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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無量劫 嗔心章

第四卷 無量劫

嗔心章

明業見他站立起來又是神采奕奕,一件僧袍亦點塵不染,暗自嘆道:「幻真果然是得了師尊真傳,可惜,可惜。」他厲聲道:「幻真,師尊是因此將伽楠珠給你的么?」
幻真的眼裡隱隱有了一絲淚光。他低聲道:「大王,貧僧絕無此意。只是師尊涅槃之際對我說過,將來我若留在於闐,必為于闐帶來滅頂之災,還請大王准許貧僧離國。」
這是師父對自己說的最後一句話。其實幻真根本不想離開于闐,但師父這句話卻讓他下定了決心,無論如何都要去一次沙州,因為師父肯定不會騙自己。
明業見迦陵迦哭了起來,更是不知所措,正在這時,卻聽幻真道:「大師兄,伽楠珠確是國寶,幻真不能盡數帶走。這樣吧,貧僧將師父那串留在於闐,另一串容我暫且保管。」
他見幻真有這等身法,心想這有什麼了不起。他凝起數十年修為的功底向前踏上一步,直如風行水面,亦稱得上迅捷,只是比幻真這樣神出鬼沒實是遜色多多。幻真剛坐上駝背,明業已欺到了他的駱駝跟前,一手直直探出,便要來抓幻真的左腕。瞿沙那串佛珠幻真本戴在右臂上,他自己那串自是戴在左臂了。明業見幻真還回了一串,只道他已怕了,心想索性將兩串伽楠佛珠都留下來,這一抓使得也再不容情。
明業雖然沒有明說,但這話的意思實是在指責幻真說謊了。幻真雖已勘破細惑現行障,臉上亦閃過一絲不快,但馬上又霽色道:「大師兄,幻真不敢打誑語,實是有難言之隱,因此師父准許我將伽楠珠帶走。只要事情辦完,幻真定會將伽楠珠奉還,請大師兄不必介懷。」
李思裕扭過頭,卻見李瑩將一根纖細秀美的手指放進齒間咬著,也唯有如此她才不會放聲痛哭,眼裡卻有豆大的淚珠不住滾落,滴在沙漠上,把沙子打出了點點凹坑。
這是李思裕情急之下討來的,明業卻哼了一聲道:「聖天大王也未說他可以將伽楠珠帶走!」
明業沒想到幻真這時卻鬆了口,正待不依不饒說不肯,眼前忽然有厲風撲面而來。他吃了一驚,生怕自己接不住,左手一下托在右手背,左腳踏后一步用力一蹬,這才準備去托。哪知手剛伸出,卻覺掌心一沉,一串佛珠已打著旋落了上來。他只覺掌心像是碰到了一塊燒紅的烙鐵,疼得險些要失聲叫了起來,幸好數十年修為不是白來的,一屏氣,掌心已凝起拙火定內勁,終於將佛珠托住了。托雖托住,但一瞬間卻像託了千鈞重物,不由暗自吃驚,忖道:「這真是幻真擲出的么?他……他好像更厲害了!」
幻真抬起頭道:「大王,此事非關貧僧一身,而是于闐之根本。貧僧若不走,只怕會動搖于闐國基。」
這是不動使者秘密法中的不動請迎咒。此法為召喚不動使者,據說有力能縛一切鬼神,亦能摧折一切樹木,令空中飛鳥隨念而墜等種種靈異。明業見幻真苦苦支撐,只怕抵擋不住心魔反嚙,因此助他一臂之力。雖然紫衣八僧每人功力都較幻真有所不如,但八人合力,卻比幻真大得多了。明業在念不動請迎咒,其餘七人亦同時念誦,八人齊齊出聲,隨著最後一個字的話音脫口而出,八根金剛杵忽然放出光芒來。
幻真搖了搖頭道:「不成了。李將軍,我離開于闐實是不得不然。若是有緣,將來我一定還會回寶光寺來的。」
還是忘了吧。
在大多是一片荒涼的西域,出現如此一個繁華靡麗的都市,本身就是一個奇迹,怪不得這顆西域的明珠讓多少人在暗中覬覦。他記事以來,就一直住在安軍州,確切說,大多數時間都是在寶光寺里。雖然出家人四大皆空,可這個城市對於幻真來說,就是故鄉。雖然這麼多年來他的塞語一直說得並不怎麼好,可是那些高鼻深目的塞人看慣了,見到與自己相同樣貌的中原人反而有些不習慣。
明業的駱駝跑得最快,他趕在最頭裡。待近了,見幻真靜立在一邊,才鬆了口氣,揮了揮手中的金剛杵,厲聲道:「幻真,你要走了,不送你。」
他還要再說,李思裕已搶道:「我也知道你不會為這種小事惱火,那我們回去吧。」他自說自話,只覺三言兩語便把真大師說回去了,真可比月下追韓信的蕭何,其功不小,方才還是一臉惶急,現在卻已笑逐顏開。
方才的幻真還是生龍活虎,毫無病容,現在卻似乎真箇生病了。李瑩看著幻真,嘟囔道:「都是明業大師他們不好,誰叫他們要凶和尚哥哥,和尚哥哥又沒得罪他們。」
幻真扶住了他,道:「李將軍,你怎麼孤身出來了?」
這一次離開于闐,他本來就不想多惹是非,所以只向李聖天辭行。沒想到李思裕來了一次,這些同門師兄們接著又趕來了。明業離得遠遠的就以獅子吼宣示,若是不理他轉身便走,未免太過失禮,幻真便勒住了駱駝,靜靜等候。
他牽著駱駝的韁繩,心裏不知是什麼滋味。在阿夏族的修羅宮裡,正當自己在那個神秘人的萬宗封神術下苦苦掙扎時,師父突然出現救了自己一命。只是那一戰也使得本就臨近寂滅的師父失去了最後一線生機。
明業雖是他堂叔,但現在明業已是出家的僧人,自不用俗稱了。明業卻不坐下,站在李聖天身後一合十,道:「聖天大王,幻真已經走了?」
明業看了看他,又厲聲道:「幻真,你從今日起就要離開于闐了,只望你記住你是在寶光寺長大的。」
李瑩叫道:「他是被你們氣出病來了,你們難道還要不依不饒?我要去告訴皇上哥哥!」
幻真法力高強,但畢竟只是一人。如果驅使重兵,就算幻真有再強的法力也只能束手就擒。只是李聖天無論如何也不能想象自己能下令重兵將幻真擒殺,即使明知此人會入魔,會成為于闐的心腹大患。
當幻真出去時,李聖天的臉上突然變得陰沉下來。
這話讓李思裕真箇怔住了。他看著幻真,心中只待不信,但幻真從不說謊他也知道的。就算幻真找借口,也不會扯這等彌天大謊。他道:「真的?」
他話音一落,身後的另七個師兄也幾乎同時跳下了駱駝,幾乎一瞬間便將幻真圍在當中。于闐紫衣九僧都是瞿沙弟子,雖然幻真後來居上,功力在九僧中位列第一,但九僧之間,相去實是毫釐之差。明業已是寶光寺上座,他有令發下,眾僧哪敢不遵,何況明業本來就是大師兄,年紀既長,在俗又是國戚。明業一使出大日如來劍印,另七人亦如影隨形,布成了大日如來劍陣。
而現在,自己就要到那個中原人居多的沙州去了。
難道大師兄也要來送自己么?
