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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長風沙 殺生章

第一卷 長風沙

殺生章

看到那具死屍,羅定風才知道為什麼隨從會驚嚇成這樣子。那屍首在距他們紮營之處約莫百餘步的地方,只是天已經黑了下來,不太容易看得到。那隨從指點著道:「方才因為要造飯,我出來揀點乾的紅柳枝駱駝刺,卻看見這個了。」
羅定風笑了笑,道:「夠遠的。于闐王本姓尉遲氏,這一代聖天王因為自稱是大唐族裔,改姓為李。前幾年我去過於闐一次,那裡甚是繁華。」
這聲音十分古怪,聽上去就像一根針插|進耳朵里一樣,極不舒服。也說不出是什麼東西發出來的,倒有點類似拉動一把極大極強的弓弦時發出的顫聲。可是弓弦終究不算太響,這聲音卻尖厲得過分。聽到這聲音,羅定風臉色剎那間一變,邊上有個士兵忽然低聲叫道:「白眉狼!」
所謂白眉狼,當然並不是什麼真的狼,而是一個人的外號。沙盜中最為殘忍,勢力也是最大的一股,便是白眉狼。一般沙盜頂多也就二三十人,這股沙盜卻足足有近五十人。只是白眉狼活動的範圍一直是蒲昌海(今羅布泊)一帶,從來不到歸義軍地界。
這漢子滿面虯髯,騎著一頭極為駿健的駱駝,手上拿著一把小小的綠色玉弩,聲音卻還帶著點稚氣。這人是當今于闐國的鎮國將軍李思裕,年方二十一歲,年紀雖輕,卻生了一部大鬍子。李氏是當今于闐國姓,那是因為于闐王李聖天自稱是大唐宗裔。李聖天原名尉遲娑縛婆,他極為仰慕中原文明,從他十余年前即位以來,國中制度大多規模唐室,連自己的姓氏都給改了,衣冠亦一如中原。李思裕是李聖天堂弟,原名尉遲伐訶,與堂兄一般,也取了個漢名。李聖天向歸義軍求親,得到歸義軍節度使曹議金首肯,便派李思裕與紫衣僧幻真率精兵三百一同前來迎接沙州送親使。從於闐到石城鎮,比敦煌到這裏可要遠得多,可是他們在石城鎮等了一天多了,仍然不見歸義軍的送親使到來。李思裕年紀尚輕,還不曾出過遠門,哪裡坐得住,非要出來逛逛。幻真拗不過他,只得陪他出來,卻沒想到李思裕竟然射死了一隻沙雞。幻真微微皺眉,道:「殺生本無益,為取樂而殺生,更是惡業,李將軍三思。」

桌上有一支燭台。現在天還亮,蠟燭自然不曾點燃。幻真伸手拿過來,取出火石火絨點著了。李思裕知道這個國師有些奇奇怪怪的法術,也不敢多問,只是看著。卻見幻真撩起左手袖子,露出臂上纏著的一串念珠。這念珠貌不驚人,但一撩開衣服便聞得有一股淡淡的異香。他手指在一顆念珠上輕輕一刮,刮下了一指甲的細屑往燭火上一撒。這細屑雖少,但在燭火上一燃,香氣更是濃郁。李思裕再忍不住,道:「真大師,這是什麼?」
羅定風看了看死屍周圍的沙子,道:「這屍首有一半埋在沙子里,顯然是被這場突如其來的沙暴捲起了表層的浮沙才顯露出來,他早就埋在這裏了。」
像是要印證他的話,暮色中又傳來了一聲尖厲的聲音。剛才這聲音聽起來還甚遠,此時卻已近了許多。
幻真的手撥著腕上那串念珠,喃喃道:「公主只怕是出事了。只是……」
幻真此時卻沒有附和,直直望著前方,忽然道:「李將軍,那邊是不是有個人?」
漸漸淡去的暮色中,數十匹駱駝突然凸現出來。那些人顯然也發現了羅定風已有防備,在十余丈外停了下來。羅定風將陌刀在空中舞了個花,高聲喝道:「歸義軍押衙羅定風率軍在此,來者何人?」
若實是眾生,知是眾生,發心欲殺而奪其命。生身業,有作色,是名殺生罪。
歸義軍!李思裕險些要叫出聲來。他也壓低了聲音,道:「難道送親使出事了?」
就算還能見到,又能如何?當初的那個小公主,現在已經成為于闐王李聖天的皇后。儘管這樣想著,可是不知為什麼,羅定風總覺得心頭有一絲疼痛。
他還記得那一次自己攀上了春風園的那棵桃樹,摘下那朵最美最大的花時那個嬌俏小公主臉上的燦爛笑容。其實也沒有多少年吧,只是送她到于闐后,也許就再也見不到她了。
李思裕在於闐時錦衣玉食,到了石城鎮,吃的卻是異邦飲食,倒也別有風味,這幾天每次吃飯總要耗上大半個時辰。不過今天他急著要回來看看那羅定風如何,胡亂吃了點便離席而去。到了院外,他打了個飽嗝,剛推開門,卻見院子里有個人影閃過。這人影行動極快,他吃了一驚,從懷裡一把拔出玉弩,正待斷喝一聲,眼前一花,卻是幻真閃到他跟前,低聲道:「李將軍,噤聲。」
蹄聲越來越近了。此時天際間已出現了一絲曙色,天空也有一片成了淡白色。羅定風又將陌刀握了握,恰在這時,耳邊忽然響起了一聲尖厲的聲音。
