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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無量劫 火災章

第四卷 無量劫

火災章

石勒起於奴隸,幼年時曾被人販賣,後來卻做出如此大一番事業,讓同是胡人的李聖天亦仰慕不已。而石勒得成大事,又與右侯張賓之助分不開。得張賓為其謀主,石勒對外統兵征戰無往不利,對內治國又能長治久安。等張賓身故,這盛極一時的後趙亦隨之土崩瓦解。再想想後來前秦的苻堅與武侯王猛,簡直就是石勒與張賓重現於世。右侯一死,後趙崩潰,武侯一亡,前秦也遭淝水之敗,轉瞬間便一敗塗地。大唐太宗皇帝不也說過,以銅為鑒,可以正衣冠;以人為鑒,可以明得失;以史為鑒,可以知興替。自己缺少的,正是一個右侯張賓,武侯王猛一般的人物啊。
馬魯奇見明業先聲奪人,也不知還有什麼奇妙法術,咬了咬牙,心道:「善思王要我盡量不要與人對戰,只消他們知難而退便可。可是這些異教禿廝知道難了,卻不肯退,又待奈何?」
聽得善思王這般說,薩波赫心都涼透了,急道:「難道馬魯奇的仇就不報么?」
春風園是歸義軍節度使府後的一座園林。那一次曹議金設宴款待瓜州刺使慕容歸盈。慕容歸盈是吐谷渾後裔,極受曹議金信任,而此時的歸義軍僅有瓜、沙二州,因此慕容歸盈實是歸義軍的第二號人物。幾年前張氏仍是主上,幾年後卻成了屬下,自是令人有風景不殊,舉目有山河之異之嘆。就在這宴會上,曹月泉見到了一個少年人。
薩波赫的手往火頭上一按,火舌立時低了下去,漸漸熄滅,消失無形,屋中重又成為一片黑暗。薩波赫立在暗中,陷入了沉思。
昭武難實點了點頭道:「此人是于闐國宗,亦奉我教。只是李聖天以異教立國,他一直心有不滿。」
一言不合,雙方鬥法,那也事屬尋常。只是瞿沙在日,以絕大神通震懾外道,卻向來不取人性命,讓對手心服口服。這回明業甫一接掌上座,鬥法就鬧出這等你死我活的結果,只怕瞿沙多年恩威並用的結果就此毀於一旦。一旦那些外道同仇敵愾,寶光寺神通再驚人,也會疲於奔命,更何況這回死的馬魯奇是西域第二大教中的首腦人物。
公主一怔:「你那和尚哥哥做什麼了?」
公主閉上了眼。她只覺一片陰影已是當頭壓下,無遠弗屆,將一切都籠罩其中。此人的真正用意是什麼她雖然還不明白,但一定是個針對於闐和歸義軍的大陰謀。而現在,這陰謀開始發動了。
薩波赫心頭一動,道:「善思王您的意思是……」
寢宮很大,雖是紅燭高燒,但暗處仍然晦暗不明。隨著人聲,西角上有個紫色人影由模糊而清晰,正是幻真。李瑩見他嘴角帶著點笑意,與幾天前見他出走時的頹唐不安判若兩人,更是高興,叫道:「和尚哥哥,你回來了!」興奮之餘,根本沒去想幻真為什麼會在夜裡到寢宮來。幻真在於闐地位雖高,但寢宮乃是內殿,李聖天召見宗室親貴都在七鳳樓中,除了李瑩這些女眷,誰也不能到寢宮來的。
密宗以大日如來為本尊。大日如來梵名摩訶毗盧遮那,摩訶就是「大」之義,毗盧遮那的意思便是太陽。《大日經》有雲:「梵音毗盧遮那者是日之別名,即除暗遍明之義。」而瑣羅亞斯德教所奉,正是光明神阿胡拉·馬茲達,謂阿胡拉·馬茲達以光明與黑暗神阿格拉·曼紐相爭,與大日如來之意恰有相似之處,因此馬魯奇這般說。童觀見他連連斥密宗為歧途,雖然性子要好得多,卻也有點動了真火,沉聲道:「馬魯奇先生此言差矣。大日如來遍照八方,我于闐百姓安居樂業,豈如外道之流離失所。」
薩波赫臉上露出一絲微笑,還沒說話,邊上昭武難實慢慢道:「稟報三善王得知,確有此人。」
不能墮了師尊的威名!