沙州有什麼?自己去了沙州又能知道什麼?現在幻真什麼都不知道,他只知道去了沙州的話,一定會有一個答案。
李思裕罵道:「真大師,你這禿驢,為什麼要離開于闐?難道聖天王逼你走么?不做上座有什麼大不了的。」
他說著,已跳上了駱駝,向李思裕一合十,道:「李將軍,瑩公主還請你照料了。」說罷,帶轉駱駝便向東北方而走。
她小時候貪玩,幻真陪她玩得高興,有時要回去做功課了,她便這樣抱住幻真的脖子。那時幻真雖然已修道有成,但每到這當口這少年高僧便多半沒法推託,非再陪著她多玩一會兒堆沙為塔,磨石為球之類不可。現在她已然長成,去年都險些出嫁,自然久不為此。這時一把抱住了幻真,幻真的一張臉也漲上了紅暈,輕輕推開李瑩道:「瑩公主,一切法,不出因緣二字。今日緣盡,來日緣起,冥冥中自有安排。」
幻真笑了笑,只拿過一個金餅放進懷裡道:「其實也不必。一路上樂善好施之人不少,貧僧一個出家人,若是掏出來全是滿把金銀,反倒讓人多心。」
「去沙州。」
他想著。李思裕本名尉遲伐訶,但幻真從未用這胡名稱呼過他。他帶轉了駱駝,正待接著趕路,耳畔忽然傳來一陣滾雷般的吼聲:「幻真,站住!」
對瞿沙大師本人而言,這當然是件好事。然而對於于闐來說,這不啻一大災難。瞿沙大師極受諸國之人膜拜,有他坐鎮于闐,也就意味著于闐的根基牢不可破。然而當瞿沙大師離世而去,周邊早就對於闐虎視眈眈的諸國定然又開始動念頭了。在這危急之秋,如果幻真能夠臨危受命,以九_九_藏_書絕大神通震懾來犯外道,那麼他完全可以挑起瞿沙大師留下的擔子,成為于闐下一個聖僧。這一點,即使是幻真的師兄,九國師僧中名列第二,一直對幻真甚為不滿的明業也是這樣認為的。然而,令李聖天意外的是,幻真竟然婉言謝絕了。
李思裕趕得上氣不接下氣地過來了。方才他離開時見明業以降八紫衣僧面色不善,多半要對幻真不利,心中大急,心知自己這個鎮國將軍不足以鎮住這八位國師僧,連忙回去向李聖天討要詔書。剛討得詔書便讓李瑩知曉,李瑩立刻趕著玉花雪如飛追來,他暗暗叫苦,心知李瑩一來定然越幫越忙,只能緊緊追來。本來覺得明業八僧亦是得道高僧,哪知他還沒趕到,這些人便動起手來。他急不可耐,遠遠地便發聲叫喊,恰與李瑩的叫聲混成一片。
她情急之下,將玉花雪又加了一鞭。這匹白駝的確是神物,四蹄一發力,竟是騰空而起,一下子便搶到了幻真身後,幾乎伸手已可觸及。李瑩雖是女子,但自幼騎馬騎駱駝都慣了,騎術大是高明,伸手要去抓幻真坐騎的韁繩,卻聽得幻真沉聲道:「瑩公主,快住手!」
幻真心知若是堅辭不受,只怕會讓李聖天多心。他接過來道:「多謝大王。貧僧縱然身不在於闐,亦牢記今日。」
待紫衣八僧都上了駱駝,幻真向李思裕和李瑩行了一禮,道:「李將軍,瑩公主,請回吧。」
幻真見他咄咄逼人,毫無通融的餘地,心中更是痛苦,忖道:「難道……難道真要向大師兄動手么?可是若不動手的話,又該如何?」饒是他沉穩多智,此時亦是心頭一團亂麻。他也知道越是這樣,所證諸真如就越容易被心魔攻破,可是想要鎮定下來又談何容易。正在兩難之際,沙漠上遠遠地卻又傳來一個嬌脆的少女聲道:「和尚哥哥!」
幻真喃喃道:「只怕貧僧真箇已上感天怒了。」
他還要再說,幻真一下抬起頭來,打斷他的話道:「大王,這是師尊涅槃前的意思。」
見了這等情形,紫衣八僧不由面面相覷。這種情形只有一種解釋,就是心魔實在太過強大,兇惡無比,以至於八人合使不動請迎咒都鎮不住它。不過幻真自幼出家,修行刻苦,頗有成就,連明業都未能修成的無攝受真如他都已修成,怎麼會身有如此兇惡的心魔?只是這心魔雖惡,明業倒也不懼,雙手結印,兩根拇指豎起,身立如金剛勢,喝道:「獅子奮迅!」
幻真一下停住了。獅子吼是佛門功夫,聲音直如一線,當面之人如遭雷擊,但側旁之人聽來反倒輕如蚊蚋。這獅子吼是數百步外傳來的,沉穩厚重,顯然已有極深的火候,幻真一聽便知是大師兄明業的聲音。
幻真的眼中突然閃過一絲痛楚,他雙手合十向李聖天深施一禮,道:「大王,許多事,聞之不如未聞,見之不如不見。明業師兄佛法精深,神通方大,定能光耀我于闐聲威的。」

李思裕怒道:「真大師,你當我是三歲小兒么?就算你要走,也該跟我說一聲為什麼要走!大哥也太不上道了,過河拆橋!」在迎接歸義軍公主與李聖天成婚和送于闐迦陵迦公主去阿夏這兩件事中,若不是幻真奮不顧身救護,那兩人連同李思裕自己都要不明不白拋屍于大漠之上。李思裕對堂兄向來尊敬無比,但想到大哥對這個立下了大功的國師僧如此薄情,不由得他不惱怒。
明業見李思裕拿來李聖天的詔書,本來心眼已有活動,覺得拿回一串佛珠便已說得過去,哪知幻真突然間奪路而逃,他登時覺得此人定是心裏有鬼,立時招呼七個師弟齊齊追上。他的獅子吼功力不凡,雖然坐騎遠不及五明駝和玉花雪神駿,此時已落在後面一大截,但聲音傳來仍是清清楚楚。李瑩在前面也聽得清楚,心頭一寒道:「明業大師好凶,和尚哥哥一定是怕了他了。」她在前面也尖聲道:「和尚哥哥,你別怕他們,大王哥哥不會讓他們害你的!」
明業的臉更是漲得如同豬肝一般。他強壓怒火,沉聲道:「大王,師父是因為顧及養育他十幾年之情,但私情豈能與國事相比?幻真一心要走,其心可疑。就算讓他走,也該把伽楠珠留下,他留下沒有?」
幻真難道真的已入魔道?李聖天心頭如刀絞一般疼痛。他今年剛到二十八歲,是個年輕有為的西域國主,而幻真佛法高深,年紀比他還小,在他想來,自己和幻真將是于闐萬世基業最好的守護者。可是這個青年高僧如果真的入了魔,就會成為于闐最可怕的敵人,如果真有這麼一天,難道要對幻真下手么?
