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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長風沙 幻師章

第一卷 長風沙

幻師章

宗利施方才已陷入幻術,若不是鐵力拚死喚回自己的魂魄,現在自己不知已跑到哪裡去了。他臉上木無表情,心中卻忐忑不安,喃喃道:「少主到底要做什麼?」
鐵力的舌頭曾受過傷,談吐不便,所以平時很少說話,偶爾一說也有點含糊不清。宗利施抬頭看了看天。天色昏暗一片,似乎有些曙色,他道:「天快亮了吧。」
幻真眉宇間皺了起來,道:「現在說這話為時過早。那種法術非同小可,妖人下了這等血本,恐怕並不是只為殺掉一個歸義軍公主。」他頓了頓,道:「他們定然是將公主擒為人質,想以此要挾曹大人。」
龍家九曜秘術,只有在曼荼羅四輪陣前才會失效,而曼荼羅四輪陣卻是少主家傳,照理怎麼都不應該用在自己身上。當宗利施發現已身陷曼荼羅四輪陣時,與其說是驚懼,不如說是茫然。
幻真道:「他們既敢做下此事,定非等閑之輩。」
附近唯一的大湖,就是蒲昌海了。難道這一程走的竟是回頭路?宗利施勒住駱駝,扭頭道:「設羅虞。」
後面的李思裕見隊伍突然停了下來,不知出了什麼事,加了一鞭上前,見羅定風摔在地上,他連忙跳下駱駝過來道:「真大師,怎麼了?」
龍設羅虞是龍家九曜星中的計都星。聽得宗利施召喚,設羅虞加了一鞭,趕上來道:「龍王。」
可是,幻真仍然有些擔心。在曼荼羅四輪陣中,不論九曜星向哪個方向行進,最終都會回到這裏。可是,假如他們發覺有異,在原地不動的話,那就陷入僵局了。
幻真見他不以為意,正色道:「李將軍,若貧僧未曾料錯,明日黃昏時分,蒲昌海上當有風雨大至,湖心會有龍蛇飛起,這陣膽千萬要小心,不能出差錯,否錯將會一潰千里。」
李思裕眼中又是一亮,道:「是河!」但他馬上又皺起眉頭,道:「若羌河穿過石城鎮,應該不是。東北邊還有什麼河么?」
李思裕道:「好。」他頓了頓,又道:「讓馬繼忠帶著其餘人在此等候,我與真大師一同去。」他見幻真要說什麼,手一揚道:「真大師不必多說,此事關我于闐國威,伐訶豈有袖手旁觀之理。馬繼忠!」
幻真沉吟了一下,道:「那屍身很軟么?」
李思裕嚇了一大跳,扭頭看了看蒲昌海。此時的蒲昌海在暮色中平靜無波,只怕連大魚都沒一條,幻真說是會有龍蛇飛起,實在讓他想不出來那是幅什麼景象。他道:「那我們該怎麼辦?」

幻真喃喃道:「魚海太遠了,所以一定就是蒲昌海。」
但願少主看在自己劫獲公主有功,而九曜星折了近一半的分上,不至於對自己痛下殺手出氣。至少,現在還對少主忠心耿耿的已經不多了。雖然這樣想著,但宗利施心裏卻總是有些不安。
羅定風的夢雖然古怪,但說起來卻也簡單。他說他夢見自己趕著一群狼,手上拿著一朵鮮艷的桃花,狼后還跟著一群羊。突然到了一塊滿是煙囪的空地上,天空突然變黑。他抬頭看去,卻見天空中出現了一隻巨大的眼睛。這眼睛大得鋪滿天空,眼中流下淚水,成為一場大雨。雨點奇大無比,他想要躲閃,卻怎麼都躲閃不開。這時從那些煙囪背後突然又衝出許多妖獸,將他身後的狼群和羊群都撕成了碎片,鮮血紛飛,將他的腳黏在一處,又變成一艘小船。站在小船上,他這才發現手裡的桃花被雨水打上后,成了一枝枯枝,夢到這裏也便結束了。李思裕聽羅定風斷斷續續說著,聽得一頭霧水,實在不明所以。
他打了個哈哈,轉身走了出去,卻不曾看見幻真眼裡閃過一絲異光。像是有些感激,又像有些痛楚,幻真雙手合十,無聲地念了句什麼,轉身又向屋裡走去。
佛珠仍然透出隱隱的光華,當中卻放著一小堆細沙。這些沙子上面掃得平整如砥,東北一角的沙子卻有一小塊微微地滾落下來。
羅定風一張臉白得有如死灰,雙眼緊閉,喃喃地說著:「相迎不道遠,直至長風沙。」
李思裕聽他說不知道,不由一怔,道:「那怎麼辦?」
羅定風道:「是啊。」
「那屍身背上是不是用血寫著一個『梵』字?」
幻真嘆道:「這是移星法,借尸居餘氣移星換斗。那屍首生而不生,死而不死,移星法不解,再過兩三年還是這般。」他將手背到身後,又道:「羅押衙,你能行路了么?」
——《楞伽經》
李思裕哈哈一笑,道:「真大師,那我得去備點肉乾和酒了。」幻真只吃點麵餅和水,李思裕卻是離不得酒肉的。去蒲昌海的話要穿過沙漠。往東北走,頂多在七里屯還有點補給,只是七里屯比不得石城鎮,酒肉定沒有這裏的好。
宗利施哼了一聲,道:「少主疾傳,不得延誤。帶著她們走不快,你讓開了。」
李思裕拔出腰刀給他,聽幻真說是肅州龍家,詫道:「肅州?那不是歸義軍的地盤么?」
李思裕吃了一驚,道:「真大師,你要去哪裡?」
