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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摩耶境 真如章

第二卷 摩耶境

真如章

那人也不否認,道:「幻真大師說的正是。在下奉敝上之命,定要帶公主回去,還請大師原諒。」
善沙看著幻真,半晌無語,忽然道:「幻真大師,你所中大悲風剛被驅盡,先休息一會兒吧。」
這道光芒如一柄長劍,水汽遇之即開,只是一眨眼間,濃重如雲的水汽便中分為二,當中露出一片空隙,正現出前方那座光明峰。
那人又打了個哈哈,道:「大師護送公主前往于闐,又是為何?」
巨浪重重打在水龍身上,水花飛濺,直如下了一場暴雨。李思裕在洞中也聽得外面水聲震耳欲聾,他嚇了一跳,心道:「哪來的水聲?」探頭向外看去,正見幻真立於一條巨大的水龍之上,擋住了一個撲上來的巨浪。他忖道:「真大師果然神通廣大,只是……只是他還頂得住么?」
李思裕幫著他將善沙放下,道:「真大師,外面到底出了什麼事?」
這是《大日經》中的大空三昧偈。密宗有謂:「證得暗字大空三昧,即是解了金剛項十六菩薩生,成等正覺也。」幻真渾身一凜,手印已結,道:「是。」
善沙轉過身,眼中閃爍了一下。幻真只道他會說了,但善沙馬上又扭過頭道:「過去了的事,何必再提。幻真大師,你可會無常刀?」
善沙右手五指一捻,再展開時掌中已空無一物。他從腰間取下一個水囊,道:「幻真大師,忍著點痛。」說著便向傷口澆去。幻真只覺傷處一陣刺痛,不由皺了皺眉,但污血洗去,看得出這傷口已然合攏。
正在胡思亂想間,地面忽地一震。李思裕原本就立足不定,一屁股坐倒在地,他嚇了一大跳,慌忙又站起來,叫道:「又出什麼事了?」
鼉龍在跟前微微晃動,似是隨時都會衝上。直到現在,幻真仍然連那人影子都不曾看到。這人究竟是誰?西域一帶諸族雜居,身懷異術之士數不勝數,但此人的漢話極是流利,顯然不會是胡族。幻真從未去過沙州,雖然對瓜沙一帶甚是熟悉,終究只是紙上談兵,他怎麼也想不出有此本領的漢人到底是誰。
善沙慢慢睜開眼,臉上露出一絲痛楚之意,嘴角抽|動一下,露出一絲苦笑道:「幻真大師,原來無常刀果然非我所能。」
他默默不語,那人卻又「哧」的一聲笑,道:「幻真大師,在下絕無虛言,請不必過慮。」
他正想著,那人忽地哈哈一笑,道:「幻真大師,有僭了。」話音剛落,那鼉龍四爪一揚,平地忽地一個浪頭湧起。水面一直十分平靜,但這個浪頭卻足足有丈許高。幻真將手按在水龍頭頂,正待阻擋,哪知鼉龍的四爪又是一劃,前浪甫出,後面又起一個大浪。兩個浪頭一激,立時又高了丈許,已比幻真還要高了。
幻真點了點頭道:「是。」
幻真接過布條,將傷口包紮起來。這傷口雖然不算太重,可一直讓他難以提起真氣,此時縱然還有些疼痛,但身上的力量卻在一絲絲恢復。李思裕幫著他將傷口包好,幻真站起身來,向善沙行了一禮,道:「多謝上師。」
公主之父曹議金的正式官銜是歸義軍節度使,但在西域一帶卻自稱是沙州大王,因此公主自懂事起,旁人都對她以「公主」相稱。她閨名「月泉」,知道這名字的若非親屬,就是她父親手下最為親信的將領。聽到善沙嘴裏說出自己的閨名,公主大吃一驚,睜大了眼,驚道:「你……你是何人?」
善沙抬起頭看了看。雖然這裏明明是個洞穴,但此時卻成了萬里長空。他低聲道:「正是。此間已是圖倫磧腹地,向無人煙,因為龍王玉沉埋地底,因此而成摩耶境。此境在虛實之間,因人心意而變。」
方才善沙以己身助幻真發出無常刀,雖然他未曾修過無常刀,但也知道無常刀反噬之力甚強。只是他自恃功力高深,自覺總能抵擋得住,沒想到這無常刀的反噬之力還是超過了他的想象,只覺當胸被重鎚狠命一擊,讓他五臟都幾乎移位,連胸膛都似被擊得塌陷,眼前金星亂冒,那個傷口也有鮮血流出。寶光寺心法所證十真如,實是進難退易,一有不慎,則前功盡棄。善沙本性純善,但少年時性子不免有些佻脫,好勝心也怎麼都消不掉。幻真猜得沒錯,當初善沙與師兄反目,正是因為瞿沙不傳他無常刀,說善沙習之有害,但善沙一直不信,最後還離寺遠去。此時終於知道師兄所言全然不假,想起數十年前的負氣出走,心中又是感激,又是痛悔,心神一亂,哪裡還能保持心境空明。他在這摩耶境苦修數十年,十障中原本已斷至第七障細相現行障,可是上次少主前來,看破他的好勝心未斷,一舉將他的法無別真如攻破,此時心神大亂之下,已證得的適行、最勝、勝法、無撮受、無別、無染凈這六真如霎時也垮了大半,若不是善沙終究還有數十年苦修之功,只怕當時便要心火自焚而死。他深深吸了口氣,道:「幻真大師,瞿沙師兄現在好么?」
公主見李思裕突然被善沙擊倒,大吃一驚,只道善沙起了不善之心,搶了過來,叫道:「你要做什麼?」哪知善沙卻扶著李思裕,讓他坐在邊上,抬起頭道:「月泉小姐,李將軍醒來時請代老僧向他道歉。」
「八龍王齊出,天崩地裂,千里盡成赤地,便是那施術之人亦難逃此劫。」
這水龍探出水面足有丈許,龍頭也足有桌面大。幻真在水龍頭上伏下身,左手拈住衣角,右手五指張開按住水龍之頭,沉聲念道:「東方不動如來三昧,滅毗那夜迦及諸惡魔鬼神,唵薩播跛娑普吒娜訶曩日羅野娑訶!」
