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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長風沙 破魔章

第一卷 長風沙

破魔章

龍文休的陌刀術甚強,就算以三對一比試,那三個于闐士兵都未必是他對手,更何況失了先機。陌刀一揮而過,兩個士兵頭顱被砍下,另一個士兵閃了一閃,肩頭卻被砍去一片,登時血流如注,痛得摔在地上。龍文休淡淡一笑,大踏步走上前,正待再補一刀,耳邊忽然聽得一聲厲喝:「阿龍!」
他剛說「不行」,卻聽得鐵力悶悶地哼了一聲,一口血已噴了出來。幻真雖中了他的九曜虛空藏,卻尚可支撐,可鐵力撐到現在,卻當真是不行了。
咒聲剛落,湖面上忽地騰起一圈烈焰。水火不容,九曜星中的陀波朗是火曜星,但他的法術在水上就要打個折扣,宗利施也沒想到幻真在水面也能布下火陣,他逃得勢頭太猛,一下沖入了這火圈中。哪知人入火圈,卻毫無痛楚,他呆了呆,馬上省悟道:「原來是幻術。」只是沒等他慶幸,腳下一空,人直落了下來,卻是九曜屍毗術沖入火圈,已被攻破。
李思裕一怔。先前幻真只說不能讓羅定風出這個圈子,他也不知出了會不會死,心道:「這羅押衙不信,嚇嚇他也好。」便道:「是啊,一旦出了圈子,你周身血管都將爆裂而死。」
他們走到龍文休身邊,見公主臉上平靜紅潤,應該沒事,都放下心來。那會說兩句漢話的士兵轉向龍文休,道:「于闐聖天王,我們……」他話剛說得半句,卻見那歸義軍忽地將腳一掃,一片沙子被踢了起來,眼裡都被迷了。他怔了怔,心道:「這位將軍要做什麼?」還不曾回過神來,一把陌刀已砍到了他頭頸里。
李思裕見羅定風心神不定,別個士兵漢話說得不流利,也沒什麼好與他搭話的,便在一邊撿了塊石頭坐下,與羅定風閑聊。他辯才無礙,談鋒甚健,天南地北說個不住,倒是不覺得乏。說到夜深,實在撐不住了,這才倒頭睡去。
那是一道極為陰寒之氣。事出突然,幻真根本沒料到會有這等變故,右手繞了個圈,已從腋下向後拍出。「砰」一聲響,卻覺掌心像有一根冰柱刺入,寒氣逼人,身後有個女子一聲尖叫。他吃了一驚,回頭看去,只見空中有個纖小的身影正風車也似打轉,不時有點點鮮血飛濺而出。
他以為宗利施喝足了水,定然已半死不活,哪知宗利施忽地一翻身,從腰間拔出一柄短刀,獰笑道:「妖僧,死吧!」一刀刺向幻真前心。這一刀出手極快,幻真全無防備,身子一側,讓過前心,刀尖一下刺入了他的左肩。宗利施見一刀未中要害,拔出短刀又要刺來。恰在這時,一道白光電射而至,正中宗利施左太陽穴上,卻是一支白玉短箭。這箭不長,但正中要害,宗利施登時斃命,翻身落入蒲昌海中,水面上泛起幾道血絲。幻真呆了呆,抬頭看去,卻見前面有兩隻木筏,當先一個虯髯少年將軍手中拿了一把碧綠玉弩,正是李思裕。
蒲昌海上,水波正一浪浪打上岸來。李思裕打了個哈欠,道:「起風了吧。」
李思裕點點頭,道:「是啊,真大師說你身中幻術,此地又是妖人施法所在,一旦出了這木圈,所受妖人幻術便會發作。」
鐵力止住眾人下沉之勢,見幻真已將公主奪走,右手在水皮上一劃,喝道:「破!」話音剛落,水面忽地又有洪波湧起,凝成五頭獅形,正將他五人托在水面上,急速向幻真追去。鐵力功底不淺,只是一身化五,這五頭湖水化成的獅子都不甚大,只能剛好踩住而已,比幻真那條托住一人一車的水龍不知要小多少倍了。可是幻真雖然還帶著一輛沉重之極的大車,那五獅卻依然落在後面,怎麼都追不上。
宗利施見鐵力仍有餘力,心中甚是感激。鐵力迫出剩餘精力,已是有死無生,他還要這般施法,那死期更是近了。不管如何,鐵力死也要死得值得。宗利施想著,道:「鐵力,追上他!」
幻真擺脫了設羅虞的不空罥索,忽地一長身,那條水龍又衝天而起,又如先前那樣越空而出。哪知水龍剛起身,卻聽一邊有人喝道:「寶生如來法印,中!」一道火光沖撲而至。這片火光便如一把長刀直劈,幻真正馭使水龍升起,火刀掠過,立時將水龍從中斬為兩段,幻真在前端,公主的大車卻在後端。
難道是幻真在與敵人相鬥?李思裕站起來極目向蒲昌海望去。蒲昌海南北有一百余里,東西也有四十余里,從這裏望去,水天相接,直如浩渺無際,也看不出有什麼。他正要說沒什麼異樣,一邊一個士兵驚叫道:「將軍,這個字亮了!」
幻真見那人帶著公主逃去,宗利施卻仍然擋在面前,不由一陣茫然。現在就算用那二十個士兵的性命為代價擊潰宗利施也已晚了,龍文休法力低微,卻是生力軍,讓他上了岸,就再也攔不住他了。
宗利施喝道:「和尚,宗利施不耐煩聽你聒噪,布陣!」生死輪雖已被破,但九曜曼荼羅還在,九曜星五人齊上,已足以發動六道生死輪。他見幻真仍在上前,心中已生懼意,伸手從懷中探出六支線香,往面前一擲,厲聲喝道:「一生一死,無終無始,輪轉不息。」
他話未說完,羅定風忽然「哇」一聲,一口鮮血猛地噴了出來。龍文休全無防備,被噴得滿頭都是,眼中濺進了鮮血,面前已看不清了。他大吃一驚,揮起陌刀便要護住前心,忽覺腳下一緊,人猛地撲倒在地,卻是剩下那于闐士兵突然抱住他雙腿。那士兵肩頭被龍文休砍落一塊,已是奄奄一息,但死前發力竟是大得異乎尋常,龍文休竟被他拖倒在地。他大驚失色,揮起陌刀正待向身後砍去,后心突然一疼,卻是羅定風用腰刀一刀捅進了他背心裏。
設羅虞是九曜星中的計都星,他最為精通的便是幻術。陀波朗和宗利施乍看之下,都不曾看仔細,設羅虞卻看得清楚,那個幻真的影子雖然越來越遠,但身下水波不動,顯然是種幻術。他見宗利施作勢便要追去,知他已是上當,急得叫了起來。宗利施剛要衝出,聽得設羅虞的話扭過頭來,恰在這時,又是「嘩」一陣水響,一道極薄水牆倒了下來,從中衝出一個人影,正是馭使水龍的幻真。