幻真還沒回答,那匹駱駝忽地慘嘶一聲,倒了下來。這駱駝的頸項有一條割開的傷口,是這人割開的,這人靠著飲駝血才支撐到了這裏,可是駱駝卻油盡燈枯,一歇下來便再也支撐不住了。幻真見駱駝倒地,眼中閃過一絲憂傷,左手豎到胸前,喃喃道:「棄此色相,往生凈土。但受諸樂,無有眾苦。」
「沙暴快來了!」羅定風說道,「大概也就是一兩刻就到這兒,大家快做布置!」
這場沙暴並不算大。只是當風沙吹過,羅定風仍然不住地顫抖。不是害怕,而是對天地間偉力的敬畏。等沙暴一過去,羅定風馬上命令諸人檢點損失。幸好發現及時,一切都已經準備停當,損失並不算大,最重要的是公主安然無恙。
話雖如此,但幻真心裏已有種不祥之感。送親使到現在還沒來到石城鎮,這個突然出現的歸義軍士兵又遍體是傷,這一切已經在預示著什麼,只是他還不敢說出口而已。李思裕也知道幻真話中的意思,道:「如果真是送親使,那可糟了。」
一個聲音打斷了羅定風的沉思。那是謝文龍的聲音。歸義軍有「風虎雲龍」四陌刀,謝文龍年紀雖輕,也名列其一。謝文龍說他遠祖是前涼儒將謝艾,他的陌刀不凡,又有家傳兵法,被視作歸義軍的千里駒。羅定風轉過頭,淡淡一笑,道:「阿龍。」
幻真見他嘴上答應,但回答得心不在焉,恐怕自己說的是什麼都沒聽清。石城鎮的城外便是一片沙漠,此時已將近正午,太陽越來越熱,李思裕卻興緻勃勃地仍然沒有回去的意思,幻真不覺暗自嘆了口氣。
這人的身體顫了顫,忽然道:「歸義軍押衙羅定風。」
李思裕這才恍然大悟。他這鎮國將軍雖是從父親手上襲下來的,終究身為武人,幻真一說他便看得清楚了。這時羅定風忽地將身一縱,竟拔地躍起足有四五尺,直向院牆前撲去。若撞上院牆,定然會撞個頭破血流不可。他吃了一驚,正待上前,卻覺身邊微風一動,幻真不知怎麼一來便已搶在他身邊,一把九_九_藏_書托住了羅定風。羅定風身形高大魁梧,比幻真足足大了一圈,但在幻真手上卻輕巧之極。幻真一托住他,左手極快地在羅定風頸後點了幾點,羅定風登時不再動了。
走在最前面的羅定風回頭看了看。現在,敦煌城已經從視野中消失了,這裡是壽昌縣地界。壽昌縣是歸義軍最西邊的一個縣,本為漢龍勒縣,北魏正光六年(525)改為壽昌郡,屬瓜州。不過這個瓜州是舊瓜州,此時的瓜州還要在東邊,這裏已經改稱沙州了。他的心裏突然像被一根針扎了一下,雖然輕微,卻有種說不出的疼痛,連背在身後的陌刀一時間也顯得沉重起來。他暗自嘆了口氣,轉過了頭。
幻真見那人將這一角水分吮完了,又倒了點塞到他嘴邊,小聲道:「這人身上穿著的,是歸義軍的軍服。」
他說了半句,卻沒再說下去,只是道:「將軍,先去用飯吧。」幻真茹素,也不飲酒,李思裕卻是酒肉不斷的。他點點頭道:「真大師有勞了。」轉身帶著那些士兵一塊兒去吃午飯。幻真取出一塊干餅,撕開了獨自坐在院中就著飲水啃著。這干餅因為便於攜帶,是于闐國上下的主食,加的油多的話,湯水中一涮便如新出爐的一樣。幻真吃的這干餅卻幾乎只是點麵粉和鹽,只是他卻沒半點難以下咽的感覺,小口小口地細嚼慢咽。
幻真道:「看來只好用浮夢術了。」
這支駝隊共有四十五人。其中有六個是公主的陪嫁侍女,別的都是羅定風精挑細選出來的精壯漢子,手腳甚快。等他向公主說完那幾句話的時候,駱駝已經被牽著圍成了一個大圈,笨重的東西也全都卸了下來。在沙漠里,飲水糧食是最重要的東西,萬萬出不得差錯。公主的車就在這個大圈的正當中,當然更是出不得錯的。當他們紮好駝營不久,沙暴就來了。
幻真道:「似乎他還受了別的傷。」
那是小公主的簫聲啊,羅定風想著。小公主自幼就喜歡音律,最喜歡的就是這尺八簫。他聽到一個女子在幽幽地唱著:「妾發初覆額,折花門前劇……」
走出了這屋子,李思裕更是憂心忡忡,小聲道:「真大師,難道沒別的辦法了?」
幻真道:「那就要問他了。」
幻真道:「貧僧以目犍連大神通理順了他的神智,等一會兒他就能醒過來了,到時我們便問問他。」
幻真見他眼中極是茫然,心頭一沉。李思裕卻急不可耐,道:「是啊,你難道不是歸義軍的軍官么?」可是不管他心急如焚,這人卻仍是昏昏沉沉,連眼睛都閉了起來。李思裕還待再叫,幻真道:「李將軍,先把他帶回去吧。」
那隨從點了點頭,道:「大人,你還是來看看吧。」
聽到「歸義軍」三字,那人忽地睜開眼,呼吸也變得急促起來。他看了看幻真,道:「歸義軍?這名字好熟,我是歸義軍么?」
羅定風又渾身顫動了一下,這才聲音平平地道:「奉曹大人之命,護送小公主至於闐。」
雖然謝文龍說沒聽到什麼,可羅定風卻仍是放心不下。他帶住了駱駝翻身下來,從背後一把拔出陌刀重重插入沙中,耳朵貼著刀柄細細傾聽。他這把陌刀的刀柄是精鋼鑄成,中間空心,插在地上能聽到遠處的聲音。沙漠上沒什麼遮擋,更能及遠。他剛把耳朵貼上,便聽得裏面傳來一陣陣如金鼓敲擊的聲響,正是駱駝和車子行進的聲音。羅定風皺起了眉頭,細細聽去,忽然臉色一變。
