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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修羅宮 因緣章

第三卷 修羅宮

因緣章

童觀臉微微一變,道:「我們已施法至此,一直未能將此人逼出。大王的婚禮如何?可有人發覺我們逃席而去么?」
「沒事。」
怪不得幻真也如臨大敵了。李思裕霎時出了一身冷汗,道:「真大師,要不要我召集兵馬?」
李聖天道:「是啊。」他背著手踱了兩步,又道:「阿夏勢力不弱,又在於闐與沙州之間,不許他們的話,只怕說不過去,何況先王確曾答應過。只是送嫁之人,甚是棘手。」
慕陶抬起頭,道:「臣聽聞大王欲結好於阿夏,此誠太阿倒持,臣不敢不諫。」
這聲音很輕,旁人多半聽不到,可李思裕聽來一清二楚,正是幻真的聲音。他又驚又喜,險些要叫出聲來,扭頭一看,身後站著的正是幻真。他怔了怔,看了看那邊幻真方才所立之處,卻見那裡似乎仍有個幻真立著。他張口結舌,正待發問,幻真卻只是指了指唇角,自是讓他噤聲之意。
李思裕心頭一凜,忖道:「這女人要做什麼?」他實在有些杯弓蛇影,道:「不用,這些都是我的親隨,你有什麼話便說吧。」
「阿夏乃吐谷渾遺種,向為吐蕃藩屬,實不可輕信。大王若將公主賜婚,則阿夏盡知我于闐虛實,且授人以柄,臣以為後患不小。」
李思裕實是惱怒已極,幻真卻忽然淡淡一笑,道:「李將軍,人有三毒:貪、瞋、痴。所謂瞋毒,恚忿之心名為瞋。三毒為一切煩惱根本。」
楊大眼乃北魏名將,仇池氐人。六朝時,中原大亂,各族爭鬥不休,楊氏先祖楊騰於三國時定居仇池,割據一方,到後來晉惠帝楊茂搜時,仇池立國。楊茂搜本姓令狐,是楊氏子孫楊飛龍的外甥,被舅父收為養子,改名楊茂搜。此人頗有雄才,開創仇池后,稱臣于晉,轄武都、陰平二郡,後來被秦王苻堅所滅,史稱前仇池。前秦亡后,楊氏子孫楊定再興仇池,被稱為後仇池,傳承近一百五十余年後至楊保熾,方為北魏所滅。但楊氏子孫仍有延續,又建有陰平國,一直到陰平國主楊法琛時,因為助北周益州總管王謙叛反楊堅,被楊堅剿滅,楊氏子孫散居各處,仇池楊家才算真正消亡。屈指算來,仇池楊氏自楊茂搜于晉元康六年(296)立國,至楊法琛于北周大象二年(580)身死,前後綿延近三百年之久。仇池立國於諸強之間,近三百年不倒,讓李聖天也想到自己這于闐國。而楊大眼輕捷善斗,此人武藝非凡,據說腦後縛一三丈長繩,跑動時疾逾奔馬,繩子能筆直如箭矢,尾端不落於地。這一類故事李聖天聽得大有趣味,昨天慕陶正對他說起楊大眼事迹,說到此人不識字,但好學不倦,軍中得暇便命人讀書,自己坐而聽之,稱為「耳讀」。有什麼文告,他雖不識字,口述命人記下,皆能通達曉暢,這也與李聖天命九學士讀書事相類,因此他很想再聽慕陶說說。哪知今天慕陶過來,卻不說楊大眼了,反倒先行了一個大禮。
李聖天突然嘆了口氣,道:「讓真大師鞍馬勞頓,實在難以啟齒。只是還有一件事更難啟齒,一樣有勞真大師。」
尚慈年紀尚小,正在嘴饞的時候,一見這葡萄果糕便輕聲歡呼起來,幾乎是一把奪過,拿了一片放嘴裏咀嚼。果糕甜美香脆,他吃得滿嘴儘是糕點,含含糊糊地道:「師父和師伯他們都在大堂等候師祖出關。」
這是中原人所說的「吃豆腐」。李思裕學別個不上心,這個卻是一學就會。寶藏女的臉都快要紅破了,李思裕只道她不願,哪知她忽然咬了咬牙,走到李思裕身邊,湊到了他耳邊。李思裕只覺她身上散發出一陣陣麝蘭氣息,大覺受用,正待趁勢摟一下,寶藏女忽然極低地說了幾個字。
瞿沙上座都不知道!這話讓李思裕瞠目結舌。幻真這四大弟子在西域一帶都被稱為四日照世,其實也是隱喻了瞿沙乃活佛之意。瞿沙上座修成天眼、天耳、知他心通這三神通,可以說是無所不知,無所不曉。如果連他都不知道,那麼來人究竟是何方高人?
李思裕一怔,道:「你早就知道了?」
真是巧。幻真心裏想著,只是他心裏隱隱覺得那也並不是湊巧。瞿沙上座已苦修數十年,十障俱已斷盡,密宗六神通亦已修成三通,也許他是知道了自己回來,急著要想向師父請教吧。他對尚慈道:「尚慈,你先吃著吧,我去迎接上座出關。」
什麼?!李思裕像是當頭被打了個霹靂。如果寶藏女在他跟前,縱然李思裕有憐香惜玉之心,也非要打她兩個耳刮子不可。他恨恨道:「混賬東西!有個宮女居然說迦陵迦跑了。說得有鼻子有眼,說迦陵迦還留下一張字條,我還真信了。該死的,非重重責罰她不可。」
李思裕正在打著主意,忽然身後有人輕聲道:「李將軍。」
他這話剛出口,河中又是一陣水響,這河正中的水面竟憑空裂了開來。天雖然黑了,可還有些光,藉著這光,李思裕隱隱看到河中有一個長長的影子一掠而過。他嚇了一跳,心道:「這是什麼東西?」那東西很暗,顏色也較深,幻真身上的紫衣顏色雖深,卻不是這種顏色,何況那影子比幻真可要長得多,足足有三個幻真接起來一般。他正在一頭霧水,幻真忽然平平從河中升了起來,他的腳下卻踩著一條河水幻成的水龍。
這時,一個小黃門在門外輕聲道:「大王,慕學士求見。」

此時他們已走到了安軍州城的北角。安軍州城之中,從東向西依次有白玉、綠玉、烏玉三條河,乃是上游的于闐河一分為三形成。這三條河中,以綠玉河最為狹小平緩,白玉河與烏玉河流過安軍州城這一段還算平緩,所以可以下河撈玉。一旦出了城,河水立時暴漲,也變得極為湍急,根本無法下水。此時他們來到的這一段水勢就已經比上流急得多,已經沒有人撈玉了。
