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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血蘑菇挂帥 5

第六章 血蘑菇挂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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拜過山神爺的轉天,日頭剛出來,白牡丹便進了木營子。木把頭吳駝子正巧沒在,白牡丹往林子里瞥了幾眼,瞅著血蘑菇眼生,走過去拽拽他的衣角:「大兄弟,你這衣服都破了,我給你縫縫吧!」血蘑菇初來乍到,以為白牡丹真要給他補衣裳,兩人就一前一後進了木屋。白牡丹說:「外頭冷,你把門帶上。」血蘑菇轉身關上木板門,再一扭頭,白牡丹已經解開了棉襖上的疙瘩襻,露出紅艷艷的肚|兜和雪白的膀子。血蘑菇腦袋「嗡」的一聲就大了。白牡丹把棉褲往下一褪,拉著血蘑菇上了板鋪……
小風颼颼地往煤殼子里灌,一眾煤耗子你推我擠,一個接一個往外爬。血蘑菇探出半個腦袋才看到,馬殿臣綹子里的四大名山守住洞口,出來一個揪住一個。煤耗子個個蓬頭垢面,渾身上下全是黑的,原本分不出誰對誰,可四大名山不看臉,只看眼珠子,有的人頭髮擋住半張臉,就把頭髮撩起來。四個人四雙眼如同刀子一般,死死盯著爬出來的煤耗子,一個也不放過。血蘑菇心中驚恐,讓冷冽的寒風一吹,越發瑟瑟發抖,兩條腿打晃,站都站不穩。這四大名山絕非浪得虛名,炮管子一個比一個直溜,能耐一個比一個大,別說四個人一起上,你隨便拎出哪一個,血蘑菇也不是對手。他有心縮回去,然而擁上來的煤耗子堵住了退路。穿雲山手疾眼快,一把薅住血蘑菇的頭髮,大喝一聲:「血蘑菇,可把你逮著了!」這一嗓子如同炸雷一般,另外三個炮頭呼啦一下圍攏過來,四個人如同四座大山,將血蘑菇擠在中間,插翅難逃。
朴老闆和老闆娘對血蘑菇心生憐憫,沒過多一會兒,老闆娘從後面端來小半盆熱騰騰的大醬湯,兩個貼餅子,半碗切碎了的芥菜疙瘩。血蘑菇自己都不記得多久沒吃過熱乎飯了,悶頭一通狼吞虎咽,吃完了放下碗筷,抹了抹嘴頭子。老闆娘打來一桶熱水,讓血蘑菇洗把臉,燙燙腳。血蘑菇覺得這個地方山深林密,消息閉塞,估計四大名山輕易找不到此處,就給朴老闆和老闆娘兩口子跪下說:「我家裡人全死了,下山也沒個投奔,求您二老行行好,留下我給您背柴燒火、挑水掃地,一個大子兒也不用給我,豬不叼狗不啃的賞我一口,餓不死就成。」老兩口本是行善積德的人,屋子後邊又有個空窩鋪,就把血蘑菇留下了。血蘑菇把窩鋪收拾利索,躺在草甸子上,閉著眼睛回想,自己在大煤殼子里關了整整一冬,為口吃的拚命挖煤,過得連耗子也還不如,到頭來又撞上四大名山,幾乎送了性命,如今好歹有了個睡覺、吃飯的地方,卻不知今後又將如何?金燈老母來無影去無蹤,縱然找得到這個老耗子,我對付得了它嗎?後半輩子還能有個安穩嗎?