歸義軍押衙羅定風,時年二十七歲。作為歸義軍節度使曹議金的重臣,此番受命護送這支駝隊前往于闐國。于闐國距敦煌有兩千余里之遙,現在離開敦煌才不過數百里,路途還很遙遠。
「他已經記不起來了。」幻真吹滅了蠟燭,又道:「將軍,我們出去吧,讓他多歇息一會兒。」
從敦煌前往于闐,是現代稱為絲綢之路的南道。絲綢之路出敦煌向西共有三條,北路是經哈密至伊寧向西,中路要經過樓蘭,南路就是這條經石城、且末、于闐,再從莎車轉道西行塔什庫爾干。石城鎮就是今天若羌的且爾乞都克,在壽昌縣最西南端,也是歸義軍的邊境。
這時索天雄撩開車簾,高聲道:「羅押衙,怎麼回事?」他正在車中假寐,被羅定風突如其來的吼聲嚇了一跳。羅定風行了個軍禮,道:「索大人,是有人從後面追上來了。」
幻真道:「扶他到床上去吧。」
他閉上了眼。歸義軍是從血與火中建立起來的。從當初立足於沙州以來,戰爭就從來不曾中止過。吐蕃、回鶻、吐谷渾這樣的大國自不必說,與羌、龍、嗢末、仲雲這些小邦小族也是戰火不斷。直到現在,歸義軍已然易主,但周圍仍然遍布虎視眈眈的敵人。此時雄居東西的歸義軍和于闐兩方結為至親,定是那些邦國不願看到的。這死人究竟是誰其實已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有沒有同伴,到底想幹什麼。
李思裕心中也是一陣欣喜,但想起羅定風最後突然躍起,那顯然是孤注一擲的招數。這羅定風出手有力,身形也敏捷異常,擔任送親使的定然也是千挑百挑的精兵,那麼他們到底遇到了什麼人?歸義軍的公主真落到那人手中,到底會如何?
他越想越是心悸,方才這點欣喜已蕩然無存。
蜃氣隨著他們靠近而退後,此時已經可以看清了,那確實是個人。這人趴在一頭駱駝背上一動不動,也不知是死是活。他見李思裕已趕到那人身邊,跳下來牽住了那匹駱駝,正從腰間摸下水囊要給那人喝,他急道:「李將軍,等等!」
幻真道:「此人神智已是不清,看來是問不出什麼情況的。」
又走了一程。雖然地上又跑過幾隻沙雞沙鼠,但李思裕生怕幻真又要多嘴,硬生生忍住了不敢動手。他也覺得這般干走實在沒意思,道:「真大師,我們回去吧。」
幻真皺了皺眉,道:「大概,你的相貌讓他有所觸動。」
他的聲音像是飄在空中,輕而渺茫,但吐字卻異乎尋常的清晰。李思裕在一邊大吃一驚,道:「他是……」見幻真面色凝重,才硬生生把下面的話吞回肚裏。
李思裕已經拉開水囊,聽得幻真的聲音,手一下停住了,扭頭道:「真大師,這人還有氣。」
羅定風道:「怎麼了?」
這些士兵精銳無比,一停下來,便什麼聲音都沒有。假如不是偶爾有駱駝發出些鼻息,就幾乎已化身成石塊了。一旦靜下來,遠處那陣雜亂的蹄聲就越發清晰,現在大概連聾子都能聽得到了。

李思裕騎的駱駝身上有五團白花,因此名謂「五明駝」,極為神駿,在沙漠上賓士,更是比駿馬還快。幻真沒來得及說什麼,李思裕已先行奔了出去。幻真吃了一驚,喝道:「大家跟上!」他的坐騎雖然也是頭健駝,卻遠遠不及李思裕那頭五明駝了。追了一程,離李思裕已越來越遠。
公主的聲音很是平靜,平靜得根本聽不read.99csw•com出有什麼異樣。羅定風暗自嘆息著,又深深施了一禮,道:「臣萬死不辭。」耳畔,卻彷彿回想著很多年前公主在敦煌城春風園裡仰起頭對自己說的話。
謝文龍一怔,道:「什麼也沒有啊。」
那些人個個都兜頭矇著布,只露出兩隻眼睛。聽得羅定風的聲音,隊伍中忽然有一騎沖了出來。
謝文龍將陌刀擱到了車邊,坐到了車沿上,從懷裡摸出個一般的小壺。習慣了刀頭舐血生涯的軍人大多是酒徒,謝文龍雖然從軍沒幾年,酒量卻已不淺。他喝了一口,道:「大哥,于闐國遠么?」
在這沙漠上,追上來的人除了盜賊,豈有他哉?索天雄更是吃驚,道:「什……什麼?羅押衙,那怎麼辦?」
謝文龍的膽怯讓羅定風大是不滿。他冷哼了一聲,道:「只怕他沒這個本事。阿龍,你的刀是做什麼的?」
沙州在石城鎮的東北邊。沿著阿爾金山脈過來,沿途會好走得多,如果往北邊走,路途要難行許多。這羅定風身為歸義軍押衙,又承負如此重要的職責,豈有不知的?說他們會走差了路,實在有些難以置信。李思裕也想不明白,道:「真大師,我們該怎麼辦?」
幻真的手仍然按在那人頭頂,喃喃地說著。此時那人神態安詳,與方才判若兩人。幻真低低道:「先生,你可是歸義軍之人?」
這時帳簾動了動,從那輛裝飾得甚是華美的車中傳出了一個女子的聲音:「是羅押衙么?」
正看著幾個士兵將裝滿水的皮囊放進箱子里,有個隨從走了過來,小聲道:「羅大人。」