「真大師,小王不曾聽錯么?」
明業見這個堂侄女一副問罪的樣子,不由怔了怔。這個堂侄女向來刁蠻,自己是她堂叔,又是國師僧,年紀也大了,以前迦陵迦從來不敢在自己跟前淘氣,但現在卻已是氣急敗壞。他慢慢合十施了一禮道:「迦陵迦,幻真要將伽楠珠帶走。這是于闐國寶,萬萬不可。」
在她心目中,生病雖然不好受,卻也沒什麼大不了的。于闐雖然僻處西域,但此地是東西交會之所,中原漢醫,吐蕃醫師,波斯醫師,大食醫師,大秦醫師,在於闐都有,幻真就算生了怪病,總能找到對症醫師的。她在白駝上欠起身子便要去搭幻真的肩頭,卻見幻真忽然肩膀一聳,人忽地從駱駝上滾落下來。他的坐騎本在疾馳,人摔下來了,駱駝卻仍在狂奔,李瑩吃了一驚,猛地勒住玉花雪。
勝諦心道,以你這烈火般的性子,要斷細惑現行障確是很難。不過這話當然也不好多說,正想說句安慰話,卻聽剛趕來的童觀叫道:「大師兄,幻真他……」
勝諦是第二個趕到的。他看了看,小聲道:「明業師兄,小師弟好像在施不動使者陀羅尼秘密法。」

正想著,耳邊卻聽駱駝一聲長嘶,李瑩叫道:「和尚哥哥,你怎麼了?」卻是幻真突然間揚鞭向斜刺里衝去。這一下不要說明業,便是李思裕也目瞪口呆。他千辛萬苦,總算及時討得李聖天詔書,沒想到這當口幻真卻突然逃走。他見李瑩喚了兩聲,幻真卻毫無停步之意,心下大急,忖道:「真大師,你到底在想什麼?」見李瑩已追了過來,他也更急,「啪」一聲,鞭子在五明駝肋下輕抽一鞭,便直追下去,百忙中叫道:「諸位大師,即刻回寶光寺去,這裡有本將軍見機行事。」
幻真在於闐待得久了,看到的已是甚多。于闐受中原影響甚大,亦以農耕為本,因此在西域諸國中最為安定,這也是于闐歷千年而不倒的根本。只是于闐得天獨厚,出產美玉,這等如從天上掉下來的財物,俯拾皆是,因此百姓越來越把念頭放到采玉上,只想著累死累活一年,遠不如在河裡撈上塊美玉來便可得吃穿數年之資。如今于闐國力正強,境內一片昇平,商人來得也多,玉價更是一年比一年上漲,所以采玉的收入更見豐厚。幻真卻已看出國中漸有輕農耕之意,長此以往,就算國庫充足,其實已埋下了極大隱患。萬一有了戰事,商旅斷絕,就算積攢了大筆財物也無濟於事。他只是個國師僧,本不能涉足政事,但這話一直埋在他心底,現在這一走多半迴轉無期,這話便不能不說。
李聖天點了點頭。明業一張臉漲得更紅,叫道:「聖天大王,師父說過,此人將會成為于闐大患,怎能讓他走?」
李聖天見他有推辭之意,打斷了他道:「真大師,收下吧。小王也知你多半不會用,給你只是請大師記得,于闐亦是大師的家。」
明業見李瑩定要胡攪蠻纏地為幻真出頭,更覺棘手,溫言道:「迦陵迦,你有所不知……」
他慢了慢,李瑩卻絲毫不慢,這匹名喚玉花雪的白駝已跑發了性,四蹄翻飛,沙漠雖軟,卻幾乎沒留下蹄印,一眨眼已衝進了八僧的包圍,到了幻真身邊。她一把勒住玉花雪,向著明業道:「明業大師,你為什麼要對和尚哥哥下手?」
李聖天的臉微微抽了一下。沙州即是今日的敦煌,當時是曹氏歸義軍的首府。幻真是漢人,原本去沙州是順理成章的事,但他記得當九*九*藏*書初父親對自己說過,幻真絕不能去沙州的,因此在他派幻真和堂弟李思裕前去迎接曹議金二女來與自己成親之際,也不是直接到沙州迎接。聽得幻真竟要去那裡,他心頭不禁忐忑,慢慢道:「真大師,你既然要走了,這話想必也可以說了。你可知當初瞿沙上座曾對父王說過,你這一生不能前往沙州么?還請真大師三思。」
李聖天背著手,嘆道:「明業大師,人各有志,瞿沙上座在日也沒有說必須除掉他。」
李聖天見他收下了,暗自鬆了口氣。他雖然寬厚,與幻真私交也厚,終究是于闐國主,即使相信幻真,實亦擔心他被別國招攬。見幻真這般回答,便知幻真已答應不會對於闐有不利之心。幻真雖然年輕,卻是有道高僧,此言一出,定無更改。他道:「真大師,你可想好了去處?」
李聖天沒有再說什麼,只是點了點頭,道:「好吧,祝真大師一帆風順。」
幻真雖是他小師弟,但幻真後來居上,在九國師僧中比他地位更高。明業修行多年,對這點小小芥蒂也從來不看重,只是師父確實說過,幻真已經有可能入魔。這是有關於闐國運的大事,萬萬大意不得,他知道李聖天與幻真私交甚篤,先前就對這個堂侄國主說過,幻真若留在於闐就沒什麼事,但萬一他想走,顯然此人其心可誅,務必要早做決斷。此時見幻真真的下定決心走了,他再也忍耐不住,不顧禮數闖到七鳳樓來。
原來佛門中所謂之「業」,梵語中稱為「羯摩」,乃身、口。意善惡無記之所作也。善性惡性,必感苦樂之果,故謂之業因。業之隨身,有如塵垢,幻真身有心魔,勝諦雖不知他從何而來,定是惡業,本來有伽楠珠鎮壓,但此時伽楠珠已被明業收回一串,因此要幻真時時警醒,不要對明業生了嫌隙。幻真以此四句答之,便說己心有主,有如燈火指引,業海雖廣,終究不能讓他墮入魔道。勝諦聽他如此答,已知心魔雖厲,已不能為害,終於放寬了心。
方才他眼裡還隱隱有些淚光,此時卻又平靜如常。李聖天哼了一聲,道:「笑話,豈有此理。真大師又不曾做出什麼天怒人怨之事。」
明業知道這個小師弟盡得師父真傳,許多法術也只有這小師弟才會。如果真箇要動起手來,他們以八對一,固然沒有輸的道理,只怕也會損折數人。他是有道高僧,大有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的氣概,心想幻真若是鋌而走險,動起手來,自己拼了一死也要先接住他第一波攻擊,讓師弟們收拾這個行將入魔的師弟。