幻真又是一怔。他捉摸不透此人這話到底是什麼意思。這人驅動八龍王,毫不留情要將自己一網打盡,現在沙伽羅龍王又被自己強行封住,只道難逃一場惡鬥,哪知見面之下,這人第一句話竟是要送自己出去。此人神通如此廣大,當然不會是怕了自己,多半是個陰謀了。
機會,也僅此一線,而幻真抓住的,正是這一線機會。
善沙雖然說一切都已完了,幻真卻是心頭一動,抬頭看了看天空,喃喃道:「不,還有一個機會。」
「五蘊皆空,虛實一體。摩耶境中,虛即是實,實即是虛。八龍王縱然虛而不實,亦是實而不虛。」
前面已是一片無底深淵。雖然幻真調勻呼吸,但心頭還是有些空落落的。畢竟機會只有一次,而這個機會還有一半要靠運氣。那妖人已將八龍王中的一半喚出,而德叉伽龍王威力最大,必定是最後出來的,剩下來的沙伽羅、摩那斯、優缽羅三龍王相去無幾,都有可能。假如是后二者,那自己,包括善沙、李思裕、公主,都不會有生機了。唯一的機會,就是那妖人接下來喚出的是沙伽羅龍王。

李思裕見幻真與這老人竟是認識的,這才鬆了口氣,心道:「原來他果然是個好人。」見幻真傷口不再流血,忙上前道:「真大師,你還行么?我給你包起來。」
二十多年前,幻真只怕尚未出世。他不由一怔,道:「師父為什麼要這麼做?」他師父瞿沙是于闐舉國尊崇的聖僧,幻真不相信師父會與人有什麼私人恩怨,而善沙形狀雖然怪異,但所為分明亦是佛門正道,並非破法僧,他想不出師父為什麼要將這個師叔逐走。
善沙卻不回答,轉身向洞口走去。幻真已在洞口下了禁咒,但這禁咒是抵不住洶湧而來的洪水的。善沙走出洞口,見幻真在巨浪層層轟擊下已漸有不支之相,他心中一陣氣苦,心道:「老主,恕老僧無能,何況幻真他……」
幻真一下睜大了眼,驚道:「這一切都是龍王玉幻化而成的?」
《佛母大孔雀明王經》有謂,持此咒者,能滅一切諸毒怖畏災惱,攝受覆育一切有情。李思裕在洞中見他二人持印念咒,整齊劃一,便是同門練習慣了一般,心道:「這老和尚到底是什麼人?」他扭頭看了看,卻見洞外光芒閃爍,也不知出了什麼事,道:「公主,我去外面看看,你別動啊。」壯著膽子走到洞口,向外一張。待看清外面景象,不由倒吸一口涼氣。
那人竟然認得自己!幻真不由大吃一驚,沉聲道:「你究竟是什麼人?」
幻真心頭一動,正想開口,善沙忽然厲聲道:「幻真大師,以老僧一己之力,九*九*藏*書也只能封住阿那婆達多龍王,這難陀、跋難陀龍王就要借大師之助了。」
和修吉龍王已被收服,此時眼前已平靜了許多,但善沙知道,接下來那人喚起的諸龍王將一個比一個強,現在只是暫時的平靜而已。看著眼前這道萬丈深淵里浮起的團團雲煙,他心頭忽然感到一絲痛楚,忖道:「當初師兄不傳我無常刀,原來是知道我色戒已破,無法再承受此刀反噬之力,我還……我還一直以為他挾技自秘。」
幻真心中已如波濤起伏。方才這一次震動,他也感到有一股巨大的力量迎面壓來。若是坐等,定如善沙所說的一般有死無生。現在,無論如何也只能相信善沙了。他轉過身向李思裕行了一禮,道:「李將軍,請你在此間守護公主,貧僧去去就來。」
幻真放下善沙,道:「李將軍,善沙上師受傷甚重,你看著他點。」
那是兩條七頭巨龍,一左一右,一般無二,左手持劍,右手持索。善沙與幻真所幻出的孔雀明王已如北溟大鵬,這兩條龍王更是撐天拄地,不知有多高多大。李思裕只覺心頭一涼,腳下一個踉蹌,心道:「他……他們到底要做什麼?」
摩蘭,我終於做到了答應你的事。恍惚中,善沙這樣想著,身子卻是一軟,直向下落去。
此時地面又開始顫動。幻真回頭看了看那洞口,雖然下了禁咒,但這禁咒定然抵不住八龍王之力,現在當真已到了千鈞一髮之際。
如果再退下去,水勢必定倒灌入洞,無論如何都不能再退了。幻真一咬牙,牙齒已咬破舌尖,一口血沫噴在身下的水龍頭頂,那水龍猛地長大了一倍,又已高出浪頭之上,身軀屈結成一團,如一堵高牆。
善沙垂下了頭,雙目也閉上了。如果幻真能透物而視,定能看到這個如同枯蠟般的老僧眼中的痛苦。他喃喃道:「是二十余年前,瞿沙師兄將我逐出於闐的。」
幻真已走到了洞口,伸手四壁畫了幾個梵文,道:「不必了,請李將軍在此守護公主。若貧僧命不該絕,定會回來的。」
和修吉龍王又稱寶有龍王。此龍其實就是九頭龍,傳說身長無比,能盤繞妙高山,日以小龍為食,出行必有濃霧遮天。雖然看不到那和修吉龍王的形象,但腳底發顫,分明就是和修吉龍王正以身相纏。善沙精神一振,雙手一錯,兩手的拇指、食指、尾指指尖相對,當中兩指交叉,結成金剛撅印,喝道:「幻真,無常刀!」
這是法師施法或念誦經文後所誦的迴向文。這九句偈文幻真念得熟而又熟,此時念到「上報四重恩,下濟三塗苦」兩句,心中卻覺百感交集。縱然自己以身護法,解除大難,卻仍是要讓幾個無辜之人死於非命,幻真也不知如此算不算功德。
縱然藉助善沙之力,幻真若使出無常刀的話,自己也會受到反噬。如果身上無傷,他自然承受得住,不過此時他擔心的卻是善沙。藉助善沙之力發出的話,無常刀反噬之力將大多由善沙一人承受。當初他藉助二十人之力使出無常刀,那二十人一擊之下,也要委頓半天,善沙縱然神通廣大,終是氣血已衰的老者,他不知善沙還能不能承受得住。
幻真也看著善沙,道:「上師,幻真愚魯,請問上師為何要相救貧僧?」善沙對自己手下留情,先前在那石屋中他也知道了。可是善沙明明說要放了自己,卻不知他為什麼又驅使這阿那婆達多龍王來阻攔。