薩波赫臉上露出一絲喜色,但馬上又轉成了憂容:「只是該讓什麼人下手?」
這是個男人的聲音。于闐的黃門極少,宮中用的大多是侍女。聽得這男人的聲音,李瑩與公主都不由一驚。公主還未說話,李瑩卻已搶道:「和尚哥哥!」
這人是三善王中的善言王。薩波赫道:「于闐擁眾十萬,自然難有勝算。」
要刺殺李聖天雖然難,但與擊敗於闐的十萬精兵相比,成功的可能性還是要大許多。可即使刺殺成功,萬一于闐未像預料的那樣大亂,或者尉遲缽略突然翻臉,藉此擊起佛教徒同仇敵愾之心,結果就是他牢牢把持了于闐王位,而祆教在於闐這點勢力卻要被連根拔起。善思王這人實是深謀遠慮之極,雖然事情還沒舉行,他卻已將前後利害都考慮了個遍。薩波赫見他仍是憂色忡忡,低聲道:「善思王,那您的意思是?」
這和尚的身法快得異乎尋常,李瑩心中一顫,忖道:「不對,他不是和尚哥哥!」只是還沒等反應過來,這和尚右手忽地往她眉間一點。眉間並無穴位,但他的手指一碰李瑩雙眉之間,李瑩登時委頓在地。公主大吃一驚,搶上一步抱住李瑩道:「迦陵迦,你怎麼了?」
只是此時的精絕卻支起了數百頂帳篷,駝馬糧車聚集如蟻,來去的也儘是些手握刀槍的彪形大漢。這些人服飾混雜,並不整齊,但來往甚有條理,聲息也很輕,顯然軍紀極嚴。
「昭武難實自會安排人手,你要做的只是就馬魯奇之死向于闐問罪。」
明業哼了一聲道:「你能傷我,那是你的本事,豈能怪你。」

李瑩點了點頭道:「就是他啊。和尚哥哥立下那麼大的功勞,可是瞿沙上座涅槃,哥哥不讓他接任上座,還讓那幾位上師趕走他,也太沒道理了。」
西漢時,于闐有戶三千,口近兩萬,兵兩千四百。東漢初,于闐為莎車所破,莎車不立國主,留將君得鎮守。到了東漢明帝永平三年(60),于闐都末兄弟殺君得自立,旋為另一國中貴族休莫霸與漢人韓融所殺。休莫霸頗具才略,身先士卒,兩敗世仇莎車,卻也身死戰陣。休莫霸之子廣德比其父更有將才,一舉吞滅莎車,是為于闐雄霸西域之始。從此于闐得中原王朝之助,國勢蒸蒸日上,先後平滅精絕到疏勒十三國,引起匈奴震動,於是匈奴遣五將率焉耆、龜茲十五國兵圍于闐,迫使廣德投降,以太子入質匈奴,每年納貢,匈奴則留使者監國。到了漢明帝永年十六年(73),一代英豪,日後威鎮西域的漢軍司馬班超至於闐,廣德殺匈奴使者降漢,班超遂以此為基,拓土開疆。班超去世后,其子班勇再鎮西域,于闐一直是漢室重鎮。正因為與中原王朝關係緊密,國力也日盛一日,到了東漢末年,于闐戶已達三萬二千,兵則達三萬之眾,已是西域第一強國。由漢至唐,于闐人口繁衍日眾,如今更是號稱國有百萬之眾,擁兵十萬。
三善王的居處在後院。跟著這小使到了後院,那小使卻不進門,只是道:「巴赫曼使,請自行進去吧,善思王大人已在內等候。」薩波赫更是膽怯,心道:「善思王真要對我責罰么?我可沒真箇做什麼,難實城主當真是昨天才對我說的。」
公主哼了哼道:「你以為你逃得出禁軍包圍么?」寢宮裡都是些侍女,但寢宮外卻有禁軍把守,主其事的正是李聖天堂弟,鎮國將軍李思裕。于闐士卒忠勇之名聲震遐邇,這個貌似幻真的和尚本事再大,也逃不出重兵之圍。
薩波赫道:「善言王,我說的給他們些厲害,並非要出兵侵攻。于闐王不服我教聖諭,殺害烏爾迪貝赫什特使,他定然已被阿格拉·曼紐所誘。這等邪徒,當以阿胡拉·馬茲達之力一舉消滅方是。」
難道就是因為那人的萬宗封神術么?
這阿娜多莉乃是斯潘多爾瑪茲地使。斯潘多爾瑪茲是阿胡拉·馬茲達身邊六主神中唯一一位女神,阿娜多莉亦是六使中唯一一個女子。薩波赫見阿娜多莉並不在一邊,不由有些擔心。沙赫里瓦爾使道:「這幾天又有些教徒過來,阿娜多莉在給一個病員治病。」
不,國主仍是我李聖天,不是瞿沙上座,也不是真大師!
「三善王,此事再不能緩了!」
是封門術!薩波赫這才明白善思王用的並不是什麼責罰自己的酷刑。他坐了下來,也小聲道:「善思王,您叫我來有何吩咐?」
幻真坐到駱背上,伸手拍了拍。他功力高深,以前騎駱駝根本不當一回事,現在卻有種隨時會摔下來的錯覺。死屍身上散發出的血腥氣仍然無孔不入地傳來,讓他心頭有種說不出的異樣,他只能不停地默念心經。
馬魯奇的火術與密宗火術大不相同,童觀在一邊見勢不妙,叫道:「快救火!」身後勝諦以降六僧隨之上前,將馬魯奇圍在當中。七人同時施法,將馬魯奇身上的明火壓下,可哪裡還來得及,馬魯奇的火術也極不尋常,只這瞬間便已被燒得不成人樣,成了一根焦柱。
薩波赫從座位上猛地站了起來,向坐在上首的三善王行了一禮,道:「三善王,那些和尚是不會輕易退讓的,現在連馬魯奇都死在他們手上,難道還要忍么?」
薩波赫眼裡極快地閃了閃,道:「是那位尉遲缽略先生?」

火災起時,火從何出?