釋門之中爭辯,向來如此,禪宗公案甚至還有針鋒相對的。幻真是李思裕的老師,主要也是講些佛法,這般辯兩句那是常事。李思裕從來都辯不過幻真,也只能這般攻擊一句,反正幻真於他亦師亦友,不必太過拘禮。只是幻真卻沒說什麼,只是低頭向前走著。李思裕見他一聲不吭,似乎還微微嘆息,也不知幻真在想什麼,心道:「只怕來犯之人甚強,會是誰?」
李思裕也沒想到天從人願,正想不出能叫出幻真的辦法,沒想到幻真自己先出來了。大殿上人雖很多,幻真一身紫色袈裟,照理也應該很醒目,可邊上之人全都視而不見。李思裕跟著幻真一走出大殿偏門,便再也忍不住,急道:「真大師……」

這寶藏女服侍迦陵迦,平時總在宮中洒掃整理,不能輕易出來,除非是跟隨迦陵迦外出。李思裕對這個刁蠻的堂妹極是寵愛,卻也不無害怕。前兩年有一次射獵時不小心把她養的一對雉雞射死了,結果迦陵迦給他吃的茶中加了點麻藥,把李思裕的舌頭都麻腫了,半天說不出話來。現在迦陵迦長大了些,不至於如此淘氣,可昨天她還認為自己幸災樂禍於她的遠嫁,只怕又想出了什麼鬼主意。
人隨聲至,一團紅影直衝到李思裕跟前。李思裕原本正襟危坐,這少女撲到他跟前,他慌忙要站起來,慌亂中酒杯也傾了,美酒打濕了他前心的衣服,那少女到了他跟前,伸手一把揪住了他的虯髯。
門慢慢開了,幻真正待進去,裏面忽地閃出兩個紫袍僧人。這兩人手持金剛杵,一左一右立於門口,喝道:「上座有諭,幻真不得入內。」
還有自己身上的魔障……雖然說佛法修到極處能無喜無嗔,但幻真此時的心中卻如波濤起伏,總也平靜不下來。
幻真的臉上雖然仍然無嗔無喜,可是眼中卻隱隱有一絲憂色。他不等李思裕再說,便低聲道:「李將軍,你也發現了?」
幻真看了看前面,慢慢道:「就算師父,也是不知。」
寶藏女的臉上閃過一絲驚恐,卻又更加堅定地點了點頭。李思裕這才吁了口氣,道:「好的,我去將迦陵迦找回來。這話你對旁人說過么?」
于闐盛產美玉,覬覦於此的人極多,每年采玉期,總有一些不法之人想渾水摸魚。他加緊了兩步,小聲道https://read.99csw.com:「真大師,來犯的到底是什麼人啊?」
李思裕冷冷地說著。他說得雖冷,寶藏女看向他的目光里卻帶著感激。在於闐,誰都知道鎮國將軍李思裕是一個風流倜儻的貴公子,不知有多少少女做夢都盼著能見他一面,倒也不是李思裕這一張鬍子臉是多麼的傾國傾城,而是人們都知道,這個長相威嚴的少年親王有著一顆最為柔軟的心。寶藏女心知李思裕這句冷冷的話中實是帶著無比的關切,而這話一出,就算真出了什麼大事,一切擔子李思裕都會挑起來,與自己無關了。她看著李思裕,一雙妙目中眼波欲流,若是周圍沒人,只怕會感動得當場投懷送抱也未可知。
——《妙色王因緣經》
在寶光寺他們不讓幻真見瞿沙,乃是奉師父之命,此時前來捉拿這異人同樣是奉師父之命。幻真是九國師僧之首,明業和童觀兩人縱然心中對幻真有些不忿,卻沒半點怠慢。幻真也合十行了一禮,道:「兩位師兄,那異人行蹤可曾找到?」
李瑩的身影已經消失在門外了,只是他心底卻隱隱有些痛楚之意。
儘管用這樣的理由來排遣自己,可是幻真卻知道那是不可能的。瞿沙上座是有道大德,絕非斤斤計較於一時的得失,何況自己的功力雖然在九大弟子中名列第一,可是比師兄們高出也並不是太多。師父能見八位師兄,卻不見自己,這樣的理由絕對說不過去的。那麼,師父為什麼不肯見自己?難道,知道了自己要追問那位善沙大師的事么?
李聖天道:「先王曾將許婚于阿夏王子,只是後來大長公主去世,此事便不曾談起。如今阿夏王子已然接位,正在婚娶之年,他想起先王所許之事,便遣使前來賀我婚事,順便舊事重提。」
「那你從來沒說過這話。」
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若離於愛者,無憂亦無怖。
他心裏有點擔憂,但那寶藏女又行了一禮,臉上卻是驚恐萬狀了。她看了看左右,壓低了聲音道:「婢子有事要稟報,請將軍遣退左右。」
李聖天淡淡一笑:「真大師,你也不要妄自菲薄。我于闐盛名,東到肅州,西至蔥嶺,有哪個不知于闐九國師僧的,阿夏王除非是兩耳不聞窗外事,不然總會聽得你們的名聲。」
李思裕嘆道:「真大師,你神通廣大,大哥要你呼風喚雨、移星換斗,只怕你也做得到。只是要勸迦陵迦,」他嘿嘿一笑,搖了搖頭道:「薩啰薩伐底都沒辦法。」
「不必了,現在他要強抗師父的知他心通,已然動彈不得。」
雖然由國主派人先撈過一遍玉了,但河流不斷從上游的昆崙山中帶下玉石,國主怎麼也撈不完,後來的人只要仔細,總會有所收穫。今年開河禁之日恰值國主大婚,采玉節平添了一分喜氣,于闐百姓也一個個歡天喜地。天一亮,河邊巡守的士兵剛解開圍欄,早已等在河邊的人們紛紛下了河,三條大河之上登時開了鍋般一片喧騰。因為是開禁第一天,一直到夕陽西下,暮色降臨,河裡仍然擠滿了不死心的人。
此時幾乎所有王公大臣都聚集在了大殿上。李聖天和披著蓋頭的歸義軍公主站在正中,他們身邊是一些王公大臣,幻真以降的紫衣九僧侍立在左首。
他的口氣輕描淡寫,但心中實是不安之至。這來者莫測高深,也不知究竟是何用意,集九國師僧之力仍然未能留下他,此人本領當真可畏。難道于闐真的會有大變來臨?他一片茫然。可他也知道,讓李思裕知道了這些,只會徒增憂慮而已。
李瑩一走,李思裕這才梳理了一下頜下虯髯,定了定神苦笑道:「真大師,大哥這回給你的,真是天下第一等的苦差。」
李聖天扭過頭,看了看幻真,道:「朕實在有些說不出口。真大師,你知道先王曾許婚阿夏王之事么?」
幻真走到河邊,向下看了看。這裏的河岸也較高,河水涌洶而來,拍打著兩岸的山石,如塊塊破成粉末狀的綠玉。他道:「此人可曾現形么?」
寶藏女道:「不曾。」
