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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血蘑菇出世 4

第三章 血蘑菇出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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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這兒往後的若干年,塔頭溝一帶風調雨順,連深山老林里的獐狍野鹿都比以往多了不少。關家輩分最高的這位大奶奶,自打化解了關家的禍事,在家族中的威望更高了,關上門就是皇太后,在當地也是說一不二,官府都要給足她面子,上下人等皆以「老祖宗」相稱。由於上了歲數,平日里她深居簡出,只在後堂燒香敬神,極少再過問閑事。
雖說請神容易送神難,無奈胳膊擰不過大腿,大蘭子迫不得已改了教、服了軟,不挑不揀,任由老祖宗做主,招了個外鄉來的上門女婿。外鄉人是一個販煙客商帶的夥計,常來雙岔河塔頭溝販煙,身量長相都說得過去,濃眉大眼,標杆兒溜直,儘管沒什麼出息,但總歸是本分忠厚之人,這就不容易。老關家大門大戶,他能攀上這門親事,無異於祖墳冒了青煙,八輩子修來的福分。至於「換帖下定合八字」之類的繁文縟節一概全免,大賓保都沒請,選定良辰吉日,大蘭子穿上緞子面大紅衣褲,頭上蒙塊紅蓋頭,跟新郎官拜堂成親。門不當戶不對也沒什麼,兩口子皆為良善之人,挺投脾氣,日子過得十分和睦。上門女婿販過幾年黃煙,懂這個行當的買賣,在塔頭溝老關家幫得上忙,不至於吃閑飯招人白眼。轉年開春,青草發芽,大蘭子身懷六甲有了喜。上門女婿樂得合不攏嘴,本以為可以踏實下來過日子了,誰承想大蘭子卻如同中了邪,頭也不梳、臉也不洗,成天兩眼發直、胡言亂語,屋子裡的瓷瓶瓷碗,院子里的花盆魚缸,逮什麼砸什麼,任誰也攔不住。到了晚不晌兒鬧得更厲害,披頭散髮,舉著個雞毛撣子在院子里亂跑,口中咿咿呀呀,像唱戲又像念經,不折騰夠了不回屋。上門女婿上去抱住大蘭子,大蘭子連丈夫都不認識了,連踢帶打,撓了他一臉血道子。家裡人干著急沒咒念,不得不讓丫鬟老媽子https://read.99csw.com輪流值守,不錯眼珠地盯著大蘭子,只怕出點兒什麼閃失。老祖宗得知此事,覺得不是什麼好兆頭,任由大蘭子鬧騰下去,指不定會惹出什麼亂子。本想命人給大蘭子墮胎,終歸於心不忍,再怎麼說也是自家血脈。關家老祖宗並非常人,當即沉下臉來,屏退眾人,取來明晃晃的菜刀,一邊在口中喃喃咒罵,一邊在大蘭子身前身後、上下左右一通亂削。別說還真頂用,經過這一番折騰,大蘭子安安穩穩睡了一覺,早上起來也知道梳頭洗臉了。
在關外來說,碑主的「碑」字與「悲」相通,在供奉出馬仙的堂口中鬼不叫鬼,男子稱「清風」,女子稱「煙魂」,統稱「悲子」,全是大廟不收、小廟不留的孤魂野鬼,無不是身遭枉死、怨氣衝天,常人避之唯恐不及。東北深山古洞中的五路出馬仙,分別是「胡黃常蟒鬼」,皆為修靈之物,得了些個風雲氣候,下山收納有緣弟子,借弟子形竅替人消災了事,以此積累功德。民間相傳「胡黃能跑道,常蟒會煉藥,悲子串陰陽」,所以老百姓有句話「沒有家鬼,引不來外神」,沒點兒邪乎手段,非但不能替別人了事,反倒會給自己招惹災禍。
大蘭子得了個兒子,兩口子欣喜若狂,按關外的規矩,要請年歲大、有見識的人來給孩子看相采生。本來老祖宗最合適不過,但大蘭子明白,老祖宗指定說不出好聽的,於是讓丈夫請來一位趕駱駝販煙的老客。這個駱駝客走南闖北、見多識廣,把孩子抱在懷裡左瞅右瞧,點點頭又搖搖頭,對大蘭子說:「孩子面相不錯,只是額頭上有川字紋,右眼底下有疤,命逢驛馬,勞碌奔波,這輩子不容易啊!」兩口子並未多想,看相采生無非是走個過場,人這一輩子得經歷多少事,哪能剛落生就註定了?這孩子不愛哭不愛鬧,吃得read•99csw•com飽睡得香,兩口子越看越稀罕,一天到晚抱在懷裡不撒手。大蘭子白天照顧著孩子的吃喝,晚上坐在燈下給孩子做小衣裳,縫鞋襪。看到大蘭子終於消停了,家裡頭上上下下的人都挺高興,只有老祖宗心裏鬧得慌,彷彿壓了一塊千斤巨石,怎麼看這孩子怎麼不順眼!
