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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修羅宮 七寶章

第三卷 修羅宮

七寶章

李思裕笑了笑道:「也不必這般急吧。公主嬌生慣養,走不得急路,何況時候還早,大人且安心。」
迦陵迦看了看他,忽然一把抓住他的鬍子用力一扯。這一扯力道不小,若非李思裕鬍子生得濃密,只怕半邊都要扯去了,饒是如此,也有幾根須髯被扯了下來。他一咧嘴,正待討饒,迦陵迦已鬆開了手,轉身向車中跑去。
跋折羅見這個位居七寶將之首的大哥一張臉板得如鐵鑄一般,心頭不由一沉,囁嚅道:「大王有命,自當遵從。只是跋折羅覺得,與于闐國沒來由地結這個仇,實在是不智,不知大王到底有什麼打算。」
李聖天只覺背後似有一陣冷風吹來,一時也不知該說什麼。瞿沙有大神通,為西域諸國共奉。于闐能夠雄居西域為諸國之長,實賴有寶光寺和瞿沙在。但瞿沙此言,竟似說于闐會有覆國之憂。他驚道:「大師,難道于闐有亡國之厄?」
此時唐叔陀跑上前去,從黃羊後腦上拔下白玉箭,將黃羊搭在馬鞍前,又把白玉箭擦得乾乾淨淨沒半點血跡了還給李思裕,贊道:「李將軍好箭法,這黃羊有好幾十斤,夠吃幾頓的,我們回去了吧?」
「已經走了,眼下只怕已出了城門。」
耳邊突然響起了幻真的聲音。李思裕慌忙把銀酒壺一塞,趁勢抹去了眼角淚水,問道:「真大師,怎麼了?」
幻真見他躍躍欲試,心知勸是勸不住的,點點頭道:「夠吃就行了,走獸亦是性命。」
幻真道:「瑩公主尚在破瓜之年,使點小性子當然不足為奇。可是你看她就算不願,不是也上路了么?」
他從懷裡摸出銀壺遞了過去,跋折羅遲疑了一下,卻沒有接過來,只是道:「將軍,小人從不喝酒。」
瞿沙沒再說話。李聖天等了好一會兒,終於忍耐不住,道:「大師為何不願見他?」
幻真在那士兵的腳上按了幾下,道:「行了,腫處明日就能消退。」他扭過頭道:「李將軍,公主又要歇了?」
只消再退一步,幻真便要撞在這泥柱上了。哪知幻真背心像是長了眼一般,左腳尖又是一點地,以腳尖為軸,人已轉了半個圈,一拳便向這泥柱擊去。這一拳直如轟雷,力道沉雄,不要說那柱子是泥的,只怕是根木柱也要被他擊斷。誰知一拳擊出,泥土飛揚,那根泥柱卻反而更粗了些。也只是緩得這一緩,周圍又有泥柱紛紛冒出,恰恰圍成了一個圈。這些泥柱間隔極近,且越來越粗,眨眼間便已伸長到五尺許,已比幻真還要高了,更是連成一片,成了一堵環形泥牆,把幻真圍在當中,而那張網也已落下,將這一圈泥牆全然蓋住。
他還真有點怕迦陵迦又會來扯他鬍子,因此這話說得極是柔和。迦陵迦卻一句話都沒說,轉身飛快地向外面跑去。遠遠的,聽得那兩個侍女道:「公主,公主。」想必是見公主飛奔,問而不答,只得快步追上。
「跋折羅,抓住他了?」
如果不是王家之人,迦陵迦自然不能要什麼有什麼,可是總能找到一個稱心如意的郎君相伴一生,也許那樣會更幸福些吧。他搖了搖頭,默默地念道:「隨緣不變故為性。」
他慢慢咀嚼著,一邊想著心事。正在物我兩忘之時,耳邊忽然響起了李思裕的厲喝:「你是誰?真大師……」聲音竟是極其凄厲,最後一句卻有氣無力地戛然而止。幻真大吃一驚,也顧不得再吃了,將那烙餅往食盒裡一放,順手關上了蓋,這才飛身向林外衝去。
「可是禁咒已經被打破了。」
幻真是有道高僧,向來無喜無嗔,偶爾只會微微一笑,此時的眼中卻像深埋著無限悲傷,如果李思裕看到,只怕要懷疑眼前這人並不是幻真了。
經文如串珠。這些爛熟於心的經文,今日念來卻另是一番滋味。他想道:「既說色即是空,為何又空即是色?難道色相空無,乃是一而二,二而一的么?若是這等說來,七情六慾,不斷即是斷,斷了亦等如不斷,又何來修行?」
那麼還有五六天才能碰到阿夏迎親隊。李思裕道:「好吧,有勞跋折羅大人了。」
原來是聽幻真說法。李思裕這才放下心來。和幻真在一起,那就不會出事的。他扭過頭道:「真大師在哪裡?」
這是伽楠珠之香,是從前面一間小小石室里傳來的。這石室極為簡陋,李聖天站在石室前,卻恭恭敬敬地雙手合十,輕聲道:「大師,李聖天求見。」在這裏,他只是一個虔誠的信徒,哪還有半分一國之主之威。
那年長之人名叫缽羅娑,是這七人之首。他看了看那土台,有點擔憂地道:「陶先生,此人在裏面能支撐多久?」他原本稱幻真為「禿驢」,只是聽陶先生口中對此人頗有禮數,也不知幻真與他有什麼瓜葛。陶先生固然神通廣大,而他們七寶將也是奉命行事,言中自然不再無禮。
他看著天空。于闐降雨並不多,但此時空中陰雲密布,已是雨意垂垂。
這話也唯有瞿沙可說。在於闐,除了瞿沙一人,再無第二人能讓李聖天移步。明業、童觀雖然在俗是李聖天堂叔,又位列九國師僧,卻也沒這等待遇。李聖天道:「是,有勞諸位大師了。」
跋折羅驚叫了一聲:「果真?」
李思裕扭頭看去,卻見身後一片矮林中,有兩個侍女就侍立在林外,想必幻真和迦陵迦便在林中。他知道幻真愛清靜,只是迦陵迦居然也會去聽說法,倒也新鮮。也許,迦陵迦是死了心,想讓真大師開解她吧。李思裕心情又有些沮喪,登時沒了胃口,招了招手道:「你去吃吧,我來拿給真大師,順便讓公主回車中吃飯。」
李思裕見他答應了,笑道:「好,好,我就打個……十來只就回來。」他本想說打個五六隻,但轉念一想,以自己箭術,五六隻野味只怕轉眼便能打到。好不容易有這個閑暇,當然要好生過過癮。他生怕幻真還要嘮叨,手一揚,高聲道:「眾家兄弟,我等去者。」
瞿沙又是半晌沒有回答。正當李聖天有些耐不住性子時,卻聽瞿沙喃喃地道:「行德澆季,外道魔長,諸佛寂滅。陛下,老僧已見於闐將有天翻地覆之變。」
幻真心中浮起了一絲憂慮。
幻真點了點頭,小聲道:「此地太過荒涼,山巒密布,若有人伏擊的話,可不好對付。」
再有要事也不至於連一面都不見。李思裕想這樣說,卻覺得這樣有點像在挑撥了。瞿沙已是衰年之人,圓寂後繼任寶光寺上座的不知會是什麼人,想來定是幻真、明業、童觀、勝諦這號稱四日照世的四大高僧之一。李思裕倒希望是幻真,因為明業和童觀兩人都是他的長輩,一旦他們成為上座,日後寶光寺有什麼法事,他想偷個懶都不成,如果是幻真的話,那就好商量了。