慕陶不敢再說,便將楊大眼事迹又說了些。說到此人武勇,與南梁名將曹景宗、韋睿相抗,淮泗小兒聽到楊大眼之名都不敢啼哭云云,說了一陣,慕陶告辭回去。
寶藏女一張臉漲得通紅,嘴唇翕動了一下,道:「將軍,長公主不見了!」
李聖天的皇宮名為金冊殿,完全按照長安紫宸殿而建,只是規模要小一些。在大殿上謁見過李聖天,接受了封賞,李聖天下令在七鳳樓設宴,為立下功勞的李思裕和幻真接風洗塵。李聖天高鼻深目,與一臉大鬍子的堂弟李思裕不同,只留了兩撇小鬍子,更顯得精明強幹。這一次李思裕和幻真平安將公主接來,其功非小,李聖天對他們的賞賜相當優厚,七鳳樓這一席盛宴也頗為豐盛。于闐盛產葡萄甜瓜,飲食多添加蜜汁乳酪,甜美甘香,葡萄酒的品質亦是西域極品,有紅、白、紫、青數種,七鳳樓里酒香乳香不斷,陪宴的于闐大臣們流水價向李思裕勸酒。李思裕身為國主至戚,又是顯官,這個馬屁此時不拍,更待何時?李思裕酒量甚豪,來者不拒,和那些宰相、都督們談笑風生,邊說些路上經歷的險情,聽得那些高官一個個瞠目結舌。
幻真的聲音里,已帶了一點微微的頹唐。童觀在一邊道:「讓他跑了?」
幻真道:「童觀師兄,請放心,大王的婚禮還有一個多時辰方能結束,來得及的。」他探頭看了看河水,慢慢道:「原來此人使了閉水術。」
寶光寺是于闐國寺,寺中有僧人數十,其中不少還是國中高爵子弟。因為于闐以佛教立國,國民小半信奉祆教,大半信佛,許多高門子弟自幼耳濡目染,便出家為僧,而投身的寺院就是寶光寺。李聖天冊封寶光寺紫衣九國師僧中,除了幻真和九僧中名列第四的勝諦,其餘七人全是高官貴公之子,而第二紫衣僧明業、第三紫衣僧童觀這兩人俗姓尉遲,正是于闐國戚,按輩分,李瑩是他們的堂侄女。幻真、明業、童觀、勝諦這四僧又被稱為四日照世。
這兩人正是紫衣九僧中名列第二、第三的明業和童觀。雖然在紫衣九僧中他們名列幻真之下,但年紀卻在九僧中居長,入門亦是最早。幻真一怔,合十一禮道:「明業師兄,童觀師兄。」
九國師僧中明業雖是第二位,可按輩分他是大師兄。現在這情形也當真像是調虎離山之計,其餘幾人雖然沒說,心中想的卻也一樣。抓不抓妖人,實是餘事,最要緊的還是保護李聖天的安全。
一聽這話,李思裕倒是鬆了口氣,笑道:「這算什麼事,她常這樣,玩累了就回來了。」迦陵迦是先王老來所得之女,與李聖天年紀也差了好些,因為從無人管束,自幼頑劣淘氣,這兩年人長大了,較前些年已好得太多。除了李聖天是她長兄,不怒自威,迦陵迦不敢招惹以外,別的王公大臣,幾乎沒有不被她捉弄過的。這些天安軍州熱鬧非凡,聽得寶藏女說迦陵迦不見了,李思裕還當真一點都不擔心。
那親兵走了過去,向那兩人說了一句,那兩個親兵這才左右分開。女子忙不迭地上前,先向李思裕行了一禮,道:「婢子寶藏女,見過將軍大人。」
李思裕吃了幾顆葡萄,只覺這最後的夕暉有些刺眼。雖然已是暮秋,但西下的太陽仍然甚是熾烈,讓他有些睜不開眼。他扭頭讓身後的小廝撐開了青蓋,拉開座椅的扶手,從裏面取出一個盛滿美酒的銀壺,湊到嘴邊喝了一口。口有點渴,啜飲了一口后只覺酒味甘醇芳香,渾身說不出的舒坦,喝得口滑,索性抬手將壺中的酒慢慢傾入喉嚨中。
薩啰薩伐底即是辯才天。幻真臉上仍然不動聲色,正要說什麼,這時門口忽然響起了一個少女的聲音:「鬍子哥哥!」
幻真走進寶光寺時,正值一陣風吹過。院門口種了一株菩提樹,秋風吹過,樹葉如雨點般紛紛落下,灑了幻真一身。寺中的小沙彌尚慈正拿著掃帚掃地,看見幻真進來,他急急地跑過來道:「幻真師叔,你回來了。」
明業漢話不靈,童觀的漢話卻要好得多,道:「師弟,正在此處。」
李瑩抓著李思裕的鬍子九-九-藏-書正待扯兩下,看到幻真,才連忙放開手,斂衽一禮道:「和尚哥哥。」迦陵迦在佛經中通譯迦陵頻伽,傳說是雪山中的妙音鳥,于闐王室子弟自幼都學漢文,李瑩也不例外,加上她的奶娘便是一個漢人,漢話說得比李聖天和李思裕更好。李瑩幼時常隨兄長去寶光寺,寺中瞿沙的諸弟子對這個嬌俏可愛的小公主都頗為喜愛,只是那些和尚年紀都比她要大得多,故李瑩對與她年紀接近的幻真最為親近,對幻真的師兄一律以「大師」相稱,只叫幻真是「和尚哥哥」。幻真自幼出家,在於闐別無親人,心底也把這小公主當成妹妹一樣看待,平時不動聲色,唯有李瑩來時他才會有點笑容。現在李瑩年紀漸長,寶光寺來得不多了,這稱呼倒一直沒變過。他也站起身,雙手合十行了一禮,道:「公主,貧僧有禮。」
明業的臉板得如鐵板一般,童觀倒沒那麼冷漠,還了一禮道:「小師弟,上座便是如此交代的。」
迎親隊在護送公主回來的途中曾遭到龍家九曜星襲擊,幻真左肩吃了龍王宗利施一刀。只是路上走了兩個多月了,幻真人又年輕,傷勢早已痊癒。李聖天輕輕嘆了口氣,道:「為朕之事,累得真大師受傷,朕真是於心不安。」
幻真年紀雖輕,卻是于闐紫衣九國師僧之首,在李聖天眼裡,幻真也是半臣半友的身份。群臣跟前不能太過脫略行跡,現在已無旁人,就不必太拘禮了。幻真也不多謙讓,合十行了一禮道:「大王,貧僧無禮了。」
幻真道:「上座今天出關?」
慕陶一走,李聖天便又倒了一杯酒一飲而盡。他走到窗前,看著外面。明天就是自己大婚之日,安軍州張燈結綵,看去繁華之極。
「稟大王,貧僧傷勢已愈。」
這話不安慰還好,一安慰,李瑩眼中更是珠淚滾滾,叫道:「鬍子哥哥你最壞,你說好,以後給你娶個母猩猩!」她見幻真在這裏,哭鬧下去更難為情,掉頭衝出了李思裕的寢宮。外面的宮女見公主出來,慌忙跟上,也不知她又去哪裡哭鬧去了。
李思裕在一邊道:「迦陵迦,男大當婚,女大當嫁,嫁給阿夏王也不壞啊,你是去當王后的。」
