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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修羅宮 修羅章

第三卷 修羅宮

修羅章

他話音剛落,卻聽慕容修羅厲聲道:「翟實,你難道不知禁令么?」
少年嘆了口氣,道:「若是旁人,說不定便是巧合。但既是瞿沙,哪裡還會有巧合。沒想到這禿廝竟然為了他破了妄語戒,怪不得能在世上苟延殘喘這麼多年。不然以他修為,早該虹化而去了。」
這一趟事就是為了護送公主。雖然那侍女說公主沒事,可耳聽為虛,眼見為實,李思裕不能親眼看到公主,心裏總是不踏實。他只道缽羅裟馬上就會帶他去的,哪知缽羅裟卻是猶豫了一下,慢慢道:「李將軍,公主正在歇息。等她醒來,在下自會向李將軍稟報。」
他轉身要走,李思裕見他避而不答,心頭疑雲更濃,向前追了兩步道:「缽羅裟大人……」哪知缽羅裟進來時慢條斯理,出去時身形卻如疾風,李思裕平時打獵騎馬,手腳也算靈便,可哪裡追得上。待他走到帳門口,門外兩個持槍的武士忽地左右一合,擋住了李思裕的去路,其中一個道:「李將軍,請安歇。」
久已枯乾的眼眶裡,瞿沙突然感到了有一絲濕潤。
陶妙賢聽這少年話中雖然對瞿沙儘是怨毒,卻也深懷敬意,詫道:「那老禿驢真箇如此厲害么?小道在安軍州時,也不覺得他有多了不起。」
幻真的眼中已是神光四射。他厲聲道:「你用的是道家奪舍術,慕容修羅是不可能會這等異術的,你到底是什麼人?」
幻真險些就要失聲叫起來。這正是他從瞿沙處學得的密術曼荼羅四輪陣!幻真當初以此術與龍家九曜星相拼,沒想到此人居然也會。而且此人藉助此間修羅珠布成,這曼荼羅四輪陣一旦發動,當真有移山填海,天崩地裂之威。這等水勢倒卷而去,小舟上之人首當其衝,定然會被打成齏粉,連那些圍在岸邊,方才叫嚷著什麼要捉活的人也難逃一命。而潭水倒卷出去,足以將這山洞沖得一乾二淨,裏面連一個活口都不會留。幻真見此人的曼荼羅四輪陣純是一派霸道,全無應有的慈悲之意,心頭一熱,便要不顧一切站起來阻止他。可是一長身,才省得自己四腳盡被鎖住,哪裡動得分毫!那深潭卻白浪滔天,浪頭一個接一個,可是水勢雖高,這小島卻連一滴水都沾不到。
這裡是祈漫塔格山與昆崙山兩山之間,氣候要濕潤得多,丘陵不斷,樹木也繁茂,又荒無人煙,原本極難辨認方向,但陶妙賢有大鷹引路,鼉龍在地面行進極快,也極是平穩。
陶妙賢淡淡一笑,道:「幸不辱命。」
不可能!缽羅裟睜大了眼,幾乎要懷疑眼前這人是個幻影了。他一刀不中,反應卻快,喝道:「布陣!」
「遵命。」
龍城七寶!幻真一驚之下,氣息流轉已有滯澀,寒意登時又上移了數寸。這龍城七寶是傳說中蒲昌海邊古國龍城的七樣異寶,龍城在上古覆沒后,龍城七寶全都不知下落。幻真雖然聽過這個傳說,一直以為那也僅僅是個傳說而已,只是在摩耶境中遇到善沙,方知至少龍城七寶中的龍王玉是真箇存在的,只是威力太大,無人可以收得。自己的曼荼羅四輪陣一直施不出,難道就是因為這修羅珠?
這人弄醒了幻真,又故意以李思裕和公主已死的消息攻破了幻真的不壞心法,使出了奪舍之術。這奪舍術是道家一門奇術,密宗也有,名謂去識還來法,其實就是招魂術,以己之魂附於旁人之體。幻真發覺這人對自己施了奪舍術,只道他是想奪去自己心智,變身為自己后控制李聖天,再與曹議金爭雄。當初歸義軍公主前來的途中遭到龍家九曜星伏擊,定然也是受此人指使,可沒想到這人竟然說不屑於李聖天之力。他不由怔了怔,不知這人說的到底是不是真話。
沈妙風扶著幻真向洞中走去。外面看來,這山洞毫無出奇,一進去卻是金碧輝煌,竟然布置得極其奢華靡麗,裏面有一扇大門,卻是緊掩著,兩個持刀的武士守在門口。見他們進來,這兩個武士攔住他們道:「陶先生,沈先生,請稍候,大王正在議事。」陶妙賢與沈妙風二人是大王禮聘來的客卿,他們自不敢無禮。只是此時大王正與重臣議事,陶、沈二人縱然身份特殊,也不敢貿然讓他們進去。
水柱已將那小島圍在當中,根本看不清他們在那裡做什麼。可是浪頭絲毫不減,看來以瞿沙的神通,居然也收拾不下那假冒大王之人。缽羅裟心中更是驚恐,只覺再撐下去,定然會被卷得粉身碎骨不可。他正待說把小船掉頭回去,耳中忽地傳來一陣天崩地裂般的巨響。隨著這陣巨響,身下的潭水一時間竟似空了,他們連船帶人都向一個無底深淵墜去。
七寶將中另六個雖然驚得張口結舌,但一聽得缽羅裟之命,六人立刻閃到了他身邊。現在雖然沒有了沈先生的天機子,但只要眼前這人不會身化飛鳥,同樣逃不脫天羅地網。他七人配合得天衣無縫,這天羅地網更是施過一次,此時施法更快,卻聽轟然一聲,七根泥柱已在那人身周憑空凸起,一眨眼間便已連成一片。雖然沒了陶先生主持,威力減弱了許多,速度卻是更快。
即使已經很多年心波不動,瞿沙此時也覺心如亂麻,所證十真如一時間竟似蕩然無存。缽羅裟他們自然不知自己所言的真正意思,假如真的演變成這種後果的話……
見他不再說話,那個聲音又道:「不必費心了,五體封靈術雖解,但你一般動彈不得的。」
幻真也已想通此中關節,心知只消心念不起,十六小地獄便不會再進。可說說容易,哪裡還做得到?此時他所證得的無撮受真如已被此人攻破,已無法讓自己心如止水。坐禪修道,最忌便是刻意,若是刻意求靜,便是著相,本身已失了坐禪之意。幻真此時卻是刻意要讓自己心波不動,哪裡還做得到?萬宗封神術霸道之極,只要他心頭略略一動,便將他猛地向前推進一層,眨眼已到第四層阿婆婆獄了。