他聲音也不響,但宗利施卻如遭雷擊,忽然驚醒。接過腰刀,他想起自己方才險些便要自殺,不禁暗叫僥倖,心道:「幸虧還有鐵力在。」定睛看去,卻見從一堵頹壞的高牆后,一個身穿紫色袈裟的僧人走了出來。
九曜屍毗術再次被破,宗利施已無新喪死屍可以施法。他原本立在水龍之上,水龍一垮,他的人也直摔下來,「砰」一聲重重摔進了蒲昌海。
宗利施見這四個九曜虛空藏被幻真輕輕巧巧擋住,腳下一軟,喉中險些吐出血來,心道:「這妖僧到底有多大神通?」他生怕幻真看出自己已無力再戰,也不敢上前,只在外圍遊走,倒是盼著水牆多持續一會兒,能讓自己多恢復幾分精力。
此時的鐵力已到了油枯燈盡之時。他以五指插入胸口,一分分榨出餘力,可是一身化五極為耗神,他再也堅持不下去。聽得宗利施的叫聲,他左手五指向胸口又插入深了些,隨著一陣劇痛傳遍全身,右手在水面上一按,一條水龍赫然凸出水面,將四人托住。
他原本一直端坐於水龍之上,此時忽地站起身來,腰部以下陷入水中,一個身體便如這水龍頭上的一隻獨角。隨著他站起來,那條水龍猛地衝起丈許高,直如飛龍夭矯在天,竟從宗利施頭頂飛過。龍家諸人沒想到幻真還有這一手,齊聲驚呼,幻真卻已衝破包圍,向南邊衝出三四丈遠。
陀波朗現在有一隻耳朵已沒入水中了,他只有仰起臉才能呼吸。聽得宗利施的話,他大聲道:「龍王放心,陀波朗的性命交給龍王。」
龍文休的手頓住了。羅定風騎著一匹駱駝,就站在十餘步遠的地方。那天送親使中了宗利施之計,蒲昌海邊全軍覆沒,羅定風本人雖然逃走,但他身邊既無食水,在午後的沙漠上只怕連半天都待不住,龍文休只道他定然是死了,沒想到居然會在此地出現。他喃喃道:「羅押衙。」
幻真說著,又踏上一步。此時風沙漸起,他緩步向前,直如御風而行,瀟洒至極。宗利施只覺像有一股無形的壓力直迫上來,他又退了一步,忽地將二指伸入嘴裏,打了聲忽哨。身後設羅虞諸人聽得龍王召喚,登時齊齊上前。
龍文休向著幻真的水龍連劈幾刀,卻只是劈九_九_藏_書出一些水珠而已,心中亦是驚慌,聽得龍王召呼,他腳一蹬,衝到宗利施邊上,道:「龍王……」宗利施不等他再說,將公主向他一拋,叫道:「接著!」
這是九曜虛空藏。在水面上他催不動九曜曼荼羅,只能用這種一人便可發出的法術。少主命令他們不得傷害公主,因此幻真帶著公主自己固然受拖累,宗利施亦是投鼠忌器。可眼下再不使用,等幻真將公主送上了岸,騰出手來的話,那自己便再無勝算。到了此時,宗利施必須孤注一擲,就算傷了公主也在所不惜了。
幻真中了宗利施的九曜虛空藏,雖然以大樂金剛薩埵咒強行壓下,卻覺得胸腹間已甚是滯澀,真氣不能與先前一般流動。他先前因一念之慈未曾以無常刀傷人,現在卻非他願不願傷人了,而是自己還有無性命將公主送到岸上。他滅了公主車上的火勢,正待再衝出龍家眾人包圍,迎面又是四個煙球飛來。這四個煙球將他去路盡數封死,冰揭羅天童子護身咒擋不住那麼多,若自己躲閃的話,說不定會擊中公主的大車。他咬了咬牙,左右手一錯,雙手在身下水龍頭上一拍,身周立時騰起一道水牆,那四個煙球同時擊上水牆,水花四濺,沒一個穿透。
龍家秘術,頗有一些旁門左道,像他們那一路九曜移星法,要藉助尸居餘氣方能移星換斗,這路屍毗術全稱九曜屍毗移魂術,是龍家九曜秘術中的禁術,其實是以新死人屍作為施法之物,純是邪法了。鐵力一中此法,身體已成行屍走肉,等如宗利施的一條手臂了。設羅虞在宗利施身後,只是站在他後面的陀波朗也隨時可能受到屍毗術侵蝕,變成鐵力一般的行屍走肉。他見龍王居然使出此術,不由大吃一驚,宗利施卻不多說,喝道:「起!」他將身一縱,身下那水龍忽地探出水面。原本四人站在水龍背上,如此一來四人成了頭腳相接,陀波朗有半個身子沉入水中,最後面的鐵力更是渾身都沒入了水裡,四人已連成一條長龍,向幻真直撲過去。
那是火曜星龍陀波朗的九曜阿嚕迦。寶生如來乃是曼荼羅五智如來中第三位,屬南方丙丁火,陀波朗在九曜星中功底並不算最深,但他心思甚是機敏,見設羅虞的九曜不空罥索未能見功,心知斬斷前後都沒什麼用,索性發個狠,攔腰斬去。而幻真所用乃是水幻術,正被他的九曜阿嚕迦所克制。
所謂六道,亦稱六趣,較五趣只多得阿修羅這一道。阿修羅乃八部眾之一,亦稱非天、無善神,佛經中謂此眾好鬥,每每與帝釋交戰,不死不休,後人每每以「修羅道」、「修羅場」來形容戰場慘狀。六道生死輪雖較五趣生死輪多此一道,威力卻大了一倍有餘。他怕幻真又以無常刀來破法,因此施法極速,想打他個措手不及。
設羅虞生怕龍王接下來會說出「把命給我」一類的話,但要逃又不敢,忽地身上又是一重,兩腿已沒入水中。只消再沉下一些,他亦將沒頂,登時嚇得魂飛魄散,卻見眼前有個黑影一閃,正是那輛公主的大車,靈機一動,叫道:「龍王,快走!」
那女子是九曜星中的月曜星龍莎美。九曜星中,唯此一個女子,她一直都藏身在車中。幻真以四輪輪轉術奪走大車,根本沒想到還有這般一個女子。龍莎美見幻真馭使水龍疾馳,龍王諸人根本追趕不及,咬了咬牙,從車中撲出來的想要施以暗算。但交手之下,她的純陰之氣卻不敵幻真純陽之氣,雙掌一交,高下立判,已然受了重傷。龍莎美欺幻真孤身一人,卻不知幻真這曼荼羅四輪陣實是以二十個身強力壯的士兵布成,那二十人精血盡歸幻真馭使,龍莎美本身就遠不及幻真,哪裡還抵得住那二十人之力,只一掌就被震得五臟移位。只是龍莎美雖是女子,亦有龍家不達目的誓不罷休之勢,就算不敵還是不顧一切地撲來。她被幻真一掌擊傷,在空中打了個轉,口中已吐出血來,卻仍是作勢撲下。幻真端坐水龍之上,若是躲避,那輛大車便要沉到水底。公主至今一聲不吭,定然被龍家之人打昏了,蒲昌海雖然並不深,這裏也有一人多深,一旦掉落水中,定然凶多吉少。幻真雖然不懼龍莎美暗算,卻苦於動彈不得,只能老老實實地一掌掌接下去。待接到第三掌,龍莎美氣息一滯,已無法再懸停空中,第四掌甫一交手,她只覺前心像有一個極大的鐵鎚打來,「砰」一聲,口中又吐出一大口鮮血,身體卻被震得直飛出去。