羅定風胯|下的駱駝忽然打了個響鼻,樣子有些不安。他拍了拍駱駝的頭,又看了看四周。在這裏還看不出什麼異樣,但羅定風心裏總有些不安。他雙腳忽地向駱駝兩肋輕輕一踢,那匹健壯的駱駝立刻飛快地跑上了邊上一座沙丘。
謝文龍騎著駱駝,就走在他邊上,聞聲扭過頭道:「怎麼了?」
羅定風看著天空,道:「再歇息一會兒就上路吧。阿龍,你也坐一會兒。」
李思裕嘆了口氣,道:「也只得如此了。」他看了看幻真,憂心忡忡地道:「他會不會真是送親使?」
「沙暴!」索天雄呆了呆,手搭涼棚看了看。他雖然也是沙州人氏,但自幼苦讀詩書,很少出門,對這種事並不如何熟悉,看不出沙暴要來的跡象,不過他也知道羅定風不會胡說,喃喃道:「那可要快做準備了。」
「大哥。」
李思裕跑上前來,扶住羅定風,道:「真大師,現在怎麼辦?」
那人睜大了眼,獃獃想了一陣,忽然道:「奇怪,我一點都想不起來了!」
此時士兵已開始集結,幾輛車也都停了下來。羅定風冷冷一笑,道:「兵來將擋,索大人放心。」
現在的石城鎮,幾乎可以找到所有西域人種,主要卻是仲雲人和蘇毗人。仲雲人本是漢代月氏後裔,月氏在漢時曾是西域大國,後來為匈奴所迫,不斷西遷,留居故地的被稱為仲雲人。蘇毗則是西羌之裔,早與吐蕃合一,現在其實就是吐蕃人的一支。而吐谷渾、塞種、回鶻、嗢末這些族種在石城鎮一樣也有不少。雖然名義上屬於歸義軍,可是這裏畢竟已是歸義軍鞭長莫及的地方了,更何況歸義軍之主易姓未久,自顧不暇,更難以插手這個遠在千里之遙的邊疆城市,所以石城鎮幾乎就是一個獨立的小城國。
幻真呆了呆,道:「沒什麼,他中的邪術太重了。」
公主頓了頓,沒再說什麼,只是道:「好吧。羅大人,都要倚仗你了。」
幻真道:「此人身上所中,乃是極強的幻術,他能撐到這裏已是奇迹了。」他皺了皺眉,又低低道:「只是小僧有點想不通,他怎麼會從北邊過來的?」
幻真已衝到了他邊上,跳下駱駝走到李思裕身邊,輕輕托住那人的腰,將他抱了下來。這人身材甚是高大,比幻真還高半個頭,但幻真抱著他卻行若無事。幻真將那人放在背陰處,從懷裡摸出一塊乾淨的汗巾,往角上倒了些水,塞進那人嘴裏。這人感到嘴唇濕潤,一下咬住了汗巾貪婪地吸吮起來。幻真道:「李將軍,他乾渴過度,若是馬上大口喝水,肺會喝炸的。」
遇到沙暴,最好的辦法就是找一個背風的地方躲起來。可是這兒附近方圓百里空空蕩蕩,沒有什麼大石塊可以避風,因此要讓駱駝來組成擋風牆。羅定風吩咐了一下,踢了下駱駝,便向隊伍後面跑去。有一匹駱駝迎了上來,坐在上面的一個中年人高聲道:「羅大人,出什麼事了?」
這屋子雖然不算大,但打掃得甚是乾淨。李思裕一進門,便聞到一股濃濃的藥味,屋角的床上正躺著那人。他搶到床前,道:「先生,你怎麼樣?」
聽著這個聲音,羅定風的心頭不知是什麼滋味。他仍然低著頭,道:「是沙暴要來了,請公主早做準備。」
那人吞吞吐吐道:「大人,你是不是過來看一下?那裡有個死人。」
于闐迎親使此番有三百精兵,包下了一家客棧。帶著那人回到客棧,幻真便去抓了些葯來煎了一帖。李思裕知道幻真醫道甚好,自己進去也沒用,但心中仍是不安。正如熱鍋上的螞蟻一樣在外面踱了幾圈,門「呀」一聲開了,幻真走了出來。他連忙迎上去道:「真大師,如何?」
也只有這樣才講得通。可是那隨從卻有點較真,指點著道:「埋在沙子里,只消一兩天就被收幹了。可是這屍首還是軟的,看來死去連半天都沒有。」
「羅押衙免禮。出什麼事了?」
這回李思裕再也忍不住了。他驚叫道:「真大師,他真的是送親使,這可怎生是好?」
羅定風身上的傷並不重,但他身中邪術,這才如此筋疲力盡。幻真以甘露軍吒利真言喚回他的神智,但羅定風身上所中邪術甚強,李思裕突然一叫,幻真心神略略一分,邪術竟然攻破了甘露軍吒利印反噬過來。雖然幻真及時以金剛羯摩真言壓下去,但羅定風身遭兩下真言,就算用浮夢術也沒辦法再讓他吐實了。幻真生怕李思裕自責,故意說得輕描淡寫,心中卻不免有些失望。
幻真搖了搖頭,道:「他說不出來了。」
「沒有。」那隨從又有點驚慌了,「大人,是不是被什麼人盯上了?」
那人顯然也沒料到謝文龍來得這麼快,在駝背上手忽地一翻,掌中出現一柄刀,便要阻格。陌刀有五尺許,兩面有刃,當初大唐名將李嗣業就憑此刀橫行西域。李嗣業天生神力,陌刀重達五十斤,謝文龍的陌刀當然沒這麼重,卻也有近二十斤,揮動之下其力更增,哪是那人一把腰刀擋得住的?「當」一聲,陌刀橫掃而過,竟連人帶刀將那人攔腰斬為兩段。
一輪落日映得西邊的天際一片血紅,連天空中不多的幾片雲都被染紅了。落日下,一支駝隊正慢慢地走在從敦煌向西南的古道上。