一陣夜風吹過。空蕩蕩的七鳳樓里,燭火被風吹得閃爍不定,一下暗了許多。燭前,李聖天陷入了沉思。
幻真的身體忽然一顫,站定了,慢慢道:「瑩公主怎麼了?」
此時的七鳳樓里,李聖天也正獨自對著燭火自酙自飲。
白玉河、綠玉河和烏玉河這三條大河,每年先由國主采玉,然後才開放河禁,任由百姓下河。
于闐王李聖天,少年即位,今年方始二十七歲。雖然年輕,但李聖天雄才大略,年富力強,于闐被治理得好生興旺。公主一行抵達安軍州時,只見軍中張燈結綵,熱鬧非凡。每年采玉期,八方客商都來到于闐購買玉石,對於于闐人來說,這也是一年中最大的節日。
水本是至柔之物,可這水鞭卻更似用蛇蟒之皮編成的一般,若是抽上,只怕腰骨都要抽斷。幻真見來勢太凶,手指一按地面,人一下站了起來。他個子不高,坐著時旁人比他高的盡有,但一站起來,自是他最高了。那水鞭已橫掃而至,幻真的手忽然在水鞭上一按,那水鞭登時如受了傷的蛇般猛然縮了回去。不等水鞭回去,幻真的手已抓住水鞭一端,人便如黏在了上面一般,一瞬間便被帶進了河裡。
這正是李聖天的幼妹,于闐長公主尉遲迦陵迦,漢名李瑩。她是老王老來所得之女,老王生前對她愛若珍寶,李聖天即位后尚無子女,對這個幼妹亦極為喜愛,只是李聖天勤於國事,平時甚是威嚴,李瑩對這個長兄總有三分懼意。李思裕是她堂兄,年紀也較為接近,從小就是在一塊兒玩的,小時李瑩管李思裕叫小哥哥,現在李思裕長了一臉鬍子,這小哥哥當然也變成鬍子哥哥了,平時和李思裕一鬧起來便要抓他鬍子。李思裕身為鎮國將軍,在於闐也是第二號人物,素常頗為威嚴,但在這堂妹跟前什麼將軍都不管用了。他被李瑩揪住了鬍子,掙又掙不開,苦著臉道:「迦陵迦,放手放手,真大師也在這兒呢。」
于闐王族自幼便要修習漢文,明業、童觀自不例外。只是明業幼年出家,他的漢語與幻真的于闐語差不多,童觀的漢語卻甚是流利。明業也不說話,童觀喝道:「上座有諭,幻真不得入內!」與先前一模一樣,一字不改。
慕學士所言的長安勝景,也不過如此吧。李聖天想著,也不知是不是該驕傲一下。于闐,這個在西域已立國近千年的國度,在自己手上達到了極盛,如果將來有人修于闐史,一定會對自己大書特書一筆吧。可是,慕學士也說過盛極而衰,極盛的另一個意思就是要開始走下坡路了,此刻的繁華還能持續多少時候?不要說于闐,自己一切規模唐制,可是那個他一心嚮往的偉大朝代卻已落下帷幕,有朝一日,于闐也會有這一天么?
這慕學士單名一個陶字,字文亮。他雖是于闐土著,但慕氏先祖乃是當年留居長安的于闐國主尉遲勝的隨從,後來才返回于闐,因此這一族漢學極深,慕學士更是自幼攻讀詩史,諸子百家無一不精。于闐規模唐制,亦如唐初設十八學士般設九學士。如幻真名列紫衣九僧之首一般,慕學士是緋衣九學士之首。李聖天每天朝罷便讓諸學士過來給自己講述。緋衣九學士並不都是漢學士,不過李聖天酷愛中原文化,慕學士來得最多,今天也正輪到他了。聽得黃門說慕學士求見,李聖天放下酒杯,道:「請慕學士進來。」
他的話里也已是掩飾不住的失望。幻真道:「原來這並不是那人本體,乃是他煉就的幻獸,怪不得能伏在水中這許多時候。」
李思裕坐在如意車上。這如意車是他按當初隋煬帝的七香車圖紙改造的,極其精巧,行進時又平又穩,不必轉向就可以向任意方向行駛。李思裕本想將此車送給李聖天當出巡時的座車,因此還絞盡腦汁,將指南人、記里鼓車全加進去,又請了高手匠人製作,費了大半年才算做好。哪知造好后才發現,車中齒輪軸承太多,若開得快了只怕會燙得燒起來,而且內部機栝太過精巧,駛在沙道上用不了多久,沙子一進去便機栝全毀,竟是華而不實,沒什麼大用,當時讓李思裕沮喪了好一陣。好在這如意車雖然不能駛在沙道上,但安軍州的大道平整如砥,如意車在城裡行駛倒沒什麼大礙,因此在安軍州時,李思裕若不騎馬,便乘如意車出來。

李聖天打量了一下幻真,道:「真大師,你身上的傷好了么?」
李思裕像是聽到了什麼極有趣又極可怕的事,睜大了眼,一張臉又像要哭又像要笑。他年紀不大,長了一副虯髯,此時的模樣更顯得有些怪誕了,手裡的酒杯都僵在那裡。好半晌,他忽地仰天笑道:「大哥真會強人所難,哈哈,你是瞿沙上人的話迦陵迦大概還會聽聽。」
李思裕雖然沒什麼太大的架子,可他到底還是于闐鎮國將軍,平時出來,隨從親兵總護衛左右,邊上從沒人敢亂說話的。他心中有些不快,從嘴邊拿下了銀壺,喝道:「什麼事?」
大殿上正在舉行婚禮。李聖天喜愛漢禮,但塞種之禮也不可廢,所以兩者都舉行一次,這大婚之禮極是冗長。李思裕走進大殿時,正值贊禮在為大王與歸義軍公主宣讀婚書。這婚書是慕學士寫的,駢四儷六,辭藻好不華瞻,可殿上有一半人不懂漢話,懂漢話又能懂這等艱深古文的更是少而又少,慕學士寫得雖好,大多數人聽得極是頭痛,可哪個也不敢露出厭倦之色,全都打起精神盼那贊禮快點念完。
李思裕一聽他們這四日照世的四大高僧居然全都發覺了,更是詫異,卻也有點委屈,心道:「你們發覺迦陵迦要私奔,就算礙於身份不好阻攔,也該早點告訴我。另幾位大師和我沒什麼交情,真大師你可是我的護法僧,怎麼也一直騙我到現在?」
這次迎接歸義軍公主,名義上是以李思裕為首,但誰都知道真正的主事之人是幻真,李聖天想必要向幻真問些路上的細節吧。幻真行了一禮,道:「是。」
瞿沙的神通極為廣大,來者雖然read•99csw.com能瞞過瞿沙上座,可付出的代價也一定不小。李思裕一下放寬了心,笑道:「果然。加上真大師你出馬,肯定手到擒來了。」
李聖天搖了搖頭。這個不吉利的想法就像一縷黏黏的蛛絲粘在他的心上,怎麼也拂不去,慕學士剛才所諫之言也彷彿在耳邊迴響。阿夏,難道真的如此不可相信么?
