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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摩耶境 有相章

第二卷 摩耶境

有相章

「先前曾遇到兩個人。那時你還不曾醒來,其中一個叫陶妙賢的說你是中了迴風,對了,他還給你畫了一道符,說是可以清心辟邪。」
幻真道:「我也是聽師父說起過。只是師父還說如此太玄觀已趨式微,再無能人,看來到底是數百年的古觀,非同小可,百足之蟲,死而不僵,這兩位道兄緣慳一面,失之交臂,實在可惜。」
一聽得這個聲音,李思裕欣喜若狂,也不知哪裡來的力氣,猛地跳了起來,叫道:「真大師!」
一聽「五個錢」,陶妙賢一張臉拉得快與駱駝一般長。待看見馬繼忠掏出的竟是五個閃閃發光的金錢,他一張臉又堆上笑來,道:「多謝鎮國將軍,那貧道告退了。」
馬繼忠道:「兵法有雲,實者虛之,虛者實之,安知他是不是故意說自己是肅州的,讓我們不再起疑?何況,只憑兩個人進入圖倫磧,這是常人能做的事么?」
公主頓了頓,道:「我似乎曾在沙州見過幻真大師。」
陶妙賢道:「這是一種……一種異術,這位真大師想必曾經馭使他人。這種奇術固然威力甚大,但事後麻煩多多,或多或少都要遭到反噬。真大師想必身上受傷,無法抵禦異術反噬,如此便稱迴風。」
李思裕一怔,道:「是啊,真大師也說他要借那二十人精氣……」他話還未說完,陶妙賢已驚叫道:「二十人?」李思裕呆了呆,卻見陶妙賢額頭已有汗水,眼裡大見驚懼,不覺心中不悅,忖道:「這姓陶的道士怎麼一驚一乍的。」
現在幻真還在昏迷,他沒了主心骨,又出了這等事,登時亂了方寸。馬繼忠道:「將軍,這是方才突然出現的。」他沉吟了一下,道:「將軍,這會不會是那兩個道士布下的妖術?」
馬繼忠道:「萬載空青玉髓是什麼?進圖倫磧可危險得很,九死一生啊。」
那隊人很少,一共只有兩個,趕了五匹駱駝,卻無大車。李思裕這隊人馬有三百人,已算是大隊了,那兩人顯然也已發現了他們,當李思裕與馬繼忠帶著十幾個士兵過去時,兩人先迎上前來。
在周圍里許以外,有一條黃沙正在滾動,彷彿一條長龍捲得沙塵飛揚,遮天蔽日,將這裏圍住了。可古怪的是,這裏卻甚是平靜,風也並不大,倒是那些蹲著的駱駝,一匹匹都甚是不安地打著響鼻。他轉了一圈,卻見黃沙連綿不斷,竟是將他們圍在了當中。沙暴總是從一個方向吹向另一個方向的,從無這等四周皆是,把他們圍起來的道理。平時遇到沙暴,如果離得甚遠,可以加快趕路,逃過鋒芒,不然也可以背著沙暴紮營,頂過這一陣。但現在四面都是,李思裕又急又怕,喝道:「那到底是什麼?為什麼不早點叫醒我?」
這聲音正是幻真的。李思裕對幻真視若神人,幻真昏迷不醒的這段時間里,他只覺茫然不知所措,遇上事情想的也是若幻真在那就如何如何。此時聽得幻真的聲音,當真如同平地里撿到一塊價值連城的美玉,平添了百倍的信心勇氣。但他剛跳起來睜開眼睛,卻覺眼前漆黑一片,心中一嚇,身子一軟,重新坐倒在地,無力地道:「真大師,我眼睛瞎了么?公主如何?」
以心中眼,觀心外相。從何而有,從何而喪。觀之又觀,則辨真妄。
一聽得「肅州」二字,李思裕渾身一凜。肅州就是現在的酒泉一帶,當時便是龍家的大本營。他不等馬繼忠再說什麼,厲聲喝道:「你們可是龍家之人?」
他走到幻真車前。馬繼忠正立在車門外,見李思裕過來,他小聲道:「將軍,公主說什麼了?」
圖倫磧,就是現在的塔克拉瑪干沙漠南部。此間赤地千里,渺無人煙,白天被太陽曬得似乎在著火,一到晚上又變得極為陰寒。貞觀九年(635),唐軍出西域討伐吐谷渾,吐谷渾王慕容伏允便沿此路西行,欲遁入于闐,唐將薛萬均督銳騎追擊,將伏允逼入圖倫磧。伏允走投無路,最終自殺身亡。此事距今已將近三百年,但風聲中卻彷彿仍帶著昔年廝殺呼喝之聲。
為了防沙,這帳篷下面是一整幅地毯。一旦四角被拔起,整個帳篷都將如一隻巨大的風箏一般被捲入半空。馬繼忠為人精細得很,見那根入地甚深的柱子竟然會被拔起,生怕另外幾根也出差錯,因此未雨綢繆,防患於未然。士兵們聽得命令,立刻搶了過去,每根柱子處都擠了足足七八個人。他們都坐在了地上,緊緊抱住柱子,旋風力道雖大,也卷不起那麼多人,帳篷被吹得嘩嘩作響,卻已不再有被吹走之虞。李思裕直到此時才長吁一口氣,扭頭道:「大個馬,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又走了一程,幻真忽然站定了。李思裕見他不動,也不知發生了什麼事,小聲道:「怎麼了?」
陶妙賢微微一笑,道:「我們是肅州太玄觀道士,不是佛門子弟。」他說著將包著頭的白布掀開,露出臉來。這陶妙賢長了一張棗核臉,唇邊留著兩撇鼠須,頭上則扎著髮髻。李思裕怔了怔,心道:「那你說是出家人。」于闐奉佛,也有不少人信奉西邊傳來的拜火教。不過拜火教並無出家一說,一聽到出家人,李思裕想到的就是和尚,他長了二十一年,還從未聽說過道士一說。好在馬繼忠是漢人,雖沒見過倒也知道,在一邊道:「原來是兩位道長。」他看了看陶妙賢和沈妙風身後的那些駝隊,不禁有些詫異,道:「兩位道長西行,不知有何貴幹?」