薩波赫道:「不錯。也請張大王如願,否則你我之間便永無相見之日。」
祆教,正名是瑣羅亞斯德教。因為中國史籍中稱其侍奉天神,因此以「天神」二字的合體造了個「祆」字。因為祆教教義視火為至尊神阿胡拉·馬茲達的化身,因此俗稱其為拜火教。于闐雖以佛教為國教,但歷代王都寬厚仁慈,對諸教一視同仁,並不打壓,而祆教在西域亦是第二大教,于闐國中亦有六分之一的人信奉祆教。李聖天仁厚,瞿沙神通廣大,恩威並重,因此祆教與佛教向來相安無事,只是現在明業繼位,他雖然也有四日照世之名,畢竟比瞿沙相差甚遠,威不足服遠人,這個前來挑戰的祆教士也不知是哪裡人氏,其意大為不善。
這人到底是誰?即使已遠在於闐,離沙州如此之遙,她仍然感到隱隱的不安。雖然李瑩哭得雙眼紅腫,幻真也救過她的性命,可是聽得幻真離開了于闐,在她心中卻覺得這人離得越遠越好。
明業又踏上一步,厲聲道:「邪魔外道,豈能傷我!」
薩波赫立在屋中,只覺脊背上冷汗直冒。他本來覺得此計天衣無縫,自己九-九-藏-書必將成為祆教大功臣。但善思王一言,卻讓他覺得前景依然莫測。
這和尚伸手攬住公主腰肢,笑道:「月泉,其實你是我表妹,也不必過於避嫌。」
善思王搖了搖頭道:「其實,缽略先生也只是被人推到前面而已,在他背後可能仍有旁人,這個人才是真正的主謀。我擔心的實是此人。」

那漢子聽他這般說,卻是一怔,心道:「這禿廝失心瘋了不成?哎呀不對,若他說的反話那該如何?」他們這五人以打劫過路行商為生,只是當初勢力最大的是一股以白眉狼為首的沙盜,那股沙盜有五十多人,同行是冤家,這五人哪敢捋白眉狼的虎鬚?只能見縫插針地尋找下手之人。後來白眉狼一夥全軍覆沒,他們才算有了點盼頭,可是行商敢走這條道,往往保鏢的就比他們人數還多,要找孤身行商,那真是上天開眼。這五人雖然做了沙盜,卻兩三天都吃不成一頓飽飯,已經準備還是不要去做綠林生涯了。可是要去沙州或於闐找點事情做的話,畢竟是走過這條道的人,萬一被認出來,吃飯傢伙都要被搬了,因此進退兩難之下,決定去于闐采玉碰碰運氣。采玉時他們運氣也不好,沒採到幾塊,現在正有個機會,他們準備前去碰碰運氣。沒想到剛想洗手,卻又見到了幻真孤身一人出來。雖然這是個和尚,但見這和尚的坐騎甚是神駿,一身袈裟也不像是苦行僧人,多半有些油水。這幾個漢子不由得技癢難忍,便想再干一票。沒想到一喝之下,這禿廝豈但毫無懼色,還說什麼要他們成全的話,這漢子腦筋雖然不甚靈,卻也覺得不像是正經話。不過他們到底有五個人,這禿廝卻是一人,要是劫道的反怕了被劫的,豈不是個天大的笑話?想畢,他嘿嘿一笑,道:「好吧,那大爺便成全你。」
這一掌力量極大,竟是連地上的沙子都被激得飛了起來。這人嚇得二目圓睜,驚叫道:「大手印!」
三善王中右手那人忽然抬起頭,沉聲道:「巴赫曼使,于闐在此間勢力雄厚,你覺得以刀兵相見可能有勝算么?」
幻真,你真的不僅不會成為我一大臂助,反而會是于闐的魔障么?
薩波赫默默地說著。馬魯奇畢竟與他同是六使之一,但張大王定計時說若不能舍下本錢,便什麼都得不到。眼下馬魯奇之死使得祆教徒同仇敵愾,可是想到馬魯奇白白送命,薩波赫心裏還是不好受。
幻真見李瑩迎上來,卻並沒有什麼高興的樣子,反倒皺了皺眉。李瑩從未見過幻真有這種神情,也不由一怔,心道:「和尚哥哥怎麼了?對了,他怎麼又會穿上紫衣了?大王哥哥又賜給他了?」
大概是幻真的塞語說得不太好,領頭的一個短髯漢子怔了怔,用漢語喝道:「你是漢人么?」
這人見她凜然不可侵犯的樣子,又是一笑道:「月泉,你若是馬上自盡,那倒更好些。哈哈,幻真擄走長公主,謀殺阻攔的皇后,不錯,不錯,這罪名倒是妙不可言。」
薩波赫回到自己房裡,掩上了門。他這房裡窗子上也已掛上了毫不透光的毛毯,門再一關,更是暗無天日。薩波赫立在屋心,左手一揚,他的面前突然出現了一團火焰。這團火焰突如其來,焰色泛白,白光漸漸發亮,裏面現出了一個身披斗篷之人的形象。這人的頭篷有個大風帽,將他蓋得嚴嚴實實。在火光中,這人抬起頭,只有一雙眼睛從風帽下露出來。
善思王的眉宇間仍有憂容:「巴赫曼使,我總覺得難實城主背後其實還有一個人。」
李瑩道:「嫂嫂,你不也認識他么?他將你救回來的。」
薩波赫眼中一亮,卻又有點不安地道:「只是,善思王,難實城主辦得成這事么?」
我真的要入魔了么?他想著,眼中又有淚水流下,眼神痛楚,卻又有些閃爍不定。他心知如果再待在這裏,周圍的血腥氣越發會引發他心中魔障,只怕會神智全失。好在自己騎來的駱駝就在一邊,他支撐著走到駱駝邊,勉強爬上了駝背。這駱駝原本十分馴順,此時卻像是在害怕一般,當幻真牽住韁繩時,它還躲閃了一下。
在阿夏王的修羅宮中,他被假扮慕容修羅之人擒住,那人要以萬宗封神術奪他之舍。就在最後關頭,師父瞿沙突然出現,破了那人的萬宗封神術,那人本想奪走幻真一身修為,結果大半功力反留存幻真體內。只是如此一來,幻真功力雖然大進,卻也身具魔種,隨時都會入魔。本來借兩串伽楠佛珠可以收束心神,讓自己不至於走火入魔,偏生一串伽楠佛珠被明業追回,僅靠一串佛珠,想壓住心魔實在已勉為其難。就在離開安軍州這上百里路途中,他心中已雜念數起,有時想要回到寶光寺將明業殺了泄憤,有時又想將李瑩帶走,兩人雙宿雙棲。更有甚者,他還想過將李聖天都做了,自己在於闐立國,麾軍征戰四方。這些念頭此起彼伏,好在每次邪念一起,幻真便覺腕上伽楠佛珠傳來一陣清涼,讓他重新清醒,便默念心經,將這些邪念消除。