他話未說完,幻真身形一閃,便已來到床前,二指輕輕在那人頭頂一捺。這人原本一臉兇相,幻真手指剛觸到https://read.99csw.com,他的神色又變得安詳起來,登時鬆開了李思裕。李思裕連忙退後幾步,撫了撫前胸,道:「真大師,他這是做什麼?」
到底應該怎麼做?幻真心裏不禁有些茫然。他被稱為于闐難得的大德高僧,可是他知道,在自己心底卻不能如真正的大德高僧那樣八風不動。
這條經石城、且末直至於闐的道路當初行商絡繹不絕,現在因為兵荒馬亂,走的人已少了許多,不過總還有一些。即使是當初大唐盛世,這條道也並不太平,有個死人自然是稀鬆平常的事。那隨從也是久經戰陣,死屍也見得多了,可他卻像是被嚇著了一樣,羅定風不禁有些詫異,反問道:「死人?」
李思裕吃了一驚,道:「死了?」伸手一探羅定風鼻息,卻覺他呼吸綿長,並無異樣,詫道:「他好像沒什麼不好啊。」
人乾渴過度,假如突然間大量喝水,肺一下會喝炸,血管也會爆裂。李思裕沒出過遠門,不知道這種道理。他見自己救人險些成了害人,不覺有點不好意思,道:「真大師,這人是做什麼的?他身上受了不少傷啊。」
那人睜開了眼,見眼前有兩個人,喃喃道:「你們……你們……」聲若遊絲。李思裕道:「我們是于闐迎親使。喂,你可是曹大人派來的送親使么?」
那人眼中忽地一亮,但這絲亮光卻如燃盡了的燈火般隨即熄滅了,一瞬間又變得極為迷茫,道:「曹大人?」
他又喝了一口,擰好壺蓋,把銀壺放進懷裡。這具突如其來的屍首讓他有些心神不定。李聖天派來的迎親隊伍會在石城鎮等候他們,此間離石城鎮還有好幾百里,而這幾百里地也應該是最為兇險的一程了。如果這具死屍是一路暗中跟隨他們的某個人,那此人是誰?
那隨從沒再說什麼。他們堆了些沙子將那屍首埋了起來,又揀了些枯枝回去。羅定風小聲道:「你沒和別人說過吧?」
那些士兵聽得羅定風的聲音,都吃了一驚。謝文龍靠近了些,道:「大哥,出什麼事了?」
「我們看得仔細,鬼都沒一個。」那隨從聲音很輕,仍然帶著點恐懼,「大人,這死屍到底是從哪裡來的?」
李思裕見幻真無恙,這才放下心來。他定睛一看,卻見院子里的竟是羅定風。羅定風身形如風,雙臂忽上忽下,似乎拿著個什麼,但兩手空空,看上去說不出的詭異。他學了乖,小聲道:「真大師,他在做什麼?」
「此人神智鬱結,亂成一片,只怕是中了什麼控制心神的法術了。」
李思裕這才看到羅定風眼神發直,當真不像個活人。在於闐金光寺,有個小僧也有夢遊之症,有時會睡著后又起身到大殿上掃地,掃凈后再回去睡,等醒后卻什麼都記不起來。這事被人們引為趣談,李思裕年輕好事,曾經特地趁這小僧夢遊去看個新鮮,羅定風此時的眼神與那夢遊時的小僧一般無二。他呆了呆,道:「他在做什麼??」
幻真低聲道:「此人身體健壯,受傷也不是太重,只是……」他說到這兒,似乎有些遲疑,李思裕急道:「只是什麼?」
屋子裡只有羅定風。羅定風在幻真以金剛羯摩真言強行解去所中邪術后,起碼還要睡上一個時辰,現在又會是誰?
那是公主的一個侍女在唱吧。歌聲很動聽,但簫聲中似乎帶著一股說不出來的幽怨,也許小公主是真的不願嫁到于闐。羅定風覺得自己的心頭也像被針刺著一樣痛,可這又有什麼辦法?便是曹大人自己,在這個風雨飄搖的時刻,恐怕也沒別的辦法了。
淡淡的曙色中,又傳來一聲尖厲的笳聲,這回就似在耳邊響起了。據說血狼笳平時都要浸在人血之中,吹起之時才會陰風陣陣,懾服百鬼,人聽了更是周身麻軟,再無還手之力。羅定風當然不信這些邪說,血狼笳已響了三聲,可他覺得自己的力量反而越來越大。沙盜精擅騎術,他們慣用的伎倆就是迭次來往衝擊。這種攻擊手段屢試不爽,那些人數並不比沙盜少的行商往往經不起沙盜的兩三回衝鋒,紛紛潰散,可是羅定風手下並不是行商,而是近四十個身經百戰的精兵,白眉狼想要故技重施,未必順當。
他突然間變得焦躁不安,伸手便要去抓頭髮。幻真嘆了口氣,手指按得重了些,那人應手又昏睡過去。待他睡倒了,李思裕才敢上前一步,道:「真大師,這該怎麼辦?」
羅定風想了想,道:「應該不會。」他抬頭看了看,沙暴過後的沙漠,越發顯得平靜。他道:「再過三四天,等到了石城鎮就不擔心了。不過,今晚上千萬要多留點神。你們帶些人,在周圍多加搜尋,看看有無可疑之人。」
伽楠香是沉香中的極品。尋常沉香要點燃后才有香味,但伽楠香縱然不點也有悠長的香味,點燃后更顯得甘甜異常。因為伽楠香有安定心神的功效,因此也有「返魂香」的別名,佛門多以此做成念珠。幻真雖然只是撒了一指甲,卻有一縷煙氣從燭焰里直湧出來。隨著伽楠香燃起,那人臉色一下變得平靜起來。幻真手一揚,將這團煙召在掌中,雙手交錯,二手中指豎起,拇指曲在中指第三處,口中喃喃道:「唵阿蜜里帝賀曩賀曩吽洛剎吒。」