——白居易《八漸偈》
沙牆已越來越近了。李思裕只覺自己腳下也在亂顫,彷彿踩著的已不是大地,而是什麼活物。他向邊上一個士兵道:「給我桿槍!」
想到這個比方,馬繼忠不由得打了個寒戰。不錯,看過去正是如此,便如地底下有一隻極大的老鼠正在追著那股旋風,方才那一震也是由此引起的。只是,那當然肯定不是一隻老鼠……
李思裕聽得有光,睜大了眼望去,卻見前面仍是密密麻麻的樹木,不見有什麼光。他一怔,道:「真有光么?」
在他身邊又響起一個女子的聲音:「李將軍,你歇一下就會好的。」
西域一帶多風沙,一年三百六十日,倒有三百天起風。如果這真是一個橫洞,一前一上,兩頭有洞口,只怕洞中日夜都會狂風呼嘯。但他們一直走到此間,卻似乎連一絲風都沒有,實在是件奇事。李思裕一愣,喃喃道:「也對。可這光到底是哪來的?」
沙牆看來是以這裏為中心的,從相距里許到現在的不足百丈,只不過短短一刻。照這樣看來,用不了多久他們就會被捲入風沙之中。李思裕越來越害怕,低聲道:「大個馬,現在如何是好?」
在這個季節的沙漠上,只能趁早晚涼爽時趕路,不然太陽足以把人烤成焦炭。現在雖然有些風,可日已當午,他們這支有三百人的隊伍已是疲憊不堪,只能休息一陣。這些事以前都是幻真在張羅,李思裕只消喝酒解悶就行了,現在卻都要他來拿主意。他看了看天,道:「好吧,大家歇歇。」
李思裕道:「沒什麼,公主說她以前好像見過真大師。」
公主穿著長裙,此時已被卷得離地有七八尺高了。幸好李思裕個子不矮,又是年輕力壯,一躍而起足有四五尺高,指尖已抓到了公主的長裙。此時他的手也已卷在旋風中,只覺手臂手背儘是鑽心似的刺痛,心道:「我這手只怕是廢了。」但縱然廢了一隻手,他既已抓住了裙角,就死都不肯放了,只是哪裡拉得下來,反倒被公主帶著直升上去,又在不停地旋轉,轉得腦袋已是七葷八素,耳中卻聽得周圍士卒們的驚呼。
聽幻真說出「太玄觀」三字,李思裕佩服得五體投地,道:「是啊,真read•99csw.com大師你真是淵博。」幻真一直待在於闐,連石城鎮都是第一次去,沒想到遠在肅州的一個道觀他都知道。
這話便是幻真說過的,李思裕照搬了一次。幻真不再說什麼,只是道:「是。」他站定了,扭頭道:「公主,您跟得上么?」
陶妙賢笑了笑,道:「這位真大師傷口所用金創葯都是對症之物。據貧道看來,他是中了迴風,所以一直沒有好轉。」
正午的太陽一如火燒,那些士兵讓駱駝蹲下來,坐在背陰處歇息,伙夫則開始埋鍋造飯。雖然路途遙遠,但畢竟是為了迎接公主,那伙頭也不敢怠慢,給公主單獨在小灶上做了個湯菜。因為天氣炎熱,怕公主胃口不開,湯是盛在一個挖空了的甜瓜里的。從瓜蓋上的縫隙里透出一股甜香,一聞便覺清淡爽口。因為現在沒有侍女,李思裕原本食不厭精,可這時沒心思吃飯,胡亂吃了點,見給公主的飯菜做好了,生怕旁人送去粗手大腳地驚了公主,道:「我拿過去吧。」
這聲音極是突然,喊的人又就在李思裕身邊,李思裕被驚得一個激靈,哪裡還有倦意。他抬起頭,道:「出什麼事了?」他剛站起來,便覺天色甚暗,腳下有點晃動,心道:「糟了,我睡得那麼死么?」
李思裕掩上車門,道:「陶道長,真大師這傷勢究竟是什麼?怎的這般厲害?」他見陶妙賢方才看到幻真時便是一怔,心裏頓時打了個突,忖道:「只怕真大師傷勢不輕,這位道長沒辦法。」
那士兵被馬繼忠一個耳光打得警醒過來,道:「遵命!」轉身要命令士兵立刻整隊出發,只聽身後「啪」一聲,扭頭一看,卻是馬繼忠狠狠打了自己一個耳光。
馬繼忠沒想到幻真沒能將公主和李思裕救回來,反倒自己也被帶走,不禁大為愕然,那聲喝彩剛衝出口,便又吞了個尾巴回去。眼見漫天黃沙中,三個人影越來越小,越來越模糊,也不知要到何處去,馬繼忠心頭茫然一片,什麼話都說不出來。
李思裕揉了揉眼睛,抬頭望去。甫一觸目,便打了個寒戰,驚叫道:「是沙暴么?」
頓了頓,從車中傳來一個幽幽的聲音:「李將軍,有勞您了。」
待陶妙賢走開,馬繼忠見李思裕手上還拿著那道符,湊近了小聲道:「將軍,這道士大為可疑啊。」
李思裕笑了笑,道:「公主,你是我大嫂,不必這麼客氣。」他性子直爽,心裏這麼想,也就這麼說,全然沒想到此時公主還不曾成為他的堂嫂。雖然不知道「嫂溺援之以手」這句話,但他也知道該避點嫌疑,轉身便要走開。剛要走,回頭又接了一句道:「公主,你好生休息吧,我讓他們圍在三丈以外,不得靠近。」
馬繼忠遲疑了一下,道:「方才我給真大師換藥,見傷口仍然沒有結痂。也真古怪,都好幾天了,他的傷也並不是太大,到現在仍沒長好。」
這片森林越走越深。先前雖然昏暗,總還有點光,此處樹木茂密,頭頂的光映不下來,走在林中直如長夜漫漫,更兼鳥蟲絕跡,周圍死寂一片,腳底的落葉卻積得厚厚的,腳步踩上去沙沙有聲,而這樹林卻無窮無盡,似乎走不到頭。越往裡走,李思裕心裏就越是不安,看著身前的幻真,見幻真神情自若,這才稍稍放下心來,忖道:「幸好真大師還在。若他不和我來,我可沒這個膽子再往裡走。」這片樹林直如一個巨大無比的迷宮,他已根本辨不出方向,要不是跟著幻真,李思裕自己是當真不敢往裡走的。