穿過這樹林,前面是一片山崖,露出一個洞口。這是祈漫塔格山的一條支脈,山洞本來就甚多,只是這山洞大得有點異乎尋常。洞邊站著一個人,一身長袍,肩頭立著一隻小小的猛禽,手上拿了兩條鮮肉正喂著,正是陶妙賢的師弟沈妙風。遠遠的,沈妙風打了個稽首道:「師兄,捉來了么?」
缽羅裟抬起頭,目光灼灼地道:「大師,缽羅裟此身早已付我全族,縱無善報,亦是甘心。大師既說不究我部失禮之罪,還請不能食言。」
到了這時候,誰都顧不得體面了,全都嘶聲慘呼起來。缽羅裟緊緊抱住了船幫,也不知墜入了多深,身上又是一疼,彷彿重重摔在一塊堅石上,又在飛速上升。缽羅裟本領不俗,兩隻手緊緊抓著船幫,十指都已摳進了木頭裡,只覺冰冷的水不住往鼻子耳朵嘴裏猛灌。
五尺距離,只是一蹴而就。缽羅裟見自己身後果然有人,不禁又驚又懼。他本領不凡,可這人竟然到了身後五尺內自己還茫然不覺,固然是因為自己一直沉思著到底要不要將這些于闐送親使殺盡,可也太過丟臉了,此時鐵網刀發出就再不客氣。
以幻真的功力,寒暑皆不能侵,因此他四季總穿著一件紫衣袈裟。現在天氣雖然已寒,他本來也感覺不出什麼,可這一道寒意卻讓他根本無法抵禦。他四肢發顫,只能勉強以吐納功夫來抵禦這寒氣入侵。他的十真如原本已證得了第三品的勝法真如,在摩耶境受善沙之助,第四品無撮受真如新近也已證得。所謂無撮受真如,《成唯識論》有謂即是無所系屬,非我執等所依取故。證得此真如,可不為外物所動,也就是中原禪宗所謂「泰山崩於前而不變色」之理。雖然不能將這寒意盡驅體外,但幻真還是覺得身上那股奇寒之氣已消退了不少。方才遍體皆寒,現在胸口已有一團暖意。他抬頭看向慕容修羅,卻見慕容修羅的臉上似笑非笑,雙手卻捏著個手印。這種手印與幻真所學的密宗手印雖然甚是相似,卻又大有不同。
瞿沙緩緩道:「缽羅裟大人,老僧雖然不才,但陛下還要給老僧一分薄面。此事不論成敗,陛下定不會怪罪阿夏部的。」
他叫的是自己的兩個親隨將官。原本他們該聞聲即至,可是過了一陣還是沒人進來。李思裕更是擔心,見自己的靴子就在一邊,忙套到腳上,一邊叫道:「真大師,真大師你在么?」
他雙手之訣方才捻成,卻聽得身後突然傳來一聲蒼老渾厚的佛號,一個人影從正在急速旋轉的水牆中破壁而出,向小島走來。
他方才所說之話,其實是慕容修羅的男寵乞伶當初對慕容修羅所說之話。缽羅裟膽大心細,雖然有瞿沙出面,他還是要確認一下,因此私下向乞伶追問唯有他二人知曉之事。那人膽敢冒充慕容修羅,別的定然已查探得明明白白,但這些話卻不會有第三個人知曉的。他將乞伶與慕容修羅的私房話都說出來,若此人真是慕容修羅,定然會惱羞成怒。可是此人只是呵斥,卻並無異樣,他終於確認這人不是慕容修羅了。此時缽羅裟怒不可遏,也不再多說,手一揮,兩隻小舟立時離岸而去。岸上,卻聽得慕容翟實高聲道:「缽羅裟,你不要取他性命,要捉活的!」
水牆離開小島還有丈許,那人是站在水面上的,而浪頭一個個打過,那人卻如站在平地上一般紋絲不動。巨浪雖凶,只是在這人身上卻如清風拂體。這邊島上那人雙手的訣剛捻成,聽得佛號,人猛地轉了過來,失聲叫道:「瞿…九_九_藏_書…瞿沙!」
甄叔迦也與他一般死死抓住了船幫,只是力氣最大的阿濕摩揭陀卻已不見了,只怕已被浪頭打進了潭底,萬劫不復。缽羅裟心膽俱裂,只覺自己的雙手已在慢慢地沒了力氣,正在驚慌,耳邊又是一聲水響,卻有一個人抓住了他的手腕。
公主正在安睡的話,現在倒確是不便前去見禮。李思裕想了想,點了點頭道:「好吧,那我先去見見真大師。」他見缽羅裟眼神有些閃爍,心中忽地一動,喝道:「慕容大人,真大師是不是受傷了?」
慕容修羅自然是被這人殺了,再改換成慕容修羅的模樣。那麼,所謂慕容修羅向李聖天求親,此事從一開始就是個圈套了,怪不得那使者堅持一定要方回安軍州的自己前來護送。但是他仍然想不通一點,九國師僧中雖然以自己為首,但明業、童觀、勝諦的功力並不遜於自己,其餘四人相去亦不甚遠,此人為什麼一定要對自己施行萬宗封神術?
修羅道,多由嗔、慢、疑之三因而生。
跋折羅被他一喝,像是回過神來一般渾身一凜,喃喃道:「大哥……」
陶妙賢在摩耶境中曾奉命前去暗算善沙,沒想到暗算雖然得手,善沙卻不曾死,還能出來與自己的化身相抗。固然因為善沙心臟生得與常人不同,他的功力卻也令人驚嘆。如果善沙未中暗算,自己和沈妙風兩人只怕並不能全身而退了。他低頭不語,少年卻繞著幻真走了一圈,嘴裏喃喃咒罵道:「怪不得這許多年龍城七寶總也聚不攏,原來是瞿沙這老禿驢在搗鬼。」
瞿沙喃喃道:「諸相虛幻,飛灰何礙。張施主,既然你已能破禁,老僧這一身臭皮囊,也不必再苟全於世了。」
鐵網刀與尋常刀大大不同,刀身鏤有許多網眼,因此要比一般的刀輕巧許多。刀身劈出,有聲如哨,缽羅裟功力不俗,他這一刀快得異乎尋常,刀身網眼激起的刀氣亦似有形有質,已能迫到丈許光景。隨著他轉過身來,卻見身後果然立著一人。這人穿著一件極大的斗篷,周身都罩在裏面,連雙眼都因為斗篷所戴帽檐寬大而蓋在陰影之中。只是這人距他,竟然只有五尺之遙!
「有人!」
這裡是個帳篷,毯子織得很厚,連腳面都能沒掉,躺在上面暖意融融。可是李思裕還記得自己暈倒之前的情形,立時跳了起來,喝道:「大個馬!唐叔陀!」
幻真修道有成,從不睡覺,路上李思裕一干人歇息時,幻真也只是打坐。李思裕別的都已忘記,只記得自己失去知覺前幻真趕到,也許他與下手之人有過一場惡戰,只怕受傷不輕。在李思裕心目中,幻真亦師亦友,也是最可依賴的靠山,生怕他會出個三長兩短,情急之下,已顧不得什麼禮數了。
這可是你們逼我的!