那是沙州長史索天雄。索家是沙州大族,為晉司空索靖後裔。索天雄雖然取了個武人的名字,卻自幼業儒,人也長得十分清雅。他與羅定風兩人一文一武,是這一趟差事的兩個主事之人。羅定風勒住駱駝,道:「索大人,沙暴快來了,快讓公主的車停下來。」
這是甘露軍吒利真言。彷彿一條無形的細線牽引,那人直直坐了起來,雙眼卻仍是緊閉。幻真在他面前一晃,低低道:「你是何人?」
李思裕道:「有人?我瞧瞧。」現在將近正午,是一天中最熱的當口,這時候當然最不適合上路。李思裕聽幻真說有人,倒是頗有興趣,手搭涼棚看了看,驚叫道:「果然有人!」
有人在急速追趕!他翻身上了駱駝,高聲道:「停下來!拔刀,布陣!」
那是一陣微風吹過他的臉頰。如果是在敦煌城裡,這陣風無疑小得要被人錯過。然而在這片幹得衣服似乎隨時都會燒起來的荒漠上,這陣風無疑讓每個走得疲憊不堪的人都抬起了頭。
打發走了謝文龍,先前派出去查探的隨從都回來了。他們說沒找到周圍有什麼人等,方才這沙暴過去,大漠上平滑如毯,只要有人走動,根本無法隱瞞足跡的,而這裏也根本就沒有可以藏匿的地方。羅定風聽了他們的稟報,這才舒了口氣,道:「好吧,讓大家再歇息片刻,馬上出發。」
突然,他聽到屋門被一下推開。幻真雖在打坐,周圍一切都仍在他耳目之中。他站了起來,看著那扇被打開的門。
謝文龍道:「大哥,白天太熱,晚上是不是索性再趕一程?」因為白天天氣太熱,他們向來是趁早晚趕路,可今天因為遇到這場沙暴,便少走了許多。
他們這支駝隊雖然步調不一,但因為速度全都相去無https://read.99csw•com幾,所以聽起來節奏也差不多。只是仔細聽的話,仍可以聽到一片隱約的急促聲音。
白眉狼動手前,都要吹動血狼笳,以示不留活口。正因為白眉狼如此兇殘,所以他們不進入歸義軍地界,歸義軍也就不主動發起進攻,兩者之間頗有心照不宣之意。羅定風不知道白眉狼到底為什麼突然向自己下手,難道真的是窮瘋了,再不劫就活不下去么?
雖然與那隨從說得輕描淡寫,但羅定風知道事情絕不會那麼簡單。那具屍首周身柔軟,可衣服卻還是乾的,顯然並不是因為下雨的緣故,而是死去沒多久。可是離開敦煌城以來,他們根本沒有碰到過路的商隊,那麼這具死屍到底是從哪裡來的?
幻真低低道:「這是陌刀術。想必,他正在與夢中的異相交戰。」
幻真點了點頭,微笑道:「此人既然會夢遊,就說明他應該還記得發生了什麼。」
士兵們圍成三隊,刀槍都已出鞘,擋住了幾輛大車。羅定風握住陌刀柄,看著身後,長長的陌刀快要垂到地面,刀鋒上似乎有寒氣逼出。這裏地僻人稀,要活下去大是不易,辛勤耕种放牧,也往往只能勉強糊口,很多兇悍之輩不甘如此度日,便嘯集成群,做沙盜劫掠過往行商。羅定風當初也曾率軍剿匪,他的名字在沙盜中可謂如雷貫耳,知道沙盜雖然兇殘,每一股卻頂多不過二三十人,勢力也並不算大,恐怕是天色太黑,那伙沙盜窮瞎了眼,竟沒認出自己來。既然敢追,就索性給他們一點厲害嘗嘗,省得他們陰魂不散地一直追趕。
李思裕一怔,道:「別的傷?這是什麼意思?」
回到營地,讓伙頭做好飯菜,羅定風胡亂吃飽了,命令隨從多加註意,他獨自走到一輛車前坐了下來,解下了背後的陌刀靠在車邊,從懷裡摸出一個扁扁的小壺。這小壺是銀子打的,懷裡擱得久了,已被他的體溫焐得有些暖意。他擰開壺蓋抿了一小口,辛辣的酒液流進他的喉嚨里,就像一把小小的刀子,讓他精神也為之一振。

隊伍停了下來。一個屬下道:「大人,怎麼了?」
「法術」二字,讓李思裕也是渾身一震。西域一帶族類極多,巫師薩滿更是到處都是。于闐以佛法立國,這些人見過的不多,但那些奇異恐怖的故事李思裕卻自幼聽得多了。他還記得奶媽跟他講過一個故事,說有戶人家忽然接連不斷地有人病死,怎麼都查不出原因。這時有個行腳僧路過,告訴他們屋檐北角有物,他們一找,果然發現那裡有一個小布包,裡面包著一個身上插滿了細針的木偶,卻是有個與他家有世仇的巫師所下的毒咒。將這木偶焚毀后,那巫師雖然遠在別處,卻也突然渾身著火而死。這一類故事他聽了不少,對這些法術之類便有種本能的敬畏。此番受堂兄之命前來迎親,卻聽幻真說是中了法術,登時慌了手腳,喃喃道:「法術?那該怎麼辦?」
李思裕急道:「要等多久?」
李思裕道:「那真大師你再讓他說下去,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智度論》
謝文龍點點頭,道:「是。」謝文龍年紀雖輕,陌刀術卻著實不錯,與羅定風齊名,可羅定風沒想到這個被歸義軍寄予了極大希望的少年膽子會這麼小。他不再理睬謝文龍,只是緊盯著黑暗中漸漸逼近的那些人。