陶妙賢怔了怔,微笑道:「這位將軍原來也知道龍家么?不過肅州方圓數百里,龍家只是個小小部落,與我等出家人無干。」李思裕滿嘴鬍子,一看就不是中原人士,陶妙賢只道他不懂漢話,哪知李思裕漢話說得頗為流利,不禁小小吃了一驚。
沙塵中,隱隱可以看到有一股漏斗樣的旋風正急速北行,此時離他們已然有數十丈之遙。但讓馬繼忠害怕的還不是這旋風,而是旋風下的地面。此間只是圖倫磧的邊緣,沙子並不多,附近一帶也沒有沙丘,可是在那旋風下,赫然便有一個高高凸起的沙包。雖然隔得遠了看不出模樣,但約莫高不過一二尺,寬廣卻足有十余丈。
陶妙賢長得獐頭鼠目,李思裕一直以為他不是好人,沒想到幻真對他們如此推重。只是幻真雖然說什麼「實在可惜」,但「百足之蟲,死而不僵」這種話不見得是好話,看來幻真心裏多少有點爭強好勝之心。他道:「真大師,我們還是去找找看哪裡有出路吧,既有來處,定然也會有去處。」
陶妙賢沉吟了一下,道:「這位真大師是跟人動手受的傷吧?很奇怪,傷勢並不重,只是皮肉之傷,照理說將養三日就該結痂收口了,根本不會有什麼大礙。這個么……」
李思裕也不知道帳篷底下怎麼會突然冒出這麼大一道旋風,見公主被捲起,他的心登時沉到了谷底。就在這時,一個士兵怒喝一聲,猛地向旋風撲去,伸手向公主的雙腿抱去。于闐士兵素以忠勇聞名,李思裕讓他們壓住帳篷,說若有閃失要拿他們是問。現在果然有閃失了,那士兵顧不得多想,見公主離地還不甚高,立時撲上。哪知他的手剛伸進旋風中,還未碰到公主的身體,卻又發出一聲慘叫,那雙手竟如擦上了高速旋轉的磨刀石,一瞬間變得血肉模糊,骨肉成泥。
陶妙賢又笑了笑,道:「好叫將軍得知,敝兄弟是聽聞圖倫磧中出產萬載空青玉髓,因此想去碰碰運氣。方才見將軍的軍馬,我們還道是遇到了什麼賊人,擔了半天心呢。」
幻真搖了搖頭道:「這是上清派符籙。雖然與我所修不同,也是正道門中。這道清心符能鎮定心神,你放在身邊,怪不得那陣風沙傷不得你。」
李思裕急道:「是啊,到底是怎麼回事?抹上藥后根本沒有好轉之意。」
迷迷糊糊中,李思裕也不知身在何處。一陣子彷彿身陷流沙,沙子直往他嘴裏涌去,一陣子又像御風而行,四肢百骸無不輕飄飄地沒半分重量。他根本不敢睜眼,心裏只是沒口子默念道:「大慈大悲救苦救難觀世音菩薩,信士李思裕得脫此難,當開窟供養,定不食言。」其實佛教雖是于闐國教,李思裕平時卻並不如何虔誠,這當口想要念幾句經文保命,一時間哪裡還想得起只言片字。
黃沙越來越近,此時已經只剩了二三十丈。但不知為何,風勢仍然不大,李思裕卻聞到了風中有一股腥臭之味,倒似有點濕潤之意。他怔了怔,心道:「這到底是什麼東西?」正在這時,身後忽地傳來一聲慘叫。
幻真昨天昏迷至今,水米未沾牙,這樣下去就算傷勢不足以致命,餓也要餓死的。馬繼忠道:「方才給真大師灌了點米湯。」
聽馬繼忠這般一說,那兩人互相看了看,其中一人行了一禮道:「原來是于闐將軍閣下,失敬失敬。在下肅州陶妙賢,這是我師弟沈妙風。」
公主抿了抿嘴,起身走到一邊,眼中隱隱有點懼意。李思裕見他左肩又滲出血痕,驚道:「真大師,你的傷口又迸破了,包一下吧。」
這聲慘叫來得太突然了,李思裕正緊盯著那一圈黃沙,這聲慘叫像一把尖利的刀子刺入他的耳朵,他嚇得毛髮皆豎,猛地站起身,心道:「風沙還沒過來就亂了陣腳!」正要喝罵兩聲,扭頭一看,卻又倒吸一口涼氣。
李思裕笑道:「那應該是相貌相似之人吧,真大師生在於闐,自幼出家,從未去過沙州。」他與幻真年紀相仿,還記得幼時隨父母去于闐寶光寺還願時就見過這個小沙彌。寶光寺是于闐國寺,李思裕每年都要去十幾次,記憶所及,還不記得有哪一次沒見到幻真過。他也知道天下之大,相貌相似之人頗多,只是一個于闐國里,他就知道有一九_九_藏_書個牧人與他堂兄李聖天長相極為相似,不要說人數更眾的漢人了。在簾外他又行了一禮,道:「今日要等黃昏時才出發,公主請好生歇息。」
公主只怕已走得疲憊不堪,但聽得幻真的話,她眼裡閃過一絲微弱的恐懼,也有一絲倔強,道:「我不累,走吧。」
因為對陶妙賢生了戒心,李思裕命手下士卒加倍防備,靠近陶妙賢那一邊布置了一百多人。好在不管怎麼說,眼下有近三百個精兵,陶妙賢師兄弟即使真的想來奪取公主,就算他們三頭六臂也鬥不過這許多士兵的。哪知李思裕布置得雖然嚴整,陶妙賢師兄弟卻轉向北邊而去,竟然根本沒有在此打尖休息的意思。
他只道走出這片黑森林後會是個什麼詭異絕倫的所在,哪知眼中所見,林外竟是一片綠草如茵的山坡,野花遍地,在和風吹拂下微微擺動。于闐本身就在圖倫磧邊,是這一帶難得的一片大綠洲,但較這裏似乎還頗有不如。幻真的眉頭卻鎖得更緊,喃喃道:「奇怪,這光是從哪裡來的?」
他們現在待的地方是一片沙地,約莫有幾畝大小,是這個洞穴的邊緣,面前就是那一片參天古木了。這些樹低則五六尺,高則二三丈,樹葉濃密,真想不到在這地方居然會長得如此茂盛。走進林中,便覺腳下軟綿綿的儘是落葉,倒不算如何難走。幻真雖然重傷未愈,卻大踏步走在最前,李思裕見他舉動如常,忽地想起了什麼,搶上一步道:「對了,真大師,你是中了迴風么?」
真大師醒來了!馬繼忠心頭一陣狂喜。幻真一直昏迷不醒,生死未卜,他亦是擔憂之極。沒想到幻真在這千鈞一髮之際突然出現,而且看樣子生龍活虎,哪有半分受傷的樣子。幻真神通廣大,法力高強,寶光寺紫衣九僧中,他年紀雖然最輕,排名卻是九僧之冠,見幻真突然出現,馬繼忠滿腔憂心盡化烏有。