無論如何都要將公主奪回。宗利施盯著前面的幻真,心裏這樣想著。幻真的速度較先前已慢了些,但比他們仍然要快許多。如果這般硬追,就算鐵力還能支撐,也終究追不上的。他扭頭看去,只見鐵力一張臉已紅得彷彿隨時都會迸出血來,他心中一動,喝道:「鐵力,你的命給我吧。」
李思裕打了個哈哈道:「真大師神通廣大,妖人當然不是他的對手,不用擔心。」他說得嘴響,心中卻隱隱有些不安。幻真先前也說過,一旦紫龍失勢,要自己幫忙的,顯然也並沒有必勝的把握。他看了看那棵斷樹邊仍然昏迷不醒的士兵,心裏七上八下地拿不定主意。
龍莎美是宗利施的侄女,宗利施怎麼也不忍心見這個侄女被活活淹死。龍文休並非九曜星中人物,法術雖然不強,卻也會些水曜術,勉強也可馭使幻獸,讓他去救人倒最為合適。龍文休應聲向龍莎美衝去,只是龍莎美墜落之勢極快,看來是接不住的。眼看龍莎美就要落入水中,湖面上忽地有一道水柱冒出,如長蛇般盤成一團,托住了龍莎美。龍文休此時已衝到近前,一把攬住龍莎美,心道:「鐵力大哥的本事果然了得。」鐵力一身化五,已幻出這五匹幻獸,沒想到還有餘力幻出水蛇來救龍莎美,好生讓他佩服。但剛抱住龍莎美,卻覺她身子發冷,氣息全無,已是死了。
鐵力此時連嘴都不敢張了。他只要一張嘴,一腔血就會直噴出來。他點點頭,右手一揮,水龍帶著四人追去。他們的法術都不及幻真,原本能與幻真周旋,靠的是一分為四,分進合擊,讓幻真首尾不能相顧。此時四人聚在一處,鐵力幻出的水龍又較幻真化出的短了一截,威力反而不如先前,只是宗利施已無暇顧及這些了。
龍文休帶著公主上了岸,身上已儘是泥水,好在公主安然無恙。他將公主放在一塊乾淨沙地上,回頭望去,龍王與幻真以幻獸相鬥的身影卻已看不見了。他正自一怔,卻聽得身後有人高聲喊叫,正是那三個于闐士兵。這三個士兵中只有一個會說幾句夾生漢話,龍文休聽不懂,一邊過來一邊胡亂大聲道:「于闐,我們,公主。」
龍文休法術不強,武功卻著實不錯,在歸義軍里年紀輕輕便能與羅定風並稱,這一刀直如閃電下擊。幻真心思都在宗利施身上,也沒想到身後會有人暗算,他長吸一口氣,身下水龍忽然又伸長了四五尺,龍文休這一刀正劈在水龍之上。揮刀斷水,哪裡斬得斷,龍文休以金剛大力猛撲,卻撲了個空。他不肯罷休,還要再追擊,但幻真已沖向宗利施。

所謂夢幻泡影,其實就是一道極薄的水牆。這道水牆薄如蟬翼,根本擋不住什麼,卻如一面極大的鏡子般將人影折射到遠處。雖然夢幻泡影也不能持久,只是幻真要的就是這稍縱即逝的一線之機。趁著宗利施略一分神,幻真已帶著大車風馳電掣般掠過了他的身邊。
設羅虞是九曜星中的計都星。計都即是彗星,他這九曜不空罥索雖是無形無質,卻如附骨之蛆,但幻真身下卻是湖水化成的長龍,削掉一截又長出一截,他這門奇術竟是全然無功。
那是龍文休。先前龍文休將龍莎美的屍身放到岸邊,轉身再追過來,已落後了半里地。他也學過一些水曜術,但功底不深,在後面越拉越遠,好不容易追上來,宗利施又以九曜屍毗術與幻真惡鬥,方圓十余丈儘是大浪,他只能在外圍遊走,根本無法近前,直到此時方才看清,見龍王轉身欲逃,幻真又要追下去,他抽出背後陌刀,一躍而起,向幻真劈去。
「這個字有亮光了。」
宗利施已有對設羅虞施屍毗術之念了,手中又摸出一支線香,忽然聽得設羅虞一聲大叫,還不明白怎麼一回事,眼read.99csw.com角往下一掃,卻見設羅虞手上抱著一個人,正是公主,不由大喜過望,藉著與幻真一撞之力急速後退。原來設羅虞知道宗利施就算鬥法不敵,亦不肯放棄,自己遲早會步上陀波朗的後塵。他的九曜不空罥索威力雖然不大,卻善能循隙而入,此時已有半個身子沒入了水中,卻一直盯著幻真那條紫身所帶著的大車。幻真在水龍上與宗利施惡鬥,不免對下面有照應不到之處,他等到兩條水龍相交之際,突然發出九曜不空罥索,一把纏住了車中熟睡著的公主。兩條幻獸|交錯之時極為短暫,稍縱即逝,設羅虞能抓到這一線之機,亦非弱者。
幻真神色已極是委頓,喃喃道:「那人……那人不是歸義軍,是龍家之人啊!」
此時,蒲昌海上那兩條纏鬥不休的水龍正飛快地向南岸靠過來,恐怕用不了半個時辰就要到岸邊了。
宗利施見走出來的是個紫衣少年僧人,心頭不禁又是一沉。紫衣袈裟,向是皇室御賜,故晚唐名詩人鄭谷有「愛僧不愛紫衣僧」句。這少年僧人法力高強,歸義軍中並無這等人物,八成便是于闐國來的。他一直以為是少主施法,沒想到卻是此人,到了這時便後悔也已來不及。他喝道:「妖僧,你究竟是什麼人?」

李思裕笑了笑,道:「真大師放心,那個歸義軍的弟兄已將公主救上岸來,我留了三個人在岸上接應。」有個歸義軍士兵抱著公主向岸邊而來,他也看得清楚,只道那是幻真救回來的幫手。原本應該去接應公主,可是李思裕擔憂幻真安危,岸上一共還有十個士兵,他帶了七個乘木筏過來,其餘三人讓他們去接應公主。公主已然脫險,想來三個人也已足夠。哪知他話音剛落,幻真忽然一口血直噴出來。李思裕嚇了一大跳,叫道:「真大師!真大師!」
