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二卷 摩耶境 龍王章

第二卷 摩耶境

龍王章

少年懷疑地打量了一下老僧,似乎想看出他這話的真假。半晌,他才點點頭,道:「龍家九曜星全都折在這人手上,此人應該不弱。」他嘆了口氣,又道:「好吧,他們可曾離開摩耶境?」
少年嘴角的笑容變成了苦笑,喃喃道:「看來是天要亡我。」他長嘆一聲,手在身前虛空一按,那堆火焰應手而滅。
這裏到底是什麼地方,究竟要如何走出去,這一切幻真依然茫然。師父說過,自己自幼便遭詛咒,唯有遁入佛門才能解脫。他從懂事起就已經出家為僧,可是到現在又解脫了什麼?
那老人卻似乎根本沒有奪路而逃的意思,眼睛向里一掃,忽地搶上前來。李思裕也不知這老人的來歷,見他進來,一咬牙,揮刀便要擋住。只是刀剛揮起,那老人卻一下閃過了李思裕的身側,到了幻真跟前,伸手按向幻真左肩。公主見這老人的手也是瘦骨嶙峋,直如鬼魅,不敢再去按住傷口,閃身向後退去,那老人的右手一把按在了幻真的傷口上。
那個叫善沙的老僧所說的話,應該就是這個意思了。幻真雖然仍不明白那老僧為何要放自己走,但此人對自己手下留情,自然不會有陷害之意。他向公主合十施了一禮,道:「公主,請你再辛苦一趟。」
他們離開時,這裡是一片黃沙。此時黃沙依舊,卻不再如同一個直直的井底,崖壁不知何時竟已傾斜過來。
李思裕也沒想到絕處逢生,又驚又喜,閃進了這個洞中。剛衝到裏面,外面一堆冰塊已劈頭蓋臉地打下來,在洞口堆了半尺來高,若是遲得片刻,定會被打得腦漿迸裂。李思裕心驚膽戰,又慶幸自己總算逃得一命,長吁一口氣道:「真大師,你真是神通廣大!」他向來知道幻真神通不小,卻沒料到他的神通會如此大法,竟然能咒石為開。昔年五胡十六國時,西域河西王沮渠蒙遜手下有個從中天竺來的密宗僧曇無懺,精擅咒術,號稱大咒師,便能咒石出水,李思裕親眼見幻真將這堅硬的石壁咒開一個大洞,只覺幻真手段定然不下於曇無懺了。哪知還不等他再吹捧幾句,幻真身子一歪,竟然一下倒在地上。他吃了一驚,搶上前去扶住了幻真,叫道:「真大師!」藉著外面淡淡的光芒,卻見幻真左肩又是殷紅一片。他心頭一寒,忖道:「原來真大師舊傷又發作了,這可怎生是好?」
幻真點了點頭,道:「是。公主,您在此中歇息,不要外出,貧僧很快就會回來。」
老僧的聲音里似乎帶著一絲嘲弄之意,幻真道:「貧僧確實不知,請上師明示。」
李思裕咬了咬牙,心道:「不管了,包起來總比不包要好。」他正待給幻真包紮,忽見公主的雙眼一下睜圓了,臉上露出驚懼之色,他呆了呆,心頭一陣發毛,不知又出了什麼事,扭頭向身後看去。剛轉過頭,便又倒吸一口涼氣。
李思裕見幻真起身走開,忙道:「真大師,我陪你一塊兒去。」不管是誰,吃起東西來都要齜牙咧嘴的,公主也不例外。那些士兵多是粗人,吃得唾沫星子亂飛也沒人在意,但自己目光灼灼地盯著公主吃東西,恐怕她會吃不下去。再說他肚裏也滿是疑慮,很想問問清楚,便快步走到幻真身邊,又不由自主地回頭看了看,見公主已轉過身,恐怕正在那邊啃干餅了。他小聲道:「真大師,我們還出得去么?」
李思裕此時哪管外面,道:「停了正好。真大師,我給你將傷口包上。」他伸手想從衣服上撕一條布下來,卻聽得公主在一邊道:「李將軍,用這個吧。」
先前公主就已問過這話。李思裕道:「真箇沒有,他連石城鎮都是第一次去。」他笑了笑,又道:「公主想必見過與他相貌相似之人吧?別怕他,真大師雖然一臉正經,其實心腸很軟的,連個螻蟻都不忍傷了。」
這是《瑜伽師地論》中的一段經文,說光明有三種,但眼前光明山似乎並不入外、法、身這三光明之中。難道,這是邪術所成么?只是那種光芒和而不厲,溫而不酷,幻真怎麼看都看不出有不善之處。他低頭不語,一時也呆住了。
當李思裕解開幻真的袈裟時,公主將臉扭到了一邊,此時聽得李思裕的聲音有異,她忍不住轉過頭看去,見幻真一張臉又變得雪一樣白,顧不得羞澀,過來扶住幻真,道:「李將軍,快給他包起來。」
那是幻真搶上前伸手托住了車子。他見這車子差點摔下來,皺了皺眉道:「李將軍,還是貧僧來拉車吧。」
雖然只是一個影子,但也看得出那少年在駱駝上一個趔趄,尖聲道:「這怎麼可以!瞿沙這老禿驢,他說過不插手的!」
火焰中傳出了一個縹緲的聲音。彷彿從一個極深的洞穴里傳出的,這聲音細若遊絲,稍不注意就聽不到了。老僧眼中閃爍了一下,低低道:「少主,正是善沙。」
幻真抬起頭,看向那座透明山峰。那座山就像一個巨大無比的水晶,從這裏看不出遠近。這裏到底是個什麼地方?幻真皺起了眉頭,待再向前走,左肩處忽然一陣疼痛。
公主一直不苟言笑,頗有容儀,但此時卻已如尋常少女一般了。李思裕見到她的笑容,腦門又是一熱,嘿嘿一笑道:「不錯吧,公主您先坐著,小將再去找找有沒有別的新鮮瓜果。」他想此地有庵摩勒果,定然也會有別種野果,若能再博得公主一笑,實是平生快事。他正待走身,公主忽然輕聲道:「李將軍,幻真大師真箇不曾到過沙州?」