原來在遲黑子死後,馬殿臣派人四處追殺血蘑菇,翻遍了方圓幾百里,連根毛兒也沒找到,估摸著血蘑菇逃到了江北,於是命四大炮頭過江追蹤。在山裡逮著一個打悶棍砸孤丁的棒子手,從此人口中得知,數月之前,他曾將一個一隻眼的二混子賣到二道溝當煤耗子,得了一塊銀圓。說者無心,聽者有意,四大炮頭聽到「一隻眼」三個字,耳根子都豎起來了。古十三一刀插了這個棒子手,四人直奔二道溝,幹掉守礦的炮手,將煤耗子一個個放出來,果然抓住了血蘑菇。
木營九*九*藏*書子有工棚,把頭帶著十來個倒套子的住在裡邊,血蘑菇不想跟這些人走得太近,幹完活兒就回小飯館后的破窩鋪睡覺。倒套子的工人拉幫結夥,組套合夥上山幹活兒,很多還是拜把子兄弟,血蘑菇獨來獨往,也沒個照應,把頭免不了欺負他,最苦、最累、最危險的活兒全讓他干。血蘑菇倒也認頭,讓幹啥幹啥,一天忙活下來,累得半死不活,回去躺下就能睡著。木營子所在的地方山深林密,除了幹活兒的,幾乎沒有外人進來。血蘑菇雖然吃苦受累,心裏還算踏實,怎麼說都比在煤窯里強,想就此隱姓埋名,把這一輩子在深山老林對付過去。
血蘑菇筋疲力盡,又餓又乏,走到近前推門進去,踉踉蹌蹌立住了腳,見小飯館里拾掇得挺乾淨,擺著幾張桌椅板凳,屋角趴著一條大黃狗,並無一個客人。開店的是老兩口子,彎腰駝背、眼神渾濁,血蘑菇一問果然姓朴。這老兩口子起早貪黑在山裡開這麼個小飯館,附近木營子里有伐樹的木幫,上山挖棒槌采山貨的老客也會來此落腳,吃口熱乎飯,喝口熱乎酒,沒錢的就拿山貨來換。血蘑菇沒敢如實相告,謊稱自己姓關,小名柱子,本是莊戶人家,幾個月前家中突遭變故,爹娘、兄弟全讓土匪殺了,還摘了他一顆眼珠子,死裡逃生流落至此,身上一點兒錢也沒有了,求老人家給口飯吃。
血蘑菇心想:我一個外來的,人生地不熟,窮光棍兒一條在木營子幹活兒,人家不欺負我欺負誰?想甩手不幹了,可這一冬天吃什麼?總不能天天去小飯館蹭吃蹭喝,只得逆來順受,能忍則忍。可世上之事往往如此,你一忍再忍,別人就能蹬鼻子上臉。木把頭覺得血蘑菇好欺負,越發變本加厲,一到歇工,便當著眾人的面,吩咐血蘑菇給他端茶倒水點煙,點煙時故意躲來躲去,血蘑菇總也點不著,一臉尷尬晾在當場,惹得眾人在一旁捧腹大笑。整個木幫的人見吳駝子不拿血蘑菇當人,都合著伙兒擠對他,中午放飯把他擠到最後,剩下什麼吃什麼,有事沒事就損他幾句,譏諷他是「獨眼龍」,罵他是「夜貓子睡覺——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更有人趁他不留神,抓一把雪坷垃往他后脖頸里塞。血蘑菇嘴上不說,卻是「紙糊的燈籠——心裏明」,恨透了吳駝子和這幫工人,有心一把火燒了木刻棱大屋,卻都忍住了不曾發作。
等血蘑菇從屋子裡出來,正跟吳駝子撞了個滿懷。吳駝子狠狠瞪了他一眼,邁步往裡走,進去就給白牡丹來了個大耳雷子。原來吳駝子早就給白牡丹定了規矩,每次來木營子,一定得先找他,然後才能再找別人。白牡丹一直對吳駝子心懷不滿,只因此人白玩兒不說,還在錢上欺負她,她掙的皮肉錢得分吳駝子一半。為了能來木營子做生意,白牡丹只能忍氣吞聲。血蘑菇聽出不對勁兒,卻不敢吭聲。怎知吳駝子揍了白牡丹,也恨上了血蘑菇,追上來狠狠踹了血蘑菇一腳,罵道:「埋汰東西,嘴笨得跟棉褲襠似的,輪得到你先來嗎?敢讓我給你刷鍋?老子整死你信不?」