變文正是流行於歸義軍所轄之地。此人自稱是張議潮子孫,幻真其實一直不敢相信,但這人不自覺的一句話也證明了他確是從瓜沙一帶而來,即使不是龍舌張氏一族,也定然與之大有淵源。如果龍舌張氏真的有複位之心,歸義軍只怕又要面臨一場大難。幻真一時間竟忘了自己身處險境,滿腦子想的都是將來歸義軍若有內亂,于闐該當如何。也幸好那人全神貫注于渡修羅潭而來的兩隻小舟,一時間無暇顧及幻真。不然此時幻真心如車輪,若是那人突然將萬宗封神術催動,他多半會徹底崩潰。
缽羅裟見他甚是隨和,不由暗自鬆了口氣。卻聽李思裕道:「慕容大人,公主在哪裡?快讓我去見見她。」
瞿沙的名頭在西域一帶可謂響徹雲霄,很多信徒都以參拜瞿沙一次為平生至願。可是瞿沙的名聲太響了,加上從來不出寶光寺,所以當缽羅裟聽得來的這老僧自稱是于闐瞿沙,當真死都不信。可是這老僧的神通太過嚇人,他們七寶將就算集七人之力也根本無法與之相抗,又實在無法不信。好在這老僧神通雖大,卻極是平和,缽羅裟說要確認,瞿沙便取下了這串伽楠佛珠,要他向李思裕求證。待李思裕認出了此物,他終於相信眼前正是瞿沙了。當初吐谷渾亦有很多人信佛,如今成為阿夏部,信佛之人已少了,他們七寶將的名字雖然是取自佛經,但缽羅裟以降,便沒一個人信佛。只是他們雖不是信徒,以瞿沙在西域的威望,缽羅裟亦不敢有絲毫無禮。不過尊敬歸尊敬,此事已牽涉阿夏存亡之大計,缽羅裟亦不肯有半步退讓。
他們說得雖然客氣,可這架勢,自是不讓李思裕出去。李思裕在門口才見到,這帳外竟是立著一排的武士,只怕是將帳篷團團圍住了。他本就是驚弓之鳥,此時更加膽戰心驚,心道:「到底出什麼事了?他們為什麼要關我?難道是不懷好意?」可假如真不懷好意,自己昏迷不醒時一刀把自己殺了也就一乾二淨,何必要到此時多此一舉?他越想越怕,又想不明白阿夏王想要做什麼,肚裏連珠介叫道:「真大師,真大師,你快來吧!」

幻真說不出話來,那人也是知道。他喃喃道:「龍城七寶,龍王玉你是見識過了,修羅珠想必還不曾知曉吧。」
現在,已由不得他多想了。雖然幻真知道越是提升功力,此人的萬宗封神術吸收的就越多,可是身下的寒氣幾乎已是活物,正在慢慢吞噬著自己,便如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他也只能勉力支持。
慕容修羅笑了笑道:「公主?當然是殺了。」
甄叔迦一說,缽羅裟這才記得方才他也發現幻真的右手腕上同樣戴了一串佛珠。擒住幻真時他看得清楚,幻真只有一隻手腕戴著佛珠,那麼瞿沙大師在涅槃之前應該和幻真說過什麼了。不過這些已與他無關,缽羅裟只是暗叫僥倖。此事好在有個幻真可以回去解釋,否則真是有理說不清,李聖天一怒之下,阿夏滅族也說不定了。想到此處,缽羅裟便不由得暗自謝天謝地。
慕容修羅的手還是結著手印,微微頷了頷首道:「果然。大師,你已命在頃刻,若是讓你做個糊塗鬼,只怕轉世都不知去了哪裡。」
缽羅裟人在空中,正待被浪頭捲去,他后領一緊,卻有一個人一躍而起,將他一把向後扔去,自己向前一步,沒入了水牆之內。
歸義軍節度使,從張氏轉到曹氏手中時並不曾有太大的波折,因為當時的西漢金山國在甘州回鶻壓迫之下,只能被迫稱臣,張承奉自己也稱回鶻可汗為父。曹議金即位后,結好回鶻,這些年來歸義軍勢力蒸蒸日上,已凌駕于甘州回鶻之上,因此歸義軍上下對曹議金極為尊崇,對張氏僅存緬懷之念,連張氏宗族也沒有了復辟之心。幻真看了看他道:「原來你是龍舌張氏一族。只是借阿夏之力,難道真能撼動曹大王么?」
他走了一圈,忽然站住了,輕聲道:「妙賢,妙風。」
瞿沙將佛珠套上了手腕,喃喃道:「我佛慈悲,缽羅裟大人既有此善念,定有善報。」
被呵斥了一聲,那武士不由悻悻,轉身敲了敲身後的門環。片刻之後,門開了,有個老者一臉沮喪地走了出來。見陶妙賢和沈妙風兩人扶著幻真站在門外,不由一怔,道:「這人是誰?」
呵羅羅、阿婆婆、睺睺,皆是寒戰之聲。幻真只覺身體如被一把鈍鋸鋸開,既是苦寒,又有灼燙。雖然他被綁在石柱上一動不動,身上卻是汗出如漿,一件紫衣袈裟直如剛從水裡撈起來。到了這時候,心經已無效用,他唯有以本身功力與這極寒極熱相抗了。
這是慕容翟實的聲音。慕容翟實份屬慕容修羅之臣,就親屬而論卻是慕容修羅之叔。慕容翟實聽缽羅裟說大王已被人冒充,雖然信了八成,終究還有些懷疑。壯著膽子進來,卻見大王私居之中竟然無人,缽羅裟說那冒充大王已入禁地,他心裏更信了一成,可到底還沒有十足相信修羅大王真是假的。
缽羅裟暗自鬆了口氣。一邊跋折羅卻倒吸一口涼氣,顧不得失禮,插嘴道:「大師,您所言『不論成敗』是什麼意思?」
阿濕摩揭陀力量極大,手頭兩把槳又闊又長,在水裡每劃一下,水面就出現一道深深的凹溝。他聽得缽羅裟催促,咬了咬牙,雙手一振,兩把槳狠狠地劃了兩下。這兩下劃過,小船駛得更快,幾乎有飛出水面之勢。缽羅裟見離那小島還有丈許,忍耐不住,趨著小舟一起一伏之際,腳下一彈,人已騰空而起,向那小島躍去,鐵網刀頭當頭劈下,口中怒喝一聲。
少年的臉仍然如同刷過一層糨糊般毫無神情,沉聲道:「天下,還有第三個長這麼像的么?」
那缽羅裟到了?李思裕猛地拿開汗巾,只見一個中年人站在帳門口。
也不知過了多久,他忽然覺得氣息一松,卻有水滴如瓢潑大雨從船當頭砸下。火把早就滅了,眼前什麼都看不清,他高聲叫道:「阿濕摩揭陀,甄叔迦,摩尼,你們在哪兒?」剛喊得一聲,身邊卻傳來甄叔迦的聲音:「大哥……」
他一使出曼荼羅四輪陣,身周那一圈火圈立時被壓得只剩了一線熒光。藉著這微光,他卻見這人臉上露出一絲詭秘的笑意。幻真呆了呆,想不出這人到底要幹什麼,卻覺身周忽地一陣水響,有風自四面八方吹來,便如萬千把小刀齊齊刺到他身上。幻真皺了皺眉,剛要將胸中之氣提起,卻覺胸口突然像壓了一塊千鈞大石,竟是連喘息都極為困難。
缽羅裟想起幻真就是自九*九*藏*書己七人擒來,現在卻是他救了自己,心中更是愧疚,一時間也說不出話。甄叔迦忽然低聲道:「大哥,瞿沙大師呢?」
缽羅裟又是一怔。跋折羅所下迷|葯甚強,現在定不會有誰藥力提前退去而爬起來。何況七寶將中六人都站在他身前兩側,缽羅裟的身後並沒有人。缽羅裟有些不悅,喝道:「我身後又如何了?」
至寒之境,即是至熱。幻真還記得當初讀經時,曾在釋文中見此一條,此刻才算切身體會。他本來一直覺得如同身坐寒冰,陰氣徹骨,此時卻像是坐到了一塊燒紅的鐵板上。饒是他修為深厚,也不由得微微呻|吟了一聲。
也許,還有一條路可走……
大王發話,慕容翟實縱然一肚子氣要發作,也發不出來了。他上了半天諫言,但大王根本不聽,在他看來自是聽了這兩個漢人道士的蠱惑。他狠狠瞪了陶、沈兩人一眼,轉身急匆匆離去。
瞿沙看了他們一眼,雙手合十,低聲道:「缽羅裟大人,善哉善哉。」