李思裕怔道:「真大師有什麼心魔?」
李瑩道:「那和尚哥哥你也成為大德高僧不就是了?我嫁了給你,讓我做比丘尼也不要緊。」
鳩摩羅什本出天竺婆羅門族,他的父親鳩摩羅炎本為天竺人,在天竺位居高官,棄相位出家,東渡蔥嶺,遠投龜茲。龜茲王為留住他,強逼鳩摩羅炎和王妹耆婆結婚,生下鳩摩羅什和弗沙提婆兄弟二人。鳩摩羅什七歲起就與母親一同出家,後來周遊諸國,名聲大起。後來呂光出兵西域,攻下龜茲,又逼鳩摩羅什與表妹龜茲王女成婚,但鳩摩羅什心志極堅,晚年致力於譯經,是中國佛經翻譯的大家。于闐是佛國,鳩摩羅什更是西域高僧,他的故事李瑩自幼就聽得多了。鳩摩羅什父子兩代都娶有妻室,仍是高僧,在她看來幻真亦可如此。幻真也知跟她是說不清的,苦笑道:「瑩公主,這是大德不以常理度之,豈可謂之常例。」
獅子奮迅咒本就勇猛無比,紫衣八僧又有獅子吼的功夫,吼來更是聲勢如雷,震得沙漠都彷彿微微顫動。李思裕和李瑩被吼聲震得已快要站立不住了,李瑩更是將雙手捂住耳朵,一張原本雪白的臉更加雪白。咒聲中,那些本已埋住幻真的沙子忽然四散飛揚,竟是一粒都沒沾到幻真身上了,而幻真盤腿坐在地上,面色亦大見祥和。
幻真看著李思裕的背景遠去,心中亦不覺黯然。李聖天與他雖然私交甚篤,終究分屬君臣。而李思裕貴為國戚,又是鎮國將軍,但與他年齡相仿,最為談得攏。對於一個出家人來說,似乎友情也是多餘的東西,但在這個異族的大鬍子少年身上,幻真也感到有一份無法迴避的友情。
李聖天看著幻真。這個年輕的國師僧現在已換下御賜紫衣袈裟,穿的是一件灰白袈裟,仍是一塵不染,幾非塵世之人。他沉默半晌,終於長嘆一聲,道:「好吧。真大師既然去意已決,小王終究留不住你。假如真大師欲重歸於闐,只要小王在位一日,定然……定然為真大師千金市骨。」
「若是有緣。」
勝諦還了一禮道:「惡業不凈,而感苦果。譬之塵垢,但銷心火。」
這聲音甚是低沉,李瑩怔了怔,心道:「和尚哥哥真生病了?」在她印象中,幻真向來不會因為驚慌而失魂落魄,就算危險迫到近前,幻真仍是從容不迫,鎮定自若。可此時這聲音卻是充滿了驚恐和不安,聲音雖然不變,口氣已然與她熟悉的和尚哥哥大不相類了,而幻真一張臉更是全無血色,蒼白不堪。她更為著急,叫道:「和尚哥哥,你真的是生病了么?」
幻真沒有抬頭,只是合手在胸前合十道:「大王,貧僧于神通一道,或許能出明業師兄一頭地,然于佛法卻遠不及師兄造詣之深。上座之位,還請明業師兄繼之為是。」
于闐用的是唐歷,正月十五上元節是年後最隆重的一個節日。同慶十五年上元節,本來應該是個太平祥和的節日。事實上去年風調雨順,這一年玉石收成也超過往年,更值國主大婚,于闐國上下數十萬軍民全都一派喜氣洋洋。只是在這個上元節,李聖天卻感到如此惶恐。
李聖天是個英明寬厚的君主,于闐在他治理之下國力蒸蒸日上。幻真雖然是在寶光寺長大,但近二十年來幾乎沒離開過於闐,雖說他是漢人,與于闐塞人相貌頗有不同,卻已將於闐當成了父母之邦。此番不得不離開,他面上雖然沒有什麼表示,也知高僧須萬事不動於心,但他心中實是黯然。他起身正待出門,卻又合十施了一禮道:「大王,治國之道,貧僧原本也沒什麼可置喙的。但國事如家事,請大王以『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八字為念。于闐雖受上天庇護,有三河可采美玉,但美玉終有盡日,仍當以耕作為第一。」
暮色漸深了。寶藍色的天空上,一輪明月已上中天,映得大漠一片雪白。遠遠望去,卻見七八騎捲動黃沙,正滾滾而來,聲勢甚是駭人。幻真也沒想到師兄們竟會如此急切,心道:「我只道明業師兄一直對我心存芥蒂,倒未免墮了細惑現行障了。」
李思裕暗暗叫苦,心道:「堂叔啊堂叔,你怎的這般不通情理?方才急得火燒眉毛,怎麼還想到這些?」他正色道:「明業大師,聖天大王還有口諭,命我可見機行事。」
幻真在離開時,心知若是被李思裕知道的話定然又要多事了,所以只向李聖天告辭,對別人什麼都沒說,卻沒想到李思裕這麼快就得了消息。他帶住駱駝,卻見暮色中一頭黑駝正急馳而來。李思裕的五明駝腳力極健,在沙上奔跑更是連快馬都不及。遠遠望去,那匹黑駝身上不時閃出幾點白影,方才還在里許以外,幾乎只一瞬就到眼前了。
大日如來是密宗本尊,亦稱遍照如來。這大日如來劍印又稱破魔劍,當初幻真與龍家九曜星相鬥時,正是以此印咒破了龍家九曜星的九曜屍毗術。明業突然用出此印,顯然是將幻真當成了妖魔,幻真自是心驚。明業卻打斷他的話道:「幻真,若不將伽楠珠交出來,你便是寶光寺之敵!」
暮色中,卻見一匹白駝踏沙而來。這匹白駝極是神駿,但駝背上一個穿著白色長袍的少女仍是毫不憐惜地抽打著駝身,嫌這白駝跑得太慢,那正是本名迦陵迦的于闐長公主李瑩。在李瑩身後則是一匹神駿彷彿的黑駝,正是李思裕的五明駝。雖然五明駝不比李瑩這匹玉花雪遜色,但李思裕實在不捨得抽打,因此落後了一兩丈。
他說得已有些文縐縐了,明業不能完全聽懂,但意思還是明白。他冷冷道:「幻真,你是不肯交了?」
看著他的背影遠去,李思裕心頭空落落的一片,心道:「他……他到底還是走了。」雖九_九_藏_書然知道了幻真竟然與李瑩有一段糾纏瓜葛讓他震驚,可是幻真真箇離去還是讓他感到無比惘然。
勝諦嘴角也露出一絲笑意,雙手合十深施一禮,道:「多謝師弟。」