他自幼習佛,年紀輕輕已與明業、童觀、勝諦並稱為四日照世,更是後來居上,成為旁人眼中不世出的有道高僧,自己也一直覺得自己佛理精研日深,當不負高僧之號,可是這七情六慾原本都不知究竟為何物,現在卻紛至沓來,如走馬般在心頭盤旋。他越想越是害怕,立時盤腿坐在地上默念般若波羅蜜多心經。
陶先生盤腿在鼉龍頭上坐下,伸手在鼉龍頭上一拍,空中那大鷹身形一折,已向北掠去,鼉龍沿著大鷹飛去的身影疾沖而去,竟然不比大鷹飛得慢。
迦陵迦怒道:「鬍子哥哥,那些人老在我車邊轉來轉去,大是失禮,快把他們殺了!」
一停下來,李思裕叫過幾個親隨士兵,對幻真道:「真大師,我去打點野味回來,順便弄點野菜,省得你老啃乾麵餅。」他頓了頓,又道:「迦陵迦也吵著要吃點鮮肉了。」
李聖天正要走進去,一片菩提葉忽然打著旋落了下來,沾在李聖天的袍上。他拈起樹葉,抬頭望去,心中忽然有些忐忑。佛經有謂,佛陀在菩提樹下得道。寶光寺是數百年的古剎,歷代上座必在後院坐關,院中遍植的菩提樹乃當初創寺上座從天竺引種而來,傳說母本就是證佛得道的那一株,因此取了這名字。菩提樹梵名阿沛多羅樹,又稱貝多樹、阿輸陀樹、畢缽羅樹、貝多羅樹,皆是「菩提」一音之轉。唐人段成式《酉陽雜俎》有雲:「菩提樹出摩伽阤國,在摩訶菩提寺。蓋釋伽如來成道時樹,一名思惟樹,莖幹黃白,枝葉青翠,經冬不凋。至佛入滅日,變色凋落,過已還生。至此日,國王人民,大做佛事,收葉而歸,以為瑞也。」雖說菩提樹經冬不凋,落下幾片黃葉也是尋常之事,可這時卻讓他不安。
「吃生牛肉鬍子長得快。聽說阿夏王生得面白無須,他要是老這樣,以後你拔誰的鬍子去?」

半晌,聽得裏面傳出一個低沉的聲音:「陛下,請進。」
李思裕見幻真總是為公主說好話,心道:「唉,我這也是問道於盲了,真大師當然不會說迦陵迦會做出不知輕重之事來。」可是他對這個堂妹知之甚深,她雖然生得花容月貌,只是自幼嬌生慣養,生了個不遂意便不罷休的性子,還真是不知輕重的。在她心裏,嫁給阿夏王是最不願的事,哪一天偷偷溜走也完全有可能。想到這兒,李思裕心頭一凜,暗道:「糟糕,迦陵九九藏書迦出來得也太爽快了,她這兩天老是早早就要休息,會不會和那個情郎說好了,半道上會來劫她,所以故意耽擱?」
這些天新鮮肉食都吃光了,只能弄些干肉。巧婦難為無米之炊,隨隊廚子手藝雖高,用那些干肉也做不出什麼好菜。士兵倒是無所謂,迦陵迦卻是吃不慣粗糲之食,李思裕一來心疼堂妹,二來也是向來酷愛狩獵,這些天卻從未得空,現在這裏草木繁茂,狐兔定然不少,正好可以過過癮。他怕幻真又要用什麼無益殺生之類的話勸誡自己,便抬出公主來堵他的口。
陶先生笑了笑道:「有七寶將援手,幻真大師雖然了得,也難逃此劫。」
七寶國土,一時動搖。
現在的迦陵迦,已經變了許多。也許,真是長大了?李思裕雖然有些心痛,但也放心了許多。假如迦陵迦真有個情郎,也說好了會在路上將她劫走,過了且末都沒動手,多半也是死了心了。把迦陵迦送給阿夏王,就算心中還有不願,迦陵迦也會死心吧。等過上幾年,她給阿夏王生下一男半女,再回頭想想曾經有過的這一段情,只怕自己也會覺得好笑。其實人都是如此,少年時愛上某個人,魂夢與之,茶飯不思,只覺一定要與那個人朝夕相伴,否則活著都沒有意義。可是歲月如流,分手久了,便也覺得這段情感實是少年無知,可笑狂妄而已。
「啪」一聲,卻是幻真的干餅落到了地上。李思裕見幻真轉過頭來,忙道:「當然此話未必是實,多半是那侍女信口胡說的,只是我總覺得有些擔心。」
——《觀無量壽經》
迦陵迦這才知道李思裕是在取笑自己,氣得柳眉倒豎,伸手又要來拔他的鬍子。李思裕此時已有防備,頭一側,她哪裡拔得到?正待再說幾句氣氣她的話,卻見迦陵迦一轉身,眼裡淌下兩行淚水。
幻真盯著那羊鷹,輕聲道:「李將軍,你能射中么?」
馬繼忠是李思裕的副將,雖然生了個又高又大的個子,卻生性精細謹慎,是李思裕的得力幫手,李思裕對他頗為信任倚重僅次於幻真。聽得馬繼忠交代過,他心中雖然有些不悅,忖道:「大個馬還管起我來了。」卻也知道馬繼忠是一番好意。幻真對他說過,忠言逆耳利於行,良藥苦口利於病,這話李思裕也記得甚牢,大個馬雖然沒趣,可這話也在理上,自己實在不該為逞一時之快就忘乎所以,因此只是點點頭道:「那再打一個就走吧。」
兩箭齊出,那鷹躲得了一支,躲不了另一支。眼見是必中之勢,誰知那飛鷹身子一側,讓過了一支,勁翮一拍,另一支箭射出時力道雖大,到了這等高度卻是強弩之末,被拍得滴溜溜打著轉直落下來。
瞿沙上座每年都要坐關一段時間。雖然持續時間並不一定,大多要在來年年初方才出關。上座現在已不知有多少歲了,如今坐關的時間已越來越長,一年倒有七八個月在坐關,可今年卻出關得特別早。
缽羅娑點點頭道:「陶先生放心。」
一聽是李聖天的命令,迦陵迦說不出話來了。李聖天雖是她大哥,終究是于闐國主,迦陵迦再刁蠻,對這大哥終有些畏懼。她恨恨道:「就算要防備,也不用防得這麼緊,你叫他們離得遠點!」
「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照見五蘊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識,亦復如是。」
迦陵迦在氣頭上,不知李思裕這話是什麼意思,詫道:「生牛肉有什麼好吃?」
天空中忽然傳來一聲刀鋒一般的鷹唳,李思裕抬起頭來,長聲吟道:「風勁角弓鳴,將軍獵渭城。草枯鷹眼疾,雪盡馬蹄輕。」
阿夏定居之地,是在今日青海西北角,柴達木盆地的南端。阿夏雖然稱為國,更確切說只是個遊牧部落,一般在祁漫塔格山與昆崙山之間的地區活動,並無一定之所,因此要有使者引路。李聖天與歸義軍曹議金結為姻親后,勢必聯繫更為緊密,而阿夏活動之地正是在於闐與歸義軍這唯一通道的中段。假如阿夏與于闐結仇,此路不通,那麼于闐與歸義軍結親的意義就要大打折扣,所以李聖天才會一口答應阿夏王的求親,並竭力促成此事。
那伙夫道:「將軍,公主沒在車裡,我先給真大師送去。」
李思裕自己總是混跡于脂粉隊中,與年輕女子調笑也是個慣家。可是在護送歸義軍公主回來時,他就覺得自己對歸義軍公主有種異樣的感覺。只是她是聖天王的皇后,是自己堂嫂,他也知道那是不可能的,所以一直有意在迴避,李聖天大婚他都借口要巡邏安軍州而不參加。只是看到迦陵迦的淚水,他又想到了那張清秀美麗的臉,心中更是疼痛。