公主喘了口氣,忽然輕聲道:「曼荼羅四輪陣!」
少年看似也吃了一驚,道:「從人?居然還有從人逃過大悲風么?除了月泉小姐,余者一個不留。」
幻真腳不停步,也低低道:「李將軍,我們是中了什麼人的法術。只是貧僧還不明白,此人將我們攝到此處,究竟是何居心。」
李思裕曾見過幻真以短刀斷樹,還不怎麼吃驚,公主見他不費吹灰之力就伐倒了這棵大樹,卻是驚得目瞪口呆。幻真推倒這棵大樹,正要用刀子在樹身上豎著劃下,準備剝去樹皮,李思裕道:「真大師,等等,先割兩片輪子出來。」
幻真看了看,在樹根處又橫著截下兩片圓木片。這兩片木片厚薄大小都差不多,除了當中是被他以掌力震斷,有點粗糙,別的地方光滑如鏡,便是用細鋸小心鋸出的也不過如此。他截下這兩片圓木片,這才揮刀將樹皮割成長長的一條條,露出裏面光潔的樹身。這也不知是什麼樹,木質甚是堅密,但在幻真刀下,卻簡直如豆腐一般,他手中的短刀也似一把鋒利已極的鋸子,木屑應刀而落,不一會兒便削成幾十片厚木板。他放下刀,道:「李將軍,可以了么?」
那個山崖如鷹喙般直挑出去,崖上有一幢石屋。說是石屋,其實只是幾塊大石搭起來的,聲音正是從裏面傳出。這石屋也沒有門,出口卻是對著崖外。幻真又長吁一口氣,緩步走去,到了石屋前,他定了定神,用梵語揚聲道:「貧僧于闐幻真,請問是哪位上師在此?」
幻真點了點頭。只是他的眉頭皺得更緊,喃喃道:「這裏怎麼會有庵摩勒林?」
老僧說的乃是佛門教義中的「瓶沙五蘊」。所謂五蘊,即是色、受、想、行、識,瓶沙王說世間諸法,便以此五種為蘊。佛門有謂,一切眾生都是由此五法積聚形成的,全都虛幻不實。而幻真所答,是佛門三論宗九九藏書的一個說法,說老僧執著於五蘊皆空之念,亦是走入偏門。
公主臉上帶著一絲紅暈,眼中也有一點懼意。她不敢直對幻真的雙眼,垂下頭道:「不要緊。」
少年笑了笑,道:「不能怪你,你畢竟是我家三世老臣。」他頓了頓,又道:「善沙,八龍王進展如何?」
善沙不由氣為之一結。當他發現光明峰撼動時,第一個念頭就是少主已到。少主是他看著長大的,他知道這少年城府極深,定不會善罷甘休,但發現少主並不曾前來時,他不禁一陣迷惘。幻真的功力全力施為時也許可以喚醒八龍王,但幻真並不知道八龍王的事,不可能是他偶然喚醒的,他只道有什麼本領極高的異人前來,那定然是自己平生僅遇的大敵了,沒想到少主竟然會說還有第三個人也能喚醒八龍王。他急道:「少主,此時喚醒八龍王,後果不堪設想。」
風突然間大了起來,李思裕雖然喊得聲嘶力竭,卻連自己都已聽不清楚。他雙手緊緊抓住一塊凸出的石頭,眼睛都被吹得快要睜不開,見幻真仍然好整以暇地看著那座漸移漸近透明發光的山峰,李思裕心中更急,湊上前叫道:「真大師,公主快撐不住了。」剛說了兩句,牙齒已上下叩了兩下,心道:「怎麼這風會這麼冷法。」
幻真沒有再說什麼,轉身向前走去。待他的背影轉過山崖,李思裕這才轉過頭,見公主雙眼睜得大大的,微笑道:「公主,你放心吧,真大師神通廣大,不用擔心。」
幻真道:「庵摩勒果初食有苦澀味,食后飲水卻甘美無比。」他解下水囊遞給李思裕,李思裕半信半疑,喝了一口,卻覺苦澀中透出一絲清爽甘甜,口舌生津,唇齒生香,饑渴頓消,連身上的疲憊也解除了不少。他吃了一驚,道:「這怪果子還挺好吃。」咂了兩下嘴,他突然想起了什麼,叫道:「庵摩勒果,真大師,這不就是《半果偈》所說的那種阿摩勒果么?」
李思裕道:「真大師,你也別多想了,這庵摩勒果總不會是假的吧?有得吃總比沒得吃好。」他采了一枝長滿庵摩勒果的樹枝,道:「真大師,我先拿點過去給公主。」
少年喝道:「這怎麼可能!他不是已經死了么?」
難道,是少主來了?他伸出左手在身前的地面一擦,一團火焰又騰了起來,裏面出現先前那少年。少年仍然騎在駝背上,卻顯得悠閑自得,他抬起頭,慢慢道:「善沙,還有什麼事?」
洞口,竟然站著一個人。
李思裕貴為于闐鎮國將軍,卻有個多少有點說不上檯面的愛好。于闐尉遲氏歷代多半喜愛繪事,唐時對中國繪畫影響極大的尉遲乙僧便是于闐宗室。但李思裕對畫畫不感興趣,自幼便喜歡泥水木工這些一般人看來的賤藝,小時候他家的後院總是備些泥沙、鋸刨斧鑿之類,給這個小小宗王世子玩耍之用。如今他已是于闐顯官,時常要應酬,當然不能整天還在玩泥玩沙,不過這個愛好仍然不減,李思裕身邊那把碧玉製成的新月弩便是他親手碾磨而成。于闐盛產美玉,國中琢玉的高手匠人也有不少,在他們中傳說,固然工匠人人都有自己的一手,但這位鎮國將軍的技藝恐怕可以獨佔鰲頭。此番出來迎接公主已有了大半個月,李思裕一直沒摸過斧鋸,不覺有點技癢。
少年的手已舉起來,馬上就要按滅這千里火的火焰,善沙急道:「少主,現在只是阿那婆達多龍王轉身,尚有可為,待德叉伽龍王轉身,圖倫磧將要天翻地覆,人畜俱無生理,此間千里,只怕將不留孑遺。」