是大日如來劍印!幻真大吃一驚,叫道:「大師兄,你……」
李聖天險些叫了起來。他喝道:「豈有此理!瞿沙大師為何要去阿夏?如果他那時要去,又為何不與你們一起去?」
李瑩這才省得李思裕還在邊上。她臉微微一紅,正想再說幾句,卻聽幻真道:「瑩公主,緣別不同,故分為四:一者因緣,二者次第緣,三者緣緣,四者增上緣。因緣未了,相見有日,若今生無緣,縱然日日對面亦等如不識。」
明業的漢話並不流利,這兩句倒是很順暢。幻真見明業面色不善,也不知他要做什麼,在駝上合十一禮道:「大師兄。」
幻真聽勝諦說了這四句偈子,心頭忽然一動,微微一笑道:「業海雖廣,不昧因果。譬如慈航,以向燈火。」
她也已跑出一程,此時幻真在她身後了。在玉花雪上扭頭望去,卻見幻真重重摔在沙地上,雙手卻捂在肩頭,腳下也盤成了蓮花座。李瑩拉住幻真的坐騎,帶轉白駝一同到了幻真身邊,跳下坐騎來叫道:「和尚哥哥,你怎麼樣了?」
他的五明駝與李瑩的玉花雪不相上下,但幻真的那匹駱駝也是匹極壯健的駱駝,也不知怎麼回事,跑得特別快。三人趕出,幻真在最前,李瑩居中,李思裕在後,總隔了個兩三丈遠。李思裕心頭疑雲大起,心道:「真大師難道出事了?是被明業大師暗裡傷了么?」耳邊風聲呼呼,一時竟覺鬼影幢幢,幾疑不在人世。正待加鞭,身後忽然傳來雷鳴般的聲音,卻是明業以獅子吼的功夫叫道:「幻真,快停下了!」
明業見幻真不語,只道他定然不交,更是怒極,手中金剛杵向空一舉,猛地往地上插去。金剛杵有上中下三種,上者十六指,中者十二指,下者八指。明業這根金剛杵為上杵,有十六指長,比一個人的一半身高還多。隨著他的金剛杵往地上一插,「砰」一聲,沙子被震得如浪濤般層層波動,幻真那匹駱駝也像是嗅到了什麼不祥的氣息,忽地低嘶一聲,向後退了一步。
明業喝道:「不成!既然貧僧已是寶光寺上座,這鎮寺之寶不能流出於闐。大王,請恕貧僧無禮。」他見幻真辭別李聖天後仍然沒將伽楠珠留下來,登時心神大亂,再不顧在李聖天面前失了禮數,急匆匆行了一禮便走下七鳳樓去。
李思裕知道幻真平時也不好口腹之慾,一點干餅加一壺清水就算一餐了,金銀於他當真沒用。幻真留下一個金餅,與其說是拿來使喚的,不如說是留做紀念。只是這樣一來,恐怕幻真是永遠不會回于闐了。他拍了拍幻真的肩頭,道:「真大師,你這禿驢,保重!」猛地轉過頭,五明駝加了一鞭,轉身便走。因為再不走的話,他便要被幻真看到自己眼中淌下的淚水了。
李思裕見幻真已停了下來,李瑩也在,心裏登時放寬了心。他對幻真有十足的信心,跳下駱駝來小聲道:「真大師是生病了?」
李聖天心中暗暗呻|吟。瞿沙坐鎮于闐之日,周圍諸國部落縱然不是佛門子弟,也對於闐大為尊敬。可是現在瞿沙已經寂滅,這個消息現在應該也已傳了出去。在這個時候,本應讓幻真出面,以絕大法力向四鄰宣示寶光寺上座後繼有人,可是屋漏偏逢連宵雨,幻真在這個當口要離開于闐,他縱然英明神武,但這一刻卻也覺得心神恍惚,不知怎麼辦才好。當初每到國事不決,便向瞿沙請教,現在又能請教何人?
李瑩上前一步,道:「那有什麼,鳩摩羅什不也有龜茲王女為妻么?」
他趕得太急了,到得幻真跟前,一把勒住五明駝。五明駝跑得太快,這一下急停,李思裕在駱駝背上一個踉蹌,險些摔下來。雖說摔在沙地上沒什麼大不了,但這般摔個狗吃屎實在大失於闐鎮國將軍的體面,正在暗叫不好,身上一沉,卻是幻真不知何時到了他身邊,一把扶住了他。李思裕怔了怔,心道:「真大師的本事越來越高了。」幻真神通廣大,他向來佩服,可以前似乎也沒有如此快如電閃的身法。
這是不動使者秘密法中的獅子奮迅咒。獅子奮迅咒能降伏一切惡魔,紫衣八僧齊使,除非是上古阿修羅魔主,否則什麼心魔都能壓下。八僧同時厲喝道:「那摩三曼多末實羅喃,唵阿者羅迦那戰拿娑太耶吽。」
此時紫衣八僧已經離去,邊上只有一個李思裕。一聽這話,李思裕只覺腦袋「嗡」一聲響,腳下的大地彷彿都晃了起來。去年,阿夏王慕容修羅來向李聖天求取迦陵迦為妻,定要幻真護送。當時迦陵迦不願出嫁,她的隨身侍女有個叫寶藏女的來密告,說迦陵迦公主趁著聖天王大婚之際與情郎私奔了,那時把李思裕嚇了個魂飛魄散,不過後來卻發現迦陵迦沒走,而那個情郎更是沒影子的事,因此便放下了心,只道寶藏女在信口雌黃。直到此時他才算明白過來,迦陵迦確實有個情郎,只是這個情郎遠在天邊,近在眼前,就是位居於闐九國師僧之首,曾經人人都認為是寶光寺上座繼承人的幻真。他的一張鬍子臉已嚇得慘白,看了看那邊的明業。明業他們走得已遠,卻不知有沒有聽到李瑩這句話,若是聽到了,定然又是一場極大的風波。
去年,就在他大婚甫過,寶光寺上座瞿沙出關,他曾去寶光寺祇樹園謁見過一次瞿沙。在瞿沙坐關的石室中,瞿沙曾對他說過自己寂滅在即,以後上座由明業接任,理由則是禁咒已破,幻真已有入魔跡象。
她的聲音雖然不能傳遠,但明業耳力好生厲害,聽得清清楚楚,險些把肚皮都氣爆了,心道:「迦陵迦,你以為我等是陰險小人,想要害你這個和尚哥哥么?」
這玉牌其實是個印章,上面刻著大日如來法像,底邊刻著塞文和漢文的「大寶天子」四字。這是李聖天貼身所戴的信物,李聖天以往頒發詔書,多半鈐上此印。有了這個印章,在於闐境內可以說暢通無阻,沿途地方官接待自是不言而喻了。幻真見李聖天要將這玉牌給自己,便道:「大王,這是……」
李思裕雖然有點粗豪,畢竟不是獃子,這話也聽得出味道來。他道:「真大師,你是出家人,出家人不打誑語,你是不是辦完了事就回于闐?」