李思裕道:「是。公主問這個做什麼?」
馬繼忠身材魁梧,相熟之人總稱他為「大個馬」,不過他的心思倒甚是縝密。李思裕見他安排得井井有條,不至於讓公主尷尬,不覺又是佩服,又是好笑。馬繼忠倒板著個臉,正色道:「將軍謬讚,末將不敢。」
幻真搖了搖頭,道:「不對。如果真是橫洞,那麼兩頭相通,風不知該有多大了。」
「後面有一支駝隊,似是行商。」那士兵回答得有點遲疑,李思裕精神卻是一振,道:「商人么?馬將軍,我們過去看看他們有沒有好醫好葯。」
雖然心頭憂慮,李思裕還是撲哧一聲笑起來,道:「大個馬,你倒是妥帖蘊藉得很。」
從三四尺的高處摔下來,自然摔不死人,但那士兵卻已嚇得發昏,聲音顫顫地道:「將……將軍,小人不知。」
李思裕嘆道:「能吞下去,總算不幸中的萬幸。」他看著幻真蒼白的臉色,心裏忽地一陣痛楚。這番前來迎接公主,事事都靠幻真主持,他一直不用花什麼心思,現在幻真傷重,他才算真正感到自己肩上的重量。不管怎麼說,只盼能早點回到于闐。
周圍那一圈黃沙越來越近,距李思裕他們的營地已不足百丈了。隔得遠時還看不出來,此時李思裕才看清原來有丈許高,直如一堵沙牆。
李思裕聽他說什麼「出家人」,不由一怔。陶妙賢和沈妙風二人頭上身上包得嚴嚴實實,倒像是個大食人,但看得出他們頭上都有頭髮。他道:「兩位可是頭陀么?」
車隊停了下來,李思裕跳下駱駝,正想找個地方坐下,馬繼忠卻走過來,小聲道:「將軍,是不是去向公主請安?」
馬繼忠也壓低了聲音,道:「其實也好辦,小將已想好了,扎個營帳,裡邊布置停當,嚴令旁人不得近前三丈以內,再請公主歇息便可。」
李思裕聽得自己安然無恙,原來靠的就是這道符,不由大為吃驚。在他心目中,那陶妙賢、沈妙風師兄弟多半不是好人,沒想到他們居然是正道子弟。他吃驚不小,忙道:「此人說他來自肅州,真大師,會不會與龍家有什麼干係?」
他看向幻真,只盼幻真能說個分明,卻見幻真面色凝重,臉上木無表情地站起身,向公主行了一禮,道:「公主,有勞您了。」
幻真笑了笑,道:「李將軍,我不礙事。」他抬頭看了看上面,喃喃道:「來從來處,去從去處。既有來處,便有去處。李將軍,公主,請放心,有貧僧在此,定能守得你們安然無恙。只是公主,只怕您要多多有勞了。」
先前那地方頭頂就有一個洞口,但底下卻甚是昏暗。前面這般明亮,只可能是在外間了,但幻真卻說不可能是外間,那麼這光到底是哪裡來的?此時離邊緣已不遠,李思裕再忍不住,快步搶過幻真身前,猛地沖了出去。
李思裕是于闐國主李聖天的堂弟,總算是公主的至親,要請公主歇息,自然只有李思裕才有資格。他道:「好吧,你快些布置,我便去跟公主說。」他看了看幻真躺著的那輛車,嘆了口氣道:「不知真大師何時才能醒來。」
那就像有一隻老鼠在地毯下跑動!
聽馬繼忠說幻真仍然未醒,李思裕伸手抓了抓頭皮,喃喃道:「還沒醒啊。」
就在這時,他腳下忽地一震,彷彿站著的不是堅實的大地,而是風浪中的船甲板。馬繼忠一個踉蹌,一屁股坐在地上,那些士兵亦是猝不及防,被震得紛紛摔倒。馬繼忠心中又驚又懼,忖道:「這沙暴究竟是什麼鬼東西?怎麼還會有地震?」
李思裕恍然大悟,道:「對,對。」他看著馬繼忠,不禁大為敬佩,道:「大個馬,我真箇越來越佩服你了。」
那士兵遞了一桿長槍過來。其實在這時長槍毫無用處,但手中拿著一柄武器,李思裕多少也鎮定一些。他看著那一線黃沙滾滾而來,大氣都不敢出。豈但是李思裕,幾乎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就算是一場大沙暴,這些在沙漠上走慣了的于闐精兵也絲毫不懼。平時遇到沙暴,只消將駱駝牽到一起,人擠在駱駝身邊,護住糧草飲水。沙暴總會過去,只消挺過這一陣,自然有驚無險。但現在他們要守護好公主,而眼前這幅景象又實在太過詭異,詭異得讓人不敢相信那是真的。李思裕緊緊握住長槍,一雙手卻不由自主地顫抖。
李思裕將食盤放在帳門外,卻聽公主道:「李將軍,幻真大師怎麼樣了?」
李思裕急著要去看幻真,道:「他受傷甚重,一直昏迷不醒,方才大概醒過來了。」他頓了頓,見公主沒再說什麼,便道:「公主,如果沒別的吩咐,那我先過去了。」
這陶妙賢和沈妙風雖是師兄弟,性格看來大為不同,沈妙風沉默寡言,至今一言不發,陶妙賢卻甚為健談。李思裕聽陶妙賢口口聲聲不是「出家人」,便是「三清門下」,但談吐間卻與他見過的那些中原商人一般無二,只是聽他說什麼「起死九還丹」,而陶妙賢腰間還拴了一個木筒,他心中一動,道:「兩位道長可懂得醫道么?」
這是個女子的聲音,柔美動聽。縱然不知自己生死,李思裕亦是一樂,心道:「這是哪兒?我是在十八層地獄還是在極樂世界?我從來沒做什麼壞事,阿彌陀佛,定然是極樂世界了。」正胡亂想著,嘴邊忽地一涼,觸到一個濕潤潤的東西,他重重吸了一下,一股甘甜清涼的水流入他的喉嚨,當真有說不出的舒服受用,便是當真身登極樂世界也不過如此。正在這時,他聽得有個人輕聲道:「李將軍醒了么?」