血蘑菇雙手被縛靠在牆角,繩子都是帶牛筋的,根本掙不斷。他親眼見過馬殿臣收拾姜老摳,如若被帶上孤山嶺,免不了扒皮抽筋,剩下的那個眼珠子也得挖出來當泡兒踩,簡直生不如死。https://read.99csw•com但四大炮頭個個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盯得太死了,別說跑,連一頭撞死的機會都沒有,索性死了心,愛咋咋的吧!迷迷糊糊剛睡著,忽聽見大殿之上窸窸窣窣一陣響動,睜開一隻眼仔細觀瞧,神龕上的泥胎變了,頭裹著玄色絹帕,一身灰襖灰褲,外罩藏青色斗篷,臉上皺紋堆壘,不是金燈老母又是誰?想到自己走到今天這一步,全是拜她所賜,血蘑菇目眥欲裂,無奈手腳被縛動彈不得,衝著金燈老母破口大罵:「頂風臭八里地的老耗子精,等爺爺變成厲鬼,再來收拾你!」
血蘑菇故意披頭散髮,用垂下來的頭髮遮住半邊臉,太陽穴上又貼了一大塊膏藥,總是少言寡語,佝僂著身子不抬頭。在關外再沒錢也得置辦一套過冬的行頭,否則出屋就得凍死。血蘑菇頭上戴了一頂油不唧唧的破皮帽子,身上穿一件厚棉襖,外套著羊皮坎肩兒,手上揣著羊皮手悶子,腳穿牛皮靰鞡鞋。這冰天雪地滴水成冰,頭髮、眉毛、胡楂兒上都掛著白霜,皮帽子的帽耳朵扎撒著,形同兩個翅膀子。倒套子的起早貪黑在嚴寒中伐木,經常有累趴下的,所以常有生臉兒的人進山幹活兒,也沒人再過問蘑菇是從哪兒來的。
一群大老爺們兒住在一起,免不了惦記女人,畢竟是「鋪的厚不如蓋的厚,蓋的厚不如肉挨肉」。木營子里常有一個做皮肉生意的窯姐兒叫「白牡丹」,三十歲出頭的年紀,穿著花花綠綠的布棉襖,胸脯鼓脹鼓脹的,腋下夾著個麻花布包袱,走起路來扭得風擺荷葉,一看就是干這行的。白牡丹跟著自己的男人闖關東,男人去老金溝找活兒干,鑽了金眼子再也沒出來。扔下白牡丹一個小寡婦,為了有口飯吃,不得不拉客賣身。一來二去結識了幾個木把頭,冬天就來木營子掙皮肉錢。
把頭帶眾人燒了香拜了神,林子里又恢復了秩序。血蘑菇並未聲張,只跟著悶頭幹活兒。倒套子的工人們隔三岔五就從山上下來,到朴老闆的小飯館整口酒喝。倒套子的皆為苦命之人,年年冬天來木營子賣苦力,掙上幾個錢,開春下了山吃喝嫖賭抽大煙,揮霍得一乾二淨,只留下滿身傷殘。他們整天在林場幹活兒,個個邋裡邋遢,活像一隻只大狗熊。平時打一斤小燒鍋驅寒解乏,喝得昏天黑地,扯上幾個葷段子,一言不合就動手,打得頭破血流,恨不得拿刀剁了對方,等到酒勁兒過去,又跟沒那麼八宗事一樣。木營子里有一座「木刻棱大屋」,用原木一根壓一根搭成,屋頂子上鋪滿蒿草和樹枝子,整得嚴嚴實實。屋子當中點著一個鐵皮火爐,兩邊各有一排板鋪,可以住二十來人。睡覺時頭朝里腳沖外,以防半夜有猛獸闖進來,直接啃去半拉腦袋。板鋪底下是一冬天也化不掉的冰雪,可只要把火爐燒起來,光著膀子也不嫌冷。鐵皮爐子還能燒飯,倒套子的工人們上山時,都扛著一麻袋凍得梆硬的黃黏豆餑餑,還有粉條子和酸菜。在鐵皮爐子上支一口鍋,熬上酸菜粉條子,再架一個秫秸稈蓋簾,擱幾個凍餑餑,蓋上鍋蓋,菜好餑餑熱,這就叫「一鍋出」。