正在這時,身後忽然響起了李思裕的叫聲:「迦陵迦,真大師他……」卻是李思裕騎著五明駝也來了。李瑩將手指按在唇上,小聲道:「鬍子哥哥,別說話,和尚哥哥生病了,你不要靠近他。」
幻真見八位師兄一個個都如臨大敵,便是向來隨和的三師兄勝諦亦一臉凝重,顯是將自己當成了敵人。他不由一陣氣苦,胸腹間彷彿有一團火將要吐出,只能強忍著道:「諸位師兄,請聽幻真一言,師父將伽楠珠給我,實是不得不然。」
幻真也像是被嚇了一大跳。他疾退了一步,已離李瑩數尺之遙,低聲道:「公主,請不要再說這等話,貧僧是跳出三界之人。」
李瑩叫道:「就算是國寶,和尚哥哥難道會搶你的么?他帶走肯定是上座大師准許的。」
幻真見他連李聖天都罵開了,便道:「李將軍,不關聖天大王之事。你可知我若留在於闐,會給於闐帶來滅頂之災么?」
他想拽句文,但想來想去,卻只記得慕學士跟他說的黃金台千金市骨的典故。雖然這話用在這裏並不貼切,但幻真也知他其意真摯,心中不禁有些感動,又合十深施一禮,道:「多謝大王。」
李思裕早知他決意要離開了,點了點頭,一邊李瑩卻「嗚」一聲哭了出來,猛地撲過來抱住幻真的脖子,叫道:「和尚哥哥,我不讓你走!」
幻真只覺心頭突然有一陣疼。明業說這話的意思,無疑並不相信自己真能夠解開心魔,而是希望自己即使入魔,也要對於闐,對寶光寺有幾分香火之情。他一時也不知該怎麼回答,雙手又一合十,深施一禮道:「幻真不敢忘。」
明業掃了一眼坐在地上的幻真,忽然扭頭對身後趕上來的勝諦道:「勝諦,你看幻真在做什麼?」
李思裕自然知道明業他們紫衣八僧不會無緣無故要對幻真不利的。他看了看身後,暮色中幾匹駱駝已越來越九_九_藏_書近,正是明業他們。他小聲道:「迦陵迦,等一會兒明業大師如果還要真大師把伽楠珠交出來,你就跟他們混賴!」
李聖天皺了皺眉。明業是他俗家的堂叔,因為不樂繁華,所以棄官為僧。也許幻真正是基於如此考慮,方才要把上座之位讓出來的吧。如果是旁人,只怕會樂於從命,然而李聖天是于闐不世出的英主,任人唯親之害與任人唯賢之善,他比誰都清楚。他道:「真大師,若你以為明業是我堂叔,理所因當由他接任上座,那就錯了。」
「我哪裡有所不知,一定是你們這些禿驢不服和尚哥哥做上座,硬要逼走他!」說到這兒,李瑩眼中已有了淚水。她是方才才得知消息,說幻真已不辭而別,而寶光寺上座將由明業接任。在她想來,定然是明業倚仗自己乃是國戚,搶了上座的位子,又要逼走幻真。她越說越傷心,開始時眼中還只是含著淚水,說到最後淚水又滾滾淌下,流作兩行,將頰上抹的胭粉都洗出兩道溝來。
雖然李聖天英明,可幻真打斷他的話還是讓他有點不快。但沒等他的怒氣升起來,已被幻真的話驚呆了。他期期艾艾地道:「什……什麼?你什麼時候見過瞿沙大師的?」
李思裕趕得太急,在駝上喘著粗氣,從懷裡摸出一個小卷道:「聖天大王有令,幻真大師欲往沙州,于闐境內官民一律虔心供養,不得留難!」
明業一張臉更是通紅。跑得太急了,駱駝尚停不穩,他在駝背上不住起伏,厲聲道:「幻真,你把伽楠珠留下了!」
「真的。」幻真抬頭看了看天,「貧僧這一身實是不祥之物,留在於闐,只怕無數蒼生會因我而遭無妄之災。」他回過頭來,又淡淡一笑道:「不過李將軍也不必過慮,貧僧也不是束手待斃之人。」
李聖天見是明業,微微一頷首道:「你關上門吧。」
伽楠珠共有兩串,乃是于闐國寶,向來由寶光寺上座代代相傳。其中一串一直套在瞿沙手上,另一串瞿沙卻給了幻真。明業對幻真的神通也甚是服膺,就算師父讓幻真做上座他也沒二話。只是現在師父讓自己做了上座,那兩串伽楠珠勢必該傳給自己了,可是幻真說走便走,根本沒說伽楠珠的事,他這口氣終於忍不下去。此時臉紅脖子粗的樣子,哪裡還有半分高僧的模樣。
——《資持記》
李聖天點了點頭道:「真大師金玉之言,小王銘記在心。」他從腰間解下一塊玉牌道:「真大師,這塊玉牌是小王隨身之物,只要在於闐境內,真大師若要駝馬糧草,以此調派即可。」
華嚴雲:「一念嗔心起,百萬障門開。」又雲:「一念起嗔,殃墮無間。」
就算明業一人施展不動請迎咒,尋常心魔妖邪定當辟易,不要說紫衣八僧合力。哪知這不動請迎咒剛施出,八根金剛杵忽然軋軋有聲,竟似被什麼東西直往沙中拖去。
金剛杵一插到地,明業已借勢從駝背上躍了下來。他一身紫袍,直如一朵紫雲蓋下,僧袍袖子已卷了起來,露出兩條手臂。他站在金剛杵之前,雙手當心合掌,二手食指中節相跓,二根大拇指壓在食指上節,結成了劍印,高聲喝道:「娜莫三滿多母馱南惡尾羅吽!」
明業的手被幻真一壓,再伸不向前半寸,正在尷尬,聽得李思裕說什麼「聖天大王」,扭過頭道:「伐訶,是聖天大王下的詔么?」
那小黃門見大王發話,再不敢多嘴,一躬身便掩門出去了。李聖天道:「明業大師,坐吧。」
明業是他堂叔,又是于闐國師僧,李思裕雖然貴為鎮國將軍,但在公私兩方面都沒辦法在明業跟前說得上話,如果明業硬要幻真把另一串伽楠珠也交出來,自己實在沒辦法拗得過他。不過惡人自有惡人磨,明業大師不通人情,讓迦陵迦去胡攪蠻纏一番,讓他也吃吃苦頭,反能收到奇兵突起之效。李瑩本來就覺得幻真要離開于闐多半是被明業他們逼走,聽了這話更是連連點頭,道:「是的,他腦袋光光,就能蠻凶不成么?」方才她見明業對幻真連番威逼,更覺不滿,心道:「鬍子哥哥果然是個好人,看在和尚哥哥面上,我以後不扯他的鬍子了。」

是獅子吼!