宗利施又是一怔。假如不是少主施法,他不明白為什麼那敵人不趁機下手。這種幻術極是厲害,方才自己已深陷其中,便是一個常人站在一邊,一刀也能將自己捅了。可是他知道鐵力話語不多,但言必有中,鐵力說不是少主,恐怕真箇不是了。他回頭看了看,設羅虞、文休他們還在後面。宗利施馭下極嚴,沒有招呼,他們也根本不敢上來。他沉吟了一下,高聲道:「是哪一路高人?龍宗利施在此。」
雖然讓設羅虞布置下去,宗利施仍然覺得不安。少主行蹤難道真的快到這等地步,竟然已經到了蒲昌海?他原本心急火燎,此時卻放慢了腳步。又走了一程,西風更緊,沙子被吹得漫天飛揚,卻也越來越濕潤,甚至已能聽得水波相激之聲。宗利施將手揚起,道:「等等。」
屋裡,羅定風仍靠在床上休息。他被救回來不久,元氣未復,方才又夢遊出去,現在極是疲憊。見幻真進來,他坐起來道:「大師,我到底遇到什麼了?」
樹枝在水面漂行極快,離蒲昌海東岸已經不到一里了。遠遠望去,看得到一線土黃色的岸影。當離岸還有丈許時,幻真將佛珠往臂上推了推,將身一縱,那根樹枝往水下一沉,他的人已騰空而起,落上了岸。
少主到底要做什麼?宗利施身為一族之主,此時卻舉棋不定。難道,還有別人會這曼荼羅四輪陣?他搖了搖頭。少主對自己說過,這門秘術是他家傳,除了少主再無旁人習得。也許,少主是因為和自己走岔了路,一怒之下才使出來的吧。少主喜怒無常,龍家其實並非他的子民,但在少主眼裡,卻無異於奴僕,平常便呼來喝去。一定是少主沒找到自己,大為惱怒。宗利施想著,不由苦笑起來。
這是焉耆龍家的九曜缽羅術。焉耆國教是小乘佛教,但周圍有不少摩尼教徒,因此龍家秘術向來便有摩尼教秘術的影子,這九矅缽羅術其實便是取摩尼教明王咒與密宗阿耆尼火天術雜糅而成。當白煙升到齊眉處時,突然像被一陣無形的狂風吹過,剎那間便消散得無https://read.99csw.com影無蹤。宗利施像是看到什麼鬼怪一般猛地躍起,向後退了幾步,眼裡已露出懼意,喃喃道:「曼荼羅四輪陣!」
幻真道:「是啊。那個滿是煙囪的地方,恐怕便是蒲昌海邊一個所在,而那些飛出來的妖獸就是對他們布下這圈套的妖人。」
沙子落下,漸漸地才重新看清眼前一切。方一觸目,宗利施又是倒吸一口涼氣,驚叫道:「無常刀!」
幻真知道這于闐國鎮國將軍年紀雖小,性子卻頗為堅定,有他一諾,當不會出意外。他要布的曼荼羅四輪陣會籠罩小半個蒲昌海,萬萬出不得半點差錯,因此交代得極是清楚。羅定風身中幻術,為了讓他引路又不得不帶他前來涉險,若是羅定風再因此受傷,幻真心中更是愧疚。交代得清楚了,他拿起地上一根樹枝,道:「此間一切便有勞李將軍了。但願我佛慈悲,聖天王洪福齊天,貧僧能帶公主安然回返。」
這話說得像是打機鋒,李思裕聽得茫茫然。他雖然不修法術,卻也知道幻真在用血咒,不敢再去打岔,只是看著幻真以指血塗著木板上的梵字。木板共有十九片,雖然每個梵字上都用鮮血點上一點,但要點十九個梵字,所耗鮮血也不少。他見幻真臉色越來越蒼白,道:「真大師,非要用你的血不可么?」
鐵力伏在地上好一陣,這才站起來,抹去嘴角的血沫,道:「龍王,這是……是……」他本來就說不清,現在舌頭又被咬傷,更說不清話了,一張臉憋得通紅。宗利施在他背心一拍,道:「是幻術。」
智度論有雲:「生死輪載人,諸煩惱浩業。大力自在轉,無人能禁止。」九曜曼荼羅已經布下,使出生死輪,那就是要以死相拼了。鐵力雖然說施法之人並非少主,但宗利施心中仍然有些懷疑,因此故意大聲說出。如果是少主的話,聽得自己要以死相拼,定然會現身出來的。
直到此時,他才鬆了口氣。在李思裕跟前他說得輕鬆,但自己知道此事極為兇險。龍家九曜星名聲並不甚大,但焉耆乃是千余年的古國,這門九曜移星術豈是易與。不過於闐精兵果然名不虛傳,這麼快就將曼荼羅四輪陣布成,現在就算龍家九曜星有多厲害,自己也可以與他們斗一斗。
曼荼羅四輪陣已經布成了。
幻真道:「多半如此。」
幻真遲疑了一下,道:「若將軍見到有一條紫色飛龍與別個妖獸相鬥,一旦這紫龍勢挫,便命人以利箭射向那妖獸。」
那是具屍體。這屍體的膚色一如生人,雙眼圓睜,臉上一副驚恐萬狀的樣子。幻真伸手將屍身周圍的沙子扒開,只見這屍首上身衣服已被撕成兩半,脊背皮膚上寫著一個「梵」字。字色暗紅,是以血寫成的。幻真臉上閃過一絲不忍,伸手撫到屍身面上,替他閉上了眼,喃喃道:「生暗生始,死冥死終。」
「挑三十個弟兄隨我與真大師前去迎接公主,你們在此等候。」
李思裕道:「難道這羅定風靠不住么?」
幻真正垂頭沉思,聽得李思裕的聲音,他抬起頭來道:「將軍,這羅押衙不是已經說了么?」
幻真道:「這是移……一種法術。妖人以尸居餘氣移星換斗,讓人不辨路徑,羅押衙定然早就走岔了路。他以為走的是石城鎮方向,其實一步步被引到蒲昌海去。」
宗利施冷冷一笑,道:「你在漢人中長大,不是學過漢人的兵法么?斬草必要除根。你讓她們留在此間,無人來救她們,那她們死得更慘。要是有人救了她們,死得慘的便是我龍家大小了。」