跋折羅正在隊伍最前。李思裕剛上前去,他已聽得左右傳報,停下來等候,遠遠道:「李將軍,可是有什麼吩咐?」
待他們的身影消失在遠處,跋折羅走到缽羅娑身邊道:「大哥,真要把公主都殺了么?」
李聖天知道再問不出什麼了,起身行了一禮道:「小僧告退。」
李思裕根本沒想到還會有這種事,見后發的兩支箭仍未射中,驚得目瞪口呆,失聲叫道:「這鷹是妖怪么?」他心有不甘,還想再拔箭出來,幻真道:「李將軍,不必白忙了。」
寶光寺,這座于闐第一大寺,平時前來進香之人絡繹不絕,可是今日因為于闐國主大婚之後第一次來寺中進香,所以封寺一日,顯得極為清靜。
這個道理他們人人都明白。當阿夏王要跋折羅充任使者前去求親,他還暗自慶幸。吐蕃自顧不暇,阿夏與于闐結為姻親,實是有百利而無一害,所以當跋折羅聽到自己要趁機下迷|葯時,險些當場叫起來。只是阿夏王馭下嚴厲,他哪敢當面反駁。現在這計劃已一步步成為現實,想到當真要連同於闐公主一起斬盡殺絕,與于闐的深仇大恨再也化解不開時,他再也忍不住了。
一瞬間他就又有了迦陵迦和情郎私奔的念頭了。有個留守的親兵有些委屈地道:「將軍,公主是去聽真大師說法去了,小人所以……」
他心中已是生疑,卻又怕自己萬一想錯壞了大王之計,一時間左右為難,心中只是忐忑。
李思裕苦笑道:「真大師,也只有你會說迦陵迦深明大義。此番我送她去阿夏,她老想著把我一部鬍子拔個精光來出氣。」
那個影子,正是一隻鷹。
幻真眉頭一揚,道:「李將軍你也知道么?只怕師父另有要事。」
李思裕點了點頭道:「是啊。」他也知道迦陵迦未必真的是餓得不行了,非要停下來吃飯不可,只是因不願遠嫁阿夏而出的花樣,在路上多耽擱幾天也好。他苦笑道:「真大師,到了阿夏,只怕天要很冷了,你要不要添件衣服?」
那兩個侍女見鎮國將軍發怒,登時收斂了笑意,行了一禮道:「是。」轉身向車中走去。李思裕揉了揉下巴,只覺還有些隱隱作痛,心道:「迦陵迦的力氣還真不小,險些要被她拔光了。」
幻真的反擊竟然如此凌厲!
李思裕正待喝一口酒,車中突然傳來了迦陵迦的聲音,讓他嚇了一跳,險些被一口酒嗆著了。他連忙將銀壺塞好了放回懷裡,帶轉駱駝到車前,道:「公主,您有什麼吩咐?」
那鼉龍已鑽出地表,背上卻坐著一個人,正是幻真。幻真蜷縮成一團,頭埋在了懷中,雙手環抱,便如一個大球,一動不動,也不知是死是活。雖然他剛從土台中出來,但一身紫衣袈裟卻乾淨異常,連一點泥痕都沒有。陶先生一躍而起,跳上了鼉龍背。這一手又輕又快,缽羅娑雖然也有這個本領,自覺不能如他一般舉重若輕,心裏暗暗贊了聲好。陶先生卻將手在幻真背心一按,忽地又從懷裡摸出一張黃表紙來往幻真背上一貼,高聲道:「貧道先去了,請諸位依大王之命行事。」
他們提著獵物回去,將黃羊野兔狗獾交給廚子洗剝烹制。狗獾油雖不好吃,卻是治刀創的聖葯,倒是很有用處。圍著火堆先烤了幾隻兔子喝酒吹牛,算是晚餐前打個底,等那幾隻兔子吃完了,廚子的晚飯也已做好了,卻是將黃羊肉切碎了加上調料煮成肉糜,狗獾肉煮著吃太肥,便烤了切成薄片,烙了許多大餅卷著吃。唐叔陀和幾個士兵還採了不少香蕈之類的野菜和著兔子肉煮了一大鍋,鮮香四溢。
一說到瞿沙,李思裕皺了皺眉。見周圍那些士兵都已散開,他小聲道:「真大師,聽說這回瞿沙上座一直不願見你?」
跋折羅咽了口唾液,把原本就很低的聲音又壓低了些,輕輕道:「大哥,你不覺得大王有些異樣么?」
跋折羅微微一笑道:「小人臨來時,大王說會派人沿楚拉克阿拉干河前來迎接,想必這幾天該碰到了。」
一到林子邊緣,卻覺外面有一陣寒意。他心中驚懼更甚,痛悔道:「該死!我竟然大意如此,一直沒發現有人來了!」一邊跑,雙手已在身前結了個手印,心中後悔莫及,也顧不得再去想什麼七情六慾未斷是不是有礙證十真如了。一衝出林子,卻見那些士兵全都橫七豎八地https://read.99csw.com躺倒在地,只有一個李思裕手持腰刀站著,卻也跌跌撞撞,如同喝醉了一般。他一個箭步沖了過去,扶住李思裕道:「李將軍,出什麼事了?」
唐叔陀雖是親隨隊長,卻不依不饒道:「馬將軍交代過,諸事不可大意。李將軍,你與公主都是萬金之體,請不要太過隨便。」
他是個酒徒,跋折羅不喝酒,便實在沒什麼話好說。而這跋折羅顯然也沒有心思和李思裕拉家常,向他告辭后便回到隊伍前列。李思裕慢慢踱著步,向隊尾走去。雖然幻真也不喝酒,不過和幻真卻還有不少話好說,現在飯未做得,這時候和幻真聊幾句,省得迦陵迦使性子時又來拔自己鬍子。
人相欲即是六欲之一。幻真一直以為自己從無人相欲,但此時卻又覺得不是那麼回事。正在追悔,心頭又是一凜,忖道:「我惴惴于未斷人相欲,豈不又入魔障,這七情一般未斷?」
幻真大師,請你好自為之。
這天羅地網是他們的絕技,向無失手,何況內有跋折羅,外有強援相助,空中那人本就信心十足,覺得十拿九穩。天羅地網發動后,這個名震西域的于闐九國師僧之首果然毫無還手之力。他現在擔心的只是那堵泥牆見風就長,馬上就要化成實心平台,幻真被埋在土中,縱然神通廣大,也熬不了多久。哪知跋折羅卻是眉頭緊鎖,喝道:「甄叔迦,等等!」
那陶先生來時,他們七人迫於大王之命只得聽從,私底下卻很是看不起他。只是那一次摩羅伽陀借酒醉想要折辱陶先生,反而被他輕描淡寫地制住,他們才知道這陶先生實是深藏不露的高手,再不敢違抗了。此番行動,天羅地網有陶先生主持,果然威力大增,更是讓他們心悅誠服。陶先生說送親隊人數雖眾,旁人卻不足為慮,唯一要擔心的就是這個幻真。只是幻真已深陷在天羅地網之中,難道還能翻得了身么?
李思裕道:「那就好。」送親隊共有兩百個士兵,洗剝出來的肉共有三百余斤,夠吃個兩三天的鮮肉。雖然伙食都是一樣,不過李思裕和他的親兵吃的肉都是最好的那些。李思裕用小腰刀正插了一片肉待卷進餅里,見一個伙夫提著一個食盒過來,問道:「怎麼了?」
迦陵迦氣得跺了跺腳,叫道:「鬍子哥哥我就知道是你出的主意!他們老是死盯著我做什麼?當我是小偷么?」
也許,這一切只是寶藏女的胡思亂想吧。可能後來發現自己胡說八道了一番,便嚇得躲了起來。李思裕也只能這樣想,可是他卻知道,一個侍女胡說長公主要和情郎私奔這種事,除非她是瘋了,或者是不想活的時候才會發生。那麼,這件事背後到底是怎樣的真相?
