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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血蘑菇挂帥 4

第六章 血蘑菇挂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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莽漢用皮帶敲打著血蘑菇肩膀上的胎記,問道:「這啥玩意兒?咋整的?」血蘑菇一臉苦笑:「回好漢爺爺的話,這……這是胎裡帶,打生下來就有,咋整的我也知不道啊!」莽漢沒搭腔,又指著血蘑菇瞎了的右眼問:「這個眼咋回事兒?」血蘑菇答道:「這是小時候進山,讓樹枝子戳瞎了。」莽漢在窩鋪里轉了一圈,口中嘟嘟囔囔罵道:「還他媽挺能折騰,你這戧毛戧齒的熊樣,讓爺爺瞅著就來氣,乾脆再給你扎古扎古!」說話找出兩根髒兮兮的筷子,夾住血蘑菇的左耳朵,兩端用細麻繩勒緊,用力一扽,把血蘑菇的耳朵抻直了。血蘑菇齜牙咧嘴,吸著涼氣直作鷺鷥叫:「松一點兒……松一點兒!」莽漢怒道:「別吵吵,夾鬆了割不齊,更疼!」說罷拿出一把尖刀,在血蘑菇眼前一晃,作勢要割他的耳朵。血蘑菇心說:「完了,招子壞了一隻,耳朵再少一隻,我這瓢把子還能要嗎?」莽漢比畫了一陣,見此人實在榨不出什麼油水,將刀尖在他耳朵上蹭了兩下,手一松,筷子耷拉下來,說道:「今天趕上爺爺高興,先將這個耳朵存在你的驢頭上,幾時惹得爺爺惱了,再切來下酒!」然後找了塊污糟的破布條子,蒙住血蘑菇那一隻眼,解開他腿上的繩子,牽著他出了窩鋪。
煤耗子都是兩人一組,一個人挖、一個人背。跟血蘑菇搭伴兒的姓朴,小名叫「鐵根」,二十來歲,住在一個叫「龍爪溝」的地方,爹娘二老在那邊種了二畝薄田,收不收不要緊,靠著開了個小飯館謀生,夏天賣冷麵,冬天賣醬湯,做附近木營子的生意。為了多掙幾個錢娶媳婦兒,他套了個驢車到二道溝撿散煤,按車給礦上交錢,再趕著驢車去外地賣,去得越遠,價錢越高。前一陣子,許大地主突然抬高煤價,斷了鐵根他們這些賣散煤的生計,正趕上當地來了一批闖關東的災民,兩下里幾百號人湊在一起,去許家大院「吃大戶」,找許大地主借糧!
血蘑菇看不見路,又光著身子,飢腸轆轆,還被打得半死,整個人近乎虛脫,腳read.99csw.com底下卻不能停,稍有遲緩,莽漢便拳腳相加。強挺著走出四五里地,砸孤丁的莽漢拽了拽繩子,吩咐血蘑菇站定了別動。此時有幾個人走過來,跟砸孤丁的莽漢討價還價,隨即把血蘑菇推進一個大籮筐。血蘑菇只覺籮筐快速下墜,耳邊風聲呼呼作響,半晌方才落地。蹾得他尾巴骨生疼,胃口往上冒酸水。不知誰把他從筐里拽出來,扯去他臉上的布條,又給他鬆了綁,使勁往前一推。血蘑菇踉踉蹌蹌跌出幾步,身後鐵門叮了咣當落了鎖。血蘑菇揉了揉眼,四下里黑咕隆咚,只有鬼火般星星點點的光亮,周圍叮叮噹噹的敲擊之聲不絕於耳,煙塵刺鼻撞腦,夾雜著陣陣臊臭,嗆得人透不過氣,合著被人扔進了一個大煤殼子!