明業想著,雙手一合十,朗聲道:「先生秘術果然驚人,不知尊姓大名?」
薩波赫推開門走了進去。一進門,便覺一股熱氣騰騰,正中燃著一盆火,還沒見善思王在哪裡,卻聽善思王低聲道:「關上門。」
昭武難實道:「稟三善王,李聖天雖然號稱擁兵十萬,但其中有兩萬余亦是本教信徒,而缽略大人在於闐軍中亦頗有人望,所以只要能將李聖天除去,再慢慢將本教教義傳播於闐四方,大約十年之內,當可破除外道,光大本教。」
他說得甚是慷慨,真氣亦是運足,一身紫袍無風自動,全都鼓了起來,讓他人都似大了一圈,向前踏了一步。他正襟危坐之時,一副八風不動的大德高僧模樣,此時一站起來,卻又如金剛怒目。雖然只踏出一步,卻發出「咚」的重重一聲,幾乎像是有一塊千鈞巨石重重砸了下來。本來周圍那些佛門信士見馬魯奇使出這等神奇的祆教法術,佩服又不服氣,正盼著明業能大展神威,將這些祆教徒的氣焰打下去。待見明業這等本領,不約而同地齊聲喝了個彩。他們人比祆教徒多,喝彩聲又很齊整,無形中聲息又響了許多。
公主見他毫不在意,不由又是心頭一沉。就在她略一分神之際,這和尚的手指又是極快地一點,正點在她手腕上,公主只覺一條手臂盡已麻木,金剪再拿不住,「當」一聲落在地上。這和尚出手更快,手指一滑,又將她腰間穴位也封了。公主又羞又怒,待要斥罵,可是連啞穴也已被封,根本罵不出來了。
祆教三王六使因為在本土已難以為繼,去年忽然接得西域昭武城主昭武難實來信,說是西域祆教蒸蒸日上,只是苦於典籍久逸,因此恭迎教中首要前來。祆教在波斯已是日薄西山,三王六使聞之不由心動,這才大舉東來。這昭武城是播仙鎮西側一個小城,播仙鎮即現在的且末,本是昭武九姓粟特人聚居的地方,昔年粟特人首領康艷典築城於此,後來隨著別族擁入,粟特人便又在播仙鎮以西築此昭武城。粟特人原本就信奉祆教,昭武城城主昭武難實更是對這些恭迎來的祆教三王六使大為尊崇。只是祆教在西域雖然比波斯興盛,卻也並不是第一大教,昭武城更是個連男女老幼在內都只有幾千人的小城而已,周圍佛寺倒是多得多,讓他們在興奮之餘也不禁有些失望。好在祆教在西域根源已久,這回三王六使攜帶大批教義經典東來,八方祆教徒聞風而至,不少信徒大喜之下,還信誓旦旦說要為三王做馬前卒,為祆教在西域發揚光大不惜此身。這大半年裡昭武城發展極快,竟已成西域祆教總鎮,昭武難實手下更是收納流亡,只這半年裡城兵便已達三千之眾,已成一方霸主之勢。正因為如此順利,三王覺得祆教重光指日可待,如果能讓于闐奉祆教為國教,接下來便勢如破竹了。于闐以佛立國,以前于闐寶光寺上座瞿沙聲望太高,他們也沒敢打這主意。現在瞿沙已故,這個念頭便又提上了檯面。只是沒想到讓馬魯奇帶人前去與于闐王交涉,聽逃回來的人說連於闐王都沒能見到,馬魯奇便死在於闐國師手下,這個挫折又讓他們大為驚懼,只覺先前想的全然不是那麼一回事,于闐佛門哪裡是軟弱仁厚的,竟也如此殺人不眨眼,不由心頭忐忑。
薩波赫看了看周圍,小聲道:「阿娜多莉呢?」
精絕在西漢時與于闐相仿,距于闐又極近,早在東漢時便已被吞併。于闐國中共設十州,安軍州為國都。精絕所在,是于闐紺州東境。紺州蠶桑極盛,但精絕一帶因為塔里木盆地南侵,早已荒蕪不堪,與西漢時的精絕國不可同日而語了。便是走南道的行商,經過這裏也要快快行進,直到數百里后靠近播仙鎮,人煙才重又多起來。
坐在駝背上,看著沙漠連綿不斷,直如無窮無盡,幻真的心頭亦是一陣說不出的難受。他修行不淺,八風不動,心波不起,以往從來沒有這等情形出現。即使是在送李瑩去阿夏途中,李瑩突然提出要與他私奔,他也沒有現在這般心神不寧過。
此人的塞語說得甚是流利,只是明業聽他居然將佛門稱為外道,心頭不由怒火升起,正待反唇相譏,一邊童觀卻道:「馬魯奇先生,佛門廣大,大開方便之門。貴教亦是西方大宗,貧僧亦久有耳聞,何須以小術自炫。」
那四個沙盜見大哥上前,等看到從那和尚身上突然掉下一塊金餅來,也全都欣喜若狂。這金餅不算輕,夠買上幾匹上好駱駝了。哪知他們還沒來得及歡喜,卻見大哥那顆腦袋猛然衝天而起,一個身體卻直直摔下,腔子里鮮血直流。這情景把他們都驚呆了,一時想不通大哥為什麼殺人殺出這等奇異招式,還是那個心思較細的沙盜先喊出來,腦子一熱,四個人立時打了一鞭,催動駱駝向幻真衝去,有兩個還在想著:「四個人分,那還多了一份。」
他的法術受地形制約甚大。此處雖然可用,但用出來威力不免太大,若是一下子將明業燒死,那這個仇就未免結得太大了。他本意便是前來挑戰,要讓明業栽個跟頭,此時見明業應戰,聲勢駭人,一股力量撲面而來,也不知擋不擋得住,心下不由有了一絲怯意,不自覺地退了一步,左手從后腰的小囊里九_九_藏_書摸出一把藥粉,大聲道:「明業大師,你真不怕受傷么?」
只消寶光寺坐鎮于闐一日,祆教想在於闐立足就幾乎不可能。張大王說的這句話也沒錯,而馬魯奇的死更證明了這一點。寶光寺在於闐根基已固,想要撼動談何容易。昭武難實的奇兵已經進駐精絕,李聖天雖然英明,也不會算到自己眼皮底下會突然有這樣一支奇兵出現。只是那三千人也只能收奇兵之效,想藉此與于闐十萬精兵相抗,是根本不可能的。一著不慎,便是徒為他人所用,所以善思王的所慮也並非多餘,萬一張大王過河拆橋,又該如何是好?