沒到石城鎮,就仍是歸義軍的疆域,但過了此地,就是異域了。
「夢遊。」
羅定風道:「也許是因為這地方潮濕吧,前天不是剛下過一場雨。」沙漠里雨水極少,不過偶爾還是會下一場雨的,前天他們剛出發時,敦煌城裡就曾下過一場,這裏大概也會飄到幾點。他站起身,道:「來,把這屍首埋了吧,不用多管。」
那座沙丘大約有五六丈高,在附近也算是最高的了。一登上沙丘的頂端,羅定風的心像是繫上了一塊巨石,剎那間便沉了下來。雖然已是黃昏,遠處看不太清楚,但仍然可以看到在西邊大地的盡頭,有一線長長的土黃色,像是一條長長的蟲子正在地平線上扭動,雖然在這裏根本聽不到聲音,但他也能想象出那種瘋狂的氣勢。
李思裕年紀雖輕,卻留得一部好虯髯,大有威儀。他捋了一下髭角,道:「我難道是鬼怪么?」
石城鎮周圍儘是浩渺無邊的荒漠,此地卻因為有若羌河流過,濕潤的南風又順著阿爾金山脈向東北吹去,使得這裏的草木頗為繁茂。弩支城(今若羌以西)、石城鎮(若羌)、七里屯(米蘭古城),都是這裏的大城。
他話音剛落,卻聽得身邊有人喝道:「毛賊,受死吧!」一匹駱駝已沖了出去,正是謝文龍。此時那人離得只有幾丈遠,謝文龍的駱駝腳力甚健,霎時便到了那人身邊,手中陌刀忽地揮去。
他話音剛落,便聽得屋裡傳來一聲呻|吟。幻真微微一笑,道:「就是現在。」
這羅定風是歸義軍押衙,很有可能就是送親使了。李思裕心一下沉了下去,卻見幻真低聲道:「羅將軍,此番你身負何事?」
石城鎮是五方雜居的所在。因為處於于闐至敦煌的要道之上,自古以來商旅不斷。唐德宗貞元二年(786),吐蕃陷沙州,河西一帶盡為吐蕃所有,石城自不例外。大中二年(848),張議潮起兵驅逐吐蕃,經數年經營,河西諸州盡復歸大唐后,石城鎮也成了歸義軍最西面的重鎮。七十多年過去,英武絕倫的張議潮已成古人,石城鎮也成了各族聚居的所在。
騎在駱駝背上,羅定風默默地想著,不自覺地摸了摸背後的陌刀。那具屍首一直縈迴在他腦海中,就如同硌在鞋子里的一粒小石子,總也倒不出來一般。屍首已經就地埋掉,他還記得從那屍體面相上雖然看不出什麼來,卻終究可以斷定不是回鶻人,而這也讓他多少鬆了口氣。雖然表面上歸義軍與回鶻一直保持著和睦,如今歸義軍節度使曹議金的正宮也是回鶻公主,但實際上雙方都心照不宣,戰爭已迫在眉睫,而這也是曹議金謀求與于闐同盟的一個重要原因。
「伽楠香。」
這一刀定然懾住了那些沙盜的魂魄,那上前之人連一聲都沒吭就已被斬,旁人竟同樣不吭一聲。謝文龍將沾血的陌刀在空中一揮,厲聲喝道:「殺賊!」
「你當然不是。不過,傷了他的人只怕與你一般,也有一部大鬍子。」
那人眼睛已睜開了。看見李思裕,眼中忽然閃現出一絲恐懼,一手卻忽地伸出來,一把抓住李思裕前胸衣服。李思裕也沒料到這個原本半死不活的人力氣會這麼大,被他拖住了越靠越近,只見這人神色異常,另一隻手握成了拳,似乎隨時都要打上來。他嚇了一大跳,叫道:「真大師……」
他一叫,羅定風臉上露出痛苦的神色,身體顫動得更急,當真體如篩糠,從他額頭竟飄出一縷黑氣。李思裕心中大奇,幻真的雙手卻極快地一分九*九*藏*書,右手拇指和小指相捻,餘三指分開,左手在羅定風額頭一掠,口中低低道:「唵阿蜜里帝洛叉洛叉摩吽吒。」
來吧。羅定風想著。雖然不知道來的是誰,但這裏的沙子馬上就要吸飽鮮血。
在沙漠上遇到沙暴是極為可怕的一件事,如果不早做準備,被沙漠卷得屍骨無存那也是常事。這些人都是在沙漠中走慣了的,自然清楚,那屬下也吃了一驚,扭過頭道:「大家聽到沒有,沙暴要來了!」
李思裕見幻真連一匹駱駝都要超度,心中好笑,卻不敢笑出聲來。他見那人又動了動,叫道:「真大師,他醒過來了!」
「真是倒霉。」羅定風嘟囔了一句,又騎著駱駝猛地衝下沙丘,大聲道:「快紮營!」
這時,耳邊忽然傳來了一陣簫聲。簫與笛雖然樣子相似,音色卻大為不同,這簫聲柔和婉轉,優美動聽,在這片冷寂黑暗的大漠上聽來更是令人恍惚,彷彿是月光一般的銀色。
如果是尋常行軍,埋鍋造飯都是很簡單的事,隨便燒煮一大鍋,吃得飽了便成。可這次是護送小公主去于闐,自然不能如此粗糙,柴火什麼的得用不少,怪不得這人會走到這裏來。羅定風伸手按了按屍首,道:「沙暴來時,周圍有人么?」
幻真道:「你身上所穿,便是歸義軍軍服。你叫什麼?」
謝文龍點了點頭,道:「遵命。」雖然與羅定風齊名,是歸義軍四陌刀之一,他終究只是羅定風的屬下。
不對。他猛地回過頭,看了看身後。現在是黎明前最為黑暗的一刻,根本看不出有什麼。但羅定風只覺手指不住地顫動,他忽地扭過頭,低聲喝道:「阿龍。」