然而在無意之中,血蘑菇發現一件怪事。煤殼子里供奉一隻泥胎大花貓,尾長過尺,跟龍江四味居左師傅家的八斤貓一樣。這是幹什麼的?他聽煤耗子們議論,按摸煤這行的規矩,每個煤眼子里都要供養一隻八斤貓。關外有句老話兒「江南有千年鼠,江北有八斤貓」,煤窯最怕鬧耗子,啃噬糧食不說,耗子最擅打洞,東跑西顛,亂竄亂咬,很容易造成塌方。八斤貓不一定是八斤重,而是泛指八斤以上的大貓,江北的山裡就有。血蘑菇對《厭門神術》了如指掌,在他看來,煤眼子中供奉的八斤貓,應當是一件鎮物。煤把頭管挖煤的叫煤耗子,有了這隻八斤大花貓,能壓得他們翻不了身。若想從此地脫身,必須設法破了這件鎮物。他尋思耗子都喜歡吃油,煤窯中的耗子更是如此,挖煤的人們頭頂油燈照明,礦道里全是煙熏火燎的燈油味兒,正因如此,煤窯格外招耗子。於是,血蘑菇趁著沒人注意,將頭頂油燈里的油,悄悄倒在泥貓的尾巴上,很快引來幾隻耗子,對著浸透燈油的貓尾巴一通舔,不到半個時辰,就將八斤貓的尾巴舔掉了。貓斷其尾,如同虎去其勢,再也當不成鎮物。儘管煤把頭天天給泥貓上供,可是煤殼子裏面黑燈瞎火,誰都沒發覺泥貓九九藏書的尾巴不見了。
許家大院佔了半座山,院牆上寬得能跑馬,四角起了碉樓,養的炮手不下一百多人,戒備十分森嚴,災民根本沖不進去。許大地主生得肥頭大耳,滿臉橫絲肉,大光腦袋沒脖子,好似一個橫放的冬瓜。這日正躺在炕上,由小丫鬟伺候著抽大煙,聽說有人要來吃大戶,眼珠子一轉計上心來,非但沒讓炮手阻攔,反而吩咐手下人打開大門,走出來對吃大戶的人們一抱拳,皮笑肉不笑地說道:「老少爺們兒,如今這災荒年景,誰家日子也不好過,你們吃不上飯來找我,那是瞧得起我。糧食我可以出,卻有一節,吃飽了給咱家干點兒活行不行?」賣散煤的都知道許大地主是什麼人,進了他的煤窯,等於進了閻王殿,再沒有活著出來的,於是紛紛叫嚷:「幹活兒可以,當煤耗子不行!」許大地主皮笑肉不笑地打哈哈:「不是讓你們摸煤,西邊那條小河溝子干透了,我想讓大伙兒幫幫忙,挖開淤泥引水。」眾人信以為真,在許大地主門前吃了一頓窩頭,由許大地主的管家帶著他們去挖河泥,說定了幹完活兒一人給一斗小米。走出二里多地,突然闖出一夥土匪,把這些吃大戶的全綁了,挨個兒打得半死,扒光衣服扔進大煤殼子。鐵柵欄一鎖,跟黑牢差不多,煤把頭帶幾個打手,手持棍棒、皮鞭輪番看守,人在地底插翅難飛!在煤殼子里干一天活兒,說好能給一百個大子兒,但飯食、燈油的費用都得自己出,這就去了一多半。到結賬的時候,煤把頭告訴大伙兒,今年糧食又漲價了,許大地主格外開恩,不用你們倒找錢了,接著幹活兒吧!