幻真幻出水龍與敵相抗,但明顯已落在下風,那敵人顯然更強。先前幻真與善沙兩人出外禦敵,結果善沙傷重回來,現在只剩了幻真一個,孤掌難鳴,只怕敗北就在目前。他見那些浪頭一個個湧上,水面已馬上就要漫到洞口,再過片刻,這一大片定然倒灌進來,在這洞里也再無生理。他心急火燎,卻又一籌莫展,扭頭看了看公主,心道:「公主,只怕我們都要沒命了。」只是想到要和公主一同斃命於此,他心中卻沒什麼懼意,反倒隱隱有一絲欣慰。
那人頓了頓,長嘆一聲,道:「天意如此,大師海涵。」
曰:「真謂真實,顯非虛妄。如謂如常,表無變易。謂此真實於一切法,常如其性,故曰真如。」
這回真箇屍骨無存了。幻真心悸之餘,想到種種機變神通最終仍是翻作畫餅,卻也覺得有些好笑。正在這時,善沙忽地睜開眼,低聲道:「少主。」幻真只覺手上傳來一股力量,身子為之一輕,竟輕飄飄向岸上落去。
佛門最忌執念。雖然佛法有謂,萬事皆是虛妄,但如果執于虛妄之念,又入妄執、空執,同樣是魔道。幻真被善沙一喝,只覺如冷水澆背,渾身一凜,肅容道:「是,貧僧尚未證得無撮受真如。」他聽得善沙說出「細惑現行障」幾字,腦海中卻又有靈光一閃,抬頭看向善沙,喃喃道:「上師,請問你可曾去過寶光寺?」
伸頭一刀,縮頭也是一刀。無論如何,這尚存的一線生機總要把握住。他選了塊平整些的地方盤腿坐下,將左腕上的伽楠佛珠取下放到跟前,嘴裏喃喃念著咒文。
幻真皺了皺眉,道:「上師,究竟是誰傷了你?這裏還有其他人么?」
曼荼羅四輪陣布成后,幻真只靜候了片刻,只聽得「嘩」一聲響,水面立時不再上升,他在水面上布下的那四個咒輪卻憑空升起了尺許,便如出現了四個平台。幻真雙手在胸前極快地交錯,眨眼間已變了數個手印,那四個平台已越升越高,當中的水面卻向上凸起,就像有什麼東西要鑽出來一般。幻真心知那正是沙伽羅龍王的幻身即將出現,他蹲在水龍頭上,嘴裏念念有詞。
善沙頹然道:「已經完了,幻真大師,再無回天之力,我們都要命終於此。」
此時善沙也在念誦咒文,二人身形樣貌有異,但咒語、手法一般無二。以三昧耶印在心額喉頂四處加持散印后,幻真手指一翻,兩手拇指已屈曲后勾,結成了金剛鉤菩薩印。孔雀明王咒甚是繁複,手印前後共有五變。待二變為阿波羅爾多明王印,三變為普供養一切賢聖印后,善沙厲聲喝道:「曩莫三滿多勃馱南無薩佗娑婆訶!」二手中指已屈入拳中,拇指和小指卻豎起來,結成佛母孔雀大明王印。
幻真雖會無常刀,但自己充其量只能使出一次,現在身上帶傷,已使不出來了。上一次在蒲昌海邊,他也是藉助二十個于闐士兵精氣之助,方才以此破了龍家九曜星的五趣生死輪。只是無常刀威力雖大,《涅槃經》有謂:「是身無常,念念不住,猶如電光暴水幻炎。」對己身傷害亦是極大,幻真借人之力使出,也僅僅能用一次而已,若是多用,那二十個士兵並無神通,抵不住無常刀反噬之力,就會爆體而亡。他沉吟了一下,道:「貧僧雖會此神通,只是傷勢甚重,只怕無法使出。」
斷暗鈍障,證勝法真如,是十障中最關鍵的一層。如果未證勝法真如,與人一爭執便會臉紅脖子粗,又有哪個信士會來聽說法?因此斷此障方能稱高僧,也只有斷此障,證得勝法真如,方能修習無常刀。幻真年紀雖輕,但心性沉穩,在十六歲時就已證得勝法真如了,而善沙樣貌雖然古怪,但辯才無礙,神通廣大,實在不太可能還未斷暗鈍障。他正在詫異,卻見善沙心口滲出一小片血跡。施用無形刀,照理並不會引起外傷,幻真呆了呆,拉開了善沙袈裟,卻見善沙前心赫然有一道傷口。這傷口在前心偏正,正是心臟所在,刺得極深,若是常人,哪裡還會有生理。只是善沙的身上仍有體溫,定然不是個死人。
這是最勝根本真言咒。隨著他口中一口血沫噴出,水面上的曼荼羅四輪忽地如同塗過一層火油一般,烈焰騰空而起,四面合攏,便如一個火碗將當中那水花罩住。最勝根本真言咒在密宗秘咒中極為剛猛,兼之幻真以血咒施法,一時間烈焰熊熊,曼荼羅四輪陣中水汽瀰漫,便似突然起了一場大霧。
善沙嘆了口氣,道:「只怕,那人本領雖強,卻並不知道喚醒八龍王會有這等結果的。」
這鼉龍渾身漆黑,鋼髯鐵爪,身上鱗甲在光華下映得一片燦然,踏波而來,迅捷如電,竟然不是以水幻成的。摩耶境中從無活物,幻真心中亦是一震,忖道:「這妖人好高的道行。」他https://read.99csw.com的手在水龍頭上一按,一道水波漾起,向外擴散,到了丈許外忽地凝住,便如起了一道門檻。幻真長了長身,厲聲道:「閣下是什麼人?」
那條鼉龍原本伏在水面上,這人話音一落,鼉龍忽地一揚頭,前爪揚起,搭在幻真化出的水堤之上,口中一吐,一道鮮紅色光芒疾射而出,直取幻真。這鼉龍身軀龐大,但行動竟是快得異乎尋常,幻真本就全神貫注,他右手一下緊握成拳,豎起拇指眉間、左右前胸、左右腰眼五處一觸,厲聲道:「唵俱嚕馱曩吽惹。」
聽得「難陀、跋難陀」這幾個字,幻真渾身一震,道:「難道真有八龍王么?」
真是一場豪賭。他想著。
公主眼裡也閃動著一絲奇異的光芒。她一直對幻真帶著一種莫名的懼意,但現在這懼意已蕩然無存。她點了點頭,低聲道:「大師小心。」
一般人的心臟都在左邊,幻真還不知道居然有人會在右邊,他這才恍然大悟,心道:「原來如此。只是善沙上師似乎並不會無常刀,難道就因此他與師父反目么?」
——《唯識論》