這人到底是誰?他這樣做到底有什麼居心?真的修羅大王還能不能回來?這一切也唯有生擒此人方有答案。缽羅裟原本極為擔心陶妙賢和沈妙風二人,他先前甚至已準備率七寶將與這二人以死相拼,好讓瞿沙去對付那假冒大王之人。可是他們戰戰兢兢下來,陶、沈二人居然不知去向,這裏全無防備,他心中暗自慶幸。但見小舟離潭心小島越來越近,已能隱約看到島上有兩個人影,他更是心急,低聲道:「阿濕摩揭陀,再快點。」
此間是阿夏王行宮。草原上一到冬天就極是寒冷,因此每年阿夏王都要到這裏避寒。當今的阿夏王名叫慕容修羅,還是個二十余歲的青年,更是好事之時,每年都在此間待到春盡方才離去。這裏雖是個山洞,但四壁鑿得極是平整,掛著掛毯,加上通風設計頗為巧妙,全無憋悶之感,室中春意融融,溫暖宜人。一個華服少年坐在上面一個平台的椅子上,身著長袍。阿夏是鮮卑種,長相與漢人無異,這少年面白無須,甚是俊秀,只是一張臉白得幾無血色,但雙眼灼灼有光,極是有神。陶妙賢才彎下腰,那少年已快步從上面走了下來,身形之快,幾同鬼魅。他到了幻真近前,突然停住了腳步。雖然沒說話,但氣息一下子粗了起來。
在慕容翟實看來,修羅潭上是一道水柱,在裏面看來,卻如小島周圍起了一道水牆。那人見水勢已成,這才解了訣,轉過身來。幻真見他臉上仍是僵硬一片,沉聲道:「你讓此間遭此大劫,殺人無算,難道不怕報應么?」
慕容修羅微微笑著:「小王慕容修羅。」
缽羅裟伸手從懷裡摸出了一串佛珠,沉聲道:「李將軍,您可認得此物?」
這話一出,缽羅裟其實是根本不信。他本領高強,豈但在阿夏稱得上第一,即便西域一帶,能勝過他慕容缽羅裟的也並不多見。就算敵人本領再高,想要欺近他身後而不被他發覺的,絕無此理。只是跋折羅如此驚恐並不像作偽,何況他作偽又有何用意?七寶將中另幾人也是見了鬼一樣目瞪口呆。
那人笑了笑,只是這笑容幾乎是刷在臉上一般。這人固然並不把旁人性命放在眼裡,卻到底不是什麼殺人不眨眼的魔君。他也沒想到曼荼羅四輪陣有修羅珠激發,威力竟然不知超過平時多少倍,定然會引發一場大水災,阿夏全族上下,逃脫性命的只怕百無其一,他心裏終究有些痛楚。只是聽得幻真斥責,他也很不以為意,冷冷道:「大師,若我為天,則報應都是我加諸他人之身的。」
這人的聲音一下子變得像從極遠處傳來。幻真努力調勻呼吸,拚命想將胸口這塊無形大石化去,雖然比剛才要好受一些,可是依然四肢無力,彷彿有四個巨漢正死死摁住了他的四肢。他道:「萬宗封神術?」
正在苦撐,突然間幻真只覺壓力大減。他不知這是慕容修羅的萬宗封神術已到了功德圓滿還是又是什麼計謀,現在已好受了許多卻是真的。他睜開雙眼,卻見眼前的慕容修羅一臉木然看著幻真身後,眼中大是驚愕。
話音剛落,前面有個人應聲道:「師兄。」
這是怎麼回事?缽羅裟一霎時已明白過來,並不是自己沒有躍起,而是水面竟然隨著自己躍起之勢,猛然間也在升高。周圍昏暗一片,看起來便彷彿自己不曾躍起,反而落下一般。他只呆了一呆,眼前的水勢竟已如排山倒海般席捲而來。這地底的深潭照理不可能起什麼風浪,可偏偏就隨著缽羅裟一躍,竟然有這般大的浪頭。阿濕摩揭陀還在拚命划著船,見這個浪頭似一頭洪荒中奔出的巨獸,竟是要把他一口吞下一般,頓時嚇得慘叫起來。
「是。幻真大師的三魂七魄都已被我封住。那七寶將倒有點奇奇怪怪的手段,也不可小覷了。」
這是最不可能出現在此地之人,此時這人才知道陶、沈二人為什麼會蹤跡全無,一定是發現瞿沙來了。瞿沙雙手合十,雙腳踏在水面上。幻真平生最精的便是一門水幻術,而瞿沙四相俱精,水幻術也比幻真更高。幻真雖然一般也能立於水面,卻仍要藉助幻獸之力,瞿沙卻已臻無色無相之境,雙腳踏在水面如履平地。
缽羅裟抬起頭,慢慢道:「真大師,缽羅裟此來,只為相詢一件事。」
他已不敢再去想了,也不敢再說半個字,心中只是默默念著《心經》。「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照見五蘊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識,亦復如是……」
奪舍術或去識還來術都只是將己之心智轉移到另一人身上,密宗轉世便是一種去識還來術。轉世后,修為盡無,只是再次修行便容易許多。而所謂萬宗封神,就是將另一人的一切全都化入自己體內。此術雖然極強,卻極難運用。世上之人各各不同,強運萬宗封神術,等如要將一個裝滿了的瓶子強行裝到另一個全然不同的瓶中去,稍有不慎,自是兩瓶俱碎。幻真聽得此人竟然不是要奪舍,而是要強行萬宗封神術,饒是八風不動,亦覺生懼,喃喃道:「瘋子,你是個瘋子。」
缽羅裟將此計告訴慕容翟實時,他還有點將信將疑。萬一缽羅裟猜錯,那他們就是對大王大不敬。他性子甚是急躁,既已確認這人真是冒充的,肚皮都險些要被氣破了。那假慕容修羅卻是淡淡一笑,轉頭對幻真道:「大師,看來我這出變文只好提前唱完了。」
幻真掙扎了一下,卻覺周身動也不動,有幾個鐵箍將他牢牢固定在一根石柱之上。他的眼前已能漸漸看清,抬頭看去,卻見身前立著一人。這人身著錦衣,人還很年輕,一張臉卻是白得毫無血色。幻真喃喃道:「你到底是什麼人?」

幻真,此劫你終究躲不過去,好自為之吧。
缽羅裟以降,七人全都魂飛魄散。幻真如此了得,在天羅地網之下也僅能自保,根本脫身不得。現在的天羅地網縱然不如陶先生主持時威力那樣大,卻也不弱,卻連此人的身體都靠不到,功力相距,只怕不可以道里計。缽羅裟越想越怕,兩排牙齒不由自主地就要捉對廝殺起來。也正是這時,他忽然聽得那人道:「原來是阿夏的七寶將,確實很了不起。」
幻真沒有說話。他的內息奔涌如潮,可周身還是沒半點力氣,這是他苦修至今從未出現過的異樣,也不知究竟是因何而起。那人見他不說話,又冷笑道:「話要說回來,大師你也當真了得,在這修羅宮中,只怕真能撐到七日也說不定,哈哈。」
他跳得甚高,鐵網刀的刀身上有許多小孔,被風聲一帶,嗚嗚作響,聲勢更是駭人。他並不要傷人,只打算以刀氣將那人震昏,可是人才躍起,卻覺反倒有墜落之勢。
瓜沙一帶的歸義軍,現在是曹議金為首領。曹議金名義上雖是節度使,可是大唐已然滅亡,曹議金在西域一帶也向以「沙州大王」發號施令,所以說起他來總是以曹大王相稱。只是歸義軍與于闐剛結成姻親,以曹議金之能,似乎並不應該在這時候破壞盟約。他還沒有再說下去,慕容修羅道:「不,是在曹議金竊據之前。」
「天不絕我,得你二人之助將他送到我手邊,大事必定能成。」
泥柱連在一起,眼見就要將那人埋進土台之中,卻聽那人「唵」的一聲。這一聲平和中正,也不是聲嘶力竭地喊出來的,可是在七寶將聽來如同就在耳邊。隨著這人的一聲咒,他們幻出的土台立時如夏日驕陽下的薄薄積雪般散去,竟是毫無還手之力。
少年搖了搖頭:「此人是阿夏老臣。若是他死了或不見了,我若不現身便全無道理。」他沉思了片刻,斷然道:「這七日里,你二人務必要阻止任何人前來,待第七日一過,便開殺戒無妨。」
七寶將乃是阿夏王最為倚重的愛將,令無不從,少年點了點頭道:「那就好。如果不殺他們,事情還麻煩了些。反正七日後,我等就再不留在此地了,呵呵。」