等血蘑菇醒過來,腦殼子「嗡嗡」直響,眼前一陣陣發黑,發覺自己置身在一個冰冷的破窩鋪里,渾身上下已被扒得精光,捆成個駟馬倒攢蹄,拴耗子的麻繩也已不知去向。對面坐著個莽漢,四肢頎長,賊眉鼠眼,賴了吧唧,跟一隻大尾巴簾兒似的,左邊腮幫子上長了一顆黑痣,比黃豆粒還大兩圈兒,嘴裏叼著旱煙袋,腳底下橫放一根大馬棒,一看就不是九九藏書良善之輩,周圍支棱八翹的又臟又臭。那個莽漢見血蘑菇睜開眼了,就把煙袋鍋子摁滅,在地上磕了幾下,別在腰裡,抽出皮帶在手,劈頭蓋臉打了血蘑菇一頓。土匪中有一句話,「秧子好比搖錢樹,不打他就不掉金」,既然被綁,免不了挨打。血蘑菇裝成個包蛋,不住口地哀號求饒。
血蘑菇不知江北鬍子的規矩,心中暗暗叫苦,砸孤丁的棒子手一沒槍二沒馬,窮得光巴出溜,跟一根棒子似的,為了半個燒餅也敢殺人害命,可沒聽說論斤賣人肉的,賣給開黑店的做人肉饅頭不成?他縱然是個亡命山林的土匪,一想到要被剔骨扒皮,剁成肉餡兒當人肉饅頭,也不由得心寒膽裂,面如死灰。
又過了一陣子,這一天,鐵柵欄門忽然打開了,只聽上頭有人高喊:「大伙兒都出來!」幾百個煤耗子逆來順受不敢不從,挪動到礦洞入口,一個接一個戰戰兢兢爬出去。血蘑菇也夾在其中,抻著脖子貪婪地呼吸著外邊的空氣。此時正是深更半夜,天上月冷星稀,但外面總比煤殼子底下要透亮許多。他眼眶子一陣發酸,虛睜著一隻眼四處打量,只見煤窯守衛均已橫屍在地,洞口處直不楞登站著四條大漢,個個身高膀闊,虎背熊腰,往那一戳跟四扇門板相仿,如同四大金剛下界,每人手裡拎著兩把二十響長瞄大鏡面,威風凜凜,殺氣騰騰。血蘑菇一見好懸沒趴下,來者並非旁人,「穿雲山、飛過山、占金山、古十三」——馬殿臣麾下的四大炮頭,四個拜把子兄弟,關東綠林道上號稱「四大名山」!
血蘑菇聽了鐵根的經歷,心說:命苦的何止我一個,眼瞅著身邊的煤耗子死了一個又一個,不是累死就是塌方砸死,唇亡齒寒,難免心驚膽戰,打定主意要逃。鐵根告訴血蘑菇,此前也有不少煤耗子想逃,饑寒不恤,疾病不問,奇苦非常,動不動就鞭撲吊打,誰願意過這種生不如死的日子?可是逃到鐵柵欄口便被抓了回來,煤把頭用尖刀在那人的腳面上亂戳,腳丫子上鮮血淋漓,那也得接著幹活兒,直到活活累死為止。鐵根九*九*藏*書心裏放不下家中的爹娘,時常夢見他娘端著一碗冷麵遞到他眼前,米麵條壓得如細絲一般,上面蓋著辣白菜、醬牛肉片、半拉熟雞蛋、黃瓜絲、蘋果梨片,湯里裹著碎冰碴兒,眼瞅就要吃到嘴了,一睜開眼,什麼都沒了。
煤殼子越挖越深,地下滲出的積水也一天比一天多,煤耗子們又被派去輪班抽水,誰都脫不開。干這種活兒的叫「水蛤蟆」,光著大腿站在水裡,一桶一桶往外倒髒水,晝夜不休。水裡陰寒浸骨,一連幾天戳在其中,誰受得了?有人站不住腳,一頭栽進水裡,再也站不起來。煤把頭怕有裝死的,用棍子把腦袋砸癟了,這才打開鐵柵欄門將屍首吊上去。即便身子骨結實的,也都是足爛腹腫、皮肉潰爛。鐵根終於熬不住了,一口血噴出去,腳底下打滑跌入水中,這個人就完了。血蘑菇絕望萬分,鐵根這麼一死,他連個說話的人都沒了,一天到晚迷迷瞪瞪,腦子裡一團亂麻,幹活兒累個臭死,躺下閉上眼,就是一場亂夢,整個人渾渾噩噩的,如同行屍走肉一樣。如此這般,困在地底不知多少時日。