羅定風一怔,道:「後來的事我已全然記不得了。很古怪,我們是沙暴過後發現這屍首的,先前卻不見他跟著我們。可要是他已經死了幾日,那麼早該被晒乾了。」
風濤之聲,眾人也都聽得了。他們停下來,宗利施打量了四周一眼,不見有什麼人。他道:「你們在此等候,我先過去。」正要上前,鐵力忽然趕上來道:「龍王,我也去。」
他一共帶了三十個士兵。這些人都是精挑細選的精兵,不過他們都是于闐國土生的塞人,不像李思裕那樣漢話流利,頂多隻會一兩句,而幻真自己的于闐語也不甚流利。方才幻真與李思裕對話用的都是漢語,他們都聽不懂。聽得李思裕召喚,這些士兵連忙過來,一個隊官道:「將軍,請問有什麼吩咐?」
幻真道:「先去蒲昌海邊上再說吧。」
幻真道:「李將軍,你讓他們十九人每人帶一片木板,向四周出發,繞蒲昌海每隔一里便將木板插下,然後守衛于側,千萬不可讓木板倒地。」
他走到湖邊,將那根樹枝擲入水中,將身一縱,已踏了上去。蒲昌海雖是鹹湖,浮力比淡水要大一點,但這根樹枝也不甚大,放塊五六斤重的石頭都能讓它沉底。可幻真一個人踏上去,樹枝卻只略略沉下一點,箭也似向東北邊漂去。他去勢極速,一眨眼間,身影便已消失在湖面上的暮色之中。李思裕看得目瞪口呆,心中信心更是大增,忖道:「有真大師在,我定能帶回公主的。」
龍城是焉耆故老相傳的一個傳說。據說上古時焉耆本來便在蒲昌海,都城名叫龍城,城中有七寶,得天地之氣,當時的焉耆王乃是一代雄主,征伐四方,雄踞西域,後來卻荒淫無道,沉迷酒色。佛祖降世來到焉耆,向焉耆王化緣,結果焉耆王只給了一撮細鹽以示羞辱,佛祖震怒,天降暴雨,使得此地陸沉,七寶盡失,焉耆余部也只得西遷至魚海。這個故事只要是焉耆人,個個都聽過,等到焉耆為回鶻所滅,日趨式微,國人星散,這個傳說卻越傳越真,很多人都堅信只要找回七寶,焉耆必能重光,不少人都來此地尋訪,只是盡皆無功而返。宗利施對這個傳說也是深信不疑,曾帶人兩次來蒲昌海,可是此地風沙越來越大,連後來的樓蘭國都已消失,哪裡還找得到龍城的影蹤?少主也聽說過這個傳說,對那法力無邊的七寶極感興趣,也許,少主真的發現了龍城的入口吧?
鐵力拉過駱駝,忽然道:「不是少主。」
一到湖邊,幾乎所有人都吃了一驚。湖邊長了許多蘆葦,有一片蘆葦卻多已折斷。在這片蘆葦叢中,橫七豎八地躺著許多屍首,看身上衣著,大多正是歸義軍的軍服。一見這情景,李思裕倒吸一口涼氣,扭頭喝道:「你們幾個,快四處查看,足跡往哪個方向走了!」
羅定風一掌拍在床沿上,喝道:「原來是宗利施這混蛋!」但手掌剛拍上去,卻又一下收了回來。龍宗利施是現在龍家的宗主,可是龍家雖然對曹議金即位極是不滿,卻因為極是式微,從來不敢與歸義軍正面衝突,他們真敢下手么?他看向幻真,幻真似乎也猜到了他心中的猶豫,只是喃喃道:「只消找到公主,一切都真相大白了。」
「龍王。」
幻真知道李思裕定然會覺得自己能夠化身為龍神,他也不再多說,道:「將軍務必要切記此事。另外,」他看了看一邊端坐在地上的羅定風,小聲道:「羅押衙萬萬不可讓他踏出這些木圈之外。」
蒲昌海方圓有數百里,是這一帶的第二大湖,再往前走,樹木也多了起來,甚至還有些草皮。李思裕九九藏書讓一個士兵把羅定風扶到一匹駱駝上,加快速度前行。等他們抵達湖邊時,落日已有一半沉下,只有一點餘暉映紅了西邊的天空。
羅定風見他面色凝重,試探著道:「大師,我遇到的究竟是什麼人?」
李思裕道:「繞蒲昌海?那不是要圍幾十里地么?」
正走著,他突然感到一陣涼風吹來。這陣涼風略帶鹹味,吹上來令人神清氣爽,但宗利施卻不由一凜。
李思裕聽得羅定風並不是內奸,這才鬆了口氣,重重點點頭,道:「我領會得,真大師請放心。」
宗利施只覺天氣越來越熱,但眼前仍是黑茫茫一片,運足目力仍然只能看到十余丈外。
幻真是李聖天親自指定給李思裕的國師,有管教李思裕之責。不過李思裕是李聖天的堂弟,李聖天殺誰都不會殺到他的頭上,這話當然只是玩笑。李思裕雖然貴為宗室,對幻真這個與自己年齡相仿的國師卻是既尊敬又親近,他怎麼都不願讓幻真獨自涉險。他性子粗豪,言出必踐,幻真知道拗不過他,便點點頭道:「將軍願去,那也好。」
幻真點了點頭,道:「那便好。」
李思裕聽他說得鄭重,道:「以真大師手段,一定能的。真大師,你現在要去哪裡?坐我的五明駝去吧。」