大手印本出天竺超岩寺,別稱實相般若。這人曾經見過密宗高僧使出過大手印,一掌擊石成印,極為剛猛。待見幻真所使,正是純正大手印功夫。認是認出來了,但要抵擋,他哪有這本事,連伸手阻攔都來不及,幻真的一掌已擊在他頂心,「砰」一聲,立時腦漿迸出,連半個身子都如釘子般被打得插入沙土之中,便如霎時矮了一半。
幻真聽他說到「涅槃」二字,心頭忽地一動,道:「若蒙幾位施主成全,貧僧求之不得。」
馬魯奇見明業答應動手了,卻又有點畏懼,道:「明業大師,這可不是玩的,若是大師火候不到,萬一傷了大師又該怎生是好?」
這是心魔作祟,一旦不能壓制,心魔勢必反客為主。到了此時,他好幾次盼著自己能不再醒來,可是想到方才那強盜說的話,卻又咬牙堅持。就在這時,前方的一塊地面忽然凸起,平地起了一道沙柱。
那個心思較密的沙盜第一個喊出,跑得卻是最慢。大哥突然間身首異處,他腦子一熱時想的便是要給大哥報仇,但轉念已覺得這和尚只怕不是他們能對付的。這念頭還沒有細想,耳邊慘叫連連,那三個兄弟已接連從駱背飛起。等第三個沙盜被幻真擊飛,第一個已落下地來,正摔在他的駱駝前,將他的駱駝驚得一下頓住。往地上看去,卻見這沙盜胸口塌陷,口鼻中已儘是血在冒出來。他嚇得魂飛魄散,心道:「鬼啊!」掉轉駱駝便要逃,哪知才把駱駝轉過來,眼前一花,一個灰衣和尚已站在他的駱駝前。這一下更把這人嚇得屁滾尿流,在駝上已坐不穩了,身子一歪便摔下來,嘴裏喃喃道:「神……神足通!」
那漢子哈哈一笑道:「禿廝,你不知道便不要問了,就算于闐,也沒多少日子了。」一邊說,左手已向幻真的袈裟拉去。這一拉,「啪」一聲,從幻真懷裡掉出一塊圓圓的金餅。
沙柱打著轉,漸漸散去,露出了一個人來。
「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照見五蘊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識,亦復如是。」
這聲音分明就是幻真。李瑩沒想到自己為了和尚哥哥遠走而哭到現在,這和尚哥哥居然又偷偷回來了,她根本沒想別的,只是喜出望外。
童觀聽得師兄的法偈,心頭一動,暗自叫苦道:「師兄難道真要與這馬魯奇結下生死之仇么?」明業此時所持,乃是守護國界主陀羅尼咒。持此咒,據說能令無數世界六種震動,日月光明不能照,而幽暗之處皆大明。這也是對付極為兇險的外道時才用的金剛大力之咒,可現在馬魯奇雖然出言有所不遜,卻不曾真箇做什麼危及明業的舉動,明業反倒先行加持這守護國界主陀羅尼咒。若是馬魯奇的本事能夠抵擋的話還好,萬一他是個銀樣鑞槍頭,被明業神咒一舉擊垮,祆教與寶光寺之仇便再解不開了。守護國界主陀羅尼咒共有六步,稱三藐三菩提步,等六步一踏完,明業所結就要變成能摧伏印,也就是阿閦如來之印。此印結成,號稱「一切眾魔及諸外道、諸惑業等皆不能動」,那時便再無轉圜餘地,一定要分出生死方能罷休。他見明業已踏出兩步,心下一急,也踏上一步,高聲道:「光明普照世,如凈日月輪。能令眼清凈,此寶炬總持。天眼妙清凈,慧眼無翳障。法眼亦清凈,此寶炬總持。」
寶光寺是于闐國寺。上座瞿沙,座下九國師僧,在西域赫赫有名,這五個沙盜雖然不是佛門信徒,並不曾見過這些人,卻也聽說過寶光寺和尚全都神通廣大。這問話的沙盜比那領頭的心要細一些,雖然知道寶光寺的和尚沒有孤身一人外出之理,但實在害怕眼前這和尚真是從寶光寺來的。幻真皺了皺眉道:「貧僧不是寶光寺的了。」
他的摧破摩章守護國界主陀羅尼咒加持已久,本來功底已相當高深,現在從幻真那兒追回的這串伽楠佛珠又戴在他的右臂上,這般以硬碰硬,殺機比先前更盛。馬魯奇如果真箇全力抵擋尚有可為,可是他心中已生忌憚,本來就準備借火柱擋住明業追擊,卻沒想到明業的密宗奇術竟有這般威力,斷喝聲中,明業身邊的火柱如被一隻無形巨掌壓回,卻在馬魯奇身邊冒了出來,將他捲入火柱之中。他身邊還帶著不少施行火術的硫黃硝粉,沾上火星便能燃起,措手不及之下,馬魯奇只來得及慘叫一聲,一個身體便成了一道熊熊燃燒的火柱。
她想起的是前幾年她在沙州春風園中見過的一人。
紫衣本是御賜,所謂「朱紫之貴」便是此理。幻真走時只帶了點乾糧飲水,歷年李聖天御賜財物盡都留在寶光寺。以他的性情,一言既出,駟馬難追,絕無回頭,怎會有回寶光寺穿回紫衣袈裟的道理?如果是李聖天重新賜還給他,照理自己也該知道。她越想越是不對,凝神看去,卻見眼前這和尚與幻真雖然面貌一般無二,可是膚色要稍黑一些,身材也更壯實一些。幻真離開安軍州不過十余天,這麼短的時間里照理沒多大變化,可是現在看來,這人的神情中總有些與她熟悉的幻真不同的地方。看到這裏,李瑩不由站定了,慢慢道:「你……你到底是什麼人?」