只是,迦陵迦為什麼什麼也沒有表示?
他走到七鳳樓的窗前向外望去。現在剛過完了年,正是正月十四,明天就是上元節了。街道上掛了不少燈籠,遠遠望去,人潮不斷,川流不息。
幻真點了點頭道:「師尊也對我說過。但此一時也,彼一時也,師尊涅槃前曾告訴我,禁咒已被打開,唯有前往沙州方能封印。」
明業本來是對幻真不辭而別,要將那兩串伽楠珠盡數帶走而大為不滿,此時見幻真在施不動使者陀羅尼秘密法,這才明白個中原委。他喃喃道:「勝諦,原來我這細惑現行障果然未破啊。」
上座,如果你還在的話就好了。
這時門外響起了小黃門的聲音:「大王……」但話未說完,門已被一下推開了。
幻真心裏一沉,臉上仍是聲色不動,和言道:「大師兄,這是師父涅槃前給我的。」
李思裕嘴角抽了抽,勉強笑了笑。他長了一臉大鬍子,樣子十分粗豪,其實只是個二十二歲的青年罷了。幻真話已至此,他知道定不能回頭。這個國師僧與自己年紀相仿,平時為了自己性好射獵,時不時要勸諫自己少造殺孽,當時聽了總覺得麻煩,現在卻覺得以後自己射獵他不來掃興,這本身反是件掃興的事了。怔了半晌,他這才伸手到懷裡摸了摸,摸出了幾個金餅,遞過來道:「真大師,你此行孤身一人,路上想必也沒帶什麼使喚金銀,這個拿著買糧草吧。」
李思裕對幻真一向尊敬,以前哪會有罵「禿驢」之事?可現在他雖然在罵,聲音卻有些哽咽。幻真知道他心中實已激動之極,也不禁感動,沉聲道:「李將軍,不是為了上座的事。」
這時明業已到了近前。李瑩搶上前去擋住了他的駱駝,高聲道:「明業大師,你們還想做什麼?」雖然李瑩是明業的堂侄女,但明業在駱駝上還是合十行了個禮,沉聲道:「迦陵迦公主,幻真有什麼不適么?」
明業頓了頓,喝道:「師尊慈悲為懷,本來不應讓你繳還。只是伽楠珠是寶光寺之寶,亦無失落在外的道理,你既已繳還一串,另一串就暫時拿去護身吧。」
見李瑩如飛而來,明業不由猶豫了一下,心道:「迦陵迦怎麼來了?」他是李瑩的堂叔,向來對這個堂侄女極是寵愛。大日如來劍陣發動在即,如果李瑩不顧一切衝過來,只怕要遭池魚之災,手下不由得慢了下來。
明業的漢語並不如何精通,這話說得大似威脅,不過幻真卻知他實是明白了自己的苦衷。他又行了一禮道:「多謝大師兄。幻真日後能解得心魔,必當奉還。」
明業是九國師僧第二位,前任上座瞿沙的大弟子,也是瞿沙親自選定的這一任寶光寺上座,在俗還是李聖天的堂叔。他年紀也過了五旬,向來一副大德高僧,波瀾不驚的態度,此時一張臉卻漲得有點紅。他直闖七鳳樓,那小黃門攔也不敢攔,正待通報,明業卻不等報畢就推門走了進來,此時那小黃門亦是驚慌失措,站在門口不知怎麼是好。
「沙州?」
寶光寺紫衣九僧,大多出身顯貴,唯有勝諦是平民出身。雖然有道高僧不會對出身高低在意,不過總有些芥蒂。在寶光寺時,幻真對幾位師兄一般尊敬,就算他後來居上成為紫衣九國師僧之首亦是如此,只是明業他們對幻真總是有點不理不睬,唯有勝諦與他談得多一些。見勝諦過來,幻真又行了一禮,低低道:「勝諦師兄。」
也許,因為自己的根在那裡吧。
李聖天怔了怔,道:「真大師沒有把伽楠珠留下么?他想必忘了吧,只要他想起就會拿來的。」
明業喝道:「伽楠珠是于闐國寶,非私下授受之物,師父豈有不知。幻真,你既然要離開于闐,伽楠珠不能帶走!」
幻真道:「沙州。」
李思裕見她越說越沒邊了,在一邊輕咳了一聲,沉聲道:「迦陵迦。」
那是明業直闖了進來。
明業道:「那就好。」他一把拔起金剛杵,將身九_九_藏_書一閃,便跳上了自己的坐騎。幻真看著他的背影,只是一陣怔忡。一邊勝諦走了過來,小聲道:「幻真。」
李聖天見他說得雖然平靜,卻又斬釘截鐵,心知再不能挽回,不由長嘆一聲,道:「真大師,你不是我們塞人,小王終不能留你一世啊。」
于闐也有不少漢人定居,一般是李聖天的子民,但幻真總覺得自己不是于闐本土人。沙州,那裡曾經是師父明令的禁地,在那裡一定隱藏著自己急待知道的秘密。可是當真要離開于闐時,幻真心底還是感到了一種從未有過的疼痛。
幻真的面色平靜如常,低聲道:「在阿夏。」
同慶。這個年號,究竟能用到幾年?
幻真將一串伽楠佛珠擲給了明業,身形一閃,卻已坐上了駝背。這身法快得異乎尋常,紫衣八僧個個修為不凡,看了后卻也心驚,暗道:「好身手!」佛門向來沒有這等神出鬼沒的身法,不過六神通中有身如意通,又稱神足通,號稱「身能飛行,山海無礙,於此界沒,從彼界出;于彼界沒,從此界出;大能作小,小能作大,隨意變現」。只是這等神通是要十障俱斷方能修成,便是師父瞿沙生前恐怕亦無此等本領,幻真應該也沒到這等境界,真不知他這種身法是怎麼修成的。
幻真要把上座讓給明業,李聖天說不通,也只得算了。可是聽得這話,他再也忍不住了,猛地一拍龍椅的把手,站了起來道:「真大師,此事萬萬不可,再也不要提起。小王若行此事,豈非要在諸國中落一個鳥盡弓藏,兔死狗烹之名?」李聖天的漢話說得不壞,漢文學得卻不算好,原本也說不出這等拗口的成語來。只是他好學不倦,每天都要國中緋衣九學士在七鳳樓為他講解史書,這兩句成語便是昨日慕學士為他講《史記》時說的。那時他便覺得劉邦這人雖得天下,但功成后屠戮功臣,卻大失忠厚之道,自己萬萬不可步其後塵。待見幻真說起師尊時眼中竟有淚光,心中更覺不好受。幻真是有道高僧,向來無喜無嗔,此時竟會下淚,定然是師尊之死讓他十余年修為都鎮不住,神通亦是大減。若是此時離開于闐,西域一帶想要對他這個于闐九國師僧之首下手之人不知有幾,只怕馬上就會有尋仇之人找上門來。
是李思裕!