這道旋風比方才那個更大,帳篷雖然牢固,卻也經不起這等大力,霎時被撕裂成幾片。在一片茫茫的沙塵中,一個女子的身影被旋風卷了起來,離地已有數尺,正是公主。
「將軍。」正想著,身後忽然傳來一個士兵的聲音。李思裕扭過頭,道:「什麼事?」
李思裕read•99csw•com高聲道:「我沒事。真大師,你來瞧啊。」
幻真道:「肅州?他說是太玄觀的道士么?」
他轉身剛要走,公主突然道:「李將軍,幻真大師是于闐人么?」
聽得「重重有賞」四字,陶妙賢眼睛都亮了亮,道:「那請鎮國將軍帶路,貧道不敢吹牛,這一手針砭藥石之術,瓜沙肅涼十一州,貧道也排得上號的。」
那些士兵眼見方才的慘狀,全都心悸,怎麼都想不到李思裕會撲上去,便是馬繼忠就在李思裕身旁,也是措手不及。李思裕是于闐鎮國將軍,一旦他有個三長兩短,在聖天王跟前哪裡還有交代?他們全都忘了害怕,不顧一切便要撲上。有個士兵離得較近,他一頭扎進來,伸手便要抱住李思裕。哪知李思裕和公主在旋風中轉動,行若無事,這士兵一頭扎進,卻是一聲慘叫,一顆腦袋剎那間就像被巨錘擊過一般,只剩了半截旋風外的殘屍直摔下來。
幻真忽地轉過頭,道:「李將軍,你怎麼知道迴風?」
在沙暴中風速很高,沙子被風吹起,一顆顆都如利刃,如果迎面對著沙暴的話,雙眼會一下被颳得稀爛,臉上也會被刮出血痕。故老相傳,有種風叫罡風,乃是從極高處吹下,在罡風中的沙子可以將人身上的皮肉颳得絲毫不剩。但這畢竟只是一個傳說,誰也沒見過。此時見那士兵一雙手霎時變成如此模樣,正與傳說中的罡風一般無二。于闐士兵固然忠勇,可眼前這一切實在太可怖了,再沒人敢撲上去。
風吹過來時,李思裕正騎在駱駝上,拿著一塊軟布不住地擦拭著碧綠色的新月弩。這把玉弩雖然小巧,但射程不短,是他的愛物。這個世襲于闐鎮國將軍今年年方二十一歲,因為長了一部甚是威武的虯髯,顯得有些老氣橫秋,眼裡卻仍帶著點稚氣。他把新月弩小心地放進懷裡,扭頭道:「馬將軍,真大師如何了?」
李思裕重重地喘息了兩下,道:「真大師,我們在什麼地方?旁人呢?」
陶妙賢道:「將軍說得正是。不過上古鴻蒙初開時,清氣上升為天,濁氣下沉為地,這空青玉髓乃是清氣殘留人間之餘,為我道門一脈煉製起死九還丹的至寶。我兄弟身為三清門下,縱然此途艱險,說不得了,也要闖一闖,將軍你說可是?」
幻真皺起眉頭,道:「前面有光。」
正在這時,有個聲音赫然響起:「薩婆怛他揭多毗婆,金光明幢如來百千陀羅尼印!」馬繼忠眼前一花,只見一個紫色人影騰空而起,直如步虛而行,極快地沖入了旋風中。看身影,那不是幻真又是誰?
陶妙賢扭過頭,道:「還未請教這位將軍是……」他見李思裕服飾華貴,看來不是尋常士兵,雖然方才被他斥了兩句,答得仍然毫無芥蒂。馬繼忠在一邊道:「這是我于闐鎮國李將軍。」
幸好大的震動只是這麼一下,沙子卻一下子又飛揚起了許多。馬繼忠慌忙爬起來,喝道:「快,快追上去!」雖然看不清公主他們到底被旋風捲去了哪兒,但大致方向還是知道的。公主,鎮國將軍,國師,這三個人都是非同小可的人物,現在馬繼忠只剩了一個念頭,若找不到他們,那自己這三百人就只能全體自殺以殉了。
自從見到公主以來,李思裕還從未見她笑過。此時見她嘴角含笑,直如春花乍放,李思裕只覺腦子「嗡」一下,乾笑道:「沒……沒什麼。」轉過頭來,肚裏尋思著:「李思裕啊李思裕,她可是于闐皇后,你的堂嫂,旁人由你亂來,她可萬萬不能亂來的。」可是就算這樣想,公主的笑容卻似乎總在他腦海深處盤旋,揮之不去。
從那帳篷處,竟然衝出一道極大的旋風!
幻真沖入旋風中,果然並不像那些士兵一般骨肉盡成血泥。待見他一起一落,左手持印,右手已搭到李思裕肩頭,所有人都喝了一聲彩。哪知幻真雖然搭到李思裕肩頭,但他們並沒有落下來,反倒隨著旋風急速上升,只一眨眼就已衝上了三四丈高。此時就算有忠勇之士置死生於度外,也已不能碰到他們的身影了。
李思裕恍然大悟,點點頭道:「對,對。」
李思裕聽馬繼忠說幻真醒了,正在慶幸,聽得只是睜了睜眼睛,滿腔希望化為烏有,失望已極,道:「那叫什麼醒了。他傷勢如何?」
李思裕怔了怔,道:「因為他是肅州的么?不過假如他真與龍家是一路的,不該這般說了惹人生疑吧。」
李思裕走到車前,撩開車簾看了看。幻真雙眼緊閉,靜靜地躺在車中,神態倒甚是安詳。他道:「真大師能吃東西么?」
那喊話的士兵指著北邊聲音顫顫地道:「將軍,你瞧那邊。」
公主穿著長裙,不比他們穿的是褲裝,要走動實是頗為艱難。李思裕看公主一步步走得甚是辛苦,不覺憐惜,忽地伸手拔出腰刀,道:「公主,你等等。」他走到邊上一棵大樹前,選了根直直的枝幹砍下,削去旁枝遞到公主手裡,道:「公主,請用。」
李思裕接過來,見符上畫得橫七豎八,也不知寫了些什麼,只是見陶妙賢也不用什麼葯,不由大失所望,順口道:「多謝道長。」哪知陶妙賢乾笑了一聲,卻不告辭,李思裕心頭一動,暗道:「是了,我說過重重有賞的。」扭頭對馬繼忠道:「給陶道長五個錢。」
那士兵突然笑道:「哈哈,馬將軍,那是什麼?哈哈。」那士兵見識不多,見此情景,已嚇得有點傻了。馬繼忠照他臉上一個耳光,喝道:「少說廢話,快追!」