張承奉民心盡失,曹議金應時而起。曹議金乃是張議潮外孫,又是索勛之婿,自是一呼百應,張議潮一系的舊部擁戴他,索氏勢力對他也視同己方,而曹議金本人才能亦頗為不俗。雖然西漢金山國僅保留瓜、沙二州,但曹議金折衝樽俎,又與回鶻聯姻,廢去帝號,重立歸義軍之幟后,歸義軍勢力反而大為增強。
「李聖天那個岳父,沙州拓西大王曹議金,這人也不是尋常之人。他把女兒嫁給李聖天,懷的可是吞併于闐的野心,你懂了么?」
「是,謹遵善思王大人之命。」
他話音剛落,邊上一人忽然介面道:「和尚,你可是寶光寺的么?」
李瑩看了看嫂嫂,她的雙眼甚是紅腫,只怕已偷偷哭過好幾次了。見嫂嫂柔聲關切,她再忍不住,眼裡淚珠一顆顆滾落下來,低聲道:「嫂嫂,大哥把和尚哥哥趕走了。」
眼前突然閃過一絲陰影。幻真抬起頭望向天空,只見極高處有個黑影正翻飛盤旋,想必是一隻大鷹。他正看得出神,耳畔突然聽得有人厲喝道:「禿廝,快下來!」
這和尚眉頭又是一皺,也不見如何作勢,身形忽地一晃,一眨眼間便已欺到李瑩跟前。李瑩見他身法如此之快,倒真與幻真相仿,公主卻已沉聲喝道:「曼荼羅四輪陣!」
那人的聲音不大,但聽來十分清晰,卻是漢語。而薩波赫嘆了口氣,也低低用漢語道:「如您所言,烏爾迪貝赫什特使被寶光寺所殺。」
原來祆教本來是波斯國教,在波斯盛極一時,但隨著波斯國力減退,祆教在中東一帶勢力漸漸衰弱。後來,波斯被大食所滅,祆教在本土幾無立足之地,只得不斷東遷,此時西域一帶的祆教勢力實已遠超本土。童觀雖然沒有明說,這話實是在譏諷祆教不能庇護信徒,不值一信之意。馬魯奇的塞語說得很好,這言外之意也聽得出來,只是他面上卻也毫無異樣,正色道:「真神所命,豈是凡人所能預料。我教自瑣羅亞斯德聖人以聖火立教以來,諸國無不遵從。聖火熊熊,無遠弗屆,于闐遍地可出聖火,正是真神天命之所。」
善思王道:「烏爾迪貝赫什特使之事,定要讓于闐王給一個交代。但刀兵無情,不可妄動,只要李聖天不是惡魔所化,他遲早都會皈依我教。」
「去吧。巴赫曼使,你不曾來過,知道么?」
薩波赫皺了皺眉,心道:「什麼時候了,她還做這些沒要緊的事。」他們駐在此處已有多日,一直在暗中招納教徒從軍。由於阿娜多莉精擅醫道,先前為教徒醫治,使得三王六使在西域的聲譽大為增強,願意前來投奔他們的人也更多了。只是現在能來投軍的大多已經來了,這些天新來的並不多,在薩波赫看來,這些籠絡人心之事不妨先放一放。只是祆教教義亦是救助病苦,阿娜多莉這樣做不能說她不對,因此他也沒多想,只是道:「諸位,三善王已然同意出兵,即刻整頓部伍,開向安軍州。」頓了頓,沉聲道:「阿胡拉·馬茲達尊神護佑,我教大昌!」
在李聖天發現火光的同一時候,他的寢宮裡正是燭火通明。國主大婚剛過,用的燈燭亦儘是紅色,歸義軍公主,曹議金次女,當今的于闐皇后正拿著一柄小小的金剪剪著紅燭結成的燭花。一個侍女急急進來,道:「皇后,大王有命,說有事巡查東門,今晚請迦陵迦長公主前來陪伴皇后。」
他口中所誦,亦是守護國界主陀羅尼咒,但並不是明業所持的摧破魔章,而是勝功德章。佛門慈悲,既以密法懾服外道,亦以佛法普度眾生,否則純以金剛大力壓服異端,哪裡還談得上慈悲?明業的摧破魔章守護國界主陀羅尼咒原本鋒芒畢露,臉上也已滿是殺氣,但在童觀的勝功德章咒聲中卻霎時變得祥和起來,腳下也登時靜寂無聲。其實明業的功底還在童觀之上,不過明業也已發現自己動了殺機,只怕後患無窮,因此趁勢將法咒收回。
善言王看向昭武難實,心道:「原來你們打的是篡位的主意,所以才迎我們前來。可是有這主意又不肯明說,枉害了馬魯奇一條性命!」他越想越怒,臉上已有不悅之色。昭武難實只作不知,站起來道:「稟三善王,難實本以為那李聖天能夠奉阿胡拉·馬茲達感召,離棄外道,侍奉真神,卻沒想到此人竟是沉溺已久,積重難返,已成我教大敵,還請三善王恕罪。」
公主低聲道:「是幻真大師啊。」
那人笑了笑道:「這不正如您所願么?」
祆教是西域第二大教,于闐國中亦有六分之一read.99csw.com信奉祆教。不過就算照這比例,李聖天十萬士卒中頂多也就有一萬五六千祆教徒而已,昭武難實說有兩萬余,那是足尺加碼得遠了,何況那些祆教士兵也未必全會叛反李聖天。善言王正要反駁,善思王忽然道:「于闐王李聖天治國有方,國人對其甚是愛戴。我教遵阿胡拉·馬茲達真神教誨,以善思、善言、善行為本,實不可令于闐國人枉受刀兵。巴赫曼使,李聖天未必是受阿格拉·曼紐所誘,本王倒覺得你已被阿格拉·曼紐誘惑了。這等事不必再提,只要我等向此間民眾宣示真神教義,有阿胡拉·馬茲達所佑,我教定能在此間發揚光大。」
那和尚道:「她不會有事的。你也不必費神叫人了,門口那些侍女都已被我點倒,她們只知是幻真大師將皇后劫走,不知其他。」