羅定風心中一動,忖道:「這個于闐和尚對歸義軍形勢好熟。」原來西域有一古國焉耆,貞觀初年,玄奘法師入天竺求經,便曾經過此地,《大唐西域記》中的阿耆尼國便是焉耆。焉耆王族姓龍,本是漠北回鶻屬國,七十五年前,漠北回鶻左相安允合與柴革特勤欲篡當時回鶻可汗薩特勤之位,結果被薩特勤發覺,柴革及安允合反遭斬殺。結果回鶻右相掘羅勿怨憤薩特勤誅殺柴革及安允合,又舉兵叛亂,殺薩特勤可汗后立特勤為汗。偏生這時漠北連年大災,羊馬多死,結果回鶻相句錄末賀引黠戛斯兵十萬入國,殺回鶻可汗,直接導致了汗國的滅亡,余部南逃,引起西域大亂。其中龐特勤率一支回鶻殘部西遷,滅了焉耆。龍氏王率部眾東奔入肅州,以姓相稱,被稱為「龍家」,成為歸義軍治下的一個部落。龍家與歸義軍之間恩怨糾結,不過龍家勢力終究不大,縱然時不時不服歸義軍統轄,還是翻不起什麼大浪。羅定風沒想到這個于闐國的和尚居然一口便說得出歸義軍里一個小部落的名字,不由暗暗吃驚,道:「難道是龍家動的手?」
羅定風點了點頭,道:「是啊。」後來發生的事全然不記得了,但這事卻還記得,只是方才幻真明明已經問過了,他也不知為什麼還要再問一遍。
方才幻真和李思裕進來,羅定風總算明白他們正是于闐國的迎親使。可是公主和他帶來的同伴到底去了哪裡,自己身上發生了什麼,羅定風卻全然記不起來。而幻真問他做的這個夢卻問得極為詳細,更讓羅定風莫名其妙。
幻真抓起一把沙子嗅了嗅,起身向廢城中走去。湖邊早晚都會起風,即使有什麼痕迹,也早已被吹得一乾二淨。走在這廢城的街道上,一陣風吹過,有細小的沙子打在幻真的袈裟上,他突然間想起了羅定風昏迷中所念的那兩句詩:「相迎不道遠,直至長風沙。」他讀過這首《長干行》,知道長風沙其實是一個地名,可不知為什麼,他總覺得這兩句詩說的應該是這一片沙漠。
沙漠里的樹根扎得極深,那棵樹雖然死了,仍是直直不倒。李思裕也不在意,道:「好吧。」
宗利施見他被罵得垂頭不語,心知也罵得重了點,放緩了聲音道:「文休,先前那白眉狼前來攪局,多虧你才算不曾敗露。這幾個女子本不至死,只是少主已然震怒,若不及時趕去,只怕會更有波折。」
「不是少主?」
前面是一座倒塌了大半的大屋。這屋子有一半已被沙子埋起來了,他走到一個沙堆前伸手一拂。表層的沙子一下被拂去一片,赫然露出了一張臉。
幻真道:「所謂的桃花,無疑便是公主了……」他話未說完,李思裕眼中一亮,道:「那他夢見的狼就是護送的士兵,羊則是公主的那些隨從吧。」
幻真道:「正是。」他沒有再說什麼,走到邊上一株枯死的樹前。這棵樹有一人多高,他將短刀插入樹腰,雙手一錯,已將那棵枯樹劃了一道,伸手一推。這棵枯樹有碗口粗,但幻真這一刀已將外側割斷,只有樹心相連,一掌推去,樹榦登時倒地。他又割下一根粗些的樹枝,用腰刀削去樹皮。李思裕這把腰刀極是鋒利,刀鋒過處,木屑紛飛,眨眼間便已削出了七八塊二指寬的木片。幻真用刀尖在木片上刻了些梵文,沿著被扶下駱駝的羅定風身邊插了一圈,道:「李將軍,你看好羅押衙,他若是醒了也不要讓他走出這個圈。」
鐵力見宗利施突然如同中邪一般狂奔而去,大吃一驚,叫道:「龍王!」他口齒不清,叫也叫不響,心中卻風車般打轉,忖道:「這是怎麼回事?」只覺周圍越來越暗,方才還有些亮光,現在幾乎伸手不見五指,他的駱駝又不及宗利施的神駿,兩人本來並頭前行,現在卻已差了丈許。僅僅這丈許的距離,宗利施的身影越來越模糊,他心急如焚,雙手一按,人站在了駝背上,雙腳一蹬,便如一頭大鷹一樣衝天而起,牙齒剎那間咬破舌尖,猛地噴出一口血沫,喝道:「破!」
幻真跳下駱駝,走到那片蘆葦間。現在正是枯水期,蒲昌海比滿水期時要小很多,這片蘆葦有不少都已乾枯。幻真折下一枝看了看,又走了回來。這時李思裕也跳下駱駝,迎上前道:「真大師,有沒有發現公主?」
李思裕又是一驚,道:「沒有痕迹?不可能,他們難道是飛出去的?」他看了看幻真,幻真卻絲毫沒有異樣,道:「當然,他們是乘船走的。」
幻真道:「你還記得羅押衙說起他們先前曾發現一具屍首么?」
不管怎麼說,公主已在自己手上了。他解下水囊來喝了一口,抹了抹沾在虯髯上的水珠,又轉過頭看了看那輛裝飾華美的車子,心裏多少安定了些。雖然代價極大,但少主安排之事終究達成。將來少主雄霸西域,焉耆國也將重興有日。
眼看五趣生死輪已成,那旋風柱徑已達丈許,宗利施耳中忽然聽得一陣細細的聲響,如布帛撕裂一般。還不等他反應過來,便覺這五趣生死輪突然間失去控制,那道卷著沙子的風柱霍然從中裂開,就像以一把鋒利無比的巨刃劈破一根筷子。他與鐵力兩人同時受震,五趣生死輪已不能結成,兩人心中大驚,又同時向後躍出數尺。這道風柱剎那間便縮成一個大球懸在空中,又忽地落下,沙塵漫天飛揚。宗利施一把護住眼睛,驚得幾乎要失聲慘叫,但眼前全是沙子,什麼都看不清。
蒲昌海東西寬有四十余里,南北則有百余里。幻真踏在樹枝上御風而行,當漂過三十幾里時,天已將明。也恰在這時,他只覺腕上一緊,撩起袖子看了看,那二十顆伽楠香佛珠隱隱有些發亮。