他剛坐下,那老僧忽然道:「老僧枯坐這許多年,大師還是入內的第二人。」
幻真難得有點笑意,但公主看到他時還是不敢與他眼神相對,馬上挪開了視線道:「有勞大師。」
李思裕叫了兩聲,不見幻真回答,恰在這時,耳邊又傳來一陣驚天動地的聲響,當中夾雜著巨木斷裂之聲,眼前卻突然亮了許多。他扭頭看去,剛一轉頭,就驚得「咦」一聲叫出來。霧氣已經十分濃重,三四尺遠便看不清了,但在霧氣之上,一座水晶樣的山峰正越來越大,慢慢升高,以不可一世之勢壓來。
山坡前十分開闊,但在里許之遙,有一座透明晶亮的山峰。這山峰撐天拄地,放出光芒,他們看到的亮光正是這山峰放出來的。如果低頭只看腳底,這山坡與尋常無異,但只消抬頭見到那座透明山峰,一切又變得如此詭異。幻真看到此景,亦是心驚膽戰,喃喃道:「一外光明,日月火珠等之光明能除暗者。二法光明,妙法能除愚痴之暗者。三身光明,諸佛菩薩及諸天等之身有光明,能除暗者。」
看到這少年,善沙心頭一沉,低聲道:「少主,光明峰搖動了。」
李思裕一怔,道:「往哪裡走?」
外面的堅冰紛紛揚落,一瞬間就已經將洞口堵了一半,李思裕此時根本顧不得那些,伸手在幻真人中、耳垂各處掐了又掐,險些連血都要掐出來,可幻真仍是雙目緊閉。他急得直如熱鍋上的螞蟻,心道:「李思裕啊李思裕,你真是什麼用處都沒有,真大師要是涅槃了,你可是第一大罪人,到了十八層地獄也難辭其咎。」

幻真的臉上仍然血色全無,他支撐著要坐起來,李思裕連忙將他一把扶起。方才他嚇得手足無措,此時幻真一醒,他登時鎮定了許多。見幻真左肩鮮血越滲越多,忙道:「真大師,我給你包紮一下。」
那是一串伽楠香佛珠。幻真解開當中的結頭,將佛珠一顆顆摘下來,彎腰壓下地面。二十顆佛珠,繞著公主圍成一個徑有兩丈的大圈。他又雙手合十,繞著這個佛珠圈走了一遍,口中喃喃念誦。李思裕知他在施法,不敢多說,等幻真停下來,他道:「真大師,是不是不要走出這圈子?」
幻真道:「貧僧嘗借諸施主之力,此創亦當由貧僧擔荷,多謝上師。」
這塊堅冰如此之大,李思裕嚇得魂不附體。但他見邊上的公主臉色亦是發白,便壯起膽子道:「公主,不必擔心,不過幾塊冰而已。」可嘴上說不怕,他卻想到假如這塊冰是砸在自己頭上的,只怕一顆大好頭顱早成了一攤肉餅,哪能真箇不怕,說到最後聲音已有些發顫,心道:「這是雹么?天底下怎會有這麼大的雹子?到底是從哪裡掉下來的?」
李思裕對幻真的法術極其信賴,道:「真大師放心,小將在此,便是死也要護得公主安全。」
「不能?」少年的聲音一下變得尖厲起來,「善沙,你竟敢抗命?」
沉默了片刻,石屋裡那人道:「大師請進。」
云何真言相,及阿闍梨相。
老僧又沉默了片刻,道:「此間乃是摩耶境,向不與外界相通。」
幻真走出去不遠,那石屋中忽地騰起一團火焰。火光閃爍,映出一張枯瘦不堪的人面。

這句話平淡無奇,那少年似乎也被弄糊塗了,冷笑道:「你師兄?當初不正是這師兄將你逐走的么?難道你現在反倒對他門下動了惻隱之心……」他忽然像是想到了什麼,身體一震,道:「真是漢僧?」
老僧忽地抬起了頭,道:「少主,九_九_藏_書老僧不能。」
「少主,跟隨小姐前來的是一個叫幻真的于闐和尚。」老僧頓了頓,又道:「此人應該是瞿沙師兄門下,是個漢僧。」
雖然看不到,但善沙已然感覺到了有一股力量欺到石屋外面,馬上就要攻破他的結界衝進來。
那老僧顯然也呆住了,半晌都不作聲。幻真所學神通雖是密宗,但他師父瞿沙顯密兼修,所傳亦時取顯宗教義。顯密二宗同出一源,教義雖有所不同,卻可映照。黑暗中沉寂了好一陣子,那老僧才哼了一聲,道:「大師,來去總是一理,去處即是來處,來處即是去處。」
李思裕卻沒這種顧慮。這些日子一路看到的儘是黃沙白日,一片荒蕪,此間草木繁茂,他心中實有說不出的喜樂。遠處那座晶亮山峰雖然有些詭異,但亦是從若見過的奇景,他見公主走得有些蹣跚,忙將邊上一塊石頭撣了撣,迎上前道:「公主,您的腳疼不疼?請到那兒坐吧。」他摸了摸身邊,想找找有沒有吃的,但他平時就愛口腹之慾,干餅乾肉根本吃不下去,全得焙煮烘烤后才能入口,因此連乾糧都沒帶,身邊除了一個水囊,就只有一個裝酒的小銀瓶。他沉吟了一下,道:「公主,您要喝酒還是喝水?」
隨著幻真一聲斷喝,石壁上那幾個血寫的「梵」字忽地放出光芒,轉瞬間竟如兩扇門般從中分開,現出一個洞穴來。他一把拉住公主的手臂,向李思裕喝道:「快進去!」
少年打了個哈哈,道:「既然你不願做此事,那就不必多管了。」他的眼中忽地又閃過一絲憂傷,道:「我其實並不願傷了月泉小姐性命,但她絕對不能入于闐國,現在已是最後的機會了。善沙,你不必多說了,兩害擇其輕,縱然要讓月泉小姐身化飛灰,那也是她命不好。」
幻真道:「好吧。」心裏卻仍然有些疑惑。庵摩勒樹唯有在天竺、嶺南那些濕熱之地方能生長,于闐附近照理根本不適合生長,更不要說圖倫磧了,那麼這幾株庵摩勒樹究竟是怎麼來的?