善沙道:「正是,不然以你的功力,這傷口何至於至今不愈。」他背起手,面向洞口,低低道:「幻真大師,也許你不會相信我,只是如今唯有這一線生機,就看你抓不抓得住。」

幻真皺了皺眉,道:「上師,八龍王本是護法善神,為何要將它們打入寂滅?」
善沙喃喃道:「龍城本是上古時蒲昌海邊的一個城國,歷代國主都雄才大略,更有七寶護佑,國勢極盛。後來到了末代王時,此王嗜殺戮征伐,荒淫無道,佛祖降罪,天降暴雨,龍城陸沉,國中七寶亦盡數散失,其中之一,便是龍王玉。」
霧氣瀰漫,光明峰在霧中也只剩了一個慘白的影子,而腳底卻傳來一陣陣震顫,彷彿有一列載著極重貨物的車隊碾壓過去一般。幻真心中一動,低聲道:「和修吉!」
這是密宗阿閦如來印。所謂阿閦如來,即是密宗本尊大日如來在東方之化身。此印一結,那條水龍忽地一昂頭,猛地又升高了五六尺,身周的水面卻盪起漣漪,結成了一個大圈。古怪的是,這大圈中那些細碎波紋卻並不是一個個圓圈,倒是彎彎曲曲成梵字之形,且就如凝結成冰一般,竟是經久不散。幻真布好這方位,也不作勢,身下水龍卻隨心而動,直向另一邊衝去,快得異乎尋常。只不過一眨眼間,幻真駕馭水龍已繞了一個徑有三十余丈的大圈。在這大圈之上,恰好又有四個小圈將這大圈分為四段,每個小圈都是一般大小,只是裏面的梵字有所不同。
幻真轉過身,道:「上師,請安心歇息,幻真唯有一事相求,若貧僧不能回來,還望上師能將李將軍與公主送出去。」
幻真原本蹲在水龍頭頂,此時覺得這股力量越來越大,竟有排山倒海之勢,他狠了狠心,牙齒一下咬破舌尖,人猛地一長身,半個身體已沒入水龍之中,雙手一晃,握成了金剛拳在前心一錯,喝道:「曩莫三曼多日啰跢姪他。」
善沙沉吟了一下,道:「幻真大師,你可知道龍城么?」
幻真知道善沙定然不會多說,但不管怎麼說,善沙對自己並無惡意卻是無疑的了。他坐下來結成跏趺坐,慢慢調勻呼吸,默念了一遍心經。先前打坐時總覺胸腹間似堵著一塊磐石,此時內息卻順暢之極,如有一條水銀在體內遊走。
此人的水幻術竟然如此高明!幻真此時才知道,這人第五個喚醒的是沙伽羅龍王,哪裡是自己的運氣,其實是這人同樣精於水幻術吧,只是此人的水幻術分明並不是密宗一脈,與自己所修大有不同。
幻真見善沙突然又默然不語,不知他在想些什麼,只道又有些難言之隱。正在這時,他眼前又覺得一暗,抬頭看去,卻見眼前突然籠罩了一層煙霧。
這是幻真以密宗阿閦如來印布成的曼荼羅四輪陣。他知道憑自己本身實力,並不足以封住沙伽羅龍王,但布成曼荼羅四輪陣,將施法那人困住,便可以將沙伽羅龍王封于中途。喚起八龍王的那個妖人神通廣大,多半也是借八龍王之力隱去行蹤,以至於竟能躲過自己的天眼通。善沙等那人將八龍王喚起后再行封住,等如治水一道的疏通之法,固然可以免除後患,但也困難得多。而自己趁對手蓄勢之時擊其未濟,便是一味堵塞,容易是要容易許多,風險卻也極大。那人顯然並不知道八龍王齊出,摩耶境盡化飛灰,但這風險總是看得到的。當那人發覺自己也要面臨生死絕境時,就不會再一味催喚八龍王了。
李思裕站在公主身前,只覺兩腿像是踩在棉花上一般直發軟。只是他縱然膽戰心驚,仍是強自支撐,心道:「就算這回沒命出去,我總要護得公主安全。」
世間一切之法,生滅遷流,剎那不住,謂之無常,因此無常刀亦是無形無臭,無色無相,此時卻是在濃霧中,霧氣被無常刀攪動,他們才能以肉眼見到。幻真見借善沙之力發出的無常刀竟有如此威力,當真無堅不摧,想到八龍王終是護法善神,心念一動,這無常刀就難以為繼。待聽得善沙厲喝,如遭當頭一棒,背後登時汗涔涔地濕了一片。他本有慧根,應聲道:「名為無常,不成無常。一切有為法,應作如是觀。」心中忖道:「不錯,無常刀與這和修吉龍王皆是幻象,若執著于善惡之念,便是魔道。」
幻真只覺身前像被重重擊了一拳,頃刻間面前又變得清朗一片,那座光明峰也重新露了出來,他鬆了口氣,心道:「和修吉龍王終於被收服了。」
鼉龍背後那人似是嘆了口氣,道:「幻真大師,我是什麼人你不必多管。若不嫌棄,我送幻真大師一程,出此摩耶境可好?」
方才與自己交談之人,竟是以法術來借這草人發話!幻真大驚之下,腦海里也亂成一片。那麼自己的無常刀雖然破去了幻術,但那人實際上仍無絲毫之傷。一想到這人依舊窺視在側,他不禁打了個寒戰,驚出一身冷汗。
他說著走出洞去。李思裕看著幻真背影,也不知該說什麼好。若是坐等,就必死無疑,幻真此去凶多吉少,總還有一線生機。他心頭一熱,道:「真大師,我跟你一塊兒去。」
幻真見他避而不答,心中疑惑更甚,皺了皺眉道:「大悲風?」
幻真雖然躲過這一擊,但冰揭羅天童子咒乃是護身法咒,那人如此輕易就能連破三層,幻真亦大感意外。他暗暗調勻呼吸,只是心中仍然起伏不定,怎麼都平靜不下來。此人本領如此高強,尋常咒法已奈何不了他,大概只有無常刀才能取勝了。可是以他此時情形,就算豁出性命不要,無常刀也使不出來了,那人說他強弩之末,亦是實情。只是縱然心中沒底,他仍是立於水龍頭上紋絲不動,聽那人讚譽,幻真臉上神情變也不變,只是道:「先生請。」
尚未喚起的四龍王中,除德叉伽龍王稱「現毒|龍王」,出則萬物皆無生理以外,剩下三龍王里摩那斯龍王為大力龍王,屬土,傳說阿修羅排海水淹喜見城,此龍縈身以遏海水;而優缽羅龍王稱青蓮龍王,屬木,都不是幻真的曼荼羅四輪陣困得住的。而那人喚起的沙伽羅龍王已在現形之際,雖遭曼荼羅四輪陣克制,但幻真也知道自己並不能真箇將沙伽羅龍王化解。如果那人仍舊一味催動,沙伽羅龍王爆發,勢必會魚死網破,同歸於盡。可已經到了這時候,他也別無他法,唯有如此硬碰硬地頂住。