李聖天自己年紀很輕,所用之人也大多是年輕人。這幻真年紀雖然與李思裕相仿,卻是李聖天親自指定的國師,李思裕貴為宗室,也不敢對幻真無理。此番迎親,名義上李思裕是正使,但出發前李聖天跟他說過,事事都要聽從幻真吩咐。于闐是西域佛國,舉國皆信奉佛法,李聖天更是虔誠,平時根本不會外出行獵。只是李思裕年紀不大,又是個愛玩的性子,哪裡待得住的。出來一逛,見到這沙雞,手立刻就癢了,想試試這把新月弩。此時聽幻真話中有責怪之意,他微微吐了吐舌頭,收好那把玉弩,道:「是,真大師。」
這是金剛羯摩真言印。他的左手並沒有觸到羅定風的皮膚,但那縷黑氣卻如烈日下的薄冰般剎那間消失,羅定風一下又直挺挺地倒在了床上。李思裕鬆了口氣,真想誇幻真幾句,卻見幻真臉上一片頹然。他心中一動,道:「怎麼了?」
謝文龍「哦」了一聲,似乎還要說什麼,卻欲言又止。羅定風心道:「阿龍還沒出過這等遠門,怪不得有點心慌。」他伸手拍了拍謝文龍的肩,道:「不用多想,好好歇歇,養足了精神好趕路。」

「你聽到什麼沒有?」
在沙漠上行進與海上航行差不了多少,把握方向一是靠指南磁針,二是靠星宿。因為剛過一次沙暴,天上陰雲密布,看不到星宿,只能靠磁針了。羅定風的這木盒正中挖了個圓形凹坑,當中則是一根細細銅柱。他從邊上的縫中抽出一根磁針擱在這銅柱上,看著磁針晃動了一會兒終於不再動了。他確認了方向,這才指揮著眾人前行。
歸義軍經歷了太多的波折,現在看似平靜,但這平靜背後,其實隱藏著更大的波瀾吧。羅定風正想著,他忽然覺得手指一顫。
天很熱。太陽曬在沙漠上,熱氣騰起,隔得遠一些看去便如有水波倒影,仔細看去,在約莫里許之遙的地方有一個影子正晃晃悠悠地過來。這影子極為高大,看去竟有十余丈高,不過李思裕知道這是因為沙漠上常見的蜃氣使然,他也見慣不怪。但有實體方能出現影子,這個影子究竟是什麼?李思裕年輕好事,一踢胯|下駱駝,叫道:「真大師,我去看看。」
「哈,真大師,我這把新月弩不錯吧。」
羅定風和李思裕的個頭倒是不相上下,但李思裕扶著他仍覺吃力。把羅定風放倒,李思裕嘆道:「這人不知遇到了什麼事。真大師……」他還沒說完,卻見幻真眼中有些異光,心頭一亮,道:「真大師你有辦法了?」
這是沙暴!
「羅大哥,給我摘那朵花吧。」
吃下一塊干餅,他把水囊放好,盤腿坐了下來。這是幻真每天的功課,風雨不斷,便是在外面也是一樣。平常打坐時,他心如止水,紋絲不動,但今天怎麼都平靜不下來。李聖天身為于闐國主,雄踞漠南,與瓜、沙一帶的曹氏歸義軍結親,二者犄角相應,固然勢力大增,想要破壞此事的必然大有人在。可是此事卻不會如此簡單。雖然被稱為于闐少有的英主,但李聖天終究還有剛愎自用之弊。事實上,幻真自己也有點懷疑這會不會是曹議金的苦肉計。甘州回鶻現在與歸義軍劍拔弩張,隨時可能爆發戰爭,他們仍然苟安的原因,就在於曹議金的正妻是甘州回鶻公主吧。有鑒於此,曹議金的心裏只怕對李聖天也有所懷疑。假如這樁婚事達不到預期的效果,歸義軍就有個人質在於闐國了,曹議金自己玩了這一手,當然也防著李聖天效己之故技。
謝文龍忽然靠過來,聲音顫顫地低聲道:「大哥,白眉狼要殺盡我們么?」
殺氣已撩起來了,不論是沙盜還是歸義軍士兵。兩隊人幾乎同時向前衝去,雖然一共不滿百人,卻恍如千軍萬馬,更似兩道相向而至的洪流撞在一起,空氣中也在剎那間滿溢著血腥味。
他正想著,突然抬起頭來。
駱駝雖然沒有駿馬疾馳那樣快,但奔跑起來也並不很慢。這人騎術甚高,身上一件披風隨風揚在身後,來得甚快。羅定風不知這人要做什麼,手一揮,喝道:「站住!」
羅定風走到車前,躬身施了一禮,道:「公主,正是小臣。」
「啪」一聲,一支小小的利箭電射而出,穿過一隻伏在駱駝刺后的沙雞。那隻沙雞中箭之下,掙起了數尺高,又摔倒在地,血濺出來灑在沙子上。一個隨從趕緊跑過去撿了起來,交到一個紫髯碧眼的華服漢子手裡。
羅定風有些焦急,大聲道:「有人在追我們,快布陣!」
李思裕急道:「那該怎麼辦?」他身為鎮國將軍,受堂兄之命充任迎親使,卻沒想到送親使不知所蹤。眼前之人很可能知道些底細,可又什麼都問不出來,當真讓他急不可耐。
這時那侍女的歌聲更是幽怨,已唱到了結尾處:「相迎不道遠,直至長風沙。」羅定風讀書不多,也不知這到底是什麼意思,但那「長風沙」三字卻讓他心頭一動。大漠中長風呼嘯,狂沙蔽日,卻用如此幽渺的歌聲唱出來,讓他有點奇特的感受。他晃了晃頭,讓自己清醒些,從懷裡摸出了一個小木盒。
這三個字讓羅定風渾身一凜。他瞪了那人一眼,喝道:「閉嘴!」那士兵卻似乎沒回過神來,期期艾艾地道:「羅……羅押衙,這真的是白眉狼的血狼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