他說著,頭又低了下去。李思裕還待說兩句狠話,卻見幻真神色有異,心中不禁一沉,忖道:「怎麼,連真大師都這般擔心?看來那些毛賊當真非同小可。」幻真年紀雖然不大,卻是于闐國紫衣九*九*藏*書僧之首,李聖天對他也極為尊崇。當初幻真獲賜紫衣時,李思裕親眼見過這個比自己大不了幾歲的僧人緩步從十幾個攔阻的武士中間走過,那些武士連他的衣角都碰不到。連幻真都有懼意的話,那些下手之人不知有多厲害了。
幻真一怔,雙手一錯,左手掌掩住右手背,兩手拇指勾在一處,餘四指伸直,結成了金剛炎印,口中喃喃道:「唵嗎呢叭咪吽。」
鐵力搖了搖頭,道:「天……黑得太長。」
正想著,忽覺眼前一花,宗利施吃了一驚,抬頭望去,卻發現周圍竟然明亮了許多,極目望去,前方的殘垣斷壁間赫然有一片殿宇現出,屋頂上鋪的,儘是金黃色的琉璃瓦,在旭日下更是金碧輝煌,不可逼視。
他的手剛拍到鐵力背心,鐵力面色登時恢復如常。他點了點頭,道:「龍王,當心。」
幻真搖了搖頭道:「屍身共有五十三具,但無一女子。」
羅定風忽地站了起來,道:「羅定風萬死不辭。」他受命護送公主,現在公主卻不知去向,沙州那是回不去了,唯一的生路便是找回公主來。不要說身上受傷並不太重,就算重得走不了,爬也得爬去的。
「布九曜曼荼羅。」

幻真只是淡淡道:「你中的是龍家九曜移星法。應該共有九具屍體,讓你們迷失方向。會這門法術的,只有焉耆龍氏。」

幻真道:「那是肅州龍家的九個好手。李將軍,請借腰刀一用。」
如果說方才還只是在懷疑,現在終於可以確認是龍家九曜星下的手,此地正是他們施法的所在。他推過些沙子,將屍身掩埋起來,將身一縱,躍上了牆頭。當年這裏多半是樓蘭王城,殘存的牆壁仍然又高又厚,比周圍都要高出一截。幻真褪下左臂上的佛珠放在斷牆上,雙手一錯,結成大蓮花印,口中喃喃道:「唵波喃摩羅濕婆羅數索。」
幻真說只要帶二十人去,李思裕生怕人手不夠,足尺加碼地加了十個。馬繼忠又行了個軍禮,道:「遵命。」等馬繼忠走了,李思裕拉了拉嘴角的一點髭鬚,微笑道:「真大師,你可別怪我僭越。我若不在真大師你跟前的話,只怕會亂來的。聖天大王知道了,恐怕你我的腦袋都要搬家。」
每當他打坐時心血來潮,心神不定的時候,念誦這段《般若波羅蜜多心經》便能讓心神安定。才念了個開頭,卻聽得前面的羅定風低低呻|吟了一聲,竟然從駱駝上摔了下來。
羅定風根本記不得來時之路了,幻真是給他下了定神咒,讓他處於半夢半醒之間,便能循來路回去。羅定風騎的駱駝極為馴順,見主人摔了下來,當即立定。駱駝多是串成一串,第一匹停了,後面幾匹也相繼停了下來。幻真不等自己的駱駝停穩,輕輕拍了拍駱駝頭頂,人在駱駝背上一按,身輕似燕,已飄了下來。他一個起落便到了羅定風身邊,扶起他道:「羅押衙,你怎麼樣了?」
向前走了一程,漸漸地,一些殘垣斷壁已能看得清楚了,這裏果然是蒲昌海東岸的樓蘭故城。宗利施腦海中忽地一閃,忖道:「少主……難道他發現了龍城?」
五趣生死輪捲起的沙子在千斤以上,如果他們仍在原地,這些沙子足以將他從頭至腳埋住。幸好他們及時脫出,只有零星沙子激起,蓋住了他們的腳面。
蒲昌海方圓足有數百里,岸邊水深一般卻不過齊腰,最深處也不過兩人多深。因為是鹹水,每年春季偶有牧人會來此放牧,到了夏天就都走了。現在已是初秋,周圍已無人跡。李思裕手搭涼棚,藉著餘暉望去,卻見水波浩渺,只能看到零星幾隻水鳥飛過。他嘆道:「真大師,你原來知道他們往哪個方向走了。」
宗利施騎在駱駝背上,突然感到一陣心悸。他們在蒲昌海一戰中雖然成功劫奪了歸義軍公主,但自己也損失慘重,龍家九曜星中金、木、土、羅睺四個拋屍蒲昌海邊。龍家勢力已大不如前,九曜星是他們僅存的好手,但此役損折近一半,宗利施心痛之極,無以言表。送親使羅定風文武雙全,是個極難對付的人物,蒲昌海一戰若不是他們陷入圈套,幾無還手之力,這才被九曜星徹底擊潰,但羅定風仍然逃出。雖然羅定風中了幻術,多半已死在沙漠上了,可沒見到他的屍身,總是讓他不安。
幻真淡淡一笑,道:「貧僧施法,自是用貧僧之血。」他知道李思裕要說什麼,若是說可以用旁人之血,他定會命令手下士兵割臂出血來塗字的。此時他已將十九塊木板都塗完了,又走到那截斷樹前。腰刀一揮,也不見他如何作勢,半截樹樁的樹皮已被剝去。他刀尖一劃,在這樹樁上刻了幾個梵字,在幾個字上都塗上了血,這才將刀還給李思裕道:「李將軍,請二十個人過來吧。」
幻真喃喃道:「不會錯了,是龍家九曜星。」
李思裕道:「真大師,你要做什麼?」
我的命運,也許真是受過詛咒吧。他想著,心中說不出的茫然。作為于闐紫衣九僧中最年輕的一個,平時無論在李聖天還是那些平民百姓面前,他都是一副青年得道的高僧大德模樣,只有在這種獨處之時,他才會覺得自己仍是一個人,並不是一個不食人間煙火的菩薩。
幻真走到床前,道:「羅押衙,你們曾發現過一具沙中的屍首,是吧?」
宗利施又看了看那輛車子,低聲道:「還有,讓莎美小心點,萬一少主真箇翻臉,至少我們手上還有這個還價的籌碼。」