幻真低頭合十,正待進去。他長得並不如何高大,但這石屋裡面實在低矮,連他也伸不直腰。雖然只是幾塊巨石搭起來的,但縫隙都用泥土糊住。雖然這出入口正對著那座發光的山峰,可是光亮一絲都照不到裏面,這裏漆黑一片,什麼都看不清。幻真步履極緩,腳下像是綁著萬鈞重物,每一步踏出,再邁下一步似乎都要付出極大的力量。走進三步,他腿一彎,盤腿坐了下來。雖然什麼都看不清,但顯然已與那老僧相對而坐。
火滅了,火中那個少年的影子也登時消失不見,老僧閉上了眼,默默地坐在黑暗中。只是,他卻不知道此時在極遠之處,那少年的眼裡卻閃過一絲殺氣,忽然破口大罵道:「禿驢!」
那是一個老僧,身上披的是一件襤褸已極的袈裟。這老僧臉上瘦得便如一個骷髏,顴骨高聳,只是雙眼卻極其明亮。當火焰起來時,他眼裡也略略有些驚疑之色。盯著這堆火焰,嘴裏無聲地念誦著,慢慢地,火焰中顯出了一個人影。
李思裕定了定神,舌頭這才聽使喚。他叫道:「真大師,到底又出了什麼事?這是個圈套么?」
幻真心中已渾如亂麻,道:「難道沒有出去之途么?」
見幻真走過來,李思裕一顆提了半天的心總算又放下了。他仍然不敢走出圈外,站起來高聲道:「真大師,你看到什麼了?」
李思裕興沖沖地抱著一大枝庵摩勒果到了公主跟前,道:「公主,你嘗嘗這庵摩勒果,再喝口水。」
此時他們衝上山坡已有數丈。在平地上,這數丈只是個微不足道的距離,可一旦豎起來,數丈的高度便足以摔死人了。李思裕沒想到這山坡居然突然會動,心中慌了起來,叫道:「真大師!真大師!」伸手想抓住什麼,可是這山坡純是堅石,連根草都沒有。正在驚慌中,卻覺有人一把抓住他的手臂,身子一輕,已落下了數尺,倒不曾如預想的那樣一落到底,耳邊卻是「轟」的一聲響,定是那輛車摔了下去,成了一堆碎木片。
老僧頓了頓,道:「瞿沙師兄定然對他用了脫胎換骨法,所以當初索先生的火卜才會查出他已不在人世。」
那陣帶他們前來的旋風當然不會是天然生成的,幻真一直擔心會遭到伏擊,可走到這裏仍是安然無恙,林外又是這樣一片祥和景緻,卻是大大出乎他意料之外。這裏一定會有一個人的。只是,這人到底在何處?
李思裕一個堂堂鎮國將軍,從沒幹過這種拉車的行當,本就拉得滿頭大汗,這時要上坡,更是覺得手腳發軟。但公主這般一說,他反倒不願放下了,笑道:「公主坐穩了,小將有的是力氣。」說著便向上面衝去。幻真見他沖得甚快,轉眼便上了數丈,忙道:「李將軍,等等!」
幻真將那包果子遞給李思裕,向公主行了一禮道:「李將軍,公主,請在此歇息片刻,貧僧去去就來。」
「我至少還有三日方能趕到,月泉小姐可曾已到摩耶境?」
「大師既已到得此處,尚且不知?」
幻真道:「李將軍不是有把短刀么?這便夠了。」
老僧道:「色如聚沫,受如水泡,想如陽焰,行如芭蕉,識如幻事。五蘊皆是空幻,摩耶境亦無此境。既無此境,大師又因何而來,意欲何往?」
以這山崖為界,李思裕那邊綠草如茵,恍若天堂,此間卻一片焦土,寸草不生,便如地獄。在李思裕那邊看到的只是一片綠草如茵的山坡,到了此間卻可以看到山坡外是深不可測的深淵。方才幻真在摘取庵摩勒果時已然看到這裡有異樣,他生怕李思裕驚懼,不敢多說,便自己前來看個究竟。等到了這裏,才知原來這一個山坡竟會如此不同。
「應該尚未。」老僧又遲疑了一下,但馬上變得十分堅定,「不過老僧已解開出口了,請少主見諒。」
他正待起身,那老僧忽然道:「大師,你既有如此神通,為何仍然重創不愈?」
公主沒想到幻真又到了自己跟前,略略一驚,道:「不礙事,大師走吧。」但她剛要起步,眉頭卻是一蹙,腳底看來確已起了水泡。幻真看得清楚,如果邊上有條河的話,那他可以呼出幻獸,帶著李思裕和公主走一程,可這裏附近連一滴水都沒有。他道:「公主,你若不良於行,貧僧便抱你走吧。」
這時幻真也拎著一個小布包過來,包中裝滿了庵摩勒果。見幻真過來,李思裕站起身道:「真大師,是不是再往前走?」
他又慢慢退出石屋,步履比進來時卻要輕得多。此時他那件紫衣袈裟直如剛從水裡撈起的一般全都搭在了脊背之上,一張臉也更加蒼白。方才在石屋中雖然只是談答了幾句,其實那老僧讓他進去,已在出言挑戰。黑暗中二人交手數次,幻真只覺這名叫善沙的老僧法力之強,實是平生僅見,他強自支撐才不至於當場倒斃。但不知為何,當幻真以三論宗來對應老僧所說的瓶沙五蘊時,那老僧忽然住手不攻,又示意讓自己離去。幻真雖然莫測高深,暗中卻也舒了一口長氣。
幻真雖然說要推車,但他試了試后也覺著實有點沉重。推車上坡,不比平地,他若身上無傷還不算太難,但此時左肩傷口未愈,又在石屋中與那老僧善沙一場激斗,現在雙手都有點發抖,將公主推上這麼陡的坡道實在是力有未逮。聽公主說要自己走read.99csw•com,他暗中鬆了口氣,李思裕忽然道:「公主,您的腳能走么?」