李思裕和幾個親兵沿著附近跑了一圈,打著了十幾隻兔子,四隻狗獾。已將入冬,兔子還罷了,那些狗獾卻長得肥肥胖胖,掂著都是沉甸甸的。李思裕意猶未盡,依他的意思還要再跑一圈,能打只猛獸才過癮,一邊的親隨隊長唐叔陀見李思裕還是興緻勃勃,忙上前道:「李將軍,天也不早了,還是快些回去吧,以防出紕漏。」
李瑩挑起車簾道:「鬍子哥哥,我肚子餓啦,快叫他們做飯。」
走到隊尾,卻見幻真正在給一個士兵推拿。他道:「真大師,你忙么?」
他帶轉五明駝回去,到了隊尾幻真前道:「真大師,大概再走五六天便能到了。」
跋折羅急道:「李將軍,這些天可都是早早就歇了,若是誤了大王吉日,那該如何是好?」
陰影中,瞿沙的身影一動不動,便如一尊石像一般。過了好一陣,正當李聖天懷疑瞿沙是不是已入寂滅時,卻聽瞿沙低低道:「禁咒已破,老僧亦不知幻真將來如何。一旦幻真入魔,于闐之劫,便永無寧日。」
幻真淡淡道:「沒什麼,只是些佛理。這些菌子真新鮮,是李將軍剛采來的吧?貧僧生受了。」
這是唐人王維的五律《觀獵》前四句。李思裕學漢文,便是從唐詩入手,此詩寫的是塞外狩獵,李思裕平生最喜歡的就是打獵,因此記得極牢,見天空中有鷹飛過,登時便想了起來,雖然並沒有下過雪。念著這種充滿豪氣的詩,心裏的不快似乎也會馬上忘掉。
剛分派好,飯也熟了。隨隊的廚子手藝甚高,遠遠便能聞到羊肉飯的香氣。李思裕雖然不甚餓,但聞到這香味卻也食指大動。如慕學士這等宿儒是割不正不食,坐不端不食,他卻沒有那麼多清規戒律,盛了一碗坐在一邊細嚼慢咽,心道:「做和尚別的也沒什麼,不吃肉可真是沒了人生一樂。」
「何況什麼?」
跋折羅雖然位居七寶將之末,但他為人卻是七人中最為精細的一個,不然也不會讓他擔當求親使了。他咬了咬牙道:「做臣子的原本不該在背後議論主上,只是此事干係太大,不能不說。我最後見到大王也有些日子了,只是一見之下便覺得大王有點不同。後來想了想,才發現大王分派我時,竟然沒把乞伶帶在身邊。」
我會忘了的。迦陵迦,你也忘了吧。他默默地想著,一邊嚼著羊肉飯。香美的羊肉飯,這時卻有些苦澀之意。
李思裕道:「迦陵迦,你可是去當王後去的,大王要我保護你安全。這兒可不比安軍州,一路馬匪甚多,一不小心就要上當。你嫂嫂來時,曹大王派來的護兵就曾被馬匪殺光了,多虧你鬍子哥哥和和尚哥哥才救回來,所以大王要我千萬小心,這是他讓我這麼做的。」
「有個侍女說,那天迦陵迦要與情郎私奔。」
李思裕坐在五明駝上一邊喝著酒,想著幾十年後,假如自己又奉大哥國書出使阿夏,再見到迦陵迦時的情景。那時迦陵迦定不會如今日一般嬌俏苗條,只怕是個肥胖臃腫的婦人了,不知那時還會不會要拔自己鬍子。想著一個胖婦人來拔自己鬍子的情景,李思裕不由展顏一笑。笑意未退,眼裡卻淌下了兩滴淚珠。
這些藥粉是綠色的,輕飄飄的一陣微風都能吹走,只是灑上后那個土台卻如被壓上了千鈞重物般定了下來。甄叔迦這才鬆了口氣,心道:「陶先生的靈藥果然了得。」只是還不等他高興,耳邊卻聽得「哧」的一聲,如同一把無形巨刃劃過,那土台竟然從中裂成了兩半,慢慢左右張開。
幻真看著李思裕的背影,眼中突然閃過一絲痛楚。
這片樹林並不高,但是很密。李思裕只道幻真就在邊上,哪知一眼望去,卻見樹林深處有兩個人影相對而坐,似是正在深談。左邊一個身著紫衣,定是幻真,右邊一個身材纖秀,自是迦陵迦了,不由詫道:「真大師怎麼跑那麼遠?」他高聲道:「真大師,你在哪兒?」
他的新月弩射不了那麼高,要射這種鷹必要用強弓,而他馬鞍上就掛著一張硬弓。這弓乃是過路行商向李聖天進貢來的,據說弓弦是北海巨蛟之筋,弓身亦是北極雪原中掘出的萬載陰沉木,比尋常強弓要重出好些。他說射就射,摘下來搭上一支箭,拉開了,厲喝一聲,箭如流星,直向那鷹飛去,一套動作快如閃電,的確是好手。邊上的士兵見了,既是為了湊趣,何況李思裕的箭術也確實高強,暴雷也似喝了一聲彩。哪知眼看就要射中那隻鷹了,那鷹在空中忽地一翻,竟把這箭讓了過去。
「明心見性,即時成佛。國無萬年之國,寺無萬年之寺,縱然他日于闐有天翻地覆之變,只消陛下能誠厚愛民,縱然于闐再無蘭若,佛性亦存。」
這後院即是寶光寺祇樹園的所在。祇樹園之名出自佛經,本是舍衛城只陀太子園林,佛陀在此傳法,名曰「祇園」。院子雖然並不甚大,院中遍植菩提樹,儘是合抱粗的大樹,極為茂盛,更顯得氣象萬千,李聖天走在樹木之間,亦覺心神為之一清,前面隱隱傳來縷縷淡淡的異香。
李思裕道:「真大師和公主都在裏面么?」
「天意如此,幻真自有自己的路。陛下,請回吧。」
于闐是西域大國,長公主出嫁,自不能怠慢,嫁妝也帶了幾大車。幻真與李思裕並馬走在隊伍中間,看著李思裕不時地從懷裡摸出銀酒壺來喝上一口,忽道:「李將軍,酒能傷身,多飲無益。」
李聖天又是吃了一驚,道:「大師,您是……」
雖然還不能確定那隻鷹就是眼前飛走的這隻,但幻真在離開安軍州時就隱約有種被人窺視的感覺。在安軍州白玉河邊,九國師僧聯手以摩訶毗盧遮那金剛手布防,卻仍然拿不下那個神秘來犯之人。此人驚鴻一瞥,並沒有做什麼對於闐不利之事,幻真的師兄們覺得多半是哪一路高手想來見識見識于闐的實力,可是幻真卻在水中與此人打過一個照面。雖然在水裡什麼都看不到,但他感覺得到此人的法術與摩耶境中那人幻出的鼉龍極為近似,很有可能就是同一個人。
從不喝酒?李思裕倒是略略一怔。西域一帶盛產葡萄美酒,唐人王翰即有「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之句,西域之人不論老少都能喝上不少,便是女子也有許多好飲的,迦陵迦貴為于闐公主,喝上一大杯也不在話下。跋折羅生得甚是高大魁梧,沒想到居然不會喝酒。李思裕有點訕訕地縮回手,道:「哈,那麼跋折羅大人只能吃點飯了。」https://read.99csw.com
忘了吧,都忘了。他想著,可是心底又似有個倔強的聲音在說:「不會忘,永遠不會忘。」
于闐以佛教立國,至今已垂千年。這許多年來,西域城邦屢興屢廢,龜茲、莎車、疏勒、鄯善、樓蘭這些曾經的大國都已不復存在,甚至中原盛極一時的漢唐也已逝去,但于闐卻代代不絕,縱然其間也曾被他國并吞,最終還是能夠中興。可是聽瞿沙所言,寶光寺百年內將遭大劫,而寶光寺是于闐國寺,難道是說于闐也有大劫來臨?