在蒲昌海,幻真曾以水龍和龍家的九曜星有過一場惡戰,李思裕也知道幻真最擅長的正是這水幻術。他心中一寬,明白方才幻真是在追擊而不是被怪物抓走,忖道:「真大師定是得勝了。」可是看幻真一臉凝重,面無表情,怎麼都不像是得勝的樣子。此時幻真踩著水龍已上了岸,他連忙上前道:「真大師,你要不要緊?」
李瑩怔了怔,重重一跺腳,哭道:「不高興!那個阿夏王是個身上長毛的猩猩,我不要嫁給他!」她不敢在李聖天面前哭鬧,原本想在李思裕跟前大鬧一番,可幻真也在。現在她終究不是那個一不高興就誰也哄不住的小女孩了,這脾氣已發不出來。阿夏王她也沒見過,至於是不是身上長毛像個猩猩,迦陵迦公主這樣認定了,不像也得像了。
摩訶毗盧遮那乃梵語,就是密宗本尊大日如來。隨著他們口中咒語,河面上那個鼓包越來越高,竟然比河岸還高出少許了,晃晃悠悠似要倒下,卻總是不破不裂。幻真見此情形,眉頭皺了皺。摩訶毗盧遮那金剛手威力甚大,此時更是九人同使,可以說當世任何禁咒都能解開,這人的閉水咒怎會如此強大?
此時其餘八紫衣僧也同時盤腿坐倒,雙手結成金剛手印,念梵文咒道:「我一切本初,號名世所依。說法無等比,本寂無有上。南么三曼多勃馱喃阿。」
寶藏女斂衽一禮,道:「婢子正是長公主侍女。」
幻真淡淡一笑,道:「好吧,不用太急了,大王的婚禮還有半個時辰呢。」
「太阿倒持」一語慕陶剛對李聖天說過,他也知道這是授人以柄的意思。他道:「慕學士何出此言?」
「是一種道家法術。」
李思裕說得輕鬆,可是幻真的心裏卻沒那麼輕鬆。雖然對李思裕說那人已經動彈不得,可是那人既然能瞞過師父的知他心通,一定非等閑之輩。也許,師父是因為發現了這個神秘的高手,才拒絕見自己的吧,畢竟師父九大弟子中,以自己的功力為最高,如果與師父見面,可能會幹擾他的知他心通。
于闐畢竟是塞種,並無這種叩拜大禮,不過慕家世代都浸淫漢學,這種禮數他也慣了。李聖天淡淡一笑,道:「慕學士,你今天不接著講那楊大眼了么?」
他低下了頭。于闐地處沙漠與昆崙山之間,是中原往西去的商團必經之路,而於闐盛產美玉,國中收入很大一部分便是由此得來。這條路通暢,于闐就能財源滾滾,蒸蒸日上;一旦道路斷絕,收入亦將大減。自己即位以來,于闐國力一年比一年強盛,一多半原因正是由於道路暢通無阻。只是這些日子派往沙州的商隊時常傳來遭劫的消息,攻掠的儘是吐蕃部族。吐蕃與于闐是世仇,只是兩國有昆崙山為界,吐蕃並不能直接攻過來。當初吐蕃奪得河西,達摩贊普被刺后,國中大亂,洛門川討擊使尚恐熱大掠河西,意欲大舉進攻于闐,若非大唐河東節度使王宰大敗尚恐熱,而尚恐熱亦與吐蕃鄯州節度使尚婢婢不睦,因此一直未能真箇向于闐進攻。後來歸義軍崛起,張議潮發兵驅逐吐蕃勢力,尚恐熱兵敗被斬殺,傳首長安,于闐才解除了這心腹大患。但吐蕃雖然國勢日衰,終究還是虎倒架子在,仍不可等閑視之。即使是瓜沙一帶,仍有不少吐蕃殘餘部族。現在於闐雖然表面上四邊安寧,但誰知道這安寧背後會不會有人在暗中覬覦?那些劫掠商隊的會不會與阿夏脫不了干係?
李聖天站了起來,走到窗前,默然不語。幻真心頭一動,也站了起來,心道:「難道國中又出了事么?」
幻真只覺心裏像有什麼在撓動,讓他痛楚而不安。難道,師父是不願回答自己的疑問么?據說師父所修的六神通中已修成天眼、天耳和知他心三通,天眼通能知世間種種形色,天耳通能聞世間種種聲音,知他心通能知六道眾生種種所緣念事,那麼他一定知道自己想問什麼了。假如師父不想讓自己知道,也許就會如此拒見自己吧。只是幻真是由瞿沙撫養長大,他在心底已將這師父當成自己唯一的親人,他有什麼事總會對師父說,知道師父竟然有事不願讓自己知道,他心裏不知是什麼滋味。
李聖天突然有些煩躁,伸指敲了敲案頭道:「慕學士,此事朕自有打算,你不必多說了,還是接著說楊大眼吧。」
李聖天雖然自稱是大唐藩屬,但對內仍是稱為天子。幻真道:「此是先王遺命,大王亦不能食言。」
幻真眉頭皺了皺,道:「難道沒別的辦法了?」
明天就是自己大婚之日了,公主也安然接到,從此與歸義軍結為秦晉之好,犄角相應,原本應該了卻一樁心事了,可他心裏仍然極是不安。
一見幻真被拖進河裡,李思裕驚得大叫道:「真大師!」他動手倒也甚快,已一把拔出腰刀,一個箭步沖了上來。可是拔出腰刀才省得此時刀也沒用,正待拋了刀去抓住幻真,可是幻真的身體卻去勢更快,一下被帶進了那水墳之中。
宮女?李思裕不由一怔。他放下銀壺抬頭望去,卻見有個宮裝女子正一臉驚恐地站在不遠處,兩個親兵正在阻攔她,可那女子仍然要擠上前來。李思裕道:「讓她過來吧。」
不要再去想了……
所謂阿夏,就是吐谷渾的一支。吐谷渾源出遼東鮮卑慕容部,西晉末年,吐谷渾率部西遷到枹罕(今屬甘肅)立國,至其孫葉延,以祖名為族名國號。東晉之時趨於極盛,號稱控弦之士數十萬,為西域第一大國。只是因為身處中原與吐蕃之間,自隋末唐初后就屢遭雙方侵攻,而後來可汗又多不修政事,國勢日衰,終於在唐龍朔三年(663)為吐蕃所滅,吐谷渾可汗慕容諾曷缽北逃至浩疊水(今之大通河)南的鄯州境內。只是國雖滅,吐谷渾終是大族,慕容氏在瓜沙一帶勢力仍然不小,當時歸義軍治下瓜州刺史慕容歸盈即吐谷渾後裔。部眾又分為東西兩支,東支在歸義軍境內,被稱為退渾;西支則在吐蕃、于闐和歸義軍三方交界一帶立足,按吐蕃語稱為阿夏。吐谷渾雖然是被吐蕃所滅,但阿夏卻與吐蕃甚為接近,當初阿夏王還曾迎娶吐蕃贊普公主綦萬為妻。于闐曾被吐蕃侵佔近百年,重新獨立也沒少時候,與吐蕃是世仇,至今還屢有摩擦,但與阿夏之間倒還和平。李聖天父親在世之時,阿夏王曾來安軍州拜見,兩個相見甚歡,先王許諾以女嫁給阿夏王子為妻。當時幻真年紀還很小,已記不得了,至於說先王許婚,他更是不知道。他搖了搖頭道:「貧僧不知。」