馬繼忠點了點頭,又道:「只是直到現在我還看不出有什麼破綻。方才他看真大師傷勢時,我生怕他會下毒,根本不敢讓他靠近,沒想到他也根本不想靠近。而且,那副貪財的樣子,好像也有點太過分了,有故意做作之嫌。」
他還沒說完,卻聽得「砰」一聲,卻是帳篷的一根柱子被拔了起來。帳篷的四角用四根短柱固定,當中則用一根長柱撐起。這裡是圖倫磧的邊緣,還不是沙漠,地面上只鋪了薄薄一層沙子。那根長柱只為撐住帳篷中心,短柱卻是為了固定帳篷的,打進地里很深,便是一個身強力壯的漢子想要拔起來都大不容易,但那股旋風力道極大,居然會將短柱連根拔起。李思裕顧不得去追問那士兵了,驚叫一聲,還沒下命令,靠得近的幾個士兵已猛撲上去。于闐精兵果然忠勇無敵,此時那根短柱剛被拔出,還不曾飛起,這四五個彪形大漢齊齊撲上,立時將短柱按住,其中一個解下腰刀,連鞘往短柱上狠擊。這腰刀連刀帶鞘也有三四斤,那士兵力量又大,砰砰兩下,短柱又被打進土裡,帳篷雖然被吹得嘩嘩作響,但這一角總算又固定住了。
馬繼忠辦事甚為得力,很快將一座帳篷搭起來了。沙漠上當然事事從簡,不過這帳篷里仍然布置得清潔雅緻,裏面洗漱更衣,樣樣齊備,帳壁上甚至還掛了一幅當初于闐名畫師尉遲乙僧的真跡。李思裕探進頭看了看,甚是滿意,走到公主車前,道:「公主,營帳已然完備,請公主下車歇息吧。」
見公主靠得這麼近,彷彿連呼吸都碰得到,李思裕又是一驚,猛然間想起方才所見士兵被旋風卷得骨肉俱碎的慘狀,馬上向自己雙手看去。他雙手並不感覺疼痛,知道要真和那士兵一樣了定不會如此舒坦,看到自己雙手安然無恙,他終於鬆了口氣。扭頭想要找尋幻真,卻見幻真坐在一塊石頭上,臉色蒼白如紙。他吃了一驚,叫道:「真大師,你……」話剛說了半截,眼角餘光看到頭頂傳來的亮光,更是驚叫道:「這是哪兒?真大師,我們怎麼來這裏的?」
這旋風不知是從哪裡來的,此時靠得近的士兵全都向邊上閃開,一圈人中登時有了一塊空地。李思裕驚得連嘴都合不上,見那個被風捲起來的士兵就摔在邊上,他read•99csw.com搶上前去,喝道:「怎麼回事?」
有這樣一根拐杖,走路多少要輕鬆一些。公主微微一笑,道:「李將軍,多謝你。」
這時李思裕只覺有人在自己背心輕輕拍了兩下,又聽得幻真道:「李將軍,你是驚嚇過度,以致暫時失明。不要緊,調勻呼吸,一呼一吸盡量長些。」
他們將駱駝牽著圍成一個大圈,公主的帳篷便在這大圈的中心。此時就在帳篷邊上,一道旋風憑空吹起,卷得沙子都在打轉。這陣風來得太突然了,有個士兵就在帳篷邊,被這陣風吹得竟然離地三四尺,又重重摔下來。
馬繼忠一怔,道:「這怎麼可能?真大師以前頂多到媲摩城,從沒去過沙州。」

四周都是沙牆,他們根本就走投無路,想逃都沒地方可逃。馬繼忠也不知該怎生是好,只是他終究老成,不像李思裕那樣亂了陣腳,想了想道:「將軍,當務之急,是將公主和真大師圍在當中,不能讓他們有什麼閃失。」他咽了口唾液,又道:「若是真大師現在醒著就好了。」
馬繼忠的聲音剛響起,簫聲戛然而止,公主在裏面道:「李將軍,你在外面么?」李思裕心裏突然有種茫然,道:「是啊,公主,我拿了點吃的來。」
就算是妖術,自己也看不出端倪來,何況現在到底是不是陶妙賢和沈妙風布下的妖術也已不重要了。李思裕想著,喝道:「不要去管這些了,最緊要之事是保護好公主,真大師的車子也要小心。就算有人用了妖術,我們有三百來人,總不怕他。」他說得嘴響,心裏卻實在沒底,不知道這三百人抵不抵得住這種妖術,肚裏已連珠價叫著:「真大師,快快醒過來吧,再不醒就完了。」
李思裕說著,伸手向懷中摸去,幸好那張符紙還在。他捏在手裡,幻真從他手中接過來看了看,卻皺起眉頭。李思裕見他看得出神,有點不安地道:「真大師,此人是妖人么?那場沙暴是不是他弄出來的?」
他這話說得甚是真切,馬繼忠多少有點得意,道:「末將不敢。」他話音剛落,那邊遠遠地卻傳來一個破鑼似的嗓子:「天邊月,遙望似一團銀。」原來是那陶妙賢唱起小曲來。陶妙賢平常說話時聲音還算渾厚,但一唱起來卻響遏行雲,極不中聽。這小曲是在西域一帶漢人中頗為流行的《望江南》,只不過那是酒樓歌女常唱的艷曲,陶妙賢自稱是出家人,唱起這種靡靡小曲實是大為不倫。聽著這破鑼似的唱曲聲,李思裕與馬繼忠都瞠目結舌,不禁愕然,心中最後一點疑慮也打消了。李思裕心道:「果然不是個好人。縱然不是想對我們不軌,也是個騙子。」

李思裕詫道:「什麼迴風?」
陶妙賢「啊」了一聲,滿臉都是諂媚地在駱駝上深施一禮,道:「失敬失敬,原來是鎮國將軍,貧道失禮之至,李將軍海涵。我師兄弟雖非懸壺濟世之輩,對於醫道倒頗有心得,不知李將軍罹何貴恙?」
這等死法實在太可怖了。馬繼忠本來已準備撲上去,此時哪裡還敢。那士兵在旋風中的半截殘屍已被絞成血泥,骨肉碎末紛紛飛濺,于闐士兵再忠勇無敵,哪裡還有人敢造次。馬繼忠心急如焚,卻不知該怎麼辦才好。
李思裕看著公主那嬌怯怯的樣子,說她不是手無縛雞之力之人,恐怕誰都不信。他想笑又不敢笑,向公主深施一禮道:「公主也請放心,有小將在此,捨命亦將守護公主。」眼下三人中,公主身體嬌弱,幻真身有重傷,最身強力壯的便是自己,可三人中偏生自己最晚醒來,李思裕大感失面子之至,這話多少說得缺了些底氣。