那伙夫將食盒交給了李思裕。李思裕提著食盒向林中走去,見他走近,兩個侍女遠遠就行了一禮,道:「將軍。」
在一片寂靜中,唯有風吹動樹葉發出的沙沙聲。瞿沙忽然道:「所謂明示,盡在陛下心中。」
一見迦陵迦落淚,李思裕登時心軟了,心道:「迦陵迦根本不想嫁,我還氣她,真是不好。」他和迦陵迦笑鬧慣了,心中卻是極寵愛這個堂妹,見她哭泣,登時後悔,上前柔聲道:「迦陵迦不哭,是鬍子哥哥不好,鬍子哥哥讓你拔鬍子。」
後院是瞿沙清修之處。瞿沙坐關時,不進飲食,後院之門總是鎖著,此時鎖卻已開了,但門還是虛掩著。李聖天輕輕推開門,走了進去。
李聖天聽瞿沙的話似有深意在,他合十低頭道:「小王謹記。」

這話一出口,缽羅裟渾身為之一震,低喝道:「你看出什麼來了?」
幻真見他沉默不語,卻也不說話,坐下來只是拿出塊干餅來,就著水壺中的水啃著。李思裕喝了口酒,小聲道:「真大師,你說路上會不會有事?」
這是幻真說過的話。幻真也解釋過,所謂隨緣不變,即謂萬物之本體真實如常,不變不動,此不變不動之真如為所依,而因緣之事相安立。說白了,也就是一切皆是註定,不可妄自強求。以前李思裕叫幻真說法,總覺得老生常談,一隻耳朵進一隻耳朵出,此時想想,卻別有一番滋味。
他們七人乃是阿夏王座下最為得力的七寶將。所謂七寶,即是珊瑚、琥珀、如意珠、赤色寶、能勝、金翅鳥綠珠、金剛七種,梵語依次為缽羅娑、阿濕摩揭陀、摩尼、甄叔迦、釋迦毗棱伽、摩羅伽陀、跋折羅,他們七人正以此為名。阿夏實力不強,向來依附吐蕃,如今吐蕃之勢不振,而歸義軍與于闐兩方卻蒸蒸日上,與他們同屬一族的慕容歸盈官拜瓜州刺史,而大王與于闐又有婚約,原本是個兩面逢源的絕好良機,沒想到大王竟然會要他們與陶妙賢、沈妙風二人聯手襲擊于闐送親隊,將幻真捉走,這一手實在大為不智。得罪了于闐,歸義軍勢必也要視阿夏為敵,而阿夏所處正在歸義軍與于闐之間,一旦雙方同時向阿夏用兵,來個南北夾擊,阿夏部定然無法再立足於此了。
李聖天吃了一驚,道:「禁咒?」他第一次聽得還有這種事,心裏不禁一沉,道:「大師,是什麼禁咒?」
缽羅裟終於點了點頭,道:「你走後,我曾經暗中查探,大王這些日竟然一次也不曾臨幸乞伶。本來我還以為大王喜新厭舊,只是他好像真已轉了性。」
這種事于理雖然不太可能,于情卻真像是迦陵迦會做的。李思裕已知幻真定然不會說迦陵迦的壞話,也不與幻真商量了,暗中命馬繼忠加緊戒備,以防沿途有人打劫。他當然不會說迦陵迦可能裡應外合,盼著要被劫走,馬繼忠倒也不敢怠慢,立即命士卒十二時辰輪番在公主車邊巡邏,不可有一刻落空。
幻真抬起頭看了看,忽地皺起了眉,道:「李將軍,這鷹好像跟了我們好久了。」
李思裕忙道:「好,好,馬上就做。」他扭頭對一邊的馬繼忠道:「快傳令下去,就地打尖吃飯。」說罷不由苦笑了一下。這趟苦差事也是自己討來的,怪不得誰來。現在天氣已寒,晚上無法趕路,白天公主又早早就吵著要歇息,每天頂多隻能走個六七十里。阿夏王希望能快點將公主接到阿夏,可照這樣走法,只怕比預期的晚五六天不可。好在他們出門還算早,就算走得慢,應該不會誤了日期。
「鬍子哥哥!」
沙子沾了水,結成了一個個小碗模樣,淚水流得也著實不少。迦陵迦身為于闐長公主,養尊處優,當真要什麼有什麼,長大以後,李思裕還從未見她哭過。看著這幾點淚痕,他心中一陣怔忡,不禁有些痛楚,忖道:「迦陵迦真的很傷心。」
幻真看著李思裕的背影走遠,忽然嘆了口氣。修佛之人應斷七情六慾,他也向來覺得自己已修到無情無欲之境,這一口氣嘆出,心頭便是一沉,忖道:「怎麼回事?難道這人相欲便這般難斷?」
「李將軍,不是你箭術不佳,只是這不是尋常之鷹。」
原本這次李思裕並不必出來,不過他卻是自己向李聖天要求與幻真同行。李聖天成婚那日,迦陵迦後來一直就在大殿上,李思裕後來也根本沒看到寶藏女。寶藏女是迦陵迦的侍女,李思裕作為鎮國將軍,當然也沒興趣追到長公主處去追究一個侍女的過失。
李思裕喃喃道:「又要歇了?歇就歇吧。」反正走得快是走,走得慢也是走,一天也不差多走幾里路。
李思裕將食盒中那一碗炒野菜和一碗熱湯端了出來,小聲道:「真大師,迦陵迦和你說什麼了?」
土台一合上,跋折羅終於站立不住,身子一歪,便要摔倒在地。只是他剛要摔倒,身後忽地幻出一人,伸手按住他的背心,跋折羅只覺一股大力傳來,五臟頓覺一股暖意,力量又回到四肢百骸,心道:「還好還好,是缽羅娑來幫我么?」回頭一看,卻是一個扎著髮髻,唇邊留著兩撇鼠須的中年漢子。他喘了口氣,道:「陶先生,多謝你了。」
見地底衝出這般一個怪物,七寶將全都吃了一驚,有幾人已抽出了腰刀。卻見陶先生伸手招了招,那鼉龍爬了過來,樣子極是馴服。缽羅娑暗暗吃驚,忖道:「原來這是陶先生的幻獸。」
陰影中,瞿沙如一尊雕像般動也不動。又過了好一陣,他才道:「陛下,您還記得先王之言么?」
跋折羅的聲音竟是極為驚恐。他的雙手一直交錯按在肩頭,此時身形卻在晃動,就像站在大風浪來時的船甲板上一般。甄叔迦人在空中,還覺不出什麼,卻也知道那是幻真在反擊了。他大驚失色,手一拍身下那大鷹的頭,大鷹身子一側,在空中一折,已在那土台上翻飛而過。趁著這一掠之勢,甄叔迦將手中一包藥粉灑在了鋪在平台頂上的細網之上。
他放下碗一扭頭,卻見公主板著臉站在他身後,邊上兩個侍女站在不遠處,想笑又不敢笑。李思裕的鬍子是迦陵迦扯慣了的,在宮裡也沒什麼,可現在是在外面,那些士兵也都在邊上,李思裕心中惱怒,卻也不敢發作,賠笑道:「迦陵迦,你又生什麼氣?」
李思裕還要搭箭,但那鷹已飛得遠了,此時縱然是這把強弓也力不能及。聽幻真這話,他不由一怔,道:「那是什麼?」
楚拉克阿拉干河是一條大河,沿河牧草豐茂,也是阿夏人經常出沒的地方。李思裕道:「那還要多久?」
李思裕平時就是個酒徒,現在心裏有事,喝得更多了。聽得幻真勸告,他將銀酒壺放進懷裡,淡淡一笑道:「沒事。」隨緣不變故為性。他想起幻真說過的這句話來了。
這話也是沒話找話了。幻真抬頭道:「李將軍,你擔心那隻羊鷹么?」