他們奉師父之命前來捉拿這妖人,可今天不巧又是李聖天的婚禮,九國師僧若不出席,各邦使臣都要多想,懷疑于闐國基不穩了。好在幻真有一門身外化身的小術,讓他先在殿中施法,料理相應之事,其餘八人先行出動。童觀是李聖天的堂叔,又是九國師僧中位居前三位之人,于情于理都該出席婚禮,因為師命而逃席,他心中甚是不安。
李思裕聽幻真說法,心道:「也是,我和一個宮女慪什麼閑氣?迦陵迦的性子,一天里變三變,說不定那寶藏女說的也是真的,只不過迦陵迦突然覺得和人私奔不如看哥哥結婚好玩,那也頗有可能。」他心中一寬,心境立時變得光風霽月,笑了笑道:「真大師,那你可沾這三毒么?你不貪無瞋,不過痴毒只怕也是有點。」
迦陵迦有個情郎!寶藏女的這個消息讓李思裕嚇了一大跳。于闐人雖然漢化甚深,倒沒什麼禮教之說,可是眼下阿夏王正來求親。如果被阿夏王知道他要娶的于闐公主竟然與情郎私奔了,那可是一件不得了的事,只怕阿夏王覺得此事實是受辱,發兵攻來也大有可能。平常有什麼急事,他不是稟報李聖天,請李聖天定奪,就是與幻真商量,再依照他們的建議行事,定不會出什麼亂子。可此刻卻是大王大婚之時,幻真作為九國師僧之首也在婚禮之上,李思裕一時間只覺頭大無比,不知該怎麼辦read.99csw.com是好。他想了想,道:「走,去大殿。」
他快步向大殿走去。寶光寺是于闐國寺,在於闐國中規模最大,一個院子就有數畝之廣,但幻真身形如風,一掠而過,幾乎是一瞬間而已。剛踏上大殿台階,又是悠悠的一聲鐘響,殿門緩緩開啟。他雖然急著要進去見師父,卻還是站定了等門大開。
李思裕看了看周圍,有些擔心地道:「是迦陵迦讓你來叫我?」
天已黑下來了。河上仍有不死心的人在撈玉,但再過不了多久,他們就再也看不清,不死心也不行了。李思裕見幻真走得甚急,連忙跑上兩步,道:「真大師,你大概弄錯了,我找你是……是因為迦陵迦的事……」
于闐,這個位於西域圖倫磧的千年古國,在唐末五代時正是李聖天當國。于闐規模唐制,國中共分十州,國都稱安軍州。國中有三條大河,由東向西分別稱為白玉河、綠玉河和烏玉河,每年秋天到了枯水期,就是采玉的季節了。鎮國將軍李思裕和于闐國師僧幻真護送歸義軍公主抵達安軍州時,正值這一年采玉期開始。
他一肚子苦水還沒來得及倒出來,幻真已向前走去。低聲道:「李將軍,放心吧,他們傷不了聖天王的。」
慕陶雖是臣僚,但也是李聖天的老師,在這等私下場合也不必多拘禮。但慕陶卻並不坐下,反倒跪倒在地,磕了個頭道:「大王,臣有本奏上。」
他一邊從一個玉盤中摘下一顆碧玉般的葡萄放進嘴裏,一邊看著那些在河裡撈玉的人們。來撈玉的人不僅僅是于闐百姓,周邊諸國之人也有不少想來碰碰運氣。李聖天治民寬厚,就算是于闐的世仇吐蕃人,只要守法,一概不加限制,任由下河撈玉。看去只見河中人頭攢動,服飾各異,岸邊還擺了不少小攤,讓撈玉的人上岸歇息時填填肚子。那些小販自覺沒有撈得到美玉的福分,索性就擺攤賣些果汁、葡萄乾和糕餅之類。玉石畢竟是難得之物,十次下河,只怕倒有九次空手上岸,賣這種吃食的卻生意極好,從開河到入冬采玉結束,也能賺得不少錢。
一個親兵走了過來,行了一禮道:「將軍,有個宮女要見將軍大人。」
他們去得極快,一眨眼便只剩了幻真一個。李思裕見幻真好整以暇地站著,方才他入水追蹤,一身袈裟都浸得濕了,現在正以內力逼干,頭頂也是氤氤氳氳的白氣。李思裕道:「真大師,我們坐車過去吧?」
幻真點了點頭,道:「勝諦師兄先發覺的,明業與童觀師兄也立刻發覺了。」
是要我去么?幻真想著。送親並不算苦差事,到了阿夏,阿夏王殷勤招待尚是餘事,西域一帶多半信佛,對僧侶來說名聲大振,那可是夢寐以求的。也許,那八位師兄知道了自己明明還沒回來,大王仍然執意要自己送親,才有些心懷不滿吧。看來縱然是有道高僧,貪嗔之念仍然未能盡除。
所謂幻獸,乃是術士豢養的神獸。這神獸本體可能僅僅是一條小蟲,一隻小鳥,但煉成后大可散於須彌,小可納諸芥子。這一派法術正邪兩道都有,原本以之護身或恃之傷人也別無二致。只是這人所煉幻獸就連幻真都拿不下來,此人功底之高,想想也當真可怖。明業已低喝道:「速回大殿,以防妖人趁亂取利。」
這幾個字雖輕,卻如天崩地裂,李思裕的臉一下僵住了,本想摟住寶藏女的手也不自覺地顫抖起來。半晌,他才低低道:「你說的是真的?」
幻真並不飲酒,他說于闐話也比那些高官說漢話好得有限,插不上嘴,寒暄了幾句,略略吃了幾顆葡萄,幾瓣甜瓜,便到一邊閑坐。因為李聖天自稱是唐朝宗室,所以國中殿宇全都朝向東邊。七鳳樓造得頗為軒敞高峻,從樓上望去,遠處的白玉河邊已有軍隊駐紮,手捧賬冊的文書正走來走去。于闐采玉,每年都是由國主先行採集,完了以後才任由平民下河。私自下河采玉的,以偷盜論處。此番前往石城鎮,往返花費了數月。離開安軍州數月,此時幻真最想的倒是與師父瞿沙面談。只是師父尚在坐關,也不知哪一天出關。只是讓他不安的是,八位師兄雖然也在座間,但不知為什麼都對自己生了芥蒂,竟然全都愛理不理,他也不知自己怎麼得罪了師兄們。
雖然學佛之人泰山崩於前亦當不變色,但幻真的臉終於還是抽|動了一下,又一合十施了一禮,道:「幻真明白。」