蘇悉地羯羅菩薩是胎藏界曼荼羅虛空藏院虛空藏菩薩左之第四,密號雲成就金剛,此經為密宗三部經之一,乃是百部真言經中一種。真言經說的都是速疾成就之法,此經更是極致,故也稱《妙成就業經》。
李思裕抬眼看去,卻見那叢矮樹上長滿了或青或黃的小圓果。他從沒見過這種果子,道:「這果子能吃么?」
李思裕說的「沙大師」是于闐寶光寺上座瞿沙。他是紫衣九國師僧的師父,國中誰也不知他年紀有幾,只知他已受四代于闐王供養,深居簡出,旁人根本見不到他,李思裕也只見過他兩次而已。原本瞿沙大師三十年前就已不收徒,卻不知為何又收了幻真為小弟子,而這小弟子後來居上,竟超過了八個師兄,位列九僧第一位。幻真離去,他雖然告誡自己不要怕,可是心裏終究不安,便喋喋不休地說著,以此來打發心中的懼意。至於公主為什麼會知道這曼荼羅四輪陣,他也根本沒往心裏去。
幻真道:「庵摩勒果有兩種,小種生青熟黃,大種始終青色。此果亦是諫果之屬,故稱余甘子。只是……」他說著,伸手摘了一個,放到唇邊咬破了,看看果肉的顏色。果肉的顏色並無異樣,味道也該是庵摩勒果,幻真喃喃道:「果然是這個,奇怪。」
當那塊冰掉下來時,幻真臉上亦是一凜。他一個箭步閃到公主跟前,右手在山崖壁上飛快地畫了幾個「梵」字。這幾個「梵」字字色殷紅,竟是以血寫成,他寫完了字,雙手一錯,結成了伐折羅如來金剛智印,喝道:「開!」
出家為僧,學梵文是第一件事。西域一帶各族雜居,但只消是佛門中人,多半會說梵語。那人以梵文誦經,當然會說梵語。聽得幻真的聲音,石屋裡誦經之聲戛然而止,一個蒼老的聲音傳了出來:「原來是幻真大師。老僧善沙,在此已不知多少年了,沒想到還有佳客造訪。」
這時他們走到一片樹叢前,幻真眼中一亮,道:「真是庵摩勒果。」
做好了車,李思裕不無得意。他將短刀收回腰間,向公主行了一禮,道:「公主,請坐吧。」以他的手段,可以將車身做成一張椅子,但他急著要離開這個鬼地方,實在沒心思弄那些華而不實的東西。雖然這輛車不甚好看,又因為車軸里沒有油,拉起來吱吱作響,畢竟也是輛車。
幻真也鬆了口氣。善沙雖然隱約答應讓自己走,他還是有點擔心。待看到這摩耶境已然解開,他這才放下心來,忖道:「這位善沙大師可好生了得,神通居然已能移山填海。」只是他心底仍然隱隱有些不安。如果只是尋常幻術,這種偷天換日的手段也已不凡,畢竟一切都虛幻不真,只能瞞得一時。而善沙所施展竟然全是真的,當真驚世駭俗,讓他不明白的是此人既有如此神通,將自己攝到此處后卻不加留難,到底是什麼居心?
難道善沙真的給自己下了圈套?幻真也覺腦子裡一團糟。善沙如果要取自己性命,在石屋中為什麼不動手,非要多此一舉?要是說當時善沙力有未逮,但發動這種移山填海的秘術,遠遠比殺了自己困難,善沙究竟是打什麼主意?
幻真勉強笑了笑,道:「多謝李將軍。」
幻真的話多少有點莫測高深,李思裕想了想,這才回過味來,道:「是要從原路回去?」
先前李思裕與幻真到蒲昌海邊追尋被龍家劫走的公主時,他曾見幻真拔刀削出木板,因此早就有這個心思了,只是擔心幻真重傷未愈,不能勞動。見幻真自己提出來,李思裕忙不迭拿出短刀道:「多謝大師。大師你給我削出幾片木板吧。」
公主坐上了車,走起來就更快了。原先他們總要停下來等候,現在一路直行,不多時已看到先前出發的所在。一出樹林,李思裕就驚叫道:「咦!真大師,方才我們是從這兒走的么?」
幻真道:「可以是可以的……」
——《法華經序品》
摩耶一詞,《慧苑音義》有謂:「摩耶,此雲幻也。」所謂摩耶境,就是幻境之意。老僧喃喃道:「三界無實,猶如空花。隨境生滅,亦無有實。大師既已到此,亦是有緣,還請安坐。」
李思裕也不知幻真在說些什麼,聽起來似是念經,心道:「真大師在施法么?」正想問一句,卻「呼」的一聲,眼前落下一塊水桶般大的堅冰,正砸在地上,登時碎成無數碎末。
老僧低低道:「是。」
傷口又發作了!幻真盤腿坐下,左腳放到右腿,右腳放到了左腿。平時這樣結跏趺坐毫不費力,此時兩腿卻如同灌了鉛一般沉重。他雙手結印,喃喃念誦了一遍《心經》,這才重新站起來。
沙州一帶葡葡甜瓜之類很多,公主平時也吃得多了,但這庵摩勒果她有生以來也是第一次嘗到。公主將手中干餅放下,摘了一顆細細嚼了兩下,又喝了口水,眼波一閃,微笑道:「真怪,好甜啊。」
公主向上走了兩步,道:「不要緊,我可以走。」
老僧的臉抽|動了一下。這張臉一直木無表情,此時動了一下,更如殭屍,他緩緩道:「此人功力高得出奇,我未必是他對手。」
公主手中拿著一條布帶,也不知是從哪裡撕下來的。這布條甚是柔軟,李思裕接了過來,道:「是,多謝公主。」他拉開幻真袈裟,露出傷口。幻真的左肩傷口處原先包住的布條已盡被鮮血浸透,李思裕拔出腰刀割斷了舊布條,正待包上去,卻見傷口中鮮血還在不停地湧出來,他道:「苦也,大師,你身邊有金創葯沒有?」