一旦放下了心思,李思裕在一塊背陰處歇息了一會兒,就覺眼皮沉重,倦意一陣陣襲來。連夜趕路,現在也當真疲倦,他不由閉上眼打了個盹。不知過了多久,正在半夢半醒之間,耳邊忽聽得有人高聲叫道:「那是什麼!」
這條路雖然不甚太平,已不能與當初大唐盛世時相比,但商賈仍未斷絕。尤其于闐盛產美玉,就算再兵荒馬亂,中原商人年年都會不遠萬里前來採購。馬繼忠點了點頭,道:「遵命。」
媲摩城在今日策勒以北。如今沙漠擴大,媲摩城已湮沒于黃沙之中,當初也是西域南道上的一個小鎮。李思裕道:「是啊,定然是長得相像吧。真大師現在怎麼樣了?他說了什麼沒有?」
那旋風來得突然,去得也突然,打了幾個轉,立時消失不見,捲起的沙子登時又落下來,便如下了一場沙雨。李思裕看著這陣旋風消失,才鬆了口氣,邊上忽地又傳來一陣呼喊:「來了!」
這裏,竟是個古木參天,濃蔭匝地的所在,只是四周竟是不知有多高的絕壁,在極高處有一塊圓圓的天空,亮光都是從那裡映下來的,這裏就如在井底。雖然上面那個孔穴其實亦是極大,但因為太高了,看上去不過只有丈許而已,此間自然昏暗無比了。李思裕驚得目瞪口呆,想不出自己究竟是怎麼來到這裏的。四周都是絕壁,唯一的入口就是頭頂。但若真是從頂上掉下來的話,居然毫髮無損,又實在不可思議。
他說得文縐縐的,李思裕聽起來頗為吃力,不過「頗有心得」四字卻是聽懂了的,忙道:「不是我,是一位大師。他左肩中了一刀,現在人也昏迷不醒。道長若能治好他,本將軍重重有賞。」
這道旋風居然突如其來,憑空出現,實在有點不可思議。馬繼忠皺起眉頭,道:「小將不知。想來,這定是妖術。」
公主原先帶著幾個貼身侍女,但那幾個侍女都已被龍家殺了,現在公主若有急切之事,叫她怎麼對那些五大三粗的士兵開口。李思裕一直沒想到這些,聽馬繼忠一說,他也覺得甚是有理。只是轉念一想,又皺起眉頭低聲道:「可這話到底該怎麼說?總不能跟公主當面說吧。」
再往前走,樹木越來越稀,腳下的落葉也少得多了,那一線光卻越來越亮。待走到還有五六丈遠,已能看清前面情形時,李思裕再忍不住,驚叫道:「咦,此間居然還有這等所在!」
風沙已經快到近前了。
李思裕不通法術神通,卻不知陶妙賢心中驚訝。馭使生人活物,正邪兩道其實都有這等秘術,不過正道不會如邪派那樣不擇手段,所以所遭迴風不及邪派之重。陶妙賢自己就是此道高手,知道其中兇險。他看幻真的傷勢不輕,只道是因為幻真曾馭使生人,遭迴風反噬。但聽李思裕說幻真馭使的是二十人,那可是絕頂高手才辦得到,此等人又如何會怕一點小小迴風?看來先前想的全然錯誤,他自負見多識廣,手段高強,沒想到事情全然不是自己想的那樣,心中一急,汗都出來了,倒不是害怕。他見李思裕神色中已有不悅,連忙擦了把額頭的汗,乾笑道:「定然如此了。這樣吧。」一邊說著,從懷裡摸出一張黃表紙,又摸出一支筆來,筆頭是鮮紅色的,卻是沾滿了硃砂。他筆走龍蛇,在黃表紙上畫了一道符,遞給李思裕道:「將軍,這道符可清心辟邪,對真大師大有好處,只消貼在頭邊即可。」
如果陶妙賢別有用心,那他貪財必定是裝出來的。馬繼忠知道道家一般崇尚清心寡欲,似乎不該如此看重金錢。李思裕看了看上頭那道符,道:「那這符還是不用為妙,是吧。」
那馬將軍是出仕于闐的漢人,名叫馬繼忠,乃是李思裕的偏將。他騎著駱駝走在一輛大車邊上,聽得李思裕的問話,撩開車簾往裡看了看,道:「稟將軍,真大師仍然未醒。」

馬繼忠道:「沒說什麼,方才他睜了睜眼睛。」
又走九_九_藏_書了十余丈,此時樹木稀疏了許多,終於能看到外面透進來一線亮光。李思裕又驚又喜,叫道:「真大師,前面真有亮光,阿彌陀佛。」
也不知過了多久,他忽然覺得身子一震,有個聲音在他耳邊低低道:「李將軍,李將軍。」
圖倫磧赤地千里,便是常年在沙漠里討生活的牧人,往裡面走也要多想想。陶妙賢說是去圖倫磧找什麼「萬載空青玉髓」,這膽子大得實在有點過分。李思裕沉吟了一下,道:「馬將軍,你覺得此人可疑么?」
幻真在與龍家宗主龍宗利施激戰時,左肩中了一刀。這並不是什麼致命傷,但已經過了好幾天了,傷口竟然沒有半點好轉的跡象,反倒有所惡化,李思裕實在有點想不通。因為護送公主回于闐的事極是緊要,已經耽擱了幾天,不能再等了,所以在石城鎮請郎中給幻真療了下傷,一隊人便重新出發。雖說那個郎中不是什麼妙手回春的神醫,可幻真受的只是一點皮肉之傷,照理並不在話下,哪知過了這幾天,幻真的傷勢卻突然加重,昨天更是昏迷不醒,李思裕愁得心裏如同火燒,連平時總要喝上兩口的嗜好都已忘了。馬繼忠見他愁眉不展,道:「將軍,真大師吉人天相,不會有事的。現在快到正午了,是不是讓兄弟們歇歇?」
李思裕怔了怔,道:「現在請什麼安?」
李思裕剛鬆了口氣,卻聽馬繼忠喝道:「快將另外三邊都壓住。若有閃失,拿你們是問!」
他捧著食盤向公主的帳篷走去,剛到近前,便聽得裏面傳來一陣悠揚的簫聲。聲音不響,卻極是悅耳,離得遠些就聽不清了。他本要送吃的進去,但聽了這簫聲,連食盤都忘了放下,只是獃獃地站著。簫聲雖然極是動聽,可是其中彷彿帶著無盡的哀婉悲傷,李思裕聽得呆了,心道:「公主心裏怎的這麼傷心?難道她不願遠嫁么?」正想著,忽聽得身後馬繼忠高聲道:「將軍,幻真大師好像醒了!」

