團簇簇的桂花飽含水珠,如鑲嵌著一顆顆珍珠瑪瑙般晶瑩剔透。
「叔叔回來了。」吉宇大聲喊了一句。
駿作出示了證件:「您就是屋主吧。我們正在尋找九月男孩被害案件的目擊者,請教了您妻子幾個問題。」
巧合的是,章小茜和吉宇的家住得很近。放學后,在男生的戲謔聲中,他們兩人並肩往家走去。往日一個人走的路,突然身旁多了個沉默的同路人,吉宇感覺有些不自在。
駿作嘆了口氣:「我抓過這麼多罪犯,沒一個像我兒子這樣讓我沒辦法的。」
「哦。燈亮了。」吉宇抬頭望著橘黃色的光芒,鼻子一陣酸楚,腳下瘦小的影子,也變得前所未有的討厭起來。
吉宇記住了這個名字,眯起眼睛打量這位新同學。她身材挺拔,舉手投足間顯出比同齡人成熟的氣質。吉宇特別留意到她左手腕戴著的裝飾物,一個黑色的皮質手鏈,雖然它的主人有意遮擋,可它的寬邊還是露出了袖口。
「小朋友,你住在哪裡?叔叔送你回家。」中年男人說道。
「吉宇?」
這時,章小茜聽見了鑰匙開門的聲音,她以為是姐姐,走出衛生間才發現是打了一夜麻將的母親回來了。
是幾根由紅藍白三色組成的尼龍絲線。
一走出花園,衛彬就迫不及待地發起了牢騷:「原本以為是條線索,沒想到辛苦半天,卻遇上個怪人。家裡有個這樣的妻子,也真難為了她丈夫。」
「九月二十二日,您記得面前的這條和靜路發生過什麼不尋常的事嗎?」
章小茜畏縮在廚房角落,緊緊握著黑色手鏈,這是父親送給她的唯一一件禮物。
章小茜被逼到了牆角。秀人一隻手撐著牆,臉湊得很近,令她不得不扭頭躲開他嘴裏濃重的煙味。一旁的同伴起鬨地喊著:「親一個,親一個。」
「兇手為什麼要殺他呢?」
姐姐房間的門依然緊閉,自從上個月辭了收銀員的工作后,她就沒有出過門了。即使在家,章小茜也很少看見姐姐。姐姐從小脾氣就不好,時常挨父母的揍,偏偏她又是個倔脾氣,每次被打都不會有絲毫改變。按照爺爺的話說,這姑娘要壞就壞在這脾氣上。
女生紋絲不動。
若不是她一隻手反覆摩挲著臉頰,教導主任還以為那是一座雕像。
走在街上,章小茜才發現自己忘記帶傘,卻又怕麻煩不願回家去拿,只得躲在屋檐下蜷身前行。
呂曼珠打完電話就出門去了,經過廚房時厭惡地瞥了一眼發獃的小女兒,說道:「晚上把衛生間里我的臟衣服洗了。」
章小茜放緩了步子,環顧四周,希望有經過的路人。
衛彬無奈地攤了攤手,看來又是毫無收穫的一天。
姐姐抿嘴,含著笑說道:「別問了,到時候你就知道了。以後你再也不用燒飯洗碗收拾屋子了,專心讀書考上大學,替姐姐爭光就行了。」
上個月花橋鎮共發生了兩起凶殺案件。九月二日,一名男孩因補習從學校晚歸,在回家途中被鈍器擊打后,被拖進草叢剃掉了頭髮。路過下車小解的計程車司機發現了奄奄一息的男孩,但最終因傷勢過重,男孩三天後在醫院不治身亡。九月二十二日,被害者仍是花橋高中的男學生,這一次,少年的屍體被切成了頭、雙手、雙腳以及軀幹六個部分,除了屍體上留有被鈍器擊打以及施虐的瘀傷外,少年也被剃成了光頭,警方由此判斷兩起兇案系同一個兇手所為。兩起案件的拋屍現場都未發現被剃下的毛髮,由此推斷第一現場另有別處。
駿作等了片刻,追問道:「您確定沒看見什麼嗎?」易理希所處的位置,整條和靜路盡收眼底。輕微近視的駿作,眯眼眺望窗外,拋屍地點也在視野所及的範圍之內。
「請您不要緊張,我只是需要您的幫助,有幾個問題想請您回答一下。如果您的回答是肯定請眨兩下眼睛,否定就眨一下。」
秀人邊走邊笑,絲毫沒有注意到吉宇。擦肩而過的瞬間,吉宇鬆了口氣,領著章小茜連忙遠離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