在且末最後補充了給養,一隊人馬重新上路。那一天迦陵迦哭過後,倒也再沒來扯李思裕的鬍子,可是李思裕心裏反倒沒著沒落。要是迦陵迦還和以前一樣一發脾氣就要扯他鬍子,會讓他更安心些。
正說著,有個士兵趕了過來,高聲道:「將軍,公主說要在此地歇息。」
對寶光寺眾僧,李聖天雖是國主,同樣不失禮數。他也向眾人雙手合十,道:「列位大師好。」
看來是迷|葯。幻真將李思裕放倒在地,正盤算該如何弄醒他,耳邊忽然傳來一聲低低的驚叫。
李思裕吃了一驚,登時沒了胃口,喝道:「什麼?誰讓她出去的?為什麼不早來報告?」
空中那人一聲歡呼,叫道:「快將他抓出來!」
他頓了頓,道:「大師,難道此劫沒有禳解之法?」
陰影中瞿沙慢慢道:「世界成敗,劫數無量。老僧去后,寶光寺可由明業執掌,陛下謹記保境安民,便是大慈悲,大功德。」
這天羅地網是他們精心布下的陣勢。跋折羅把送親隊引到此間,最終順利發動,把幻真埋住,原本已是大獲全勝,可是他自發動以來卻沒有感覺到幻真有反抗之意。天羅地網是驅使泥土的法術,大地無垠,幻真拳力再強,也如利刀斷水,徒勞無益而已。只是依照常理,任你身具何等神通,這等被泥土活埋總要掙扎幾下,而天羅地網之妙正在於此,越是掙扎就陷得越深。可幻真除了最初那一拳以外,竟然再不掙扎,難道是自己高估了這于闐國師僧之首的功力,天羅地網太強,以至於將他一下子擠死了么?跋折羅一時間大是忐忑,竟不知該如何是好。他道:「不要小看了這https://read.99csw.com禿驢,陶先生說過,此人極難對付。」
陶先生有個師弟,幻出的便是那頭大鷹天機子,已讓他們極為心驚。缽羅娑猜到陶先生定然也有幻獸,沒想到這幻獸居然如此之大,此人的本事當真令人驚嘆。而陶先生對幻真也頗為忌憚,缽羅娑此時更在暗叫僥倖。他們七寶將關起門來稱大,自覺本領可橫行一時,此時才覺得以前自己實是井底之蛙,不值一哂。如果不是陶先生師兄弟在一旁協助主持,單憑他七人想拿下幻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先王去世已經十多年了。先王在日曾經對李聖天說過,幻真絕對不能去沙州。那時李聖天還是個有些懵懂的少年王子,也不知父王臨終時為何會對幻真這樣一個自幼在寶光寺出家的小沙彌如此關注。只是他雖然沒往心裏去,卻仍然記得清清楚楚。十幾年過去,自己在王位上已坐了十四年,當初那個不起眼的小沙彌如今亦成了第一國師僧,但縱然于闐與歸義軍通使不斷,幻真卻的確從來沒去過沙州。他道:「幻真大師沒去過沙州啊。」
幻真一邊嚼著干餅,也低聲道:「那是為什麼?」
瞿沙的身形木然不動。好半晌,才聽得他低低道:「陛下,幻真已經走了么?」
明業站在最前,道:「陛下,上座已在內等候,請陛下移步。」
李思裕道:「好,好,讓他們遠點。」他知道迦陵迦雖然刁蠻,卻也不是視人命如草芥,說要殺了那些士兵只是句氣話。他嘿嘿一笑,又道:「迦陵迦,你去了阿夏后,你讓他多吃些生牛肉。」
雖然明業在瞿沙九弟子中年紀最長,而幻真是瞿沙最小的弟子,但幻真修為卻是最高,已是九國師僧之首,瞿沙向來對幻真讚譽有加,李聖天不知為何瞿沙臨終卻不讓幻真繼位。
李思裕的眼神恍惚,道:「菜里有……有毒。」才說了這幾個字,便腦袋一歪倒了下來。幻真大驚失色,伸手一搭他的脈,卻覺脈息平穩如常,並不像中了毒。
他回安軍州時就有太多事想向師父請教,不僅僅是這些佛理,還有獨守在圖倫磧摩耶境中的善沙,以及善沙口中自己那英雄仁厚的祖上究竟是誰,可是師父卻連見都不見他。這一切都讓幻真心如輪轉,總也平靜不下來。他只能結成跏趺坐,雙手不住撥動著那串伽楠香佛珠,喃喃地念著心經。
李思裕笑了笑:「真大師難道急著回去么?慢慢走吧,要是迦陵迦哪一天又不肯走,大概十天都到不了。」他見幻真還在看著周圍,又道:「怎麼了?真大師,你擔心會出事?」
他話音剛落,卻覺得迦陵迦的身影似乎向幻真那邊一靠。他呆了呆,心道:「難道是刺客?」定睛一看,卻見那兩個人影仍是相對而坐,林子深處傳來了幻真的聲音:「李將軍,貧僧在此。」
隨著這一聲尖嘯,土台周圍忽地又冒出了五根泥柱。這五根泥柱一出來,就如鎖舌一般將那土台鎖住,又慢慢融入其中。土台雖然裂成了兩半,被這五根泥柱一逼,又緩緩合攏,那條裂縫也一點點地融合起來。
李思裕的坐騎名叫五明駝,腳力極健,不下駿馬,而他的箭術又極高,一箭便中。他用的是一把碧玉碾成的小弩,搭上支白玉箭,箭去如流星,那黃羊別說才跑出去,就算跑出二三十步也能射死。
此人追到安軍州來,多半也是為了自己了。那麼,在摩耶境中曾救了那鼉龍的鷹,也許就是這一隻。看來,此人雖然被逐出了安軍州,卻還是陰魂不散,也許,攻擊隨時又會發起。
李思裕忙道:「迦陵迦,這不怪他們,是我叫他們來守著的。」
寺外,士兵已三步一哨,五步一崗,將寶光寺圍了個嚴嚴實實。李聖天帶著兩個小黃門走進了寺門,此時,明業以降的八紫衣國師僧都已在院中迎接。固然沙門可以不敬王,但李聖天英明仁厚,眾僧對他也極為尊敬。八僧一見李聖天進來,便齊齊合十行禮,道:「陛下。」
李思裕道:「自然自然。跋折羅大人,喝口酒吧。」
討了個沒趣,那碗羊肉飯還有半碗沒吃,他端起碗來正待再吃,卻見沙地上有幾點濕痕,正是方才迦陵迦的淚水。
幻真不論寒暑,一直是這一領紫衣袈裟。他淡淡一笑道:「不用,師父亦是常年如此,這也是修行。」
雖然甄叔迦人在空中,還是感到了一股如刀鋒的壓迫之感。他見跋折羅的身影已是搖搖晃晃,更是大驚失色,仰天尖嘯一聲。
李思裕笑道:「這是羊鷹,想必當我們是什麼好吃的東西,找機會想抓下來吧。真抓下來傷了人可不好,真大師,我還是把它射下來,省得羊只被叼走,也算是一場功德吧?」
那是個女子的聲音,正是從公主的大車裡發出來的。幻真猛地抬頭看去,只見那輛大車靜靜地停在那邊,又已寂靜無聲。他快步向前走去,高聲叫道:「公主!」

「天意難測,老僧亦只是在觀心之時略窺一二,只是寶光寺百年內定遭大劫。」