謝文龍是如何躲過妖人伏擊的?羅定風心中有些詫異。邊上那三個于闐士兵見公主上岸離這兒還有點遠,其中一個會說點漢話道:「羅押衙,你等。」對另兩個士兵道:「快去迎接公主。」
這是冰揭羅天童子護身咒。只是他施法雖快,那團煙球來得更快,水屏張開,煙球已飛到了第一片與第二片水屏之間。「當」一聲響,直如銀瓶乍破,那道水屏竟被擊得粉碎,水花四濺,煙球去勢卻絲毫未減。眼看就要擊中幻真背心,幻真忽地一扭身,那條水龍也趁勢轉過頭來,他的手自下而上一掠,煙球如被一把無形快刀從中劈破,霎時分為兩半,又成縷縷煙氣飛散。
這是大樂金剛薩埵咒。所謂金剛薩埵,又稱金剛手,秘密主,即是顯宗之普賢。真言宗八祖中,大日如來為第一,此薩埵為第二。宗利施見幻真原本面如死灰,咒聲方落,臉上又現血色,但多少已有委頓之意,厲聲喝道:「這妖僧快不行了!」
李思裕見幻真與妖人相鬥,半天都不靠近岸邊,更是心急火燎,靈機一動,命士兵們扎個木筏過來接應。蒲昌海邊樹木也有不少,只是枝條多半不粗,他們好不容易才紮成兩個,行駛得甚慢,到現在還只有十余丈。也幸虧他來得及時,眼看幻真就要喪命在宗利施刀下,他拔出新月弩射出一箭。李思裕別個學得一般,但性喜狩獵,箭術卻練得極高,手中那支新月弩更是一件寶物,射程既長,威力也大,這一箭一下便將宗利施射死。
羅定風此時已無力量,但他這把刀甚是鋒利,又是靠體重壓下,一刀刺死了龍文休,眼前卻也一黑,什麼都看不見了。只是這最後一擊終於將龍文休殺死,他心中已全是平和喜樂。
羅定風喃喃道:「五十三具?白眉狼只怕也死在其中了。」
宗利施雖已圍住幻真,心思卻在龍莎美身上了。見龍文休終於接住了龍莎美,他心中這才一松,感激地看向鐵力。哪知剛一扭頭,卻見鐵力臉漲得通紅,哪有餘暇來顧及一邊,倒是幻真雙手結印。隨著他手印鬆開,那條水蛇「嘩」的一聲倒了下來,顯然是幻真所化。他心頭一震,忖道:「這和尚救了莎美……他要做什麼?」
此時幻真已無累贅,宗利施卻抱著公主,此消彼長,雖然有龍文休幫忙,宗利施卻覺壓力更大,心道:「再這般下去,公主定要被他奪回。」他見龍文休虎視眈眈,仍要對幻真動手,可龍文休功力不濟,只能貼著水面攻擊,幻真卻坐在水龍頭上,陌刀對幻真的幻獸毫無用處,心中卻是一亮,叫道:「文休,快過來!」
此時龍家五人一車已聚在一處,他將六支線香擲出,滿以為線香立時燃盡,哪知他手甫結印,幻真忽地伏下身,左手拈住衣角,右手五指張開按地,喝道:「東方不動如來三昧,滅毗那夜迦及諸惡魔鬼神,唵薩播跛娑普吒娜訶曩日羅野娑訶!」
龍文休本是向東南方逃去,此時卻已偏向西邊,已是正南方了。宗利施這才恍然大悟,幻真原來知道已擋不住龍文休,竟然施法讓龍文休偏移了方向,正南方必然有幻真的接應。他心下大急,轉身便要追去,卻覺身下黑龍突然像是膠水凝成的一般,竟然動彈不得。
宗利施擋住幻真的攻擊,心知幻真定不會甘休。血咒威力固然極大,卻不能持久,現在只能以攻為守,盡量拖住幻真,不讓他追擊龍文休。他一提氣,水牆立時低落,黑色水龍卻重又升起,直向幻真衝去。兩條水龍迎面一撞,幻真被撞得退出數尺,湖水亦被倒卷過來。宗利施出擊時還在擔心會落到下風,沒想到居然得手,不由大為興奮,馭使黑色水龍又向幻真撲去。幻真卻不正面相抗,只是左右躲閃,宗利施一時大佔上風,心道:「這妖僧原來也已不成了。」可是心底總覺得有些不對,方才幻真幻出五道水柱,他勉強才能擋住,照理不應馬上就變得如此不濟。他見幻真一邊躲閃,眼神卻注視著身後,不覺詫異,趁機往身後瞟了一眼,卻一下驚呆了。
正在睡夢之中,忽然聽得羅定風道:「李將軍,李將軍。」他翻身坐起,擦了擦睡著時流下的口涎,道:「羅押衙,你醒了啊,吃過了沒有?」他剛睡醒,肚子有點餓,一些士兵也在做飯,烤肉烤餅的香味一陣陣吹來,方才做夢都夢見吃東西。
「嘩」的一聲,水牆終於倒下了。宗利施此時多少凝聚了一些內息,雖然使不出九曜虛空藏,別的小術總還使得出。他右手夾了一支線香,正待迎風抖燃,定睛一看,卻「咦」了一聲。眼前,竟然空空一片,幻真和他幻出的水龍、那輛大車居然同時不見了。
猶如婆伽婆,樹王下時慶,以慈心力故,破無量魔軍。
羅定風已然察覺不妙,但那三個于闐士兵已急急趕去,他叫了幾聲,那三人卻又聽不懂。眼看那三人越走越遠,他一咬牙,站起身來走出木圈。一出木圈,羅定風便覺眼前一黑,險些撲倒在地。他抬起頭,原本周圍一片明亮,但他眼裡看來卻已如黃昏一般。李思裕說過,自己一旦走出這木圈便要爆體而亡,只是現在他已顧不得這些。邊上的駱駝倒有好幾匹,他強自支撐著拉過一匹來騎上,只覺一顆心跳個不住,幾乎要跳出喉嚨口。等他追到此間,才看清原來是謝文龍,見他出手狠辣,便是當初在歸義軍與自己練刀時的樣子,又自稱是「龍家子弟龍文休」,更是怒不可遏。他喉頭鮮血已將噴出,話是半句都不敢說了,猛地一踢駱駝,向龍文休衝去。龍文休見羅定風隨時都會摔下來,心中更是惻然,閃身讓過,道:「羅押衙,不要怪我,我們各為其主……」
那士兵指著樹榦上幻真所刻的「梵」字。此時那幾個「梵」字就像嵌上了八寶琉璃一般,在陽光下閃閃發亮,看來幻真是和那些妖人交上手了。于闐寶光寺紫衣九僧,幻真年紀最輕,卻名列第一,以他的神通,那些妖人應該用不了多久就會敗下陣來吧。李思裕沉吟了一下,道:「好生守著,別出亂子,等一會兒真大師帶公主回來,大家別失了禮數。」
那士兵正是幻真交代守衛斷樹的那個。李思裕急急奔去,道:「怎麼了?」
幻真看著那輛華美的車子,嘆道:「龍王施主,屠刀在手,放下即是放下。屠刀在心,惡業糾集,終無回頭之日。」