雖然即使將幻真的功力盡數吸取,也定不是瞿沙對手,可這裏不是尋常之地,能借得修羅珠的威力,就算瞿沙神通已能移星換斗,也當有一戰之力。
如果是施奪舍之術,本來自己暈過去后便不費吹灰之力。幻真不知道這人為什麼任由自己施法抵禦,他手腳雖不能動,但心法全靠吐納,本來就不須結印九-九-藏-書。見這人施法,自然不會束手待斃。這人一坐下,幻真立時默念心經,將周身護住。先前遭到暗算,被困入土台之時,幻真以無常刀亦不能破圍而出,危急之時用曼荼羅四輪陣護住全身,得以保全性命。曼荼羅四輪陣可攻可守,守時如銅牆鐵壁,這是瞿沙獨傳他一人的秘術,于闐九國師僧中另八人比他資格更老,卻沒一人會此術。這人若要殺了自己,那自己四肢被鎖,自無還手之力,可他想施奪舍之力,幻真也自信他定攻不破這曼荼羅四輪陣。
張承奉接任歸義軍節度使時,正是歸義軍危急之秋。當時大唐已是岌岌可危,隨時都將覆滅,而西域一帶同樣風起雲湧。回鶻、吐蕃,這兩方勢力正將歸義軍夾在了中間。張承奉在末世即位,當大唐滅亡的消息終於傳來,他就將歸義軍改名為西漢金山國,自立為白衣帝,然而這西漢金山國只持續了幾年就被回鶻所滅,曹議金就在那時登上了前台。
李思裕也不知那「缽羅裟」是何許人也,但眼前的侍女顯然再問不出什麼來。他只得在銅盆里洗了把臉,剛用塊汗巾擦著,卻聽那女子道:「缽羅裟大人。」
幻真怔怔地看著慕容修羅的身影。慕容修羅卻沒再走動了,彎下腰試了試,頭也不回,慢慢道:「大師,時辰已至了。」
修羅宮?幻真又是一怔。阿夏王名叫慕容修羅,此間是他的別殿,大概就叫修羅宮,只是他也不知在這修羅宮裡為什麼有這樣一種奇異力量讓自己無法抵擋。
他原本還有拼了一死也要救回修羅大王之意,可是看起來,這話哪裡輪得到自己說,若不是瞿沙救命,七寶將連那人的影子都碰不到就要全軍覆沒了。可來時氣勢洶洶,只一轉眼就灰溜溜地走了,把瞿沙扔在這裏,這種事他也做不出來。
他看著幻真,雙手又捻了個訣。來打岔的這些人都被曼荼羅四輪陣解決了,現在不必有所顧忌,他心中雖然略略有些內疚,可出手還是一絲不緩。
他一步步走來,每踏一步,水面就泛起一絲微微的漣漪。那人雖然驚愕莫名,心中卻在不住地盤算,忖道:「這老禿驢神通廣大,不過到底未到無色無相,我應該還有一線勝機。」瞿沙如果能踏波而行,全無痕迹,那便是超凡入聖之境,不必再有動手的想法了。只是瞿沙腳底還有一點漣漪,那就還有一絲可乘之機。
張氏一族出自唐安西都護張孝嵩。傳說唐時沙州城西八十五里有玉女泉,中有龍神,郡人每年都要以童男童女各一祭祀。開元年間,張孝嵩為沙州刺史,設壇祭神,神化身為一龍從水而出,張孝嵩開弓放箭射中龍神,拔劍斬首,以龍舌進獻玄宗,因此玄宗敕號為「龍舌張氏」。到了張議潮時,龍舌張氏更是成為沙州第一望族。現在雖然歸義軍節度使轉為曹氏,龍舌張氏一族仍然在歸義軍中極受重用。眼前此人如果真是意圖復辟的龍舌張氏後裔,只怕在同族中也並沒有什麼附和之人了。
陶妙賢和沈妙風扶著幻真走進門裡,陶妙賢回身把門關上,又插上了門閂,這才向前走了兩步,深施一禮。
那正是幻真。幻真站在水面上,腳底水面只是略略凸起。他一手抓著缽羅裟,一手抓著甄叔迦,一起一伏,已將他兩人拖到了那小島上。還不待缽羅裟道謝,幻真又踏入潭中,向還在另一邊苦苦掙扎的跋折羅等人走去。
也唯有一戰之力。他心底暗暗苦笑。龍城七寶,的確非人所能駕馭,所以他費盡心機,卻總是勞而無功,這次妄催修羅珠,假如真能擊敗瞿沙,引發的反制之力自己一定接不下。這一仗頂多就是個兩敗俱傷,自己是毫無勝機。他咬了咬牙,不由得又看了一眼一邊的幻真。
天羅地網被這人輕易破了!
「不對,你絕不是慕容修羅!」
幻真閉上了眼。他怎麼也想不通,這人處心積慮地對付自己究竟是為了什麼?于闐和歸義軍已是西域東南一帶最大的兩股勢力,唯一還能與歸義軍一抗的大概僅剩甘州回鶻。此人說的是漢語,而且極是流利,定然是個漢人了,難道會是甘州回鶻派來對付自己的?可是甘州回鶻和歸義軍接壤,即使兩者真的開戰,也該對付歸義軍才是,不應該千里迢迢地來這裏對付自己。
這小島上,豈止瞿沙,連那假冒修羅大王之人都不見了。缽羅裟一怔,頹然道:「他們定然同歸於盡了。」看著幻真的身影,缽羅裟更是慚愧,也不知該說些什麼是好。
他越想越覺茫然。瑩公主,李思裕,還有那些士兵,這些人究竟怎麼樣了?幻真第一次感到自己未免過於輕敵。這些隱藏在暗中的敵人,竟是強得超出了他的想象,而且至今還不知其來歷、目的。他把眼半閉起來,慢慢調勻呼吸。
伽楠佛珠乃是于闐國寶,共有兩串,傳說乃是釋迦在拘屍城外娑羅雙樹園圓寂時傳於阿難、迦葉兩大弟子的遺物,成為于闐國師僧歷代相傳的信物。其中一串傳給了九國師僧之首的幻真,另一串在上座瞿沙手上。別個東西總能造假,但伽楠香本是極難得之物,這兩串又是傳承已久的古物,一般人根本看不到,只有李思裕這等至親的宗室大臣才見過幾次。那兩串佛珠原本一模一樣,只是幻真那串在百余年前于闐內亂時串珠之繩曾經斷裂,有一顆怎麼都找不到了,原本的十八顆只剩了十七顆,後來增補的一顆伽楠木珠木色稍稍有異。幻真曾親口對李思裕說過此事,還把佛珠給他仔細看過,因此李思裕知道此事。缽羅裟這一串的十八顆伽楠佛珠全無異樣,正是瞿沙手戴的那一串。他見到此物,心中驚異實在難以言表。
「大師神通廣大,但在我這萬宗封神術下,恐怕也無能為力了吧?」
陶妙賢微笑道:「這是大王所要之人,翟實大人。」
缽羅裟搖了搖頭,道:「我沒事。是大師救的我?」
這人的聲音越來越遠,也帶著點掩飾不住的得意:「不錯。大師神通,將盡歸我有,你縱然往升極樂,也不必抱憾了。」
他向幻真走近了兩步,慢慢道:「瓜沙一帶,是何人的天下?」
陶妙賢正色道:「大王正待我們前來,你進去傳話吧。」
陶妙賢遲疑了一下,道:「小道只怕是巧合。要知,夫子陽貨,亦面貌無二,難說不會有人與……大王生得一般模樣。」
缽羅裟冷笑道:「大胆的不是我,而是閣下。竟敢冒充我家修羅大王,死有餘辜!」
這修羅潭乃是禁地,而這種地方居然有巨浪突如其來,他心中早就打了退堂鼓,恨不得立刻就逃,逃得慢了只怕來不及。缽羅裟也是意氣頓消,道:「我們幫不了大師的忙,只會礙手礙腳。」
這是什麼意思?幻真還不曾回過神來,卻覺頭頂心像是突然被|插|進了一根極細的冰柱。這冰柱雖細,卻極是陰寒,從頂門直貫而入,一霎時周身儘是寒意。饒是幻真修為高深,也不禁冷得發起抖來。
鐵網刀中宮直進,卻間不容髮地順著那人的斗篷揮了下去,並不曾真箇砍到。缽羅裟這一驚更在方才發現身後有人之上,要知他的鐵網刀同樣是歷代缽羅裟相傳之寶,以他的本領,單是刀身發出的刀氣,在五尺外也能將人擊傷了,不要說刀身本身長達三尺,而缽羅裟又一步向前踏出。可是這一刀豈但刀本身就差了一線之微不曾砍到,刀上發出的刀氣也如泥牛入海,無影無蹤,那人的斗篷連動都沒動一下。
在缽羅裟聽來,自己合七人之力,連對手一根汗毛都碰不到,這話明明是在譏諷,可是聽來卻覺如春風迨盪。他怔了怔,道:「閣下是誰?」
曼荼羅四輪陣!