血蘑菇聽說在木營子幹活兒的工錢不少,沒山貨的季節,他就去山上的木營子幫工。長白山一帶將伐木稱為「倒套子」,又分山場子活兒和水場子活兒。每當秋風吹光了枯黃的樹葉子九*九*藏*書,蛇蝎野獸都得貓冬,山上也沒了蚊叮蟲咬,頭場雪下得鋪天蓋地,等到天一放晴,山場子就忙活開了。倒套子的工人把大樹放倒,通過大冰槽把砍下來的原木順下山,再用雪爬犁拖到江畔,擱在排窩子里堆放齊整。等來年春天開江,江里的冰塊化了,就把原木穿成木排,順水漂流運出大山。倒套子全是兩人一組,一把「快馬大肚子鋸」,兩頭窄中間闊,形狀像個大肚子,外帶兩把開山斧,背兒厚刃兒薄,憑著膽子大手頭准,在森林中砍伐六七丈高的紅松。
血蘑菇后脖頸子發冷,心裡頭又急又怒,猛地往前一掙,才發覺是個噩夢,額頭上全是冷汗,捆住手腳的繩索卻已斷了。再看四大炮頭躺在地上,個個鼾聲如雷,睡得跟死狗一般!血蘑菇心念一動,瞪著那一隻眼,躡手躡腳地爬起來,輕輕推開廟門,溜出去撒腿狂奔,一頭鑽入密林,跑了個天昏地黑,全然不知身在何處,好歹甩掉了追擊的四大炮頭。他在江北人生地不熟,只記得在大煤殼子里認識的鐵根,曾說爹娘二老在龍爪溝開了個小飯館。他找土人問明龍爪溝所在的方向,仍不敢走大路,只能鑽山過林,腳下踩著松枝枯葉,跌跌撞撞、磕磕絆絆,接連又走了七八天,瞧見密林中有幾處破馬架子窩鋪,旁邊是個小飯館,外邊用木板子圈成一小院,門口掛著幌子。
金燈老母發出一陣陰森可怖的獰笑:「毀我金身,燒我靈廟,豈能讓你一死了之?」
老兩口沒拿他當不給錢的長工使喚,指點他去挖點兒野菜,采些榛蘑、松茸、木耳之類的山貨,既可以自己吃,也可以擱在小飯館里賣給過往的老客,掙上仨瓜倆棗的買些應用之物。小飯館里養的那條大黃狗通人性,血蘑菇每天喂它點兒吃的,一人一狗混熟了,平時血蘑菇上哪兒去,大黃狗總是搖頭擺尾地跟在後頭。開春時節萬物生長,血蘑菇問朴老闆要了背筐,拿個小鏟子,帶著大黃狗進了山。山林中到處是野菜,像什麼山芹菜、刺老芽、猴腿兒、婆婆丁、小根蒜,刨出來抖去泥土,抬手往背筐里一扔,不到晌午,背筐里的野菜就冒尖了。下山洗乾淨過一遍熱水,蘸上醬就能吃,餘下的晒乾了,或是丟入醬菜缸。龍爪溝一帶林木茂密,山貨也特別多,到了雨季,林子里古木蔽日,黑綠黑綠的一片,有的是木耳、蘑菇、山核桃、松子。要說采山貨這一行,當屬松茸最稀罕、最金貴,能換不少錢。不止藏邊有松茸,在過去,關外的松茸也特別出名。這個行當也有幫伙把持,全是當鄉本土的人,外人混不進去。山林中還有一種「勾魂草」,又叫「野韭菜」,長在懸崖邊背陰之處,一下雨就猛往外躥。此時山崖上又濕又滑,常有人為了採摘勾魂草墜崖喪命,可是越難采,價格就越高。血蘑菇躲在深山中隱姓埋名,哪兒人少往哪兒去,偷著挖一點兒松茸,或是去懸崖邊采些個勾魂草,藏在貼身衣兜裡帶下山。有空就來小飯館幫著打打下手,干點兒挑水掃地的雜活兒。