曼荼羅四輪,乃是地、火、水、風四曼荼羅。幻真知道龍家九https://read.99csw.com曜秘術雜取拜火教秘術,故將地輪曼荼羅與水輪曼荼羅相換,轉瞬間已將此間移到蒲昌海中,將九曜生死輪消弭于無形。他人端坐水龍之首,仍是細看身後,見宗利施眾人不再下沉,心中一寬,心道:「那人竟能這麼快就破了四輪輪轉術。」他料事如神,卻仍然沒料到鐵力的水曜術竟能高強至此。
宗利施嘿嘿一笑,道:「和尚,若宗利施不肯,你便將開殺戒么?」
蒲昌海東西長達四十里,因為水淺,向來沒什麼大|波浪,但此時卻翻江倒海,波濤壁立。幻真不願有所殺傷,但見龍家諸人陰魂不散地追上來。現在雖然尚不曾追上,但自己終究還帶了一輛大車,只怕未能抵達南岸,他們便能追上了。現在要守護公主,若龍家之人不顧一切,自己定然討不了好。他伸出左手拇指放到嘴裏咬破了,用指血在右手掌心寫了個「梵」字,正待往身下那水龍身上拍去,忽聽得一聲厲喝,一道寒風向頭頂迫至。
宗利施知道鐵力是以渾身精血來做最後一擊了。不論此役勝負,鐵力已無生還之望。鐵力沉默寡言,卻是他極為得力的一個子侄,見他捨身施法,心中亦是疼痛。事已至此,就算傷心亦是於事無補,宗利施也不多說,手又從懷中一探,右手指縫間已摸出了四支線香,對幻真一晃,厲聲喝道:「妖僧,拿命來!」他的九曜虛空藏也不是能無窮無盡地使出來的,只是眼見鐵力快要支撐不住,他也不顧一切,要與幻真做個最後的了斷了。
這是最勝根本真言咒。此咒共有九重,據說大威怒王聖者馬頭尊誦此咒,可以使三千大千世界六種震動,一切俱被火光焚燒,一切大海皆悉枯涸,都成灰燼。
這道水牆眨眼便要倒下,幻真心思飛快地轉著,一邊調理已亂的呼吸。兩邊不約而同地停手,方才還浪頭滾滾的湖面一瞬間變得極為平靜。
那士兵見龍文休神情木然,心道:「這位將軍也被水浸得呆了,不過這場功勞可當真不小。」他也說不清太多,與另兩人跳下駱駝向龍文休走來,一邊走一邊道:「我們,于闐,接公主。」
宗利施沒想到幻真也使出了幻術,心中更是痛悔。他正待催動足下幻獸追去,哪知一腳下去,卻忽地一空,半個身子都沉入了水中。他大吃一驚,叫道:「鐵力!」
絕不能讓這妖僧到岸邊!
羅定風也見到了那兩條正在惡鬥的水龍,心中忽然刀割一般疼痛。先前送親使遭伏擊,正是鐵力馭使水幻獸率先攻擊,將羅定風自豪的歸義軍精兵打散軍心,不然也不至於如此輕易便遭敗北。此時見到那兩條水龍,他又想起了當時情景,正要站起來,李思裕在一邊見到了,一把按住他的肩頭,道:「羅押衙,真大師不會有事的,別忘了他的吩咐。」
幻獸其實只是以湖水幻成,但此時卻幾如實物。兩條巨龍在湖心交纏惡鬥,一黑一紫,連天空一時間也布滿陰雲,浪頭一波一波直向岸邊涌去。
幻真見宗利施眼中閃過一絲殺氣,雙手合十,念了聲佛號,道:「貧僧受聖天大王所託,前來迎接公主。龍王妄動無明,濫殺無辜,還請懸崖勒馬,將公主交付貧僧。」
羅定風搖搖頭道:「現在的風吹不動那麼大的浪。」
羅定風怒視著龍文休,喝道:「吃裡爬外,該當何罪?」
——《大日經》
「砰砰」兩聲,水柱衝上水牆,擊得粉碎,滿天都是水花,像是下了一場暴雨。龍文休見龍王忽然降下,腳底踩的卻是三具屍身,正是鐵力、陀波朗和設羅虞,不由大驚失色。宗利施喝道:「快走!」他將九曜屍毗術盡數發出,雖然暫時擋住,卻也擋不了太久,見龍文休居然獃獃地不動,更是惱怒。龍文休被他一喝,心中一凜,道:「是!」抱著公主便向東南邊衝去。
羅定風在歸義軍中頗有威信,龍文休一直是他屬下,對這個長官有種本能的畏懼。他不由得縮了縮,卻見羅定風面如死灰,在駱駝上都有點坐不穩,與先前那個鐵打一般的軍人判若兩人,心中一動,道:「羅押衙,龍家子弟龍文休見過將軍。」
那士兵指了指蒲昌海,道:「將軍,那邊。」
宗利施眼看便要落到水中,仍不肯罷休。設羅虞只有一個腦袋還露出水面,雙手卻仍然托著公主。他手一抖,甩手擲出,煙柱一下沒入了設羅虞頂心。設羅虞本以為自己能逃過一劫,沒想到最終還是逃不過,煙柱一入他體內,湖水立時湧起,將他包裹在當中,這條黑色水龍又升了起來。宗利施一把攬住公主,極快地向南邊衝去。
幻真使出這大日如來劍印咒,自己卻也如被重鎚當胸一擊,嘴角已沁出血絲。這裏離岸還有里許,湖水有一人多深,宗利施縱然會水,亦是游不到岸邊了。他本待要去追那個穿著歸義軍服的龍家子弟,見宗利施在水中掙扎,眼看就要活活淹死,心中終是不忍,在水龍頭上一拍,那條水龍又繞到了宗利施身邊,幻真伸手一把拉起宗利施,道:「龍王,你……」

「相迎不道遠,直至長風沙」,這兩句詩,唱的真是這裏么?羅定風似乎又身在敦煌春風園裡,那個嬌俏的小公主正指使自己摘取那朵最美的桃花。他閉上已經看不見的眼睛,嘴角卻浮起一絲笑意。
幻真與宗利施的比拼已然佔了上風,此時離岸也已經很近了,他只道勝券在握,卻不料會出這種事。若公主被龍家劫走,那就前功盡棄,他心下著急,雙手一下握成金剛拳在前心一錯,喝道:「曩莫三曼多日啰跢姪他。」
水面不斷起伏,但那團白煙卻一直與水面有尺許之距。煙氣虛無縹緲,但這團白煙卻直如一個石彈。他剛一擲出,幻真已覺得背後有異,右手已緊握成拳,拇指豎起,飛快地在眉宇間、左右胸口和左右腰眼五處一按,又在身下水龍頭上一擦,喝道:「唵俱嚕馱曩吽惹。」話音剛落,那條水龍身上忽地伸出三片水屏,便如這條巨龍張開了三片晶瑩剔透的冰鱗。
此時那些士兵正在掩埋屍首,李思裕道:「應該沒事,屍首共有五十三具,其中並無女子。」
說是不用多管,可他哪裡能不管。這時有個士兵忽然驚叫道:「那裡是什麼?」他聞聲連忙跳起來,叫道:「哪兒哪兒?」