李思裕本想喝令士兵撲上去,但那士兵變成如此,眼見再撲上去等於送死,這句話怎麼也吐不出口。看著公主被風吹著越來越高。上一次在蒲昌海,公主被龍家諸人劫走,最終還靠幻真一場惡鬥奪回。現在幻真昏迷不醒,一切都由他做主。如果公主在自己手裡再次失落,那自己還有什麼臉面回去見聖天王?李思裕心一橫,忖道:「死就死吧!」他雙腳一蹬,長槍往地上一杵,一個箭步便已撲了出去,伸手抓向公主的雙腳。
馬繼忠吞吞吐吐地道:「將軍,公主身邊連個侍女也沒有,我們這兒卻都是些大男人。那個……人有三急,若是公主出個差錯,我們可擔待不起啊。」
「多謝你了。」
石城鎮沒什麼良醫,一路又如此艱辛,李思裕只盼著能早點回到于闐去。可即使一路順風的話,石城鎮到于闐這一千五百里路也得走上半個月,一路上種種事情就足以讓李思裕焦頭爛額了,更何況還不知會不會有別人覬覦在側,一旦又有龍家這樣的妖人橫插一手,就算李思裕帶了三百人的精兵,也難保不會出亂子。幻真昏迷不醒,雖然不至於有性命之憂,李思裕卻有如折股肱之感。
馬繼忠道:「不錯。」他見李思裕要把符揉掉,忙道:「將軍,先把這留著。真大師定然馬上會醒,只消他醒來讓他看一看,便知端的,不然縱然這道士心懷不軌,也死無對證了。」
一聽這聲音,李思裕又是一凜,顧不得眼前仍模糊一片,跪倒在地道:「公主,李思裕請安。公主你可安好?」
這時馬繼忠跑了過來,道:「將軍,你沒事吧?這好像不是沙暴。」
幻真道:「走吧。」他轉過身,向公主深施一禮,道:「公主,您還能走么?若是疲憊,不妨稍事休息。」
這正是公主的聲音。李思裕嚇了一跳,道:「公主,小將該死!」他雖是于闐鎮國將軍,但公主是于闐國主李聖天的皇后,是自己堂嫂,于禮于儀,都不能讓公主給自己擦眼。但他還沒來得及說,眼前忽覺得一陣清涼,想必是公主用沾了水的綢緞布料在給自己擦眼。擦了兩下后,他眼前雖然仍是黑乎乎的一片,卻已能看清了許多,眼前赫然正是公主那張清秀美麗的臉。
這士兵是個小隊官,叫得聲嘶力竭,已被嚇得魂不附體了。這一次一同出來的儘是些千挑百選的精兵,任誰都不會輕易害怕的,真不知他怎麼會嚇成這樣。馬繼忠定了定神,睜大眼睛望去,待在漫天黃沙中看清遠處情景,不由倒吸一口涼氣。
這時他眼前已模模糊糊能見到些光亮了。雖然還看不太清,但李思裕心裏不由一寬,忖道:「真大師說得沒錯,果然沒事。」平時在黑暗中待久了,突然走到亮處時便有些畏光,現在想來也是如此。他伸手要揉眼睛,手忽然被一隻柔軟的小手按住了,有人道:「李將軍,我來給你擦一下。」
此時公主已走了過來。幻真隨著公主向前走去,待走過最後一棵樹木,眼前的亮光就映得他睜不開眼。其實這亮光不見得如何刺眼,但方才一直在黑沉沉的林中前行,突然來到亮光下總有點不習慣。幻真凝神定氣,把眼閉了閉,這才慢慢睜開眼,待看到眼前情景,他不由得也是一聲低呼。
他一出樹林,忽地發出一聲驚叫。幻真不知他出了什麼事,又不敢離公主太遠,喝道:「李將軍,怎麼了?」
公主又抿了抿嘴,道:「大師放心,我不是手無縛雞之力之人。」
李思裕笑道:「真大師,這裏定然是個橫洞,前面就走出洞口了。」
那片黃沙離得遠時,看上去如同蟲蟻爬動,並不算快。但到了跟前,才知道其實速度甚快,趕得上一個人狂奔之勢。此時相距只有十幾丈,李思裕扭頭看去,只見一片黃沙鋪天蓋地地壓過來,他嚇得張大了嘴,還沒來得及說話,耳朵里卻又是一聲巨響,一片沙子猛地撲過來,幾乎有將他掩埋之勢。他還沒弄清是怎麼回事,那些抱住柱子的士兵同時發出一陣慘呼,紛紛摔了出來。
這一年是于闐同慶十四年,于闐王李聖天少年繼位,今年也不過二十七歲而已。李聖天是西域塞族人,本名尉遲娑縛婆,極慕中原文化。因為天寶年間于闐王尉遲勝入朝長安,玄宗嫁以宗室之女,李聖天便自稱是大唐宗裔,連姓名都改了。其實娶大唐公主的尉遲勝在「安史之亂」時領兵入朝協助平亂,亂平后便留居長安不歸,王位傳給了弟弟尉遲曜,李聖天是尉遲曜一支,並無大唐帝室血統。李聖天尚無皇后,便求娶敦煌的歸義軍節度使曹議金之女,李思裕此番正是奉堂兄之命與國師幻真一同來石城鎮迎接歸義軍公主的。不料歸義軍公主在路上被焉耆餘黨龍家劫奪,幻真與龍家諸人惡戰了一場,方才將公主奪回。只是幻真身負重傷,離開石城鎮時還好,昨天卻突然發燒昏迷不醒。李思裕一切都倚仗幻真,現在幻真病重,他登時手足無措,不知該如何是好。
他剛喊出,邊上一個士兵忽然驚叫道:「馬將軍,你看!」
李思裕看著他們遠去,心中更是莫名其妙,怎麼都想不出所以然。這陶妙賢師兄弟到底打的什麼主意?他生怕這些人會窺視在側,但此間一望數百里皆是茫茫黃沙,陶妙賢一駝當先,領著那一支駝隊越走越遠,真箇是深入圖倫磧去的,怎麼都不似會在附近打埋伏的樣子,待他們走遠了,李思裕這才放下心來。
這兩人頭上矇著白布,只露出一雙眼睛,正是在沙漠中走長路的打扮。馬繼忠將胯|下駱駝加了一鞭,高聲道:「我等乃于闐鎮國將軍麾下軍健,奉命從石城鎮回于闐,爾等是什麼人?」
夕陽西下,一陣燥熱的風從圖倫磧(塔里木盆地古稱)吹過來,彷彿帶著無數細小得看不到的火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