李思裕吩咐下去,自己帶轉駱駝到了一邊。剛要坐下,有個人已急急過來,道:「李將軍,怎麼這麼早就打尖了?」
李聖天的氣都快透不過來了。他頓了頓,雖然周圍再無旁人,還是把原本就很低的聲音又壓低了一些,道:「還請大師明示。」
到了此時,李聖天終於明白瞿沙讓自己前來的用意了。雖然佛門寂滅並不為喪,但他心裏還是有些凄愴。沉默了片刻,道:「大師圓滿一切智德,寂滅一切惑業,可喜可賀。只是為何不讓幻真大師執掌?」
聽她們這麼說,李思裕忖道:「自然不能讓你們聽到,只怕迦陵迦把自己有情郎的事都和真大師說了。」迦陵迦小時常要去寶光寺找這個小和尚哥哥玩,那時自己聽幻真說法她便在一邊支棱著耳朵半懂不懂地也聽,只是想到堂妹心中有事,寧可向幻真傾訴也不跟自己說,他就不禁有些訕訕,道:「不用了,快吃飯了,我去叫她出來吧。」說罷便向林中走去。
射中了這隻黃羊,李思裕大為得意,狩獵之癮也算過足了,將白玉箭又擦了擦放進懷裡,道:「好吧。」這把新月弩只配了三支羊脂白玉的小箭,雖然近乎玩物,其實箭力極強,小小一把弩不下於強弓。李思裕貴為宗室親王,最大的興趣便是鋸木碾玉這一類工匠營生,而且手藝大不尋常,這把新月弩便是他親手做的,平時都不捨得用。
李思裕見這一箭沒射中,立時面紅過耳,等如三國戲里關羽張飛的臉譜畫到了一處。他有一手連珠箭的絕技,手指一動,又拔出兩支箭來,「錚錚」兩聲弦響,兩箭幾乎齊頭並進,同時向那飛鷹射去。那些士兵剛喝過一聲彩,見那一箭居然射空,正有些後悔馬屁拍到了馬腿上,卻見李思裕露了這手絕技,縱然是于闐軍中有數的箭術好手,連珠箭使得也不過如此,不由得又齊齊一聲喝彩。
走進石室之中,裏面只放著幾個蒲團,瞿沙正盤腿坐在角落中。那是瞿沙開關后,弟子們前來聽取師尊教詢時所坐,縱然李聖天是于闐之主,也只能坐在蒲團上。他又合十行了一禮,在正對著瞿沙的蒲團上坐下。
「不必了,請讓開一下。」
李思裕只道幻真在譏諷他,臉更紅了,叫道:「我不信射不下它來。」
那親兵見李思裕不再責怪,忙吞下口中一片獾子肉道:「真大師嫌這裏吵,就在那邊的林中。」
陶先生看了看地上橫七豎八躺著的人,沒有再說什麼,只是從懷裡摸出個紅木圓筒。這圓筒並不太大,不過茶杯粗細,上面鑿了些空洞,看得出裏面是個活物。缽羅娑不知陶先生要做什麼,見他將那圓筒的蓋旋下,將筒口罩在地上,一手掐指計算著時辰,便在一旁問道:「陶先生,要幫忙么?」
陶先生好整以暇地道:「幻真大師一刻之時總不會有事,不過這些收尾之事便要有勞諸位了。」
跋折羅手搭涼棚看了看道:「再過兩天就能到阿其克庫勒湖了。過了阿其克庫勒湖再過個三四日,便能遇到。」
幻真向來鎮定自若,泰山崩於前而不變色,大概這個消息實在讓他太過震驚了。他撿起了地上的干餅,撣了撣上面的沙塵,道:「只怕不會。瑩公主就算真有喜歡的人,但她深明大義,豈會做出這等不知輕重之事。」
李思裕見他急匆匆過來,道:「跋折羅大人,公主累了,想要歇息,那就早點歇吧,明天多趕些路程全是了。」
地上忽然多了一塊陰影,是一隻極大的鷹隼正在下降。只是鷹隼雖能飛到極高處,卻不會像蒼蠅蜜蜂般停在空中,而空中那隻大鳥卻如同黏在天邊一般動也不動。鷹背上,那甄叔迦詫道:「跋折羅,為什麼還不動手?大王可是交代了,要捉活的。」
兩個侍女有些遲疑,其中一個道:「公主讓我們不要去打擾,她自會出來。」
「人壽有盡,天道無憑。陛下,恕老僧不能再守護于闐了。」
李思裕道:「是啊,真大師你嘗嘗,我先回去吃了。」說罷轉身便向林外走去。
李思裕看了看天。天色雖然不早,但也不算太晚。他道:「急什麼,才這幾隻,別看豬獾重,卻是一身的油,肉沒多少,不夠大家一頓的,再弄兩隻吧。」
九*九*藏*書真的聲音很輕,但李思裕還是聽得清清楚楚。當初曹議金派人護送公主前來,于闐也派了他和李思裕前去迎親,照理阿夏王求親,縱然不能派重兵到于闐來,也該到路上迎接的。此時已過且末,周圍更是荒涼,連牧人都已少見,阿夏王更該讓迎親隊帶路,並攜帶給養才是。李思裕想了想道:「是啊,我去問問跋折羅大人看。」
李思裕的背影漸漸消失在樹蔭之中,幻真這才回過神來,從食盒中拿了張烙餅,卷了些野菜進去。那廚子手藝不壞,野菜炒得既嫩又鮮,素油也用得多,平時淡而無味的干餅此時吃來竟有異樣的美味。幻真向來不講究口腹之慾,此時一嘗,更是怔住了,心道:「怪不得飲食是人之大欲,原來可以如此鮮美。」
「阿夏王為何不出來迎接?」
那是阿夏王的使者,名叫跋折羅,也是姓尉遲的,卻是鮮卑尉遲,與于闐塞種尉遲並非一族。昔年北魏孝文帝詔書改姓,鮮卑人中有八大姓,其中一姓便是尉遲。鮮卑尉遲後來被孝文帝詔令改成尉姓,阿夏雖然源出鮮卑,不過與遼東鮮卑分流是在西晉末年,因此仍保留原姓。阿夏王讓這尉遲跋折羅充任使者,只怕也是有意為之,讓李聖天見到同姓覺得親近些。這尉遲跋折羅在安軍州時頗有禮數,此時卻頗見焦急,想必是擔心不能如期抵達阿夏了。
雖然迦陵迦一路刁難,可是這支送親隊是精兵護送,尋常馬賊哪敢來捋虎鬚,因此也無驚無險。這一日已是離開安軍州的第十天了,前面即是且末。到此為止,都是先前護送歸義軍公主到于闐的老路,但過了且末,就要轉而向東,前往阿夏地界。這條路比不得於闐到沙州的路,那條是絲綢之路的南道,商旅眾多,這一條其實根本不算路,只是一片荒漠,只能以羅盤定位,若無嚮導引路,只怕進得去出不來。
李思裕聽幻真許可了,大笑道:「真大師不信我的神箭么?」
李思裕提著食盒過去,一邊道:「真大師,你可真躲得好,該吃飯了,這些菌子野菜都是用素油炒的,鍋子也沒沾過葷腥,放心吃吧。」一走過去,卻見幻真正襟危坐,另一邊迦陵迦卻是站在一棵樹邊。他將食盒放下,道:「迦陵迦,飯菜都好了,快去吃吧,別著涼了。」
他這一句說出,周圍幾株大樹和泥土中忽然紛紛裂開,有五個人從中出現。這五個人全都面色蒼白,氣喘吁吁,像是剛狂奔了十七八里。甄叔迦也已從大鷹上下來,一般地疲憊不堪。這些人中一個年紀最長的道:「陶公,這禿驢真已受制了?」