砸孤丁的莽漢打夠了,鐵青的臉上掛著一絲獰笑,問血蘑菇姓什麼叫什麼,從哪兒來到哪兒去,靠什麼吃飯,有沒有錢。血蘑菇想好了說辭,求告道:「我孤身一人,窮光棍兒一條,瓦無一片,地無半壟,到處打短工賣苦力混飯吃,只因遇上亂兵,急著逃命,失足跌入深谷,命大沒摔死,也沒讓野獸掏了,挖蚯蚓逮耗子充饑,衣服都破得遮不住腚了,哪有錢啊?求爺爺您行行好,高抬貴手放了我!」砸孤丁的莽漢冷笑道:「行行好?那你得上廟裡找和尚去,或去道觀找老道去,爺爺我是賣人肉的,要論斤稱!」
血蘑菇心知橫豎是個死,與其讓當兵的打死,割下人頭去換賞錢,不如自己跳下去摔死。當即衝上懸崖縱身一躍,墜入雲纏霧繞的深谷。可是他命不該絕,仗著崖壁上古松橫生,谷底又是個大泥潭,雖然衣衫全被剮碎了,身上到處是傷,金粒子不知掉落何處,盒子炮也沒了,好在沒摔死,保住了半條命read.99csw.com。深谷中暗無天日,他掙扎著起來,以淤泥敷傷,挖蚯蚓充饑,強撐著走了三五天,剛從深谷中出來,就讓砸孤丁的一棒子削趴下了!
有個煤把頭扔給他一身臭烘烘的破衣服和一把鐵鎬,陰陽怪氣地說:「你給我聽好了,在這兒幹活兒不準偷懶,吃喝拉撒睡都在煤殼子里,幹得好,到年底給了工錢放你們出去;幹得不好,你自己掂量著辦!」血蘑菇心裡頭如同苦膽拌黃連,除了苦還是苦!從此跟著一群「煤耗子」在地底挖煤,額頭上箍一盞鉛制長嘴油燈,裡邊倒滿燈油,藉著這點光亮,在黑漆漆的大煤殼子里爬來爬去。吃飯也不按頓,一人發一個乾糧袋子,餓了先吐乾淨嘴裏的黑灰,再啃幾口糠窩窩、蘿蔔乾兒,灌一肚子涼水。他從別的苦力口中得知,此地名叫「二道溝」,周圍大大小小的煤窯同是一個東家,人稱「許大地主」,不僅有礦,還有良田千頃,萬貫家財,乃是江北首屈一指的大戶。溝中挖出的煤塊十分耐燒,且無煙無味。你在爐子里放幾塊煤封住火,出去個兩三天,回來爐子還不滅。當地人給起了個名字叫「娘家煤」,嫁過來的媳婦兒回娘家,都要帶上一笸籮煤塊。關外說「挖煤」是「摸煤」,「摸煤」的苦力叫「煤耗子」。地底裝一架轆轤,鑿下的煤塊背出坑道,裝入大筐,再用轆轤吊出大煤殼子。干苦力的煤耗子鏟挖肩扛,在大煤殼子周圍掏了無數條走勢向下的坑洞,鑽進去越掏越深,掏盡這個坑洞的煤,換個地方再掏,塌方是家常便飯。許大地主為人詭計多端,出了名地陰險狡詐,當地官吏、軍閥在煤窯都有乾股,只要有錢賺,許大地主縱然把天捅個窟窿,也沒人理會。礦上的煤耗子,全是坑騙來的苦力,活著進來,死了出去,積年累月不見天日,沒死的也是不人不鬼。挖夠了煤用轆轤吊上去,上邊才把乾糧和水放下來。煤耗子們為了這口吃喝,只得拼死拼活沒日沒夜地挖煤。煤殼子裏面一年到頭黑燈瞎火,分不出晝夜,有人幹活兒干累了,趴在地上打個盹兒,要是讓煤把頭看見,上去就是一通鞭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