本來他覺得瞿沙神通廣大,只怕世上已沒有他做不到的事了。可是聽口氣,瞿沙竟是自承少有勝算。缽羅裟回過頭去想想,也覺得此事還是大不尋常,那姓陶與姓沈的兩個道士,只怕神通就不比瞿沙弱多少,假如他們背後還有一個更強之人,說不定瞿沙真會失手。可假如連瞿沙都敗了,他們七寶將還有什麼能為?阿夏全族恐怕都逃不過此劫了。他越想越怕,說到最後,不由自主地牙齒都在捉對廝殺。
他的臉仍然毫無神情,幾乎像個死人。陶妙賢的心頭微微一顫,道:「小道不敢。」
這話才真讓幻真目瞪口呆,他喝道:「你瘋了!難道你就為了要和于闐結仇才派人來求親么?」
陶妙賢從懷裡摸出那紅木圓筒,打開了蓋讓這四腳蛇鑽進去。沈妙風已迎上前來,他看了看幻真,忽地倒吸一口涼氣,喃喃道:「師兄,果真是啊。」
那少年見到幻真雙目已能視物,笑了笑道:「如此將大師請來,實是不恭。小王慕容修羅,有禮了。」
缽羅裟不像翟實一般誠惶誠恐。他一揮手,七寶將中的步六狐阿濕摩揭陀和慕容摩尼兩人已各扛著一隻小舟過來,推進了水裡。這兩人都是七寶將中的神力之士,這種小舟是遊牧時偶爾要渡河所用,並不太大,每艘只能乘坐四人而已,他們一人扛一隻也不在話下。慕容修羅聽得水響,心知他們竟然要渡水而來,厲聲道:「缽羅裟,你真敢違我之命?」
幻真身為于闐九國師僧之首,出道以來,還是頭一次落到這等地步。雖然神情不變,但心中實已有了一絲驚恐。他害怕的倒不是自己的安危,而是公主。
誦此《摩訶波羅蜜多心經》時,當以兩手背相附,將兩手小指屈于掌中,以二手大拇指各壓二指之上,放在心上,結成摩訶波羅蜜多根本印,便萬邪不侵。只是他四肢都九九藏書被鐵箍箍住,手印是結不成了,唯有在心中默誦經文相抗。只是幻真也知道,此人就是要讓自己將渾身功力都提起來,如此他的萬宗封神術才能將自己一身功力盡都奪去。可是若不相抗,這等痛苦任誰都受不了。
這修羅潭足有十余畝方圓,又被他以禁術加持,雖然乍一聽到時大為吃驚,但他馬上就鎮定下來。現在是萬宗封神術最緊要的關頭,他不敢有絲毫大意,提了提氣,厲聲喝道:「妙賢,是你么?」
「怪不得你要讓龍家動手,是想借聖天王之力么?只怕你也想錯了。」
這是十余年前的事了。西漢金山國滅亡之後,張承奉不知所終,多半已在亂軍中身死。眼前這人,難道是張承奉的遺族?
缽羅裟快步走了出去。此地是阿夏的聚居之所,帳篷到處都是。他拐到一個帳篷前,有個人已挑簾迎了出來,正是跋折羅。跋折羅低聲道:「大哥,怎麼樣?」
「砰」一聲,缽羅裟摔在了小船之上。這小船並不大,好在缽羅裟的塊頭也不算太大,雖然被扔得七葷八素,身上卻分毫無傷,小船也只是震了震。這小船本被阿濕摩揭陀劃得拚命向前,浪頭一起,卻猛地被人向後推去,恰好躲過了捲起的浪頭,而缽羅裟摔下來時也分毫不差,恰在船中。邊上的甄叔迦扶起他道:「大哥,你沒事吧?」
這人名叫慕容翟實,乃是阿夏族的長老,對大王信用這兩個漢人一直極為不滿。他在族中極受族人尊崇,聽陶妙賢的口氣全無敬仰之意,更是惱怒,正待斥罵,卻聽裏面傳出一個聲音:「陶道長,沈道長,快快進來。」
那人還在喃喃地說著:「修羅珠,龍王玉。上古異物,果然不是我等俗人所能染指。慕容修羅一生庸庸碌碌,只是這『修羅』二字,倒是無意中一語中的,可見愚者千慮,終有一得,哈哈。大師,我不能破解修羅珠之禁,你自然也不會有這本事的,信不信?」
這是什麼?幻真縱然修為精深,亦不能不吃驚了。他喝道:「你……你這是什麼法術?」
瞿沙道:「便是此事未必會順利。此人手段只在老僧之上,老僧亦無必勝把握。」
「不能殺了他么?」
——《法苑珠林》
昏迷了許久,幻真眼前此時還是模糊一片。就在這片模糊中,他看到一個人影在向他靠近。到了他身邊,那人低低道:「幻真,果然你也有這等神通,就算在五體封靈術下,一般能靈智不滅。」
「嘩」的一聲,一盆冰涼的水兜頭向幻真澆來。幻真打了個寒戰,一下睜開了眼,一時間卻不知自己在什麼地方。
這人從懷裡摸出了一個小袋,沿著幻真灑了一圈。他手沿著這圈藥線抹過,登時成了一道火圈。他盤腿對著幻真坐下,微微一笑,道:「大師,你有什麼法寶本事都用出來吧,大師馬上便往升極樂,再不須在紅塵世界翻滾了。」
少年冷笑道:「妙賢,善沙的本領你該是知道。而善沙和他這師兄相比,尚有天壤之別。」
只是這一聲呻|吟,身上的刺痛立時更增一倍。幻真猛地一咬牙,閉上了眼,將一口即將吐出的氣息封在舌下,耳邊卻傳來那人的低笑之聲:「大師,你已渡第一層寒冰炎火獄了。再苦撐,後面可還有七層,每后一層的痛苦可是前一層的兩倍啊。」
慕容修羅的聲音平時就甚尖,此時聽來,更如一柄鋒利的小刀一般。慕容翟實看了一眼身邊的缽羅裟,缽羅裟卻上前一步,高聲道:「大王,小臣妄為,但這裏也不是大王應來之地。」
瞿沙一步步向小島走去,那人獃獃地看著,驚道:「瞿沙,你這禿驢,你……這怎麼可以?你不怕身化飛灰么?」
「我?」
慕容是阿夏國姓,這缽羅裟姓慕容,多半是阿夏的宗室大臣了。李思裕也不知他說的「無禮之罪」指什麼,慌忙將汗巾搭在一邊,還了一禮道:「慕容大人,李思裕有禮。」
他說得很輕,陶妙賢和沈妙風兩人一下跪倒在地,道:「小道聽命。」
他心中猶豫忐忑,甄叔迦忽然驚叫道:「大哥,不好了,那裡……浪頭更大了!」
少年的眼裡忽地神光四射,極是冷酷。他看了看仍然如泥塑木雕般的幻真,又慢慢道:「只是,這幾日那慕容翟實總是來糾纏,萬一這七日里他再來該怎麼辦?」
陶妙賢低聲道:「少主……」他話剛出口,少年猛地抬起頭來,怒視著他。陶妙賢心中打了個突,低聲道:「大王,是他么?」

真的完了么?幻真心頭又是微微一動。只是就這心念一動,身上的寒熱又是劇增,耳畔那人低低笑道:「第二層了。大師,不知你能受得住幾層?」
這人忽地笑了起來:「大師,看來你定然沒有他心通了。李聖天固然雄據一方,卻也未在我眼中,我要的可是大師你本人啊。」
缽羅裟拿過了佛珠,卻不回答,只是道:「李將軍,請您在此歇息,若有事我會命人前來告知。」