李思裕的五明駝雖然神駿,但這一趟也趕得他上氣不接下氣。他聽得幻真突然間不辭而別,不由大驚失色,扯過五明駝便追上來了,連一個隨從都沒帶。趕出一里多,見沙漠上孤零零的有個灰衣人騎在駝上,頭皮光光,正是幻真,心道:「大慈大悲救苦救難觀世音菩薩,總算趕上了。」
走出了安軍州王都,幻真不禁又回頭看了看那個燈光閃耀的城市。
李聖天的雙眉緊緊皺起。看著眼前的幻真,他的眼中已帶了一點少有的怒意。幻真是于闐九國師僧之首,是位有道高僧,也是繼承寶光寺上座的不二人選。不論是誰,包括九國師僧中的大多數,全都認為唯有幻真繼承了上座之位,于闐方能江山永固,國泰民安。而現在國中諸事不利,先是長公主迦陵迦遠嫁阿夏,不料婚事未及辦理,那位新郎阿夏王子便暴病而亡,迦陵迦公主沒來由地背了個望門寡的名聲。這事雖然讓李聖天不順心,終究還不算什麼,可另一件卻是震動了西域諸國的大事,于闐聖僧,寶光寺上座瞿沙大師,終於功德圓滿,虹化而去。
隨著獅子咒一結,幻真忽地睜開了眼,站了起來,向四周團團行了一禮,道:「多謝諸位師兄。」
明業喝道:「幻真,你不要再花言巧語了,今日你若不將伽楠珠留下,我等之間勢必要有一戰!」
幻真坐在駝上,見明業仍是不依不饒地迫上前來,眉頭不覺一皺,左手一抬,一瞬間已從明業掌下脫出,只一翻便壓在了明業的掌背。明業全力施為,幻真只是一隻左手,又是輕描淡寫地一按,明業卻覺得直如泰山壓頂,這金剛大力的一抓竟然被幻真壓得用不出絲毫,耳邊只聽李瑩叫道:「明業大師,你為什麼還要纏著和尚哥哥!」卻是李瑩見明業動上了手,再忍不住,終於出言斥責。幾乎和李瑩的聲音同時響起,李思裕的聲音從後面傳來:「諸位大師,聖天大王有令,幻真大師沿途人等不得留難!」
李瑩見幻真盤腿坐到了沙地上,一張臉已毫無表情,雙手仍然抱住肩頭,嘴裏不住喃喃念誦著梵語經文,不覺更為擔心,心道:「和尚哥哥會出事么?」不過幻真既然這樣說了,她自然一定會按他的話辦,她拉住玉花雪的韁繩向後退了兩步,見幻真雙眉緊皺,模樣更是凝重,口中經文卻念得越發急,生怕靠得近了擾了他心神,也不敢多說,又向後退了兩步。
明業心中更是由於細惑現行障作祟,又氣又怒,喝道:「幻真,將另一串也留下了!」
對不起,伐訶。
幻真的駱駝雖然不是凡品,終究比不上日行千里的玉花雪,李瑩已越追越近。她見幻真騎在前面的駱駝上,也不轉身,不知這和尚哥哥到底怎麼了,心中又急又怕,只是不住叫道:「和尚哥哥!和尚哥哥!」可是雖然越來越靠近幻真,幻真卻似充耳不聞般只是悶著頭向前。李瑩更是擔心,叫道:「和尚哥哥,你是不是生病了?」
這話倒也不是矯詔,當時李思裕心急火燎,生怕明業他們和幻真動起手來會有所死傷,在李聖天草詔時已急急說了,李聖天便說可以見機行事。明業哼了一聲,一時也想不出什麼話來,心道:「看來聖天大王對幻真還是信任有加。也罷,他雖然離於闐而去,卻不曾破門,仍是寶光寺僧侶,他自己那串么……給他也無妨。」
她只道幻真摔壞了,正想扶他起來,哪知剛跳下駱駝,便聽得幻真道:「瑩公主,你千萬不要碰到我。若師兄們過來,也千萬不要讓他們碰我。」
幻真聽得明業的話里竟然帶有一絲殺氣,心頭不禁又是一震,忖道:「大師兄也是得道高僧,怎麼現在卻像是方寸大亂?」細惑現行障乃佛門十障中第四障,斷此障可證得無攝受真如。細惑現行障為執實有諸法之法執,在十障中是關鍵一層,幻真原先亦勘不破。然而在摩耶境中遇到善沙后,善沙助他斬龍王玉幻出的法身,此間幻真方能將細惑現行障勘破。明業性子急躁,剛正不阿,雖然早年勇猛精進,十障中異生性障、邪行障、暗鈍障這前三障都已斷盡,但一直堪不破細惑現行障。只是不論如何,這許多年修為總有幾分火候,明業平時也是一派大德高僧從容不迫的模樣,可現在居然語帶殺氣,幻真當真有點想不通。
明業沒有說什麼。勝諦頓了頓,小聲道:「明業師兄,小師弟應該沒打誑語,師尊所以才把伽楠珠給他,讓他離開于闐的。」
幻真靠八位師兄之助將心魔壓住,心知逃過一劫,亦不無感激。他見明業問他,深深行了一禮道:「正是如此。」
明業沒有說什麼,口中忽然呼喝一聲。此時紫衣八僧都已到齊,在幻真四周圍了一圈。他們此番出來人人都帶著金剛杵,隨著明業一聲號令,八根金剛杵齊齊往地上一頓。此時幻真身上的沙子已埋到他的肩頭,只有一個光頭還露在沙子上,只是八根金剛杵在地上一頓,沙子登時止住了上涌之勢。明業左手扶住金剛杵一端,右手結了個無畏清凈印,喝道:「南無三曼多跋折羅喃阿哩夜跋折羅,摩訶俱路陀俱嚧那摩莎訶!」
勝諦扭頭看去,卻見幻真端坐在地上,只是地上的沙子卻如突然間幻作了億萬蟲蟻,正在不住向幻真身上爬去,此時竟已將他埋掉了大半個身子。李思裕和李瑩兩人本來正看著明業,不知明業會說出些什麼話來,聽得童觀叫聲有異,扭頭看去,不禁大驚失色,李思裕更是要搶上前去。剛跨出一步,身前紫影一現,卻是明業擋到了他身前。李思裕不知明業想做什麼,只怕他會對幻真不利,臉色不由變了變,明業卻將金剛杵拄在地上,小聲道:「伐訶,你不要碰他,幻真正在以不動使者秘密法護持心神,戰退心魔。」

李瑩眼裡已儘是淚水,忽然道:「和尚哥哥,我為什麼不能嫁了你?」
他想著,帶轉駱駝正待向東北而去,身後突然傳來了一個高喊之聲:「真大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