宗利施出手毫不容情,蒲昌海邊伏擊羅定風的送親使時也務求斬草除根,連追趕羅定風而來的那些沙盜都殺了個乾乾淨淨,不留一個活口。像幻真這樣去救援敵人,實是他想不到的。心頭正亂,卻聽得龍文休高聲道:「龍王,莎美她……她死了!」宗利施心頭又是一震,暗道:「該死,我還以為這禿廝要救人。」猛地向幻真撲去,喝道:「禿廝,你償還莎美的命來!」
那紫衣僧人正是幻真。幻真以曼荼羅四輪陣迷亂宗利施眾人的方向,見他們果然回到此間,心中多少也有點輕敵。墜入曼荼羅四輪陣中,便隨心而生種種幻象。宗利施想的是故國,看到的便是殿宇樓台,而鐵力一直在擔心會不會中伏,看到的便是昏暗一片。他不願殺人,只想以幻象困住龍家諸人,奪回公主便可,走時還會給龍家諸人留些糧食水草,卻沒想到這兩人竟能衝破曼荼羅四輪陣的幻象,還能以生死輪反擊。五趣生死輪一旦暴發,這樓蘭故城也將一片狼藉,迫得他不得不以無常刀冒險擊破生死輪。宗利施只覺對手舉重若輕,一舉攻破了生死輪而心驚膽戰,其實幻真震驚也不在他之下。聽得宗利施厲喝,幻真已知先前打的主意已然無功,現在唯有正面相敵了。想到如此一來,必定會有殺傷,他心中悲苦亦難以言說,只是臉上仍是帶著一絲笑意,聽得宗利施喝問,幻真高聲道:「貧僧于闐幻真,龍王施主。」
羅定風卻看著蒲昌海,道:「李將軍,你聽到水聲了么?」
宗利施見九曜虛空藏擊破了幻真的護身咒,一顆心提到了喉嚨口,只盼能一舉成功,公主縱然落到水中仍能及時救回來,哪知千鈞一髮之際又被幻真的無常刀擊破,心中又是失望,又是惱怒,罵道:「妖僧!」他卻不知無常刀極耗心神,以幻真的功力也只能使出一次,這一次是馭使那些助他布陣的二十個于闐士卒精氣方能使出。若幻真勉強使出read.99csw.com第三次來,那二十個士卒只怕有一半要因精血耗盡而死。
此時龍家四人已憑九曜屍毗術連為一體,幻真突然覺得身後風雷大作,他扭頭一看,只見一條黑龍衝出水面,頭上正是宗利施。宗利施也與他方才一般,有半個身子沒入龍頭之中,這條黑龍較幻真化出的更粗了一些。宗利施居高臨下,這一擊有雷霆萬鈞之勢,一旦擊中,自己這幻獸未必能贏過。幻真不知這是宗利施憑藉邪術幻出,只道他深藏不露,心中暗暗叫苦,將右手伸到嘴邊咬破指尖,往身下那水龍頭上極快地寫了個「梵」字,那條水龍忽地又衝天而起,將幻真抬到與宗利施一樣的高處。他一直不願痛下殺手,哪知宗利施卻是越戰越強,越來越難對付,他再無別個辦法,只能動用血咒了。
李思裕聽得那士兵說羅定風醒了,連忙湊上前去,道:「羅押衙,你怎麼樣了?」
設羅虞聽陀波朗說得斬釘截鐵,暗自叫苦不迭。他沒有陀波朗那樣忠心耿耿,想到陀波朗一死便要輪到自己,就覺得心驚肉跳。正在胡思亂想,卻聽得宗利施斷喝一聲,頭頂一片水汽瀰漫,卻是宗利施幻出的黑龍被幻真的紫龍削去一截。這條黑龍原本就已在縮短,現在前面也短了一截,出水的只剩了丈許,比幻真幻出的紫龍已短了近一半。宗利施心急火燎,叫道:「設羅虞……」
李思裕眯起眼看去,遠遠地只見湖心有兩條長長的影子正絞在一處,一黑一紫。他突然想起先前幻真交代,說會有兩條龍在蒲昌海上惡鬥,一條是紫色,另一條是什麼顏色的沒說,看來正是那黑龍。幻真還說一旦紫龍失勢,便讓自己以箭射另一條,可現在那兩條龍離岸足足有五六里路,任你箭術有多高明,天底下也沒人能射五六里路的,急得他抓耳撓腮,不知做什麼好。
水龍一被斬斷,幻真再難衝上,後半截卻失了他馭使,登時化成一片水花直落下去。只是火刀余勢不絕,竟把那輛大車也斬了一下。陀波朗的寶生如來法印並不曾修到無形有質,傷不得人,但那輛大車頂上儘是些流蘇錦緞,遇火即燃,一下如一支巨燭般燒了起來。
這是大護明大陀羅尼咒。他舌尖動得極快,一連念了五遍,水龍忽地降下丈許,湖面上卻冒出五條水柱,直向龍文休撲去。宗利施知道龍文休法力低微,定然抵擋不住,猛地咬破舌尖向身下一唾,喝道:「破!」他身下那條黑色水龍亦是一矮,身前卻一下騰起一道水牆,擋住了那五道水柱。
幻真見公主交到了新來的那人手上,心頭亦是一凜。他以血咒馭使幻獸,同樣已到了極限。雖然佔了上風,可公主卻落到宗利施手上。如果再能使出一次無常刀,當能一舉將宗利施擊死,可是那二十個為他助陣的士兵也將精血耗盡而亡,幻真怎麼都做不出來。他咬了咬牙,右手五指在身下水龍頭上一抓,喝道:「尾薩羅哆。」
這是《仁王經》中的四無常偈。焉耆亦奉佛教,宗利施以前也曾讀過。但他帶領族人避難,顛沛流離,哪裡還著意于佛理。生死輪被這人所破,反制之力未銷,此時聽得這人念起此偈,聽到「生死病死,輪轉無際」四字,已然顏色更變,待聽到「三界皆苦,國有何賴」,更是心灰若死。焉耆在西域一直都是蕞爾小邦,屢遭別國侵攻,如今更是國破人亡,子民星散,宗利施念念不忘的便是恢復故國,可這故國的影子卻越來越遠。當聽到「國有何賴」時,他再忍不住,拔出腰刀,便要刺向喉頭。
見車子燃起,陀波朗也嚇得呆若木雞。公主已被他們弄暈,落到水裡還有機會救回,可現在這樣燒起來,他們想救都沒辦法救,定是有死無生。他心中一慌,九曜阿嚕迦已不能持續發出,掌中火光登時消失,可那輛車上的火勢卻更大了,車輪也已沒入水中。
羅定風睜開眼,看了看四周,驚道:「是這裏!就是這裏!」他剛想站起,李思裕按住他的肩頭道:「羅押衙,真大師說過,你不要走出這木圈。」
鐵力已自知必死,原本就沒打算再活,聞言點了點頭。宗利施極快地摸出一支線香,迎風一抖,手指一彈,那道短短的白煙如同一支短箭,向鐵力眉心飛去。鐵力身子一顫,臉上血色頓時全無。設羅虞忽然驚叫道:「龍王,你向鐵力用了屍毗術!」