「大哥要你去勸迦陵迦?」
幻真淡淡道:「大王不必挂念。能將公主安然接回,此誠萬民之福,貧僧又有何功。」
等李思裕和那些大臣都退下后,李聖天擺了擺手,讓內侍宮女也都退下了,才微笑道:「真大師,請坐。」
寶藏女重重點了點頭。李思裕掃了她一眼,冷冷道:「此言若是不實,你可知會有什麼下場?」
雖然李思裕是笑著說的,但幻真看得出他心底有些苦澀。李思裕官高爵顯,平時幻真也只在他打獵時偶爾責備一句不該胡亂殺生之類的話,李思裕也從不往心裏去,幻真實在想不通這個一向無憂無慮的少年鎮國將軍也會有憂傷的時候。他心道:「大概是瑩公主要嫁了,李將軍也不高興吧。」李瑩雖然常常要抓李思裕的鬍子,其實李思裕對這個堂妹寵愛之極。他淡淡道:「隨緣不變故為性,一切隨緣吧。」
李聖天有時有不決之事召幻真前來商議,便總是這樣先猶豫片刻。也許有什麼事要讓自己去做,但自己剛奔波回來,再派遣自己,李聖天有些說不出口吧。幻真這樣想著,便道:「貧僧身體已然無恙,大王有何事差遣,請吩咐吧。」
李思裕咽了口唾液。身後還有親兵緊緊跟著,現在總不好說迦陵迦是準備和情郎私奔。他斟酌了一下,道:「迦陵迦沒去參加大王的婚禮……」
他慢慢轉過身,一步步拾級而下。寶光寺的大殿殿基甚高,但再高也不過二三十級台階,幻真卻如背負著萬鈞重物一般,每一步都吃力之極。他做夢也沒想到師父居然會不見自己,明業和童觀雖然與自己不甚相能,但他們畢竟是有道高僧,絕不會假傳師父口諭的,那麼師父到底為了什麼不見自己?
話音甫落,卻見河面忽地鼓起了一塊,亮晶晶的活像一個水晶做的墳包。李思裕不敢上前,只在後面探頭探腦地看,見到這異相,驚得「咦」了一聲,幻真卻一下盤腿端坐在地,喝道:「諸位師兄,摩訶毗盧遮那金剛手。」
李瑩臉上還掛著幾顆淚珠,道:「和尚哥哥,皇上哥哥是不是要我嫁給那個阿夏王?」
酒宴過後,群臣告退,幻真正待與群臣一起退下,一個內侍忽然過來,輕聲道:「真大師,大王請您暫留片刻。」
幻真一進去,那水墳立時平了下來。河水湍急,這一進去哪會有命?李思裕嚇得一陣發毛,叫道:「真大師!」眼裡已有淚水淌了下來,只道幻真就此白白送了一條性命。他邊上有個親兵卻是個乖覺之人,見幻真那八個師兄仍然端坐不動,口中還在念誦咒語,小聲道:「將軍,真大師只怕沒事。」
幻真沒再說什麼,只是道:「那麼,大王,不知何時出發?」
幻真也知道尚慈的心思。他看了看周圍,現在正是晚課的時候,也沒旁人,他笑了笑,從袖子里掏出一封葡萄果糕,道:「拿去吃吧,勝諦師兄呢?」這葡萄果糕是用葡萄乾、巴旦杏仁、胡桃仁加上麥粉調和蜂蜜、牛奶烘焙而成,極是甜美。幻真拿來的是李聖天宮中秘制,選料精益求精,比尋常市面上的更要美味百倍。他平時總是不苟言笑,但此時卻笑得有些淘氣,仍是一副少年人的樣子。

真大師說過,不論出什麼事,首先要鎮定。慌亂毫無用處,反而會失去判斷之力。李思裕默默地想著,他酒是不敢再喝了,只是狠狠地吸了兩口氣。現在命唐叔陀嚴查四門,假如迦陵迦還在城中,就逃不出去了。就算已經出城,派快馬去追也追得上,最大的問題還是要把此事掩蓋住,萬萬不能被阿夏王的求親使臣知曉。不管怎麼說,現在沒辦法請示李聖天,就一定要把真大師弄出來,請他拿個主意。李思裕看著面呈木色的幻真,心裏直如滾油煎熬。這時候,當然不能愣愣地上前說迦陵迦公主不見了,究竟想個什麼辦法能神不知鬼不覺地把他叫出read•99csw.com來?
幻真的禪房在寶光寺東廂房。回到房中,他取出火鐮打著了,點亮一支蠟燭,默默地靠牆打坐。在外間,他是于闐紫衣九國師僧之首,旁人對他無不尊敬有加,但在寶光寺,他仍然只是一個尋常僧侶。看著燭火在眼前跳動,幻真陷入了沉思。
幻真抬起頭看著這兩個師兄。同樣的話說兩遍,自然不是自己聽錯了。他遠道歸來,胸中疑團急著要向師父說明,沒想到明業和童觀居然不讓他進去。他心中雖然有些惱怒,但臉上仍是平靜如常,道:「請問兩位師兄,師父可說了為何么?」
李思裕搖了搖頭,河面映出的夕暉卻如無數尖針,讓他感到眼角都有些疼痛。他拉了一下身邊的一個拉杆,如意車的車蓋翻了下來,將眼前的一切都掩在一片淺淺的暗影之中。只是耳邊還是傳來了隱隱的鼓樂之聲,讓李思裕仍然有些心煩意亂,他又擰開了銀壺的壺蓋,想要再啜飲一口,耳邊忽然傳來一陣吵鬧聲。
沙彌為未受戒之僧,分三等,七歲至十三稱驅烏沙彌,十四至十九謂應法沙彌,二十以上稱名字沙彌。尚慈今年剛滿十二,還是驅烏沙彌,是勝諦的弟子。九僧中除了幻真,其餘各人年紀都過了三十,最大的已是五十余歲的老僧了,一半人都已有了弟子,有些弟子年紀比幻真還大。尚慈是勝諦十幾年前外出帶回來的尚在襁褓中的孤兒,在寶光寺長了十二年,連寺門都沒出過一步。勝諦沒有別的徒弟,而那些師兄年紀比他大了許多,一個個又勇猛精進,每天不是打坐就是抄經,倒是幻真常帶他玩,因此尚慈與這小師叔最為投緣。幻真此番出門數月,寺中最想念他的只怕便是尚慈了。今天聽得歸義軍公主已經接到,小師叔定然也回來了,也不知給自己帶了點什麼好玩的東西。尚慈這一天已在門口探頭探腦了不知多少回,等師父師伯他們回來,卻仍不見小師叔的影子,尚慈想問問師父,但見師父他們一個個面色俱是不善,一回來便齊齊打坐,哪裡還敢問,心裏忐忑不安,也不知小師叔出了什麼事。原本這時候也用不著掃院子,尚慈只是借掃院子名頭等幻真回來。見到幻真進來時沒什麼異樣,他又驚又喜,抓著掃帚便過來問安。