抓住李思裕的正是幻真。幻真見事起突然,再顧不得什麼,一個箭步衝上,一把攬住了公主的腰肢,又衝上一步,拉住了李思裕的手臂。此時他雙手都已沒空,但心中絲毫不亂,看準腳下一個凸起,左腳在上面一踏,借這一踏之力消去下墜之勢,再落向另一個凸起。三四個起落,便已安然落到地面上了。
見幻真倒下,李思裕比幻真自己更著急。這地方莫名其妙,逃出生天的唯一希望就是幻真,他抓住了幻真,見他雙眼緊閉,一張臉白得亦如冰雪,心中又急又怕,叫道:「真大師,你快醒醒啊。」
曰:有八龍王:難陀龍王、跋難陀龍王、娑伽羅龍王、和修吉龍王、德叉迦龍王、阿那婆達多龍王、摩那斯龍王、優缽羅龍王等。
李思裕道:「是啊。可是這裏刀斧鋸刨一樣都無,哪裡弄來。」
老僧有些猶豫,但馬上又道:「只怕,至少還要十年方能馭使如意。」
老僧遲疑了一下,點了點頭,道:「老僧見到了小姐的從人。」
究竟該怎麼辦?他默默地想著,突然抬起頭,沉聲喝道:「什麼人?!」
李思裕聽得幻真的聲音,他扭頭道:「什麼?」不料方才憋著一股氣衝上來,一說話間,這口氣一松,車子突然間便似重了許多,幾乎要將他雙臂都拉斷了。李思裕心頭一凜,忖道:「糟了,大話說得早了點。」正待咬牙用力,卻覺得車子突然一輕。
那是個身材矮小的老人,穿著一件襤褸的袈裟,一張臉卻瘦得皮包骨頭,簡直就是一具骷髏。他猛地跳起來,抓起腰刀擋在公主和幻真跟前,喝道:「來者何人?我是……我是鎮國於九_九_藏_書闐將軍李思裕,想活命的快逃吧!」話雖然說得豪邁,但上下兩排牙齒已不爭氣地格格作響,慌亂之下,那句「于闐鎮國將軍」都說得亂了,心道:「這是人是鬼?阿彌陀佛,他還是快些逃吧。」
「來處即是去處。」
善沙一怔,少年的話已讓他的心中變得冰涼。當年與師兄瞿沙爭執,負氣而走,在這摩耶境苦修,萬念不起,自覺已臻無上境界。但數年前少主突然前來,利用自己殘存的一點好勝心,一舉突破了自己布下的結界,如今他才知道自己豈止十障未斷,心底的七情六慾只怕盡皆未除。知道少主已鐵了心要驅使八龍王起來,他的心中直如起了驚濤駭浪,這許多年的苦修一瞬間似已蕩然無存。
雖然四肢恢復如常,但幻真眼裡卻閃過一絲憂慮。先前他藉助二十個士卒之力施行曼荼羅四輪陣,為不傷害那二十人,他將迴風盡數收到自己身上。原本靜修三天就可恢復,沒想到被這場突如其來的變故打斷了,直到現在傷勢仍然沒半分好轉。在李思裕和公主面前他裝作若無其事,其實一直都在強自支撐。
那少年的嘴角浮起一絲陰冷的笑意,連火焰都似乎要凝結起來:「你想得沒錯,不過你大概一直不曾想到還會有第三個人也能喚醒八龍王吧。」
聽得這段偈文,幻真精神為之一振,眼中神光四射。此人誦經之聲雖輕,字字句句卻清晰入耳。左邊有一片嶙峋亂石,他長吸一口氣,又深深吐出,循聲走去,穿過那片亂石,又繞過一個山嘴,前面現出一個山崖。
幻真眼中一亮,又是一合十,道:「多謝上師。」
幻真喃喃道:「摩耶境?」
這正是他們先前所見的那座山峰。這山峰原本有樹林阻礙,根本看不到,此時樹木盡皆倒伏,山峰便出跳到眼前一般。見這山峰竟會越來越近,似乎馬上就要把他們都壓作齏粉,李思裕的心頭怦怦亂跳,叫道:「真大師,這是什麼?」
他們起身走去。李思裕見公主的步履已不如來時那樣輕盈,邁步之時臉上有點疼痛之色,心中一動。走過那片森林,雖然並不是太過辛苦,卻也不是一段短程。對李思裕和幻真這種男人來說不算什麼,但對於公主來說卻大不容易,恐怕現在公主腳上已起了水泡,很難再走了。他見幻真已經要出發,忙道:「真大師,此間可有人家?」
李思裕見這老人要碰幻真傷口,急得正要叫出聲來,卻見老人手指到處,血立時止住了。他一怔,心道:「這老人不是敵人么?」只是藉著外面的微光,這老人更顯得恐怖,說他是好人實在有點難以置信,正不知該怎麼好,那老人左手忽地結了個單手印,嘴裏喃喃念誦了幾句,右手忽地一提,掌心赫然出現了一道黑影,竟然如一把短刀。李思裕大吃一驚,叫道:「你做什麼?」壯起膽便要撲去,卻聽得幻真呻|吟了一聲,睜開了眼,道:「善沙上師。」
從這裏看出去,光明峰正在微微晃動,慢慢地變大。他的心也像被什麼狠狠抓了一把,一張乾枯的臉扭曲得不成樣子。
當第一次震動來臨,善沙猛地抬起頭來,臉上已儘是驚惶之色。
李思裕得了性命,嚇得話都說不出來了。幻真將公主放下,道:「公主,您沒事吧?」
李思裕聽幻真要出去,忙道:「真大師,你要去哪兒?若是這裏出了什麼事該怎麼辦?」這地方雖然一片祥和,可他心裏終究還是不安,幻真要真走了,他更是惶恐。幻真正要向前走去,聽得李思裕這般說,他沉吟了一下,從左臂退下一圈佛珠。
公主又垂下了眼帘,道:「大師請便。」