也就在這時,光明峰片片碎裂,摩耶境中登時暗了下來。這摩耶境原本就是以龍王玉之力幻化而成。那喚起八龍王之人的幻術被無常刀破去,善沙也已不在,摩耶境再不能維持,終於崩壞。
龍王威力太大,若有人妄動,西域必將有大難臨頭。善沙在此鎮守數十年,想到老主一生仁厚,卻不得善終,而少主又不是池中之物,只怕西域烽煙又將燃起,心中就有說不出的疼痛。他所證十真如多半已遭無常刀反制,此時心中亂成一片,見幻真已被浪濤擊得搖搖欲墜,雙手卻在結印,顯然又要使出無常刀來,他再難忍耐,read•99csw.com長吸一口氣,將身一躍,跳上了幻真所化的水龍頭頂。
于闐漢僧也有不少,但大多是前來求法的,于闐紫衣九僧中,唯有幻真一個漢僧。善沙應該是漢僧無疑,幻真見他所修,分明與自己同出一脈,這孔雀明王印更是與自己所學毫無二致,兩人聯手,威力何止增加數倍,只是他師父瞿沙從未跟他說起過自己有個漢僧師弟,因此心中縱然起疑,總不敢確定。聽得善沙直承便是師父的師弟,幻真渾身一震,道:「上師,你究竟為何會在此間?」
善沙嘆道:「如有人能證得十真如,也許可以未雨綢繆,先發制人吧。」
幻真抬起頭來,沉聲道:「既然如此,先生好意,恕貧僧不能領情。只是先生可知,八龍王若是全都喚醒,此間必將天翻地覆,都無噍類(噍類:能吃東西的動物,特指活著的人)?」
那人以鼉龍舌劍擊破幻真的冰揭羅天童子咒時,心中倒是一震,心道:「原來他傷勢尚未痊癒。」待見幻真應變及時,躲過了這一擊,他不由贊了一聲:「大師好手段。」
幻真也一下睜開眼,站了起來。善沙仍然背對著他,喃喃道:「果然來了。幻真大師,你眼下如何?」
幻真心中一動,道:「八龍王齊出,又將如何?」
水面漸漸升高,已快到幻真腳邊了。此時面前已成浩瀚一片,幻真所在之處幾乎如一個孤島。遠遠望去,那座光明峰也似海面上探出的一根水晶石筍,映著水波,更顯得燦爛無比。幻真面色凝重,右手握拳放在腰右,左手亦握成拳,食指直豎,中節微屈,拇指扣在掌外,低低道:「喃嚕拏耶娑訶。」
光芒正是從光明峰上射出的。摩耶境中無虛無實,無遠無近,此時看來,便如海上所見日出時映出的光帶,迢遙無際,一片祥和,而面前那一團水花也剎那間消失無跡。
只是這極短的一怔忡,他只覺身下一空,人已極快地向下落去。原來無常刀破去那人所施幻術,湧出的洪水又重新落回地底,幻真所化水龍失了本源,立時復歸本相,自然載不動人了。幻真一咬牙,一把拉住善沙的手腕便要向岸邊撲去,誰知一拉之下,善沙瘦小的身軀竟似有千鈞之重,哪裡拉得起來。
善沙卻不回答,只是厲聲道:「施法!」
李思裕不知他們弄什麼玄虛,見幻真打坐,不敢再去打擾,退後了兩步擋在公主跟前,只是盯著善沙的背影。這老僧站在那裡一動不動,直如泥塑木雕,縱然知道他是友非敵,但要李思裕去打聲招呼,寒暄幾句,他仍是不敢的。一時間洞中鴉雀無聲,外面卻忽明忽暗,也不知有些什麼,李思裕心中越來越是忐忑,心裏尋思道:「到底會怎麼樣?馬繼忠他們找不找得到我們?」
「摩耶」一詞,在梵文中正是「幻」之意。幻真默然不語,心中更是不安。這時一陣大風突至,吹面如刀,善沙雙手一錯,左手壓在右手之上,交叉成拳,二中指豎起,指尖相抵,喝道:「結三昧耶印!」
這個浪頭打來,定然要將幻真卷進去。幻真不敢直攫其鋒,略一彎腰,水龍疾向後退去。哪知他退得急,鼉龍卻四爪齊動,一浪接一浪地擊來。
是那妖人!幻真心頭一凜,雙手又連變了數個手印。那黑點在水面上行動極速,直如強弓射出的勁矢,幻真剛將手印結成,便已到了十余丈外了。此時相距不遠,已能看清,卻見來的竟是一條長達丈許的鼉龍。
善沙長長吐出一口氣,這才略微有些精神,道:「此人極為了得。老僧受他所傷,居然連此人面目都看不到。只是他也不知老僧生具異相,心臟是在右邊的。」
八龍王顯然並不是善沙喚起的,幻真想不到此間還有旁人。他沉吟道:「此人究竟是誰?難道他不知這個後果么?」
正在肚裏發狠,洞口一黑,卻見幻真扶著那老僧回來了。他不知出了什麼事,見幻真回來,真箇如同天上掉下來的寶貝,連忙搶上前去,道:「真大師,怎麼樣了?」
善沙也已看到此時情景,心中一片冰涼,忖道:「少主竟是毫不留情了。」他猛地吸了口氣,一下站起。但甫一站立,卻覺得雙腳軟綿綿的毫不著力,連站都站不穩。李思裕見這老僧站了起來,記得幻真說過要自己照顧他,雖然善沙相貌古怪,讓他心中害怕,但他仍是扶住了善沙,道:「大師,你怎麼樣?」
鼉龍被這道水波阻住,也霎時停住。這鼉龍身軀甚是龐大,也看不出背上有什麼,卻聽得有個人嘿嘿一笑,道:「原來是幻真大師,你果真了得。」
此時現出的兩條巨龍正是難陀龍王與跋難陀龍王。據說難陀與跋難陀龍王本是兄弟,生具七首,性頗兇惡,昔年食人為生,後為佛陀弟子中神通第一的目犍連降伏,成為八龍王中居首二龍。但此時雖然只是空中兩個影像,神態卻兇惡至極,哪有半分護法善神之相。當孔雀將雙翅展開,射出光芒時,這兩條巨龍揮動劍索,似在阻格,雖然聽不到聲音,但天空里流光溢彩,一鳥二龍相鬥,竟似要撼動宇宙,隱隱也似有天崩地裂之聲。李思裕看得連氣都不敢透,嘴張開了也合不攏,心中不住地叫著:「天啊!天啊!」