寶藏女似乎要哭出來了,道:「可是,將軍,請您遣退左右……」
李聖天道:「朕原本也準備請你的師兄們去,只是那使臣說,阿夏王不知從哪裡聽得你的名聲,說你是九僧之首,務必要請你送親,阿夏方能風調雨順,吉祥如意。」
打發走了寶藏女,李思裕只覺心底像被壓上了一塊堅冰一般,有股冷氣不時地躥出來。那些親兵見那寶藏女在將軍耳邊只說了一句話,將軍就成了這樣子,也不知發生了什麼事,有些不懷好意的還往狹邪里想,心道:「難道將軍把那寶藏女肚子搞大了?可是也不像啊。」正在胡亂猜測,李思裕忽然喝道:「唐叔陀,你即刻向四門傳報,任何人出城都必須嚴加盤查,尤其是十五六歲的女子!」
雖然歷年采玉期都由他這鎮國將軍巡視各處,維持治安,但今天是國主大婚,本來他該坐在大殿上參加婚宴,這等巡邏之事讓安軍州都督安排即可。可李思裕覺得此事重大,不能因私廢公,執意仍由自己巡邏。李聖天馭下寬厚,何況堂弟堅持,也就順從其意。只是,李聖天只道這個堂弟耐不住冗長的婚儀,卻不知他心中另有想法。
這話已是寶藏女第二次說了。李思裕見她生得雪膚花貌,此時更如梨花帶雨,楚楚動人,嘿嘿一笑,道:「你若不想讓我左右聽到,便過來湊到我耳邊說吧。」
不管是誰,被如此抬舉時心裏也不會不高興,幻真自不例外。但他只是略略一竊喜,便又皺起了眉,道:「阿夏王到底是從誰那裡聽到我的名字的?」
李聖天有個姐姐,想必就是先王所許嫁給阿夏王子的那個公主。這公主十年前因病去世,但李聖天還有一個小妹,是先王去世前一年生的,今年剛滿十五,阿夏王所求想必就是她了。幻真的心頭微微一沉,道:「瑩公主也要出嫁了?」
所謂四日照世,原本是天竺謂「東有馬鳴,南有提婆,西有龍猛,北有童受」這四位大士。幻真他們的師父瞿沙在西域一帶被稱為活佛,這四大弟子也被比作古天竺那四位大士了。明業、童觀兩人本是于闐公主至親,同樣是有道高僧,護送李瑩前往阿夏,他們是最佳人選,李聖天本也準備請這兩位出家的堂叔辛苦一趟,沒想到阿夏使者說,阿夏王點名要幻真護送。九僧中旁人猶可,明業和童觀二人縱是高僧,十真如中第四層的無攝受真如都未證得,這細惑現行障作怪,他們心裏自然大大不痛快。幻真是瞿沙上座最後一個弟子,還是個漢僧,卻後來居上,成為九僧之首,他們心中多少已有芥蒂,如今又有這事,明業以降的八僧中,除了性子最為恬淡的勝諦,其餘七人全都不免有些悻悻。
李思裕看到她,卻是怔忡了一下,道:「你是迦陵迦的侍女么?」這寶藏女十分年輕,原來是迦陵迦的侍女,李思裕還記得昨日迦陵迦要來扯自己鬍子,這寶藏女便站在門外。
雖然他們都是瞿沙的徒弟,可不知為什麼,瞿沙傳給幻真的本領比旁人都要多得多,像那種身外化身的小幻術,其餘八僧全都不會。這也是他們對幻真有些不滿的由頭,覺得師父未免偏心。聽幻真說那人使了閉水術,童觀卻從未聽過這個名頭,詫道:「閉水術?這是什麼?」
他已走下了台階,又回頭看了看,卻見身著紫衣的和尚一個個從裏面倒著退出來。弟子告退時不能背對師父,因此走出殿門前都要倒著出去,師父顯然就在大殿里。師父雖然嚴厲,但他向來對自己極是看重,不然也不會讓自己越過八位師兄,成為九國師僧之首了,到底為了什麼師父突然對自己如此?
門開了,慕陶在門口深施一禮,才快步進來。等小黃門掩上門,李聖天倒了杯酒,道:「慕學士,請坐。」
幻真詫道:「沒參加?不會啊。方才我以身外化身出來時,瑩公主就站在大王右側。」
他心中生疑,那水墳卻忽地從中裂開,直如蓮花乍放。這情形極為怪異,李思裕在一邊不敢吭聲,卻看在眼裡,此時再忍不住,失色叫道:「怪事!」話音未落,從水墳中忽地有一道水鞭揮出。雖然全是河水,但這道水鞭足有人手臂粗細,上面依稀還有一圈圈的棱,有些像是鱗片。這水鞭本是直直衝出忽地從中彎下,刷地橫掃過來。
幻真在護送歸義軍公主前來於闐的途中,被風沙捲入摩耶境中。在那裡,他見到了奉命鎮守摩耶境的一個老僧善沙,而這個善沙竟然還是自己的師叔。從善沙嘴裏,幻真得知了一些事,他早就想向師父請教,以解此謎團了。最大的可能,師父並不想自己知道這些事,所以才不見的吧。難道自己想要知道的這一切,永遠都只能是一個謎么?
李思裕遠遠望去,卻見河岸上赫然立了八個紫衣僧人,竟然是就於闐九國師僧中另外八個。見幻真過來,明業和童觀兩人合十行禮,道:「幻真大師。」
尚慈吃得太急,有點噎著了。他伸了伸脖子,把果糕吞了下去,道:「是啊,師父他們一回來,出關鍾就響了。」
唐叔陀雖是個漢名,卻是數百年前安西都護府戍邊士兵的後裔。大唐盛日,在西域設有安西、北庭兩大都護府,安西都護府下轄四鎮,其中一鎮便是于闐。吐蕃極盛之時,于闐曾被吐蕃佔據近百年,但其間尉遲王統未絕。唐叔陀的祖上便是于闐被吐蕃攻佔時,未能撤退的戍邊軍後裔,因為已隔數代,長得倒與李思裕一時瑜亮,也是一臉大鬍子,與于闐塞種無異了。他行了一禮,道:「遵命。」轉身打馬便走。
于闐四鄰儘是強敵,當初老國主暴病身死,李聖天少年即位,國中人心惶惶,只覺于闐國只怕就此告終了。然而這個西域少年天子精明強幹之極,折衝尊俎,遠交近攻,連橫合縱,加上這些年風調雨順,百姓安樂,于闐國勢蒸蒸日上,反倒比老國主時國力更強。但此時這才二十七歲的于闐國主眼裡卻隱隱有些憂慮,也不知在想什麼,只是一杯接一杯地獨飲。
幻真想到此處,躬身一禮,道:「大王,八位師兄持戒謹嚴,佛法高深,不妨有勞他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