那人雙手捻訣,口中喃喃念誦,巨浪如奔馬一般,圍著這小島團團打轉。一浪接一浪,后一個浪拍在前一個浪上,激得更高,此時這修羅潭簡直像是開了鍋一般。慕容翟實那些守在岸上之人看得目瞪口呆,雖然周遭一片昏暗,也看不清楚,卻也能看到那些浪已越卷越急,成了一條上接洞頂的水柱,便如這地底突然來了一個奇大無比的龍捲風。缽羅裟他們的兩隻小船眼看就要被卷到水柱中去了,而水勢卻不曾減弱,接下來馬上就要把他們都卷到潭底去。慕容翟實還在強自堅持,身邊有兩個武士卻已心膽俱裂,怪叫一聲,把手中的武器拋下了,連哭帶喊地向外門跑去。
李思裕不知缽羅裟所言何意,道:「缽羅裟大人請說。」
沈妙風亦是一笑,將手中肉條向空中一扔,那小鳥忽地飛上,在空中接住了肉條。他雙手捻了個訣,道:「師兄請。」
黑暗中並沒有人回答,卻只聽得一些細碎的腳步聲。腳步聲雜亂不堪,其中大多十分重濁,只是尋常人等。卻見那些人在修羅潭邊站定了,忽地亮起了十余支火把,將那邊照亮了一片。昏暗中,有個老者高聲叫道:「修羅,你可是在這裏?」
那侍女被李思裕問得有點不安,端著銅盆道:「李將軍,請您先凈面,缽羅裟大人馬上就會過來的。」
幻真呆了呆,道:「你是曹大王的人?」
甄叔迦忽然道:「應該不會。」
他直了直身,正要對眾人說將昏倒在地之人殺盡,卻見這些人像是見了鬼般看著自己,跋折羅更是張大了口,口涎滴下來都覺察不到。缽羅裟怔了怔,喝道:「跋折羅!」
李思裕聽得說公主沒事,才略略放下心來,又道:「是真大師救我們過來的吧?」李思裕只記得自己吃了一口肉后就人事不知,當時只有幻真還醒著。自己沒事了,那就定然是幻真將自己救出。
幻真睜大了眼。曹議金繼任節度使之前,歸義軍的節度使名叫張承奉。當年一代英豪張議潮舉兵將控制瓜沙一帶數十年的吐蕃勢力逐走,重歸大唐,從那以後就一直是張氏子孫繼承。其間雖有李氏、索氏篡位,最終還是傳到了張承奉手中。
幻真是他的主心骨。只要幻真在,天大的難事他李將軍也不會怕的。可是話音剛落,有個人挑簾而入,卻並不是光頭和尚,而是個端著銅盆的年輕女子。見李思裕已起身,這女子上前道:「李將軍,您醒了。」
這禁地是阿夏族故老相傳的禁忌之所。自吐谷渾被滅,阿夏一族多次到了山窮水盡之地,卻能屢屢化險為夷,據說便是這禁地中的修羅魔神佑護,因此老王將獨子以「修羅」為名。這禁地每年只在冬祭時由阿夏王率最為親隨的臣子入內,平時萬萬不能開啟。他見慕容修羅竟然私自入內,心疑之外,更是驚恐。
瞿沙坐的,便是他們這隻船。瞿沙原本都坐著,一旦出手,卻動若脫兔。甄叔迦在七寶將中以身手敏捷著稱,但見到瞿沙在船中忽地坐起,一腳將小船向後踢去,又一躍到了缽羅裟身前將他擲回,自己沒入水中,這一連串動作簡直就如電光石火的一閃,他連看都沒看明白,缽羅裟已被摔回船上了。他喃喃道:「大哥,我們……我們該如何?」
「幻真。」
缽羅裟皺了皺眉道:「到底怎麼了?我臉上長花了么?」
「不是,大哥,是你身後!」
沈妙風將幻真扶了起來,笑了笑道:「有人前來進諫,走不開。」他看了看幻真,又道:「師兄,你給他下了定神符么?」
那武士面有難色,沈妙風在一邊忽然喝道:「誤了大王之事,你擔當得起么?」
這女子並不是迦陵迦的侍女。李思裕更是吃驚,道:「這是什麼地方?迦陵迦公主呢?」
這人伸出手來,接過了佛珠。他的一雙手瘦削枯乾,上麵筋絡根根凸起,直如老樹之根。他抬起頭,斗篷的風帽下,是一張極其蒼老的臉。頭上沒一根頭髮,鬚眉皆白,正是被尊為于闐活佛的寶光寺上座瞿沙。
此人說得輕鬆,心中卻是又喜又懼。喜的是幻真功力竟然高深至此,奪得后定然能傲視天下,懼的也是幻真的功力竟似深不可測,彷彿無窮無盡一般。萬宗封神術霸道之極,威力固然極大,卻也兇險之極。便如要將一瓶子水整個塞入另一個瓶中,若後者比前者小,自然外面的瓶子會被脹裂。這八寒八熱十六小地獄,即是萬宗封神九九藏書術的最後一關了。如果幻真能挺過八層,到時定然成兩敗俱傷之勢,兩人一般會爆體而死。因此幻真每向前一層,他心中既是歡喜,驚恐卻也多了一層。萬宗封神術到了這十六小地獄時,除非被施術之人全無知覺,否則只消念頭一起便進得一層,根本無從回頭。只是幻真若是昏迷不醒,萬宗封神術也僅僅將他弄死而已,連半分功力都吸不走。此人要的是幻真一身功力,所以要弄醒了他。可到了此時,一般騎虎難下,已無從後退了。
難道身後真箇有人?缽羅裟的手按住了腰間的鐵網刀,猛地拔出,一個轉身,刀已向身後斫去。缽羅裟本是梵語,並不是他的原名。此名代代相傳,誰是七寶將第一,誰便用此名,在他之前的七寶將之首便是甄叔迦的叔叔賀蘭缽羅裟。《大智度論》雲:珊瑚本海中石樹,西南漲海中有珊瑚洲,洲底有磐石,此寶生其上,人以鐵網取之。因此每一代缽羅裟所用之刀便是鐵網刀。擒住幻真的天羅地網,本來名字也正是鐵網術。
這人卻只是笑了笑,道:「大師,你還是少費這些力氣,把本事都用出來吧。」
陶妙賢馭使鼉龍到了洞前,伸手拍了拍鼉龍頭頂,道:「無機子,辛苦你了。」一拍之下,那鼉龍一下縮小,陶妙賢扶住了幻真,只不過片刻,那鼉龍已成了一條小小的四腳蛇。
此人天資極高,識見也廣,心性也堅韌無比。雖然也知道瞿沙的神通非自己可比,可就算強弱懸殊,他也不願束手待斃。此時幻真的功力已被他吸取一半,自覺今非昔比,只怕未必就沒有勝機。他雙手捻訣,眼睛緊緊盯著瞿沙的雙腳,暗中已在念誦咒語。
要結仇的辦法有很多,慕容修羅現在用的卻是最蠢的一種。幻真不敢相信那是真的,但這慕容修羅的口氣卻又並不像是假的。卻見慕容修羅又是笑了笑,繞著幻真走了一圈,忽然淡淡地道:「小王要的,其實是大師你啊。」
無聲中,幻真連做了兩個周天,時間也過去了足有一兩個時辰。可是他覺得身下寒氣不但沒有消退,反有向上浸潤之相。他越來越是心寒,忖道:「難道我功力消退了許多麼?」只是內息遊走如常,比平時似乎更加流轉如意,那團寒意卻如附骨之蛆般怎麼都無法消除。他吐出一口氣,卻聽那人冷笑道:「大師,你就這點斤兩么?」
這深潭是修羅宮最底層的禁地,那扇門向來緊掩,何況還有陶妙賢和沈妙風二人把守,照理根本不可能有人進來。如果有人進來了,不是陶、沈二人在不知不覺間被人拿下了,就是他們突然間起了二心。不論哪種可能,都一般的兇險,饒是此人鎮定,一時間也出了一身冷汗。