幻真見難陀、跋難陀龍王終被收服,不由舒了口氣。善沙眼中神光一閃,喝道:「幻真大師,你心中猶有執念不去么?」
這是冰揭羅天童子護身咒。咒聲甫落,幻真身前的水面上立時出現三道水屏。這三道水屏紋絲不動,直如寒冰,鼉龍口中射出的紅光擊中第一道,「咣」一聲,那道水屏登時碎裂。三道水屏相距甚近,第一道被突破,第二、第三兩道立時也已被破,三聲並作一聲,那道紅光眨眼便已到了幻真跟前。他五指在身下一捺,水龍立時又升高五六尺,那道紅光正中他身下水龍。只是這水龍是幻真以法術所幻,雖然擊中,卻也無傷。那道紅光來得快,去得也快,一擊過後,馬上便又縮回,卻是鼉龍的一條舌頭。
「摩耶境究竟因何而來?」
善沙竟然早已受了如此重傷!幻真不由呆住了。這時善沙眼皮微微一動,幻真低喚道:「上師,你怎麼樣?」
善沙知道單憑幻真一人,已使不出無常刀了,若強行施法,定然會落得個心火內焚的結局。而善沙所修六真如已將散盡,借了李思裕之力支撐到現在,實已近油枯燈燼,待幻真雙掌擊在他后心,他只覺胸口像有一團火焰熊熊燃起,整個人也似一支巨燭般燃燒。在眼前的火焰中,他又看到了那個曼妙的身影,嘴角浮起了一絲笑意。
密宗傳說,證得十真如者,便入涅槃境,虹化而去。這是密宗至高無上的境界,只有傳說中的聖僧才能達到,善沙這般說,幻真也知道就是不可能的意思了。
他正要走出洞口,善沙忽然低聲道:「幻……真大師,你有什麼主意?」
先前幻真與龍家諸人在蒲昌海中惡鬥,以湖水幻出龍神,已讓他看得驚心動魄,可與眼前景象一比,氣勢又不值一提。李思裕上下兩排牙齒捉對兒廝殺個不住,格格有聲,連腳骨似乎都震得軟了。只見那孔雀雙翅一展,千萬點光芒直向那兩條巨龍飛去。
善沙也不回頭,只是道:「我知道定然瞞不過你,瞿沙正是老僧師兄。」
也許,我的命運真的受過詛咒。他的嘴角浮起了一絲苦笑。恰在這時,遠遠地有一道光芒破空而至。
李思裕聽幻真話中竟有絕望之意,一顆心猛地一跳,叫道:「真大師,你到底要做什麼?我們從長……那個計議。」只是話雖這麼說,他也不知從長計議該怎麼個計議法。善沙卻暗中嘆了口氣,他的功底較幻真為高,但少年時卻因破了色戒,心底有了一絲執念,因此對那喚起八龍王之人總有一分無法去除的懼意,更兼沒估計到無常刀的反噬之力,結果到了這等地步。此時他的心頭此起彼伏總不能平靜,見幻真明明也知道不敵那妖人手段,卻仍然鎮定自若,心中不由有三分佩服,沉聲道:「幻真大師,你要與那妖人同歸於盡?」
在石屋中那人曾對善沙施以暗算,雖然善沙及時察覺,但倉促間前心還是中了一刀,若不是他天生心臟就在右邊,瞞過了那人,此時早就死了,因此他心中一直都有懼意。善沙道行高深,本來六賊三毒盡已不沾,但此時他苦修所得六真如被無常刀反噬九_九_藏_書所亂,現在心頭貪嗔喜怒悲歡種種都如走馬燈般連環不斷,許多年前的往事又彷彿在眼前閃現,心亂之下,只覺畢生心血已成畫餅,更是沒了信心。
幻真讓善沙靠著洞壁坐好,道:「李將軍放心,貧僧已有安排。」
幻真走出洞口,善沙已經站在外面了。那片樹林此時已不知去向,面前卻是一道萬丈深淵,這裏已成了一個光禿禿的山坡。等幻真走到善沙身後,善沙忽然道:「幻真大師,十真如,你已證得第幾品?」
善沙厲聲道:「八龍王確是護法龍神,但以此殺人,豈是我佛門子弟所為。縱是佛陀,一旦阻格,即是妖魔道。這細惑現行障你尚未戡破么?」

善沙淡淡一笑道:「以大師你如今情形,確實使不出來,不過若借老僧之力,應該尚可一用。」
鼉龍原本就要低,落下得更快,此時幻真已能看到那鼉龍背後。他只道背後定然有人在驅使,哪知這一眼掃去,卻見鼉龍背後竟是一個草扎的小人!
這傷口很新,只怕是方才留下的,那麼在這摩耶境中定然還有其他人了,而這個傷了善沙之人,極有可能就是那個喚起八龍王的妖人。他見善沙掙扎著想站起來,忙扶著他道:「上師,你受傷甚重,小心了。」
幻真毫無還手之力,只能不停退卻。此時後浪激動前浪,水面也在不斷升高,原本水面距那洞口尚有十余丈之距,只不過一眨眼就只剩了丈許。
最勝根本真言咒已然使出,便如一個賭徒將最後一個籌碼扔了出去,現在要看的就是對手的應變。此時幻真之身已與水龍化為一體,他的心中卻變得平靜之極,喃喃道:「願以此功德,莊嚴佛凈土。上報四重恩,下濟三塗苦。普願盡法界,沉溺諸有情。悉發菩提心,盡此一報身,同生極樂國。」
水花越泛越大。幻真所化的水龍已是龐然大物,但這片水花方圓竟有數十丈之廣,定然就是那沙伽羅龍王幻身的頭頂。此時凸起的水面搖搖晃晃,似乎隨時都會崩塌,但四周那曼荼羅四輪陣卻轉動不休,似是一張無形巨網,將這片水花網在當中。
幻真見這無常刀威力竟如此之強,連他自己都被嚇了一跳。雖然也知道善沙功底不凡,卻沒想到已達這等境界。自己三人初次被攝入摩耶境時,假如善沙真箇要對自己不利,自己哪裡有還手之力。直到此時,他才真正相信善沙對自己並無惡意。
當幻真雙掌擊中善沙后心,他身前的水面突然像有一根原本沉在水中的細線被極速拉起,水面裂開一條細縫,正是無常刀。
當幻真看到善沙結三昧耶印時,就已有些詫異,待見他結成佛母孔雀大明王印,他再無懷疑,心道:「果然!他果然是寶光寺出身!」
幻真一怔,馬上道:「貧僧魯鈍,至今唯證得勝法真如。」