他只道幻真馬上會殺了他,哪知半晌卻不見幻真動手,不由一怔,抬眼偷瞧,卻見幻真雙眼緊閉,眼中有兩行淚水流下,雙手胸前結印,身體卻正在不住戰抖。他呆了呆,卻聽幻真沉聲道:「快滾!」
——《大毗婆沙論》
薩波赫這人甚有野心,一直對祆教淪落到當今這等地步心懷不滿。在波斯一帶他也無能為力,到了西域,眼見信徒不少,野心也相應大了許多。昭武難實身為一城之主,亦非等閑之輩,薩波赫的言行早落在他眼裡,因此兩人暗地裡交往,一拍即合。薩波赫見善言王對昭武難實已有不滿之意,便竭力為他辯白。其實善言王惱怒的並不是他們謀划這等篡逆之事,而是這種關係到祆教存亡的大事自己不得與聞,不免覺得失了面子而已。他道:「難實城主,尉遲缽略先生此議實是為光大本教所想。但此事一旦實施,于闐不免刀兵四起,城主你難道沒想到么?」
這些話該向迦陵迦說么?她正在躊躇,從寢宮西角上忽然傳來一個低低的聲音:「皇后,長公主,原來二位都在這裏啊。」
公主見他一副好整以暇,有恃無恐的模樣,心頭又是一沉。這人算計已定,原也不消自己相信,只要別人看到幻真突入寢宮將自己擄走,此人狡計便已得逞。她不知這人為什麼要嫁禍給幻真,但做下這等事,肯定另有圖謀。她一把抓住桌上的金剪對著胸口正色道:「你若是以為可以挾我來威脅國主,那便想錯了!」
七鳳樓在金冊殿西側。于闐向來奉中原為正朔,因此不管七鳳樓還是金冊殿,都是東向。從七鳳樓看下去,金冊殿氣派非凡,而安軍州里更是燈火萬家,繁華無比。不要說在西域,就是中原,這等城市也不是太多。以往他看到這些,自豪之心油然而生,可今日卻有種說不出的茫然。創業難,守業更難。當初于闐曾陷於吐蕃,他少年即位時,于闐舉國仍顯凋敝。治國十余年,他兢兢業業,努力效法胡漢歷代明王,終於讓于闐雄踞西域。可是這來之不易的一切,在國之重鎮的寶光寺發生了如此大的變故後到底還能保留多久?
腰刀剛拔|出|來,眼看著就要刺入幻真的身體,這漢子忽然覺得刀尖一重,像是被一把鐵鉗一把夾住。他呆了呆,尚未回過神來,卻覺身體一輕,正搞不明白自己為什麼突然會飛,耳邊卻聽得那幾個兄弟失聲大叫:「大哥!」
薩波赫行了一禮道:「請三善王恕罪,我亦是昨天才知曉此事的。」
善思王若有所思地看了看火盆,又道:「你到了精絕,告訴沙赫里瓦爾使他們,殺李聖天,不能是我教中人。」
幻真伸手到腰間,正要解下乾糧袋和水囊,心頭忽然覺一陣冰涼,手指也似僵住了。那短髯漢子見他這般模樣,更是不疑,心道:「原來這禿廝是嚇傻了。也罷,反正他要去精絕,我給他個痛快吧。」精絕在今日民豐一帶,本是古精絕國所在,但此時精絕國早已不存,此地一片荒蕪。只是眼下那裡有些人駐紮,他們現在要去的正是此處。這和尚就算能撐到精絕,一定也是活不成的,現在殺了他反是自己的慈悲。他見幻真的手放在腰間不動,心頭怒起,翻身下了駱駝走到前面,一把拉住駝韁喝道:「禿廝,有什麼東西痛快些拿出來吧,反正到了精絕也是個死。」
門開了,李瑩走了進來。公主見她神情黯然,也不知出了什麼事,將侍女都遣了出門,上前拉住她的手道:「迦陵迦,什麼事不開心?怎麼十幾天都不來了。」李瑩嬌俏可人,與公主年紀相仿,姑嫂兩人甚是相投,平時也是無話不說,只是不知為何這十幾天李瑩都不曾前來看望嫂嫂。今夜來了,卻又是一副剛哭過的模樣,公主看在眼裡,心中也不禁甚是憐惜。
這五個沙盜都不是漢人,雖然會說漢話,卻聽不出幻真這話的深意。一聽幻真說不是寶光寺的,那短髯漢子開顏道:「和尚,你們出家人不打誑語。我們五兄弟窮得吃不成飯,你大慈大悲,但將身邊錢物駱駝給我們吧,我們給你個痛快。」這裡是荒無人煙的沙漠,沒了駱駝和食水乾糧,鐵定要死在路上。這漢子見幻真如此好說話,也動了惻隱之心,心想這和尚乖乖把東西交出來,就給他個痛快涅槃,省得讓他在沙漠上活活等死。
如果到了沙州仍然未能消除身體里的魔種,那就只能身付荼毗了。所謂荼毗,是天竺四葬之一,即是火葬。幻真也知一旦入魔,就算自己想要自焚恐怕亦不可得。但現在若要自焚,他仍然未能下這等決心。
李聖天嘆了口氣,道:「慕學士,對不住了。」他雖會說漢話,但漢文識得不多,因此緋衣九學士中慕學士講授漢學時,他都效法楊大眼的「耳讀」故事,可今日實在心亂如麻,聽不下去。待慕學士起身告退,他走到窗前,看著外面的景緻。
這時坐在左手的善行王插嘴道:「巴赫曼使,你怎知有于闐宗親願奉我教為國教?」
明業也沒想到鬥法會成了這般一個結果。看著馬魯奇的屍身,不由一陣怔忡,心頭只是不住轉念:「糟了,糟了。」童觀見明業面色有異,連忙走到他身邊,小聲道:「師兄。」
善言王道:「既然如此,一旦起了刀兵,連這些信徒都要死於非命,還談何光大我教。」
師父涅槃之前要自己去沙州,應該就是知道這樣的結果吧。幻真心頭不禁黯然。有好幾次清醒時他都想用無常刀將自己一了百了,可是每一次要用無常刀,心頭便如波濤洶湧,怎麼都使不出來,體內那種奇異力量似乎在阻擋他施法。