另外三個人都站住了,那輛大車也應聲停下。宗利施翻身跳下駱駝,從懷裡摸出一把線香,在地上插了九根,用火鐮點著。
哪知他喊得雖響,仍然不見有人出來。宗利施哼了一聲,心道:「就算是少主,那也說不得了。」他從懷中摸出兩支線香,往地上一擲,與鐵力兩人相向而立,口中喃喃念誦。這兩支線香也一下燃盡,地面上卻是一黑一白兩道煙柱。此時風也不算太小,但這兩道煙柱卻如鐵鑄的一般筆直,紋絲不動。宗利施與鐵力兩人各自面對一道,在煙柱上一晃,「噗」一聲,這兩道煙柱暴長起尺許,糾結在一處,竟平地起了一道旋風。他們同時向後退去,那道旋風像是被一隻無形的巨手攪動,越升越高,也越來越粗,連地面沙子都吸了起來,正是三界生死輪。
羅定風伸出手臂曲了曲,道:「沒事了。」
羅定風醒過來后,已將後來的事忘個乾淨,但先前還在送親車隊里的事卻還記得。他說起他們曾在沙暴過後發現有一具死後不久的屍首,李思裕當時也不多想,此時幻真提起,他道:「這有關係么?」
幻真忽地又抬起頭,道:「李將軍,請你給貧僧二十個人。」
所謂三界,即是欲界、色|界、無色|界。蒲昌海邊風勢本來就大,三界生死輪得風勢之助,更是聲勢驚人。生死輪共有三層,在三界生死輪之上還有五趣生死輪。所謂五趣,就是地獄、餓鬼、畜生、人、天五境。一旦墜入五趣生死輪,便如經歷從天至地獄這五境。最後一重稱六道生死輪,若入此輪,便如六道輪迴,萬九-九-藏-書劫不復。只是宗利施與鐵力二人尚不足以發動六道生死輪,但就算五趣生死輪,想來少主也不敢直攫其鋒。
李思裕也不知道曼荼羅四輪陣是什麼,但聽名字就知道是幻真一種極厲害的密法。他點了點頭,將幻真的交代跟那些士兵說了。木牌共有十九塊,還剩一個士兵沒東西好拿,有點發愣,他正要問幻真,幻真在一邊指著那個木樁道:「這曼荼羅四輪陣還需一個陣膽,但要請這位將軍看著。」
他的聲音很響,設羅虞他們定然也已聽到。但等了一陣,仍然不見有什麼異樣,宗利施高聲道:「鐵力,生死輪。」
沙漠上的九點香火,自然微若螢火。宗利施雙手合十,喃喃念誦。在他的誦經聲中,香火急速燃盡,沙地上剩了九道白色煙火。這九道白煙像是凝結起來一般,筆直地豎在沙地上,便與那支線香一模一樣。宗利施手一揮,那九道煙柱如同九條活了的白色小蛇般絞到一處。
幻真淡淡一笑,道:「不必了,我要從水上過去。」
幻真道:「此間正因為雨水少,人們常盼著能下一場雨,羅押衙也不例外。他夢到雨,其實應該是指水,一大片水。」
好在曼荼羅四輪陣是自己的絕學,他們恐怕連這個名字都不知道,應該不會看出其中玄虛的。幻真默默地想著。
這一聲如綻春雷,宗利施本來跑在前面,忽覺眼前又是一花,那一片金碧輝煌的殿宇樓台頓時消失。他心底猛然叫道:「不對!」一把勒住了駱駝,回頭看去,卻見鐵力已落了下來,雙手按住地面,臉上露出痛苦之色。宗利施慌亂跳下駱駝,衝到鐵力跟前,道:「鐵力,你怎麼樣?」
東北方向,有七八個人正向這邊過來了。雖然高僧大德心無所動,幻真還是有些興奮。九曜星將送親使殺盡,看來自己也並非沒有損折。如果龍家九曜星都在,自己要取勝頗為艱難,既然那九人不全了,而且全無防備,那自己的勝機便又多了一分。可想到此番要大開殺戒,他的心頭總有些說不出來的痛楚。
「貧僧想請羅押衙引路,不知羅押衙的傷勢如何?」
遠遠望去,幾個黑點出現在了地平線上,正是宗利施一行。
李思裕驚道:「羅押衙夢見他領著那群狼和羊都被撕成碎片,難道……難道公主他們都已身遭不測?」
這時那些查看的士兵已回來了。他們一到李思裕跟前,便道:「將軍,周圍不見痕迹。」
幻真搖了搖頭,道:「他夢到的是一隻鋪天蓋地的眼睛,那應該不是河,而是一個海子。」
李思裕倒吸一口涼氣,道:「那麼那些妖人早有預謀了?」
方才他們施行生死輪的所在已成了一個四尺來高的沙丘,這沙丘正中卻有一道凹痕,恰是中分為二,正如被一把刀切過一般。而沿著這道凹痕,沙面上亦有一條筆直的痕迹直通向那些殘垣斷壁之間。宗利施話音剛落,從一堵斷壁後傳來一個人誦經之聲:「生老病死,輪轉無際。事與願違,憂悲為害。欲深禍重,瘡疣無外。三界皆苦,國有何賴。」
李思裕抱怨道:「他說的是什麼啊,不是黑雲暴雨,就是妖龍異獸,跟唱變文差不多。」變文就是佛門經卷的俗講。平民百姓多目不識丁,那些僧人為傳教,便將經文編成種種有趣的故事,或唱或念。于闐是佛國,中土釋門在此地甚多,李思裕學漢話時便是從聽變文入手的。羅定風的這個夢說來怪異詭奇,當真和他聽過的《目連變》一類差不多。
李思裕見他方才面色蒼白,此時又恢復如常,心中佩服,扭頭喝道:「你們快過來二十個。」
李思裕渾身一震,道:「蒲昌海!」
鐵力難得說出這麼長的一句話,說得也模模糊糊。但宗利施卻是一震,道:「你是說今天天亮得特別晚?」