經過這一番折騰,大蘭子徹底消停了。眼看著肚子一天比一天大,原以為這件事就這麼過去了。不承想大蘭子臨盆那天夜裡,老祖宗做了一個夢,夢見一隻黑鳥飛入堂中,落地化為人形,黑衣黑褲、白帽白鞋,伸手點指老祖宗,問道:「你可認得我?」老祖宗怒道:「管你幹啥的,趕緊滾蛋!」黑衣人惡狠狠地說道:「你逼得我走投無路,又毀我牌位、拆我香堂,我也得砸了你的堂口,整得你家破人亡!」老祖宗怒從心頭起,口中喃喃咒罵:「你個橫踢馬槽的犟眼子,今兒非把你整出尿來!」一煙袋鍋子打出去,正砸中黑衣人肩膀。那個人發聲怪叫,翻身往地上一滾,化作一縷青煙,竟此蹤跡全無。老祖宗也從夢中一驚而起,忽聽下人在門外稟報——大蘭子要生了!
老祖宗有個孫女,小名大蘭子。這個姑娘高鼻樑、大眼睛,齒白唇紅,一條大辮子又黑又亮,長得挺帶勁兒,可是二十七八老大不小了,卻一直嫁不出去,因為她打小可以通靈。十三四歲那年,家裡給老祖宗祝壽,請來唱蹦蹦戲的戲班子,戲台就搭在關家大院里。關外老百姓常說「看場蹦蹦戲,凍死也樂意」,關家大院的男女老少,除了當值的炮手更夫,全聚到台底下看戲。散戲已是半夜,大蘭子走到自己那屋門口,剛推開門,突然眼前一晃,撲啦啦一陣聲響,一隻黑鳥撲入屋中。大蘭子驚叫一聲,喊來老媽子,兩人進屋點上油燈找了半天,什麼也沒找著,以為自己眼花耳鳴,沒太往心裏去。不過從此之後read•99csw•com,大蘭子常聽見屋子裡有響動。又過了沒多久,大蘭子居然成了頂仙的出馬弟子,偷偷在家中擺設香堂,供了一塊木頭牌位,上書「碑主」二字,屢次替人消災了事,應驗非常。當地人口口相傳,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老祖宗房前屋後轉了一遍,瞅見南牆根兒下擺著七八口大醬缸。關外人吃飯離不開大醬,家家戶戶都有下黃醬的瓦缸,大戶人家兩百多口子,一年到頭得用多少大醬?醬缸再尋常不過。不知老祖宗瞧見什麼了,死死盯住其中一口大醬缸,招呼兩個使喚人上前,斬釘截鐵地吩咐一聲「砸」。兩個下人掄起鍬砸開醬缸,黃醬淌了一地。旁邊眾人看得真切,一隻死烏鴉被黃醬湯子沖了出來。
穩婆讓這句話噎得上不去下不來,只好乾笑兩聲,又進屋接著忙活。大蘭子遲遲生不下來,雙手抓著炕褥子,豆大的汗珠子濕透了枕頭。穩婆顧不上天寒地凍,讓人把外屋門敞開一道縫子,窗戶紙捅上倆窟窿眼兒,又將屋中箱子門、柜子抽屜都打開一道縫,一遍遍念催生歌:「大門敞,二門開,有緣之人早出來;柜子箱子開了口,有緣之人往外走……」直至雞叫頭遍,大蘭子的臉憋得青紫,叫喊聲越來越弱,忽聽穩婆大叫一聲:「生了生了!快拿盆來!」緊接著「哇」的一聲啼哭,孩子降生落地了。
老祖宗也坐不住了,邁步進了裡屋,穩婆抱起光溜溜的孩兒走到老祖宗面前討賞:「給您道喜了,老關家又添了個小少爺!」老祖宗從穩婆手中接過孩兒來看,只見這個孩兒閉著雙眼,小手緊握,肩膀上一塊血紅色的胎記,正如煙袋鍋子打中的瘀傷。老祖宗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戰,想想大蘭子懷胎這十個月,鬧得家裡雞飛狗跳、豬上房驢打滾,方才那個噩夢更是不祥之兆,有心當場摔死這個孩子,以免後患無窮。躺在炕上的大蘭子見老太太臉色陰沉,顫巍https://read.99csw.com巍喊了聲「奶奶」,兩行淚珠滾落到枕頭上。這當口上門女婿也推門進了屋,眼巴巴看著老祖宗,張了半天嘴,愣是沒敢吱聲兒。老祖宗猶豫再三,到底狠不下心腸,嘆了口氣,將孩子還給穩婆,返身出門而去。