善沙只覺心頭仍是紛亂一片,呼吸似乎已支離破碎。他定了定神,道:「和修吉龍王雖已收服,但接下來不是沙伽羅龍王,就是摩那斯龍王,只望那人尚不足以驅使德叉伽龍王,不然……」
幻真沒料到此人竟然知情,不禁一怔,道:「先生原來知道,為何還要喚醒八龍王?」
這正是密宗三昧耶印。三昧耶印加持護身,那是要用孔雀明王咒了。幻真手勢亦是極快,頓時也結成三昧耶印,口中喃喃道:「唵三么野娑怛鍐。」
幻真被巨浪連著轟擊數次,身下水龍已將支離破碎,眼前也是昏花一片,心知終究敵不過此人。縱然不知為什麼,此人對自己總有些手下留情,可公主卻絕不能落到這人手中,他已準備孤注一擲,無論如何都要用一次無常刀了。正將金剛撅印結成,卻覺身前一暗,忽地多了個人,定睛看去,正是善沙,不由大吃一驚,叫道:「上師!」
有幻真在邊上,就算他昏迷不醒,李思裕心中多少也有點底氣。見幻真要出去,李思裕心中又是一沉。他張了張嘴,還沒說話,幻真卻又向公主行了一禮,道:「公主請安心在此等候,貧僧定會讓公主安然抵達于闐的。」
李思裕見幻真鎮定自若,一顆心這才放回肚裏,心道:「還好有真大師在,那些妖人定不足慮。這個老僧是個好人,倒真箇沒想到。」他見幻真又要出去,急道:「真大師,你還要出去?」
幻真只道此人也是被人騙了,這才來驅使八龍王,哪知那人只是一笑,道:「在下也知八龍王之事,多謝大師好意。大師真箇不願領情么?」
幻真雙手亦已結印,但他心下不免有點遲疑,道:「上師……」
沙伽羅一詞,梵文中即「海」之意,所謂沙伽羅龍王也就是海龍王。此龍王在天竺婆羅門教中形象亦是一身九頭,騎于龜背,為水界之尊。此時沙伽羅龍王現身,水流不住從地底湧出,顯然圖倫磧地底有個泉眼。
這是水天印。幻真的四相幻術中,以水幻術功底最高,先前龍家九曜星截走公主,幻真便是以此術在蒲昌海與他們周旋,最終大獲全勝。先前當阿那婆達多龍王被喚出時,幻真見有大團冰雪落下,已知此間定然有水。待見水勢漲高,他的信心亦為之大增。
幻真呆了呆,道:「藉助上師之力?」
幻真遲疑了一下,心道:「他怎麼突然問起師兄來?」隨口道:「師父去年底已然閉關,貧僧也已許久未曾見到他老人家了。上師,到底如何才能出得這摩耶境?」
他的手印連變數變,從善沙頭頂忽地有一道光柱衝天而起。雖然周圍瀰漫大霧,但這道光柱直如一柄鋒銳無匹的利劍,一下撕破濃霧。在這缺口中,已能看到其間隱隱有一個布滿鱗片,徑可丈許的龐大身體。先前的難陀、跋難陀龍王的幻象已然高大魁偉,可是這和修吉龍王的幻象竟似長得無窮無盡。

幻真心神一定,無常刀立時直上重霄,在空中忽地一展,化作一片白光,以不可一世之勢斬落下來。濃霧如同有形有質的東西一般,被這片白光立時斬為兩半。和修吉龍王的幻身原本是纏住了他們腳下這山坡的,白光落下,這龐大的身軀已不知被切成了多少段,濃霧立時如一個遭到重創的活物般不住地翻湧,偏又無聲無息。
幻真微微一笑,道:「李將軍,不要做小兒女之態。貧僧有聖天大王洪福庇佑,不會輕易沒命的。」
他正在沉思,那人又道:「幻真大師,在下委實不願與你為敵。說實話,大師強弩之末,力不能穿魯縞,如今已非我對手。真要動手,此誠挾泰山以超北海,實屬不智。幻真大師若真不願置身事外,那就恕在下無禮。」
如果是幻真自己,那他根本不會猶豫。只是先前善沙就經受不住無常刀的反噬,此時再使出,定然凶多吉少。善沙見他猶豫,厲聲又道:「幻真,滅諸煩惱,名為涅槃。」
機會只有三分之一……幻真自幼出家,從未賭過,但此時他覺得自己實在也是一個賭徒,一個以性命做一場豪賭的賭徒。他在李思裕跟前鎮定自若,其實心中忐忑之極。即使那妖人接下來喚出的是沙伽羅龍王,自己的勝機也不過三成而已。
善沙點了點頭:「八龍王以威力而論,阿那婆達多龍王居末,德叉伽龍王居首。此時那妖人已喚出三龍王,第四個不是沙伽羅龍王便是和修吉龍王,單憑孔雀明王咒恐怕應付不了,唯有無常刀,當能斬斷此妄念。」
一跳上水龍,幻真的心裏更為鎮定,胸中豪氣頓生。雖然他重傷未愈,與人拳腳動手時多半要吃虧,但法力卻絲毫未減。那妖人顯然並不知道自己所長便是水幻術,結果作繭自縛,恰恰接下來喚出了這個可被自己利用的沙伽羅龍王。現在這稍縱即逝的機會終於來了,勝機也頓時大了幾分。
那正是善沙以最後的力量將他扔出的。善沙拼盡餘力讓幻真使出無常刀,反噬之下,心火已被引燃。不要說他正在落入深淵中,就算腳下踩的仍是平地,也已無幸理。他身上雖然痛苦,腦海中卻仍有一絲清明,見幻真要來拉自己,奮力一甩,以最後一絲力量將幻真甩了出去。只是如此一來,他下落之勢更急,那深淵卻不知有幾許之深,只一眨眼間,他的身影便消失在黑暗中了。
無常刀破空直上,升到了三丈許的高處,突然停住了。幻真read•99csw•com心頭一震,不由得便要後退,卻聽善沙厲聲喝道:「不生尚無,何有生滅!」
李思裕一聽幻真居然要和妖人同歸於盡,腦袋裡「嗡」的一聲,一把抓住幻真的袈裟,叫道:「真大師,這……這可不成,你要再想想清楚。」
善沙默然不語。幻真踏上一步,追問道:「上師,究竟你與師父之間出過什麼事?」
在善沙與幻真頭頂,此時現出了一片五色毫光,當中隱隱有一隻碩大無朋的孔雀,毛羽燦爛,雙翅展開,已將他們頭頂盡皆覆蓋。而在這孔雀之前,又不知何時映出了兩個影像。
這是沙伽羅龍王!