沒客人時,老闆娘蒸一鍋「菜簍子」包子,玉米面摻上一點兒白面發酵做成皮兒,用血蘑菇采來的山芹菜焯好、剁碎做成餡兒,包成圓滾滾的糰子,皮薄餡大,蒸熟了一掀鍋蓋,清香撲鼻。吃著熱騰騰的菜簍子,朴老闆跟血蘑菇嘮嗑,車軲轆話說起來沒完。無非說他們也有個https://read•99csw•com兒子,和血蘑菇年歲相仿,為了掙錢娶媳婦兒,上二道溝販碎煤,出去一年多了還沒回來。老婆子想兒子,埋怨兒子也不給家裡捎個信兒,整天愁眉苦臉,自打血蘑菇來了,才有了些笑模樣。血蘑菇長吁短嘆,卻不敢多說,擔心朴老闆看出什麼端倪,萬一聲張出去,恐有大禍臨頭。
然而過了沒多久,木營子里出了一件怪事。當時剛入九,乾冷乾冷的天。伐木的時候,鋸到一半,大樹滴滴答答往下淌血,誰也不敢再鋸了。換一棵大樹,鋸到一半仍是淌血。木把頭姓吳,四十多歲不到五十歲,年輕時干苦力把腰累塌了,只能佝僂著走路,鞋拔子臉,三角眼,臘腸唇,一嘴黃板牙里出外進,大伙兒當面叫他一聲「吳把頭」,背後都喊他「吳駝子」。這個人一貫尖酸刻薄,欺軟怕硬,滿肚子花花腸子,膽子也大,罵罵咧咧搖晃著肩膀頭,上前一口氣把樹鋸斷,樹木卻仍屹立不倒。這個情形在木營子里不出奇,關外俗稱「坐殿」,若是樹木粗大挺拔、樹冠勻稱,再加之風幽林靜,大樹就容易「坐殿」。不過挺麻煩,因為大樹說倒就倒,使人防不勝防。倒套子的人也都知道,遇上「坐殿」千萬不能跑,也不能大聲吵吵。吳駝子在木營子當了十來年把頭,有一定的應對之策,擺手示意眾人不要亂動,慢慢摘下頭上的皮帽子,猛地朝著一個沒人的方向扔了出去。藉著這一絲氣流,大樹往那邊轟然倒下,聲勢驚人。眾人圍攏上前,見樹榦里竟是空的,趴著一堆血刺呼啦的耗子,個頭不大,沒皮也沒毛,耳尖尾短,一個挨一個擠成一堆,而且沒死透,眼珠子暴凸,金中泛紅,卻還時不時轉動。在場的人都嚇壞了,以為是大樹里出了鬼怪。常年在山裡幹活兒的人最迷信,每逢初一、十五都要燒香磕頭拜「山神爺」。在山裡誰也不能坐在伐過的樹墩子上,那是山神爺的寶座,冒犯不得。大肚子鋸和斧子上都得系紅布條,趨吉避凶。吳駝子從沒遇上過這樣的怪事,不敢輕易處置,原封不動用泥土把空樹榦封上,又在樹墩子前擺上供品,領著大伙兒拜山神爺,連燒香帶磕頭,並且告誡手底下的工人,從今往後誰也不許靠近這個大樹墩子。血蘑菇在一旁冷眼窺覷,心中暗暗吃驚,這可不是尋常的野耗子,而是長在金脈里的金耗子,跟金燈老母的耗子兵相同,只是被整得半死不活。
木營子三個月發一次工錢,血蘑菇尋思領了錢買點兒酒肉,回去跟朴老闆好好喝兩盅。等到結錢的時候,木幫把頭一張臉冷若冰霜,足夠十五個人看半個月的,對血蘑菇百般刁難,剋扣了一大半工錢。血蘑菇賠個小心問道:「為啥別的兄弟工錢都比我多?」吳駝子振振有詞:「你剛乾頭一年,總得有個擔保吧?這些個錢押在木營子,等開了江把木排放出去再給你。」血蘑菇心知肚明,畢竟人在矮檐下,不想低頭也得低頭,只好忍下這口氣。他領到手這幾個錢只夠買棒子麵的,酒肉是別想了,空著兩手回到窩鋪,胡亂啃了半個餅子,仰脖灌下幾口涼水,又去到前邊幫忙燒火炕,一邊幹活兒一邊和朴老闆嘮嗑。忽聽屋外一陣雜沓的腳步聲響,由遠及近來得飛快。血蘑菇大驚失色,這一次怕是躲不過去了!