怎知到了夜裡,大蘭子渾身哆嗦,臉色蠟黃蠟黃的,披了三床棉被縮在炕上,嘴裏頭嘟嘟囔囔沒一句人話。老祖宗也有招,命下人找來厚厚一沓黃紙和一張紅紙,拿剪子將紅紙裁為人形,四肢齊備,畫以五官,夾在黃紙中間,又壓在大蘭子枕頭底下,十二個時辰之後拿出來,于東南方辰巳位燒為灰燼。大蘭子的臉色這才好轉,也能起來吃東西了。可是沒出三天,大蘭子又鬧上了,而且越來越凶。
正值隆冬時節,窗外大雪紛飛,平地齊腰深的積雪,望出去白茫茫一片。老祖宗心裡頭如同打翻了五味瓶,穿上大皮襖,裹嚴實腦袋,順著下人用木杴剷出的走道,頂風冒雪來到大蘭子那屋門口。上門女婿在院子里急得要上房,見老祖宗到了,連忙跪下磕頭。老祖宗看也沒看他一眼,推開門進了外屋,坐在下人搬來的太師椅上等候。大蘭子正躺在裡屋炕上連哭帶喊,穩婆老媽子一眾人等進進出出,端熱水,抱被褥,忙得不可開交。下人將穩婆叫過來給老祖宗行禮,這個婆子遠近聞名,十里八村經她手接生的孩子多了去了,擦著腦門兒上的汗珠子回話:「老祖宗,您家大蘭子這是頭一胎,興許橫生倒長了,您別著急,我正給往下順呢!」老祖宗冷冰冰地說了四個字「你瞅著辦」,眼皮子往下一耷拉,就不再言語了。
大蘭子把香堂設在一間小屋裡,關上門誰都不讓進,窗戶用黑紙糊上,大白天屋裡也是黑咕隆咚的,不點燈什麼也看不見。家裡人不敢再跟她說話了,見到她如同見了瘟神,避之唯恐不及。有時她出去一趟,買些個糖塊兒、零嘴兒什麼的,拿給家裡的https://read.99csw.com小孩吃,沒一個孩子敢接。大戶人家吃飯不同於窮老百姓,規矩多講究也多,平時各房自己吃自己的,逢年過節或是長輩做壽,這一大家子人才坐在一起吃頓飯,在堂屋擺上兩張大桌子,長房大爺帶著兄弟兒孫坐一張桌子,女眷坐另一桌。每到這個時候,大蘭子都得自己坐一個小桌,因為家裡的女眷全怕她。誰敢娶這麼一個頂仙拜鬼的姑娘過門?連那位「碑主」一併接到家,屋子裡擺個供桌,前面是香燭長明燈,後面供一塊牌子,整得家中煙熏火燎,來的人不是中了邪就是丟了魂,那可不叫過日子,嫁妝再多也不行。
常言道「閨女不出門,到老不成人」,家中長輩沒少為大蘭子的事爭吵,後來鬧得厲害了,驚動了后宅的老祖宗。老祖宗一聽這可不行,出馬弟子大多是苦命之人,步步有險阻、處處遇難關,如有閃失,輕則折福損壽,重則不得善終,甚至牽連家人。當即命人把大蘭子帶過來,親自勸她改教嫁人。那個年頭已有洋人來關外傳教,占仙緣的人可以禮佛、可以問道,唯獨信不得洋教。老祖宗讓大蘭子改信洋教,按以前迷信的說法,改教等於更改了之前的因果,煙魂悲子纏不了改教的人。大蘭子不肯依從,老祖宗說一句,她犟一句。大蘭子從小長得俊,老祖宗也挺稀罕這孩子,想不到長大了這麼不聽話,氣得老祖宗大發雷霆,吩咐下人請出家法,打了大蘭子一個死去活來。老祖宗余怒未消,又掄起手裡的煙袋鍋子,這煙袋桿兒得有二尺多長,平時飯可以不吃,旱煙不能不抽,睡覺也不離身,睜開眼就得抽上幾口。哪個兒孫或者下人不聽話,掄起來沒頭沒臉來一下子,剛抽完的煙袋鍋子滾燙滾燙的,砸到身上一下一個坑,十天半個月也好不了,就是為了讓他們長記性。老祖宗掄圓了煙袋鍋子,一下子將供在香堂上的木頭牌位打落在地,狠狠踩了兩腳,供奉的點心果品也都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