九曜星正面與羅定風的送親使相抗的話,全然沒有勝算,因此要將他們引到蒲昌海畔。為了施行此計,便要用九具生屍來布下九曜移星法,但在沙漠中要找生屍實在繁難以及。宗利施不願妄殺平民,便殺了幾個沙盜施法,不料其中有一個便是白眉狼一夥中人。白眉狼身為盜匪,卻極有義氣,以為是歸義軍送親使殺了他伙中兄弟,不依不饒地緊追在後。羅定風非同等閑,若不是龍文休及時出手,兩下交談之下,只怕羅定風會看出破綻來。
「另外還曾經找到過別的屍首么?」
蒲昌海就是羅布泊,如今已乾涸,魚海尚在,便是現在新疆焉耆縣的博斯騰湖。阿爾金山以北一帶是沙漠邊緣,一般很是乾旱,蒲昌海是附近唯一的大湖,魚海遠在焉耆,羅定風不可能會到那麼遠的地方去。
鐵力有些猶豫地道:「龍王,天。」
幻真看著他,道:「肅州龍家現在與歸義軍如何?」

他轉身向那輛車走去,眼裡卻閃過一絲殺氣。一個背著陌刀的少年見他神色有異,忽地搶到他跟前,道:「龍王!」
只是,此番恐怕不得不開殺戒了。一想到這,幻真的心裏就有種說不出來的痛楚。他將右手舉到胸前,默默地念著經文。
少主的法術實在太驚人了!他暗自咋舌。雖然他並不知道曼荼羅四輪陣威力到底有多大,但走到現在仍然如同走在漫漫長夜裡。不過他心裏卻越來越興奮,少主如此神通廣大,重霸西域看來不難,焉耆重興必將指日可待。
從石城鎮到蒲昌海,足足有三百余里。幻真他們走得極快,日夜兼程地行進,但抵達蒲昌海南岸時仍然是第二天的黃昏了。離開石城鎮向東北行進,就是一望無際的沙漠。可是到了這裏,吹來的風裡隱隱卻有點濕鹹的氣息。
龍文休已不敢再說。宗利施拍拍他的肩,道:「文休,你也不要再多想了。世事無兩全,等回去后,給她們做一台超度法事吧。」
幻真道:「這裏快到羅押衙他們先前中伏的所在了,羅押衙所中幻術又已發作。」
鐵力口舌不便,耳目卻更勝常人。宗利施見他一臉凝重,點點頭道:「好吧。」鐵力是九曜星中的水曜星,在蒲昌海邊更能一展所長,帶著他確是比旁人更勝一籌。
如果龍家願意服輸的話,還是讓他們去吧,惡人也有活下去的權利,就算這些惡人曾殺人如麻。幻真拿起那串佛珠套回腕上,抬頭望向東北面。佛珠一拿走,那堆沙堆登時散開,成為一攤。
馬繼忠是此番帶來的一個偏將。聞聽鎮國將軍傳喚,他馬上跑過來,行了個軍禮道:「將軍有何吩咐?」
隨著他的咒語,那串伽楠佛珠上光華更盛,一顆顆幾乎如琉璃一般。
李思裕眼一下又睜圓了,怒道:「這是什麼人?竟敢與我于闐作對,嫌命長么?」
幻真道:「不必全部圍住。」他伸手在沙地上畫了一個圈,約略是蒲昌海的模樣,又在四周點了幾個點,道:「讓他們在這些地方等候便是。這些木牌上的血痕一旦消失,便可回來了。那妖人妖法厲害,貧僧只得以曼荼羅四輪陣來對付他。」
蒲昌海就在前方了。幻真想著,左手不自覺地將臂上那串伽楠香念珠退到腕上,慢慢地撥動,嘴裏默默地念誦著玄奘大師所譯的《般若波羅蜜多心經》:「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照見五蘊皆空,度九*九*藏*書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識,亦復如是。」
他話沒說完,但設羅虞已然明白。設羅虞也知道少主脾氣很壞,氣頭上是不管三七二十一的。如果少主真箇有不善之心,用這九曜曼荼羅,至少還有一拼之力。他點了點頭,道:「設羅虞明白。」
只是,少主為什麼還沒有過來?宗利施記得少主交代過他會前來接應,照理也該到了,可是已經走了這一程,卻根本沒見過一個人影。
李思裕看了看幻真身上的紫袍,眼中發亮,道:「好,一言為定!」等他們一走,他湊到幻真跟前小聲道,「真大師,原來你是龍神化身啊。」
李思裕掩上門,嘆道:「真大師,難道真的沒辦法了么?」幻真說羅定風縱然想不出來,但做夢卻可能夢見。方才羅定風醒過來后,一時間還不知自己身在何處,仍是驚慌失措。等幻真跟他說清了,他總算明白過來自己已在石城鎮。這羅定風身體強健,受傷其實不重,但神情恍惚,只記得護送公主前往于闐之事,後來為何獨自出現在沙漠上,卻什麼都說不出來。當幻真問他方才做了個什麼夢,李思裕大為期待,哪知一聽之下,羅定風說的這個夢惝恍迷離,哪是實事,不禁大失所望。
一個聲音打斷了宗利施的思緒,他抬起頭,道:「鐵力,怎麼了?」
李思裕沉思了一會兒,道:「可是,那些煙囪又是什麼?還有天上的眼睛,說有大雨傾盆。這裏一年也下不了幾場雨,這幾天根本就沒下過。」
此時幻真已將木板削成,運刀在木板上刻著「梵」字。這些木板每塊都有二尺許,厚有半寸,「梵」字都刻在上半。他刻完最後一片,忽地將左手食指放在口中咬破指尖,將血塗在那些「梵」字上,道:「既有去路,自有來路。」