從此之後,吳駝子處處跟血蘑菇為難作對,把最苦、最累的活兒都派給血蘑菇,想方設法整治read•99csw•com他。大樹放倒之後,得先運到山路邊上,再用雪爬犁拖走。這原木又大又沉,兩邊各站四個倒套子的壯漢,血蘑菇也在其中。兩人抬一根杠子,用搭鉤子掛住原木,貓下腰,搭上肩。頭杠喊著號子,「抬呀么抬起來呀——」大伙兒「嘿呦——」一聲一起使勁兒,拱了幾拱,沒直起腰來。頭杠轟下去兩人,剩下的六個人重新掛好搭鉤子,原木上肩,一聲號令,這次真把原木拱起來了。因為八個人都沒使足力氣,人一少,誰也不敢不使勁兒了。頭杠又高唱一聲,「慢呀么慢些走哇——」大伙兒應和一聲「嘿呦——」同時邁步朝前挪動。挪了幾步,頭杠接著唱,「看呀么看腳下哇——」大伙兒繼續呼應「嘿呦——」頭杠的身子突然來回晃悠了一下,後頭幾個人也跟著晃,這下可苦了血蘑菇,他不懂這裏面的門道,得跟著頭杠一起晃才行,更不知道頭杠得了吳駝子的吩咐,要整治他,只覺得肩膀頭讓杠子來回擰了好幾下,儘管隔著厚棉襖,也疼得他直冒冷汗。頭杠不下肩,誰也不能停下來。等磨蹭到地方,放下原木,血蘑菇扯開棉襖一看,肩膀頭被磨禿嚕皮了,滲出鮮紅的血檁子。可是活兒還得接著干,到了晚上,肩膀腫得跟發麵餑餑一樣。
四大炮頭押著血蘑菇出了煤窯,一路翻山越嶺,行至日暮時分,穿雲山擔心出岔子,不敢連夜趕路,正巧不遠處有座破敗的銀花廟,眾人緊走幾步進到廟內。見屋頂上蛛網密布,腳底下一片凌亂,正中間神龕上供奉著一座泥胎,手持銀瓶,腦袋掉了半個,仍能看出是銀花娘娘。幾個人點上油燈,吃些乾糧,倒是沒虧著血蘑菇,餵了他幾口吃喝。很快天黑透了,四大炮頭輪番值守,以防血蘑菇逃走。
飛過山對血蘑菇說:「併肩子,江湖事江湖了,你橫推立壓,又扒灰倒灶害死大當家的,不給個交代可不成,老老實實跟我們走一趟吧!別讓弟兄們為難你。」血蘑菇心如死灰,只得束手就擒。飛過山、占金山兩人掏出牛筋繩索,給他捆了個結結實實,又找件破衣裳讓他穿上。穿雲山囑咐道:「這小子肚子里揣漏勺——心眼兒太多,多留點兒神,別讓他跑了!」交代完又和古十三搬來一張桌子,擺出從礦上搜出的銀圓,自報山頭,告訴一眾煤耗子:「打得好鷹王馬殿臣麾下四大炮頭,替天行道鏟了二道溝的黑心礦。這個礦的東家許大地主作惡多端,我們大當家的馬殿臣已經說了,遲早下山砸了許家窯!現在每人發兩塊銀圓,先放你等還家。」話還沒說完,突然有個煤耗子揪住身邊一人,啞著嗓子大聲嚷嚷:「好漢爺,這個人不是挖煤的,是許大地主的狗腿子!」人群中一陣騷亂,穿雲山擔心出岔子,抬手朝天上放了一槍,喝道:「都不許亂!」眾人安靜下來,穿雲山又問那煤耗子怎麼回事?煤耗子跪倒在地:「好漢爺,我兄弟跟我一起被抓進來挖煤,就是讓他活活打死的!求好漢爺替我做主!」一眾煤耗子吃盡了這些打手的苦頭,個個怒火中燒,轉眼從人群里揪出煤把頭和六七個打手。原來這些人一看大事不好,想夾在煤耗子中間矇混過關,再回去給許大地主報信,哪知煤耗子竟然炸了窩。四大名山怎能放過這些人,一刀一個結果了他們的性命,又割下人頭,血淋淋擺了一排。一眾煤耗子脫離了苦海,全都跪下磕頭,感激涕零,挨個兒領錢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