焉耆國已然破滅,「龍王」一號,只是龍家部落自己的稱呼而已。宗利施聽得幻真如此相稱,幾如嘲諷,更是惱怒,喝道:「原來是于闐國和尚。你要怎地?」
幻真臉上仍是不為所動,道:「一切有情,皆惜生命。有殺人刀,亦有活人劍。」
羅定風垂下頭不再說話。李思裕見他不再多說,倒鬆了口氣,卻見羅定風又抬起頭來道:「公主如何?」

這一次,卻張開了一片水屏。這片水屏在車頂平平掠過,便如一把鋒利無比的快刀,車頂原本已被燒得酥了,立時被揭去,火勢也登時熄滅。幻真最擔心的還是公主,待車頂被揭掉,只見車中躺著一個華服少女,神態安詳,便如熟睡,心中一寬,暗道:「還好,公主沒事。」正在這時,后心猛覺一震,像被一個極大的鐵鎚狠狠一擊,眼前頓時一黑,痛徹心扉,四肢百骸無一處不似有火焰在亂竄,嘴裏堪堪便要吐出血來。
現在,只能看龍文休的手段了。可是他也知道,龍文休法術低微,幻真身為于闐國紫衣僧,岸上的接應必定不少,單憑武力的話,龍文休要逃出亦是極難。可無論如何,總要再賭一賭。
陀波朗就在鐵力前面,原本是踩在已成屍首的鐵力肩頭,隨著屍毗大法施展,他只覺肩頭越來越重,原本有半個身體沒在水中,此時已只剩了個腦袋還露在外面。只是陀波朗對宗利施忠心之至,死也不吭一聲,倒是設羅虞見他即將沒頂,擔心接下來便輪到自己,忍不住大呼小叫。
李思裕對幻真極有信心,根本沒有在意,卻不知幻真此時正在暗暗叫苦。龍家諸人竟是出乎意料地難纏,他雖然衝出重圍,但帶著公主走不快,身後四人仍在緊緊追趕,還有一個龍文休則遠遠落在了後面。此時距南岸還有十余里,龍家諸人卻已經追得只有丈許遠了。就算自己大開殺戒,要取這四人性命也非易事,何況還要保護公主。
宗利施只覺眼前已殷紅一片。他不惜喪了鐵力的性命使出屍毗術,本想一鼓而勝,沒想到幻真守御極嚴,雖然速度已慢了許多,但自己仍然連公主都奪不下來,更不用說要攔住幻真了。兩條水龍忽分忽合,偶爾一撞又霎時分開,激得淺淺的蒲昌海一時間竟然驚濤駭浪不斷,直到現在仍然沒有誰能佔得上風。可宗利施知道自己是憑藉屍毗大法方能與幻真抗衡,屍毗術雖然霸道,終究不能持久。
這時設羅虞驚叫道:「龍王,陀波朗他……他也沉下去了!」
一時間,幻真心亂如麻,宗利施心頭卻更亂。雖然距離漸漸拉近,但實在太慢了。遠遠地已能看到前方一線,那是蒲昌海南岸,那裡定然有幻真的接應。如果到了岸邊仍追不上幻真,那就大勢已去。他心急火燎,扭頭對鐵力道:「鐵力,再快點!」話音剛落,卻大吃一驚,只見鐵力一張臉漲得像噀血一般。鐵力雖精於水曜術,但要馭使五個水獸實是勉為其難,追到現在實在是強自支撐。宗利施心頭一凜,忖道:「糟了,鐵力要頂不住了,我居然一直沒想到。」他不敢再說話,伸手從懷中抽出一支線香,迎風一晃,線香在他手中燃盡,他將那一線白煙握在手中,手臂一晃,喝道:「幻真,留下了!」從宗利施手中飛出一團白煙,貼著水皮直直而去。
他心底大叫起來。這和尚是故意將自己五人引到一處,再施秘術奪走公主。此時身在水中,他的法術一時間哪裡使得出來,而幻真去勢直如風馳電掣,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他離去。正自心驚,卻聽鐵力喝道:「破!」腳底已然如踏實地,不再下沉了。
宗利施知道自己若再抱著公主,定然不是幻真對手,唯一的辦法就是將公主交到龍文休手上,自己擋住幻真。雖然勝不了幻真,但自己終究可以擋住他。龍文休見龍王將公主拋下來,陌刀飛快地交到左手,右手一把攬住公主,腳下卻是一沉。幸好公主身體纖細苗條,若是個男人,他這功底淺薄的九曜踏波read.99csw•com幻獸根本承擔不了。
羅定風道:「那我會死么?」
他此時記起來的越來越多,已記得白眉狼追擊他們之事。白眉狼的人也有近三十個,羅定風他們人數雖稍稍佔優,但白眉狼一夥勢同拚命,竟然不敵,只能護衛著公主且戰且走。只是走了一程后發現前面竟是蒲昌海,再無路可走,只得回身交戰,結果蒲昌海中突然有異人衝出,也不分是誰,一律斬殺。羅定風拚死還擊,但那些人法術厲害,眼看周圍人一個個被殺,只得奪路而逃。此時看到那些屍首,一個個正是與自己一同前來的士卒,有一個三絡清髯,正是與自己同為送親使的長史索天雄。長史在歸義軍中已是高官,現在的節度使曹議金當初便是長史,沒想到連他也喪命於此,心中更是刀絞一般疼痛。他不知白眉狼一夥是因為誤以為部眾被他們所殺,才不依不饒地追趕,但看到這些曾追殺自己的沙盜一般被殺,心頭亦是惻然。
那是宗利施的九曜虛空藏。公主的車子燃起時,宗利施也嚇了一跳,一時竟忘了出手。見幻真滅掉車上的火勢,他鬆了口氣,出手卻是極速,又取出一支線香,發出了一個九曜虛空藏。虛空藏是曼荼羅虛空藏院之中尊,《大日經》謂虛空藏菩薩「被鮮白衣,左手持蓮華,華上有大刀印,刀印上遍生焰光」,正是日曜本尊。宗利施在九曜星中名列第一,豈是等閑之輩,出手亦不留情,原本幻真尚可支持,但他關心公主,心神略略一分,宗利施的九曜虛空藏乘虛而入,擊得幻真受傷不輕。他心知不妙,長吁一口氣,雙手已結大樂隨心印,喝道:「唵迦嚕薩達摩那摩怛多!」
李思裕正想不通此中玄虛,倒想起幻真說過不能讓那些木牌倒下。這棵斷樹根扎得很深,就算有人想掘出來也是極難,哪裡會倒下的,那個士兵雖然臉色不好,可也看得出並無性命之憂。他寬了寬心,忖道:「真大師定有安排,不必多管。」
被龍沙美這一阻,宗利施等五人已經追了上來,將幻真的水龍團團圍住。宗利施見龍莎美被震得飛出六七丈遠,撲通一聲摔進蒲昌海里,喝道:「文休,快接住莎美!」