曼荼羅在梵文中為「道場」之意。幻真以二十人布陣,四人在內,十六人在外,布的乃是內外雙四輪陣。龍家九曜移星大法能讓人不知不覺地迷失方向,但曼荼羅四輪陣正可以反制九矅移星法。這些人得手后定然急急趕路,遭到曼荼羅四輪陣反制后,就會原路返回,走得越快,回來得更快。如果估計沒錯的話,大概兩個時辰后這些人就會回到這裏了。
李思裕道:「可是蒲昌海並不是這條道上的,他們為什麼要繞這般一個圈子?」
龍文休卻仍不讓開,頭上已儘是汗,道:「可是……可是,把她們放在這裏也就是了……」
鐵力重重地點了點頭。現在的天空仍是漆黑一片,只有隱隱透出的一點亮光,宗利施一直在想著蒲昌海畔那一場惡戰,也根本沒注意今天天亮得是早是晚。可是他知道鐵力話雖少,卻言必有中,不能等閑視之。他點了點頭,道:「停下來。」
這個叫文休的少年,赫然便是歸義軍號稱風虎雲龍四陌刀之一的謝文龍。他身上還穿著歸義軍的軍服,只是上面沾著些血跡。宗利施一喝,他有些膽怯,卻仍是道:「龍王,你說過不殺她們的。」
他剛把沾在衣上的一點餅屑也撮起來放進嘴裏時,眼角掃到了那串佛珠,忽地精神一振。
是龍城!他心頭一陣狂喜,重重打了胯|下的駱駝一鞭。那匹駱駝負痛,快步向前跑去。
這是六字蓮花珠真言。金剛炎印又稱火院界印,此印一出,便能以無明火在四方結界,魔障皆不能入。幻真知羅定風定是到了先前中幻術的所在,以至於受到感應。他以金剛炎印護住羅定風心智,羅定風臉上的痛苦之色這才稍減,但仍是雙眼緊閉,昏迷不醒。
宗利施低聲道:「少主到此時仍然不解曼荼羅四輪陣,只怕……」
正想著,那邊看護著羅定風的士兵忽然叫道:「將軍,這羅押衙醒了!」
九曜就是日月金木水火土七星再加羅睺、計都二隱星。與中原不同,西域一帶稱日曜為蜜,月曜為莫,火曜為雲漢,水曜為咥,木曜為鶻勿,金曜為那歇,土曜則是枳院。龍家秘術,都是以此九曜為根本。九曜曼荼羅是龍家至高秘術,九人合一,威力極大,在蒲昌海邊正是以此術將歸義軍送親使一網打盡。現在雖然只剩了五人,此術一出仍是非同小可。只是九曜曼荼羅布陣不易,設羅虞不知宗利施為什麼這時候要布九曜曼荼羅,略一遲疑,道:「龍王,有意外么?」
幻真搖了搖頭,道:「羅押衙身中幻術,此時被我以降三世明王咒鎮住,一旦他踏出咒圈,就會凶多吉少。」
難道少主要滅了自己的口么?宗利施一瞬間有了這種念頭,但馬上便又拋在腦後。少主並非剛愎自用之人,又在用人之際,龍家對他忠心耿耿,少主自也知道。也許是因為自己耽擱了行程而惱羞成怒吧,畢竟為了追擊逃竄的羅定風,耽誤了大半天時間。他心中忐忑不安,怎麼都拿不定主意,不自覺地又看向那輛車。
這裏離蒲昌海已不過一兩里路了。遠遠望去,隱約可以看見蒸騰起來的水汽。李思裕喃喃道:「那該怎麼辦?」
幻真搖了搖頭,道:「貧僧也不知。」他嘴上說著,手上仍是不停,腰刀斬去那樹榦上的旁枝后又從中剖開。「啪」一聲,樹榦一分為二,切口極是光滑,便是用利鋸來鋸也沒這麼快。他運刀如風,又削出了十幾片木板,用刀尖在木板上削著。
宗利施也並非嗜殺成性之人。現在要殺了公主那幾個侍女,他其實心中也甚不好受。只是少主的震怒更不好受,兩害擇其輕,也只能怪那幾個侍女命不好吧。
幻真說著,將左手攤開,右手手指在掌心畫了幾筆。羅定風道:「這個可沒去看。我們發現了那具屍首后,就又將他埋了。」
「去蒲昌海。」
如工幻師依草木瓦石作種種幻,起一切眾生若干形色。
岸上,是一些掩埋在沙子里的斷垣殘壁,這裏曾是漢時西域樓蘭國的故城。只是這個曾經頗為繁華的小國在東晉時便已消失無跡,只剩下這些殘破的屋宇了。
歸義軍公主遠嫁於闐,當然也有妾媵。聽得沒有女子,李思裕這才暗中鬆了口氣,心道:「還好還好。」他對幻真深信不疑,只要公主未死,有幻真在,定然能安全救回來。他道:「是什麼人下的手?」
李思裕怔了怔,道:「那是什麼?」
幻真坐在牆頭,喝了口水,將最後一塊干餅吞了下去。西域一帶氣候乾燥,干餅久藏不壞,可味道卻實在不怎麼樣。只是身為僧侶,人倫大欲都已斷絕,這點口腹之慾對幻真來說當然早已蕩然無存。太陽已升至中天,初秋的沙漠便如火燒一般熱,但幻真身上卻連一滴汗都沒有。
龍文休再說不出話來。他母親是漢人,自己又在歸義軍中數年,旁人也不知他實是焉耆人,他自己有時都只當自己是漢家兒謝文龍了。可不管如何,他終究是龍家子弟,而宗利施是龍家之王,也是他的長輩。當初宗利施要他行事時,他雖然答應了,卻向宗利施求情,要他至少放過公主那幾個侍女。沒想到她們逃得一時,卻逃不了一世,他見宗利施眼露凶光,便知龍王定是起了殺意,不顧一切便來攔阻。可是被宗利施聲色俱厲地一通呵斥,他哪裡還敢多嘴。
宗利施見這少年攔路,喝道:「文休,你要做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