不管李瑩如何不願,于闐與阿夏聯姻之事還是按部就班地進行。從於闐到阿夏,大約要走二十來天。現在已是深秋,此時出發,到了阿夏也已入冬了。西域一帶的冬天,氣候寒冷,路途更是難行,如果今年不走,就只能等到明年開春。阿夏王求婚甚急,自然要儘早出發。到了九月初三那日,于闐送親使團正式出發。
車裡還是沒聲音。幻真正要走到車前,頭頂忽然傳來一陣沙沙之聲。
細網一落下,不遠處一棵大樹忽地從中裂開,有個人走了出來,正是充任嚮導的尉遲跋折羅。尉遲跋折羅雙手交錯,互按在肩頭,臉上卻一片木然,毫無神色。
寶藏女說過迦陵迦竟有與人私奔之意,那時他聽了就大吃一驚。後來迦陵迦並沒有走,可是寶藏女那句話卻一直擱在他心底。寶藏女不會是嫌命長,嚼這種沒來由的舌頭,萬一迦陵迦真的與情郎私奔了,不僅有傷于闐國體不說,這阿夏也定會認為是奇恥大辱,原本的秦晉之好便會立刻成為參商之仇。李思裕雖然並不是一心都在想著治國之策之人,可是這些關節他是清清楚楚的。李思裕遲疑了一下,極低地道:「真大師,那一日我來找你,其實並不是發現有異人入侵。」
陶先生說著向後退了幾步,缽羅娑心知他定要施法,連忙讓眾人退後幾步。卻聽陶先生雙手捻訣,喃喃念了一句,忽然喝道:「無機子現身!」隨著他一聲斷喝,地面忽地又有一塊墳起。這土包像活了一般在地面上向前移去,沒入那土台之中,土台忽地裂開,從中衝出一條巨大的鼉龍。
「心中?」
唐叔陀知道也不能強拉李思裕回去,只得陪著他再找個獵物。好在這兒狐兔甚多,才跑了沒兩步,斜刺里竟然跑出一隻黃羊來。一見這黃羊,幾個士兵全都要追去,只是黃羊跑得甚快,受驚之下更是如利箭離弦,那些士兵騎的又全是駱駝,哪裡追得到。正在著急,卻見李思裕已越眾而出,搶上前去,手起一箭,一道白光射出,正中那黃羊後腦,黃羊登時被射倒在地。
李思裕又是一笑:「真大師太多慮了。要伏擊也得吃飯,若有人要埋伏在這鬼地方,光帶吃的就要壓死他們了。」
那陶先生卻不回答,只是盯著這土台,左手捻訣,嘴裏念念有詞,額頭儘是汗水。過了一陣,他才抹去額上汗水道:「諸位,行了。」
李聖天倒吸了一口涼氣,失聲道:「真的?那幻真大師他……」
缽羅裟垂下頭來。他身為七寶將之首,是阿夏王駕前第一重臣,這道理他哪會想不明白。跋折羅見他低頭不語,膽氣更壯,又湊前了一步道:「大哥,現在還有挽回的餘地,若是這一步走錯,才是真正的萬劫不復。何況……」
一見這些好菜,那些士兵全都歡呼一聲。李思裕看了看道:「對了,有沒有給真大師準備?」那廚子道:「回將軍,小人專給真大師用素油將一些野菜炒了一盆,不見葷腥,不會壞了大師修行。」
「大師,聖天有禮。」
跋折羅卻顯然安心不下來。他張了張嘴,似要再說什麼,卻終於沒有說。李思裕是于闐鎮國將軍,護送的又是于闐長公主、阿夏王后,怎麼也輪不到他這樣一個臣子催促。他嘆了口氣,道:「將軍,也不要太緩了。」
甄叔迦正待再說句什麼,跋折羅忽然厲聲叫道:「快!快動手!」
沒等他說完,李瑩已叫道:「我餓死了,不要吃點心,要吃羊肉飯,你快去做來!」
缽羅裟掃了一眼侍立於兩旁的另五人,喃喃道:「只是我也看不出大王有什麼別的異樣。萬一大王真有別的主意,那又如何是好?」
幻真目送那飛鷹遠去,喃喃道:「只怕,我們要碰上老朋友了。」
正吃得高興,一隻手忽地從他身後伸過來,下巴上便是一疼,他嚇了一跳,叫道:「迦陵迦,別亂扯,有話慢慢說。」敢來扯他鬍子的除了迦陵迦自沒別人,只是現在迦陵迦要打尖便打尖,要吃飯便吃飯,事事依著她,也不知又有什麼事著惱了。
先前在迎接歸義軍公主回來的路上,李思裕和公主曾被旋風捲走,幻真追了過去,三人同入摩耶境中。摩耶境是以龍王玉幻出,有人借龍王玉之力幻出鼉龍想要攻殺他們,但最終被幻真的無常刀破去,摩耶境也因而崩潰。幻真以最後的力量將李思裕和公主帶出摩耶境,逃出之時見那巨大的鼉龍縮成小小一團。他知道那是有人煉成的幻獸,但這鼉龍眼看要墜入深淵里時,卻有一個影子突然自空而降,將鼉龍抓走。
幻真看了看周圍道:「還要五六天?」
缽羅娑的臉上木無表情,低低道:「你有何高見?」
穿過大殿,剛來到後院門口,八僧忽然都站住了,明業道:「陛下請。」
雖然只是寥寥數語,但李聖天卻不知心裏是什麼滋味。他根本看不出幻真有什麼異樣,聽瞿沙所言,幻真卻已有了入魔的先兆。如果幻真繼位后入魔,那才是于闐真正的大劫吧,所以瞿沙最終放棄了讓這個刻意栽培的小弟子繼位的打算。那個被打破的禁咒是什麼,究竟是怎麼打破的,現在都已不重要了。瞿沙所言從無落空,只盼幻真能以佛法擊退心魔,讓于闐能安然度過此劫。
現在其實還沒到打尖的時候,如果腹中飢餓,李瑩車中也有一些點心零食。李思裕道:「公主,現在還早了點吧……」
李思裕在駝上行了一禮道:「跋折羅大人,慕容大王的迎親隊不知何時才能前來?」
邊上那兩個侍女見李思裕疼得齜牙咧嘴,再忍不住,掩嘴笑了起來。李思裕有些羞惱,喝道:「還不去服侍公主!」
聲音並不響,便如一陣樹葉被風吹落,卻是一張極細的網。幻真已是全神戒備,哪會上當,腳尖一點,登時向後倒躍出丈許。哪知他甫一躍起,身後的地面忽然墳起,直如從地底突然冒出一根柱子來,正攔住他的退路。
羊鷹大者,雙翅展開比一個人張開雙臂還寬,據說能叼起一整頭肥羊。鷹隼飛得既高,目力又是極好,極難射中,因此有本事的獵手總以射鷹為榮。李思裕身為武將,馬上擊刺之類不算本事好,但箭術卻極佳,見了這鷹,登時手癢。只是平常射獵時射殺得多了,幻真便要說自己有傷功德,此時生怕射下來后幻真又會嘮嘮叨叨,便先說上一句。
缽羅娑行了一禮,道:「陶先生請便,缽羅娑遵命。」
從高處忽地傳來一個聲音。尉遲跋折羅也不抬頭,只是低低道:「是。」
尉遲跋折羅一直在前面引路,李思裕若不到前隊去,他也不會到后隊來。李思裕聽得幻真提醒,覺得也該去問問跋折羅看,當即催動五明駝向前而去。
「李將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