這是阿閦如來印,阿閦如來即是大日如來在東方之化身。大日如來梵名摩訶毗盧遮那,即「光明遍照」之意,乃是密教本尊。宗利施正待施法,卻覺腳底一涼,低頭看去,不由大吃一驚。他方才還在沙地上,此時腳下竟已是一層水了,而這水還越漫越上,眼看便要沒掉他的腳底。宗利施是九曜星中的「日曜」,而龍家秘術又多取摩尼拜火教秘法,水火相剋,那六支線香一擲之下,已沒入水中,哪裡還燃得起來。抬頭望去,卻見水勢湧起,已幻成龍形,幻真端坐龍首,龍身卻馱著那輛大車急速向湖心而去。
幻真受了重傷,傷口血直噴出來,已無法再馭使水龍,人直摔下來,兩個士兵跳入水中,將他救上了木筏。幻真受傷雖重,神智卻仍是清醒,看了看幾人,道:「公主呢?」
看到抱著公主的那歸義軍士兵到了岸上,羅定風鬆了口氣。那人上岸離這裏也有二三十丈遠,看身形應該是謝文龍。
羅定風道:「幻真大師斗得過妖人么?」
一口血噴出,鐵力只覺身體一沉。此時離岸還遠,蒲昌海雖然水不深,但要在這水裡空著身子行走十余里那也是不可能的。他看了看另外幾人,宗利施正看著他,眼裡也帶著一絲驚慌。鐵力心頭一震,忖道:「左右是個死,便讓龍王成功吧。」他左手揚起,猛地向前胸插下。五根手指直如五枚尖針,一下刺破皮肉,鮮血順著手指流下,染得殷紅一片。但隨著他手指插入,眾人下沉驀然而止,腳下幻獸更是大了一圈。
正想著,卻聽幻真將雙手當心合掌,結成大日如來劍印,長聲道:「娜莫三滿多母馱南惡尾羅吽。」身前忽地升起一道扁平水柱,便如一把利劍,極快地衝來。宗利施全神貫注仍然難敵幻真,何況此時分心,躲閃不及,這把水劍一下刺到,將宗利施幻出的水龍當心剖成兩半。
陀波朗與設羅虞見龍王停手不攻,只道他吃了個虧。他們對幻真已有懼心,不敢再行攻上,卻不知幻真也在暗自叫苦。他擋住宗利施的九曜虛空藏,直如被四個飛速擊來的鐵球當胸打中,已是連站都站不直了。他自忖很難接下這四個煙球,不得不拼盡餘力激起這道水牆,與其說是為了擋住煙球,不如說是不讓宗利施發現自己已是強弩之末。
又上當了!若不是迫於幻真的壓力,宗利施差點便要痛叫起來。眼前這少年僧人無論法術還是機變,都比自己要高出一籌,只怕今番再無勝機了。只是宗利施縱然自知不敵,仍然不肯罷休。
此地距南岸已不到五六里。岸邊,李思裕正啜飲著一小瓶美酒,看著湖邊浪頭一陣大過一陣。方才那個受命守護斷樹的士兵忽然頭一歪,坐倒在地。這士兵身強力壯,李思裕見這士兵面如死灰,嘴唇都失了血色,只道是什麼急病發作,命人將他抬到一邊,哪知這士兵身體竟似有千鈞之重,四個人直如螻蟻撼樹,根本抬不起來。李思裕卻不知幻真布下曼荼羅四輪陣,藉助了這二十個士兵的精血。此時幻真正在與宗利施諸人惡戰,那二十個士兵已與幻真連為一體,他派人抬起這個士兵,等如要抬起幻真與二十人還有那水龍與大車一共的重量。
羅定風這才看到身周插了一些小木條,將他圍在當中,道:「這是幻真大師的秘術么?」
龍家諸人在蒲昌海上追逐幻真,靠的全是鐵力的水曜術。幻真法力高強,但他們一直不落下風,便是宗利施也沒想到鐵力的功力居然高到這地步。只是鐵力化出四個幻獸終究已是勉為其難,若非憋著一口氣強自支撐,早就爆血而亡。到了這時候,他已行將崩潰,終於再支撐不下去。
幻真雖然知道那女子實是九死一生,多半已經斷氣,但見她要落入水中,終是不忍,儘管強敵在側,仍是出手救護。見宗利施勢如瘋虎,幻真心中悲哀,忖道:「殺戒終是開了。」
幻真的水龍雖被陀波朗斬斷,只消一貼水面便可接續,但公主的車子卻燒了起來,他一時也有些心慌。此時那半截水龍還在空中,幻真隨之落下,剛擦到水面,水皮上忽地降起一道,水龍重又成形,托住了那輛大車。他右手又緊握成拳,極快地在身上五處一觸,喝道:「唵俱嚕馱曩吽惹。」
幻真使出最勝根本真言咒,見仍擋不住宗利施,心頭亦是大急,正待追擊,忽聽身後有人厲喝道:「妖僧,看刀!」
宗利施這一驚吃得不小,正在詫異,卻聽陀波朗叫道:「龍王!」他抬眼望去,遠遠地只見幻真與那水龍的身影,看樣子已有十余丈開外了,更是大吃一驚,心中又是惱怒又是佩服,還有三分懼意,忖道:「這妖僧實在是神通廣大。」方才幻真還在他跟前,居然在這極短的一瞬間神不知鬼不覺地到了這麼遠的地方。他正待向那邊衝去,忽聽得設羅虞厲聲道:「龍王,那是障眼法!」
幻真接下了宗利施的九曜虛空藏,不知宗利施其實也是強弩之末。他激起這道水牆時,手指連動,已布下了夢幻泡影。
這般一阻,龍家四人第二次擋住了幻真去路。宗利施心知若再被幻真逃離,定然已追不上,便對一邊的設羅虞和陀波朗喝道:「殺了他!」他話未說完,設羅虞手已揚起,左右掌心兩道暗影射出,便如兩條黑索一下纏住幻真座下的水龍之首。哪知剛纏住,龍首卻如用馬尾勒住的嫩豆腐一般,「嘩」一聲,水龍首落下半個,後面卻又冒出來。
中計了!
公主身遭奇險,看樣子動也不動,不知是死是活,他們心中也極為忐忑。羅定風正待說什麼,那三人已跳上了駱駝,向那邊奔了過去。
鐵力在一邊見宗利施竟有自盡之意,嚇得魂飛魄散,猛地撲過去一把奪過宗利施的腰刀。他的本領原本遠不及宗利施,但因為素來沉默寡言,不動心機,反倒不受五趣生死輪反制。宗利施此時如在夢寐,全無防備,腰刀被鐵力一把奪下。鐵力奪下了刀,道:「龍王,妖人!」
公主,我終於把你救出來了。他想著,茫茫中耳邊彷彿又聽到了公主的簫聲。
宗利施已察覺自己幻出的這條水龍縮短了許多。只是現在只能以此與幻真周旋,若是收了屍毗術,立刻就要一敗塗地。他沉聲道:「陀波朗,今天你把命給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