公主見這條通道坡度甚陡,有點不放心,道:「李將軍,這裏我還是自己走吧。」
這個黑暗中的老僧到底是什麼人?雖然幻真滿腹狐疑,但老僧最後所言實已答應解開這摩耶境了,他不想再去追究。長吁了一口氣,幻真緩步沿來路走去。
「善沙,是你么?」
李思裕呆了呆,道:「啊,公主,你也知道啊。不要緊的,真大師法力大得很,連沙大師都說,我們于闐紫衣九僧中,就以真大師為第一。」
李思裕大話說出了口,已是騎虎難下,讓身受重傷的幻真拉車他也著實不忍,正有點不知所措,公主忽地跳下車來,道:「將軍,我還是自己走吧。」
這是止血法。哪知他不按還好,一按之下,血竟未止住,反倒湧出更多,臉上又突然變得煞白。李思裕慌了手腳,伸手一把按住傷口,可鮮血湧出得太多了,直從他指縫間冒出來,他急得一張臉漲得通紅,道:「真大師,你要不要緊?」
雖然風很大,但幻真的雙腳卻如釘在了地上般一動不動。他像是根本沒聽到李思裕在說什麼,仍然盯著那座山峰,忽喃喃道:「阿那婆達多龍王,居於阿耨達池,又稱無熱惱龍王。此龍一出,六月飛雪,大海成冰。」
出了石屋,雖然外面依然滿目焦土,但那座水晶山峰放出的光芒卻似乎柔和了許多。幻真慢慢走下這山崖,離得七八丈時又回頭望了一眼。
正在這時,他忽然聽得頭頂傳來一陣細碎的聲音,怔了怔,抬頭向上看去。剛一看清,不由得魂飛天外,也顧不得要裝鎮定了,叫道:「真……真大師!」原來天空中竟有無數冰塊紛紛落下,大的顯然比方才這塊還大,最小的總也有飯碗一般,在絕壁上磕磕碰碰,撞得煙霧滾滾,沙飛石走。李思裕已說不出話來,心中沒口子叫道:「死了死了,這回真要變成肉餅了。」
云何成就者,並說伴侶相。
雖然坡度甚陡,終究不似先前一般難於登天,已經可以從這裏走出去了。李思裕見已有通路,驚喜交加,叫道:「哈,那我們可以出去了!」
幻真道:「瓶中無水,沙上無塔。五蘊之中,本無人我。上師,貧僧自來處來,當向去處去。」
李思裕道:「是。」只是一鬆開傷口,血又噴涌而出。這般流血,就算鐵打的人也經受不住。公主一把捂住了傷口,道:「快點!」
李思裕雖然會說漢話,但「諫果回甘」這種話很冷僻,他也沒聽過。他看見這些果子,也要伸手去摘,聽幻真說什麼「奇怪」,不由嚇了一跳,道:「這果子不能吃么?」
他越想越是痛苦,正待再想些新鮮話來痛罵自己,公主忽然道:「李將軍,真大師醒了!」他低頭一看,卻見幻真雙眼果然已經睜開。他又驚又喜,一把扶起幻真,道:「真大師,你怎麼樣了?」
「真大師,我們該怎麼辦?」
幻真接過短刀,走到一棵大樹前。這棵樹不算太高,但也有兩人許。幻真走到樹前,先合十念了幾句《往生咒》,這才出刀向樹榦刺去。短刀入木如腐,他握住刀柄,人繞著樹轉了一圈,那棵樹已被割出一圈。短刀的刀刃不過數寸,這棵樹的樹榦約莫接近一尺,並不能完全割斷,此時還有樹心相連,幻真將手掌按在樹榦上,也不見如何作勢,那棵大樹「砰」一聲從裂口折斷,倒了下來。
他手中鞭子猛然揮起,重重地抽打在胯|下的駱駝身上。那匹駱駝十分馴良,也不知主人為何突然要鞭打自己,被抽得團團亂轉,駝毛四散紛飛,身上已淌下血來,但那少年卻如用鰾膠粘在駝背上一般動也不動。發作了一通,少年這才停下了鞭子,定了定神,翻身跳下駱駝,伸手在沙read.99csw.com地上用手指畫了個圈。
李思裕接過短刀來,先拿過一塊木板用手量了兩下,在邊緣修出槽口。他勁力不及幻真大,但五指之靈活還在幻真之上,他這短刀又是削金切玉的寶刃,也不過片刻,幾塊木板已拼到了一處。雖然沒有一根釘子,全是以榫頭咬合,卻極是牢固,不要說坐一個公主,便是三個人坐上去都沒什麼大礙。等他將兩片圓木片修去不圓之處,裝到車上,這輛車已然成形。再將樹皮搓就的繩子裝上,便成了一輛西域一帶常見的短途載貨用的手拉兩輪車了。
他罵了幾句,又盯著那老僧道:「此人本領如何?」
這是一片長滿細草的山坡,十分寬廣,足可容納五六百人。綠草如茵,雜花遍地,便是于闐也沒有這等所在。可是,如果抬頭看去的話,恐怕任誰都會倒吸一口涼氣的。
幻真說要抱公主,本是一片好意,不料公主卻會面紅耳赤。他自幼出家,在他眼裡,男女老少,美醜妍媸,無不一體同觀,毫無差別。公主不要自己抱,只怕是因為擔心自己的傷勢了,他正色道:「公主請不必推辭,貧僧尚有餘力。」

其實士兵身邊的金創葯是不會少的,他們帶來的那三百個士兵中,只怕人人身邊都會帶點金創葯,偏生李思裕身上不帶。幻真搖了搖頭,右手五指分開,在左肩傷口四周一按。
幻真道:「貧僧可以進來么?」
這是怎麼回事?李思裕怔了怔,只道是自己眼花了,伸手揉了揉眼。但揉過眼睛,公主的樣子不僅不曾清楚一些,反倒更模糊了。他扭頭看向一邊的幻真,可是剛轉過頭,卻見幻真也似被一層濃霧籠住,隔得幾步就已模糊一片,而腳下又突然傳來一陣震動,這山坡竟似在豎起來!