慕容修羅!這名字像一根針一樣讓幻真一陣刺痛。慕容修羅就是當今的阿夏王,瑩公主的未婚夫婿。正是他派使臣前來向李聖天求親,他這樣做又是什麼目的?幻真喘息了一下,低聲道:「修羅大王,你到底想要做什麼?瑩公主呢?」
瞿沙頓了頓,道:「但願我佛慈悲。」
七寶將面面相覷,一時間誰都說不上話來。他們原本想的只是如何靠瞿沙在事後平息李聖天之怒,解除來日大兵壓境的危機,現在看來,要面對的還不僅僅是這一場危機。現在當真是伸頭一刀,縮頭也是一刀,缽羅裟咬了咬牙,道:「大師,我等七人雖然無用,終究還有些微能耐,願聽大師差遣,萬死不辭。」
雖然笑了兩聲,但這少年的臉上還是毫無神情。陶妙賢原本已抬起頭了,卻又伏倒在地,輕聲道:「遵命。」
「師兄和少主才是學究天人。」
缽羅裟一怔,道:「瞿沙大師難道還活著?」
陶妙賢卻沒說什麼,只是輕聲道:「如何?」
這人道:「事過境遷,自然已不太可能了。不過,只要有大師之助,便並非不可能。」
是八寒八熱地獄啊。幻真心裏想著。所謂八寒八熱地獄,乃是佛經中所謂八大獄外的十六小地獄。八炎火地獄為炭坑、沸屎、燒林、劍林、刀道、鐵刺林、鹼河、銅橛八層,八寒冰地獄為額浮陀、尼羅浮陀、呵羅羅、阿婆婆、睺睺、漚波羅、波頭摩、摩訶波頭摩八層。他看了看自己露出僧袍的手臂,上面已有寒慄生成。額浮陀即是「寒生皰」之意,後面儘是梵語中形容極寒之辭。此時五臟六腑儘是刺痛,既如極寒,又如極熱,而每下一層地獄,痛苦便增一倍,那麼到了最後一層時,痛苦便是現今的二百五十六倍。
缽羅裟沒有多說什麼,只是走了進去。裏面,阿夏七寶將的另六人都在,當中卻有一個披著斗篷之人立著。缽羅裟走到這人跟前,恭恭敬敬地將佛珠捧上,道:「大師,請恕吾輩無禮之罪,吾輩願聽大師差遣。」
李思裕一個寒戰,猛地翻身坐起。一坐起來,他才發覺自己躺在一張氍毹之上。
他們本就在懷疑阿夏王慕容修羅已被人暗中掉了包。因為慕容修羅有個難言之隱,此人雖然生得面如冠玉,卻生性不好女色,反而寵愛一個叫乞伶的近侍,日則同行,夜則同榻,當真一刻都離不得。這不是什麼光彩體面的事,說出去要連阿夏一族都在外人面前抬不起頭來,所以幾個重臣將此事守得極為機密,便是族人也大多並不知曉。七寶將是阿夏王貼身護衛,缽羅裟更是宗室至親,他是知道的。當阿夏王說要派人舊事重提,去向于闐求親,這些知道此事的臣子全都大為吃驚。不過如慕容翟實這些親貴大臣卻是喜出望外,覺得大王這暗疾終於不藥而癒,從此阿夏興盛有待。缽羅裟雖有疑心,只是慕容修羅外表全無異樣,只得依從。等到慕容修羅竟然下令要將於闐送親使團一網打盡,除了幻真一人,其餘統統殺盡時,缽羅裟的疑心再也無法按捺。阿夏本來依附吐蕃,可現在吐蕃勢力已漸漸退出西域,歸義軍和于闐日益強盛,夾在這兩大勢力之間的阿夏本來日子就越來越難過。如果這樁婚事真箇能成的話,阿夏和于闐便化敵為友,確是好事,可現在出爾反爾,平白無故地和于闐結下這等血海深仇,阿夏定然難逃滅族之災了。缽羅裟雖然從未想過違命不從之事,可念及這等後果,也不由忐忑不安,所以當他聽得瞿沙說阿夏王已被人奪舍,他再不能不信。只是和于闐的仇已經結了,唯一的轉機就是靠瞿沙做中間人,謀求一個緩頰的餘地。他已決心聽從瞿沙安排,可心裏到底仍不能安。
「不是,瞿沙大師只怕和幻真大師交代過。幻真大師的雙手手腕上,都有一串佛珠。」
一個聲音突然在耳邊響了起來。他心頭一凜,看了看周圍,喝道:「你是什麼人?公主呢?」
現在缽羅裟也倒吸了一口涼氣,急道:「大師,難道……難道說連您都鬥不過他?」
「李將軍放心,公主在別處安歇,各位將軍也全都沒事。」
那人抬起頭看了他們一眼,慢慢地放下斗篷的帽子。
「接下來七日,將是最為緊要之日,你二人務必要為我護法。」少年沉吟了一下,忽道,「于闐那些人都殺了么?」
這中年人走了進來。此人服飾並不華貴,走得也不快,但舉手投足間大有氣度,定然在阿夏地位不低。他走到李思裕跟前,行了一禮道:「李將軍,在下阿夏慕容缽羅裟,請將軍恕我無禮之罪。」

缽羅裟的面色陰了又晴,晴了又陰,足足轉了七八個來回,總算下定了決心。
此人在對自己施法!幻真忽地睜大了眼,喝道:「你到底是什麼人?」
大王確是有異樣,但大王是大王,自己終是屬下。如果大王真的在打一個旁人不知的主意,那麼自己違命不從,就成了滔天大罪。好在這些都是于闐人,與自己非親非故,縱然李聖天得知此事要對阿夏用兵,想來大王已定下決策了。
缽羅裟立在船頭,阿濕摩揭陀坐在船后,雙手划槳。雖然北人騎馬,南人乘船,阿濕摩揭陀的操舟之術倒也不弱,一隻小舟幾乎要貼著水皮飛起來。缽羅裟手中緊緊握著鐵網刀,掌心沁出的汗水將刀柄都濡濕了,冰冷一片。藉著身後的火把光,他緊緊盯著潭心那小島。
他們所處是在這個地底深潭中間的小島上,此時慕容修羅看著的,正是通到這裏的入口。幻真身陷八寒八熱十六小地獄,一時耳聾目盲,對身外已毫無知覺,可是慕容修羅卻聽得清楚,在那邊傳來了輕輕的一聲開門響。
陶妙賢抬起頭道:「回大王,小道已讓七寶將辦理。」
這人要奪走自己的一切,自然是要自己在巔峰之時施術最佳,這樣這些年的苦修盡歸此人所有了。幻真也不再說話,將內息調勻。他功力匪淺,胸腹間一團暖氣四處遊走,雖然下肢如同浸在冰水中,但那片寒意一時間侵蝕不到上身來。如果能將寒意化去,以幻真功力,雖然四肢都被鐵索鎖住,仍然腳可掙脫,可是不管他如何施法運功,那片寒氣卻依然化解不開。
一見這佛珠,李思裕險些便要失聲說:「這是真大師的東西!」可這話剛到喉嚨口,他便又吞了回去,接過來仔細看了看,臉色更是一變,驚道:「缽羅裟大人,你從何處得來?這是瞿沙上座的東西!」
轉過了一帶樹林,那大鷹忽地疾往下落。這麼大的鷹下落時本應看起來越來越大,但落下來時卻仍是在天空中那般模樣,到了林梢時更與一隻麻雀相仿了。看那大鷹沒入林中,陶妙賢在鼉龍背上站立起來,揚聲道:「妙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