老主,善沙無能。他默默地對自己說道。自己雖然在摩耶境鎮守這許多年,卻也無法一舉喚醒八龍王。那人的神通極為了得,但願他尚不足以喚起德叉伽龍王,否則這一場大劫誰也逃不過了。
這是密宗天眼通。三乘聖者所得神通共有六種,天眼通是其中第一層。所謂天眼通,號稱「凡遠近粗細之形色,皆能通達無礙」。不過天眼通本身亦有二層,凡聖所修的是天眼通,聖者所成名謂天眼明,傳說若能修成天眼明,則天地宇宙間無一不能明了,已證得阿羅漢正果了。幻真自幼出家,苦修多年,也未能至天眼明境界,但他使出天眼通后,方圓數里之內已能明察秋毫。天眼通掃視了周圍一遍,什麼都看不到,而這其實已在他預料之中了。幻真將佛珠收好,靜靜地看著前方。
勝敗就在此一舉。他將水天咒念完,左手忽地在身前一掠。他的手掌像是有什麼吸力一般,水面上突然升起一條長長的水柱,便如一條銀蛇般破水而出,追逐著幻真的掌心。幻真將手畫了個圈,又忽地往上一提,人已一躍而起。隨著他躍在空中,水面上忽地湧起一團水花,眨眼間幻成龍形,正托住了幻真的身體。
幻真皺了皺眉。此人也是受命而來,定然與在蒲昌海截奪公主的龍家九曜星是同一路的,只是為什麼他們不一同動手?這人本領比九曜星更高,當初九曜星若是與這人聯手,自己哪裡還有勝算。
他的話沒有說完。幻真也知道善沙的意思,方才這四龍王雖然收服時都在電光石火間,其實已是他與善沙兩人施展全力了。八龍王中威力最大的德叉伽龍王一旦被喚醒,就算自己與善沙竭盡全力也收服不住的。他道:「上師,不能將八龍王先行封住么?」
善沙見幻真突然遲疑起來,厲聲喝道:「正覺之等持,三昧證知心,非從異緣得。彼如是境界,一切如來定,故說為大空,圓滿薩婆若。」
究竟該怎麼辦?幻真將食指拄在頜下,陷入了沉思。那人要喚起八龍王顯然亦非易事,定然還會有一些時候,也只有這一小會兒尚算平靜。他忽然道:「上師,若那妖人再喚起沙伽羅龍王或者摩那斯龍王,還有辦法收服么?」
幻真雖然修成無常刀,只覺無常刀威力無比,卻不知自己執著於一個「刀」字,尚未悟透那「無常」二字。密宗修習神通,但神通越大,也越可能入魔。原來寶光寺密宗心法,以斷十障、證十真如為根基。十障俱斷之時,便是證得十真如,成無尚道之際。幻真心性聰慧之極,第一層的異生性障、第二層的邪行障、第三層的暗鈍障早已戡破,已證得十真如中的適行、最勝、勝法三真如,但他少年得道,又心無旁騖,不免過於勇猛精進,心中有執念,便總是突不破第四層的細惑現行障。他以前不與人動手,尚無大礙,此時見到無常刀竟有這等聲勢,心中懼意已生,若不是善沙一語喚回,只怕立時便要入魔,心火回焚而死。雖然善沙只說了這八字偈語,幻真心裏這一個關口卻被衝破,已證得第四層的無攝受真如,神通更進一層,對善沙的感激實在無以言表,縱然幻真修到無欲無念,此時亦有些欣喜。哪知他剛抬起頭,卻見善沙的身子一歪,竟直直倒了下來,他搶上前去一把扶住了善沙。一碰到善沙的手臂,幻真只覺手掌像是觸到一塊燒紅的鐵塊般燙手,而善沙那張原本枯瘦如干蠟的臉也突然變得像塗過一層血,盡成紫色,氣息亦若遊絲,竟是奄奄一息,他不禁大吃一驚,心道:「無常刀反噬之力對他竟會如此之強,難道他未斷得暗鈍障么?」
這樣算起來,機會其實只有一成左右。幻真也知道自己傷勢不輕,真正的機會只怕連萬一都沒有。他抿了抿嘴,眼神卻更為堅定。機會縱然只有萬分之一,也一定要死死把握住。
幻真伸手擦了一下額頭汗水,笑道:「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先生不必多言,貧僧無退卻之理。」他知道這人說得雖然客氣,真箇動起手來定不會留情。而這人分明知道喚醒八龍王的後果,只怕早就成竹在胸,也不能指望他會投鼠忌器,話已說完,一場惡鬥終究在所難免。
幻真淡淡一笑,道:「只是公主自不能讓她走了,是不是?」
幻真道:「尚有餘力。上師,這是……」
孔雀雖是以一敵二,卻大佔上風。此時難陀、跋難陀龍王在孔雀放出的光華下已有不支之勢,忽然天空中又是光芒一閃,一瞬間空中又變得空無一片,什麼都沒有,李思裕眼前卻又暗了下來。其實此間光芒儘是那座光明峰放出,只是方才孔雀明王與難陀、跋難陀龍王這一番驚天動地的惡鬥映得周遭一片明亮,那座原本光芒四射的光明峰一時間也變得黯淡無光。而這光芒突然間消失,眼睛一時間卻恢復不過來,便覺得周圍立時變暗了。
善沙的心頭只覺一陣空落落的,像是暗夜行路一腳踏空,說不出的難受。施術之人定是受了少主指使,老主英雄寬厚,本來足以平息煙塵,偏偏上天不佑,而少主只學到了老主的本領,卻沒有老主的仁厚,只怕並不是一件好事。他看了看幻真,心頭更是無由地疼痛。
這已是最後關頭。兩強相遇,若沙伽羅龍王能突破曼荼羅四輪陣,立時就會引起爆發,摩耶境中頓化飛灰,此間所有人都屍骨無存。只是沙伽羅龍王縱然爆發,威力終究不可與八龍王齊出相提並論,波及之地充其量不過方圓數里。這裡是圖倫磧,人煙罕見,方圓數里多半並無城郭,不至於引起天翻地覆。幻真打的就是這個主意,縱然勢不能敵,就算賠上自己和李思裕、公主、善沙諸人的性命,這一場浩劫終究可以化解。
無常刀破盡一切有相無相,那鼉龍身軀巨大,又在播風弄水,氣勢非凡,終是以虛化實,哪裡閃得開,被無常刀擊了個正著。鼉龍慘叫一聲,直如起了個霹靂,鱗甲片片飛散,水面卻極速下降。這是驅使八龍王之術被無常刀破去之故,幻真身下的水龍也隨之下沉。他知道若不趕緊上岸逃走,勢必會被下落之水拖入無底深淵。他伸手要去抓身前的善沙,眼角忽地掃到了那鼉龍背後不禁大吃一驚。
難道那人知道後果不堪設想,就此收手了?幻真皺了皺眉,凝神望去。此時霧氣正在散開,遠遠的卻見有一個小點正飛速而來。
李思裕眼前一黑,再也站不住,又坐倒在地。總算他膽子還大,強自支撐,才不至於屎尿齊流。他已不敢再看,雙手扶著洞壁,一步步向裏面挪去,嘴裏喃喃道:「我佛慈悲,我佛慈悲。」他也不知外面到底還會發生什麼,但就算殺了他的頭也不敢再去看了。
善沙不等他說完,厲聲道:「生死已在頃刻間,幻真大師,助我一臂之力吧。」他也不再多說什麼,邁步向外走去。
涅槃即解脫之間。幻真心頭一凜,忖道:「上師心中有諸多煩惱,以至樂於解脫么?」但此時已由不得他多想,恍惚間就如同在寶光寺聽師尊教誨情景,他應聲道:「離諸有者,乃為涅槃。」雙手已結成手印,雙掌齊齊推出,正推在善沙后心。
善沙看著幻真,眼中卻有些閃爍。待幻真包好傷口,他喃喃道:「大悲風下還能撐這許久,幻真大師,你也當真了得。」
地面震動得越來越強,漸漸已能聽到汩汩之聲。幻真忽地站起身,眼中終於露出一絲喜色。
「龍城?」
他剛扶住善沙,善沙的手卻一下按在他頭頂心,李思裕只覺腦門中像被一個吸盤吸住,周身精力剎那間被吸了個乾乾淨淨,還沒回過神來,便癱倒在地。
善沙低低道:「已至第三層了?真想不到你小小年紀竟有如此造詣,真不愧乃祖英雄之風,不可限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