李思裕本就有點急了,一聽「可以」,伸手便摘下了一顆放進嘴裏。甫一咬破,他只覺一股苦澀之味,叫道:「這果子還沒熟么?」

幻真茹素,這干餅也硬邦邦的沒什麼油水,公主接過來取出一片,撕下一條慢慢咀嚼,看樣子實在有些難以下咽。李思裕連忙解下水囊,道:「公主,喝些水吧。」心中忖道:「公主難道真的認識真大師?」他知道幻真從來沒離開過於闐,人長得也不是青面獠牙,讓人望而生畏,倒是溫潤如玉,一見便覺可親,可不知為何公主看到幻真時眼中總會閃過一絲懼意。這個悶葫蘆實在難以打破,李思裕心癢難搔,卻又不敢明言。這時卻聽幻真道:「公主請在此安歇,貧僧方才見那邊似乎有些庵摩勒樹,去看看有無餘甘子。」
李思裕在一邊也嚇了一跳。他知道幻真是有道高僧,無人我相,亦無眾生相,但他到底是個少年男子,公主卻是個妙齡少女,又沒有幻真那般修到無色相觀,更何況她似乎一直對幻真望而生畏,哪裡會讓他抱著走,忙道:「真大師,這個……唉,若有工具,其實做輛車也是容易。」
幻真的傷勢不輕,先前在石屋中與老僧善沙暗中比試,善沙手下留情,他還不算如何吃力。但此時以伐折羅如來金剛智印咒開堅石,卻是耗盡了他的心神。伐折羅即是金剛杵,《大日經》有謂:「金剛杵者,菩提心義,能壞斷常二邊,契中道。」為密宗剛猛第一的咒術,幻真若是身上全然無傷,也根本沒可能咒開這種堅硬的石壁的。但眼見冰雪劈頭壓下,生死已在頃刻之間,他猜測這一切是阿那婆達多龍王所幻化,而阿那婆達多龍王乃是法華會上護法八龍王之一,與他所學的密宗秘術實是一體,因此冒險借力一用。假如這並不是阿那婆達多龍王,那麼他和公主、李思裕三人定然被冰雪活埋了。沒想到這個險冒得當真及時,千鈞一髮之際,這片堅逾金鐵的石壁竟會被他咒開,總算又逃過一劫。只是阿那婆達多龍王之力豈是易與,雖然力量借來了,可幻真自己亦是受傷不輕。等如皮囊盛水,若皮囊已是千瘡百孔,則盛水之下,必定破孔更多。幻真舊傷未逾,再強行發動伐折羅如來金剛智印,傷口登時迸裂,一時間渾身虛脫,連手都在發抖。他看了看洞口,忽然道:「咦,外面停了。」
幻真道:「做車?李將軍,你是要木板么?」
圈中騰起一團火焰,當中也隱隱現出一個人影。
幻真走到他們身邊,彎腰從地上拾起那些伽楠佛珠,重新串起來套回腕上,微笑道:「走吧。」
方所何為勝,何處速易成。
那是一個騎著一匹駱駝的少年。雖然在火焰中顯出的人影不過尺許高,但看得出他胯|下的駱駝極是高大。在火焰中,這少年正目光灼灼地盯著老僧。
少年的手已將按上火焰,聽到此言,他的手停住了,淡淡道:「不要說未必會驅使到德叉伽龍王,縱然德叉伽龍王轉身,也不過陸沉一千里,離沙州還遠著。」
李思裕咽了口唾液,聲音放小了點,道:「真大師,公主已經走得很累了,讓她再走回去實在太難。此間若是有人家,是不是向他們買輛車,讓公主坐著,我來拉她。」
幻真搖了搖頭,道:「這裏沒這些的。」他見公主步履的確有些艱難,心知李思裕說得也不錯,讓公主自行走回去,確是太辛苦了。他走到公主面前道:「公主,你可是累了么?」
幻真轉過身來,道:「李將軍,你要做什麼?」
公主撲哧一聲笑了起來,李思裕更是尷尬。于闐國人口十余萬,李思裕是鎮國將軍,少年顯貴,長得也頗為英武,國中少女對他多有傾慕之心,平時李思裕也愛跟她們嬉鬧,可是在公主面前當然不能如此了。他正有些不知所措,幻真走了過來,遞過一個小包道:「公主,貧僧這裡有些干餅。」
她嘴上這麼說,眉頭卻已皺了起來。公主願自己走,李思裕亦是求之不得,但見到公主忍痛站立的樣子,他心中更是不忍。正待硬著頭皮說要將公主拉上去,眼前的公主卻忽然模糊起來。
原來庵摩勒果亦稱庵摩洛迦、阿摩勒,《毗奈耶雜事》有雲:「庵摩洛迦,即嶺南余甘子也。初食之時,稍如苦澀,及其飲水,美味便生。」當初天竺阿育王晚年,日夜向雞園寺施捨黃金,太子三波底怕父王耗費國庫,便勒守庫藏,阿育王無物可施,手中唯有半個庵摩勒果,悲惱說偈道:「今我阿育王,無復自在力,唯半阿摩勒,於我得自在。」便讓近侍將這半個小果子施與雞園寺,雞園寺上座將這半果碎為粉末,煮入一鍋大羹,遍分闔寺眾僧,這便是有名的「阿育王半果偈」,李思裕在寶光寺中聽上座說法,也曾聽過這個故事。
幻真默默地想著,忽然耳中聽得一個輕微的聲音。
坐在黑暗中,幻真面色如常,雙手結印,道:「上師,此間究竟是什麼所在?」
幻真點了點頭,道:「正是。」
聲音是從左邊傳來的。雖然很輕,但此間鳥蟲絕跡,沒半點聲響,這聲音聽得甚是清楚,正是一段梵文《蘇悉地羯羅經》。
幻真此時已繞過山崖。
公主嚇了一大跳,滿臉漲得通紅,低聲道:「這……這怎麼可以。」幻真臉上一本正經,看上去卻不免有點太正經了,倒像是在故意做作。若不是公主對幻真總有一絲懼意,只怕一個耳光早扇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