「不論昭武城主能成不能成,都是他一己之事,與我教無干,知道了么?」
這便是慕三王六使而來的西域各族祆教徒組成的軍隊。雖說一大半是粟特人,但祆教在西域也是第二大教,信徒中各族都有,這裏便有一小半是異族之人,甚至還有些漢人。薩波赫遠遠地看到軍容齊整,也不由讚歎。他在波斯時曾見大食|精兵出師,而今昭武難實這支兵馬竟也不下於大食|精兵。其實也難怪,這些人在沙漠上討生活的,個個都不是等閑之輩,只是因為是些烏合之眾,因此不為人所重,可是當有人以兵法教義將這些人聚集在一起,便成為一支無堅不破的精兵了。
童觀這話已屬明著譏諷了,但馬魯奇卻正色道:「童觀大師所言正是。真神無處不在,天下無人不當尊奉。」
在七鳳樓中,李聖天聽慕學士講了兩段後趙石勒的故事,心裏突然有一陣煩躁。
三善王中以善思王最為睿知多能,而他也是三善王之首,善言、善行二王向來以善思王馬首是瞻。他這一開口,等如祆教主意已定。昭武難實與薩波赫全都失望已極,卻也什麼話都說不出來了。
童觀的性子比明業要沉穩得多,他知道自己這個兄長兼師兄性子急躁,至今未斷細惑現行障。瞿沙在日,明業以獅子吼勇猛精進,一往無前,實于修行有利,但現在明業已是寶光寺上座,若再與往日一般以當頭棒喝示人,不免大失於闐國體。而且明業性如烈火,動不動便要出手,敗固可羞,勝了也是件麻煩事。他聽聞祆教首腦本在波斯,去年剛來到西域。此教中職位乃是以善思、善言、善行三王為尊,三王以下設六使,烏爾迪貝赫什特使正是第二使,亦是教中顯職。明業動手不留餘地,如果傷了此人,與祆教結下深仇,對於闐來說也是有害無利,因此出言調解。
他本領雖然並不強,但刀用得久了,熟能生巧,這一刀力道準頭都不弱,一刀下去,幻真定會被他扎個透心涼。眼看這一刀就要觸到幻真身體,這人已在打算拿到了金餅該如何使用,幻真的雙眼突然間睜了開來,眼中光芒四射,右手已猛然擊下。
昭武難實一開口,善言、善行二王都不禁動容,齊聲道:「是誰?」昭武難實是主人,兵丁也歸他掌握,薩波赫說要報仇,三善王一直在顧慮昭武難實心中不願。他們沒想到一直不開口的昭武難實突然開了口,聽他的話竟是深知底細。
那人又笑了笑道:「是,抱歉。只是這事不能有什麼差錯,千萬小心了。」
善思王卻坐在那火盆後面。盆中火舌不住地吞吐,他的一張臉也若隱若現。隱約中,卻聽善思王低聲道:「巴赫曼使,你這計策很好,只是還有些不足之處。」
敦煌張氏,也被稱為「龍舌張氏」,因為其先沙州刺史張孝嵩曾在敦煌城西玉女泉斬殺孽龍,以龍舌進獻玄宗皇帝,玄宗賜名龍舌張氏。張氏一族祖上本是術士,而歸義軍初代節度使張議潮之父張謙逸在吐蕃佔據沙州時官拜吐蕃大都督,因為崇佛,將張議潮送到沙州永康寺拜吐蕃高僧法成為師。法成顯密兼修,屬唯識宗,曼荼羅四輪陣正是他的不傳之秘,也只傳了張議潮一人。只是後來張議潮官越做越大,成為瓜沙甘涼十一州之主,自不在人前顯露這等秘術了,但曼荼羅四輪陣仍在張氏一門中傳承。公主的祖母便是張議潮之女,她雖然不會,卻也知道這門法術。不過曼荼羅四輪陣本出密宗,在密宗法術中也久有流傳,于闐寶光寺中僧人多半修過。沙州釋門都為顯宗,法成後來也主要講授顯宗教義,不再傳授神通,所以在沙州聽過此名的便少了。
薩波赫其實早已明白,善思王的意思便是祆教可以協助,卻不能擔當起謀殺于闐國主的罪主,這樣就算將來於闐因此事問罪,祆教也可以置身事外。只是善思王並沒有回絕此事,顯見他也經不起將來祆教成read.99csw.com為于闐國教這個誘惑。薩波赫行了一禮道:「是,請善思王放心,巴赫曼使會有安排。」
馬魯奇,不要怪我,你是為了光大本教而捐軀的。
門外有人道:「巴赫曼使,善思王大人請您過去。」
李聖天定然有他自己的道理。公主默默地想著。事實上,她第一次見到幻真時,就吃驚得幾乎要叫出聲來。
薩波赫沉聲道:「于闐王新婚,尚無子嗣,亦無兄弟。此人一死,于闐必然舉國大亂,我等再助某個願改奉我教的宗親即位,新王必會將我教奉為國教。如此一來,大事可成。」
喝聲極是粗魯。幻真怔了怔,凝神望去,卻見面前有五個手持長刀的漢子正坐在駱駝上攔住了他的去路。那五人衣著怪異,也不知是哪一族的,說的卻是于闐通行的塞語。幻真在駝背上雙手一合十,沉聲道:「施主,恕貧僧失禮。」
薩波赫心頭登時一片雪亮。原來善思王並不是因為自己出了這主意而惱怒,而是完全首肯自己的主張,只是不願讓別人知曉而已。他登時有種莫名的興奮,小聲道:「請善思王明示。」
這和尚的嘴角又抽了抽,露出一絲譏嘲之意:「若是平時,自是沒辦法。不過今晚是李聖天的忌日。草木皆兵,自顧不暇,他哪裡還顧得上這裏。」
出什麼事了?李聖天不由一怔,正待去扯喚人鈴,門外已傳來急急一聲響,只聽得有人大聲道:「大王,大王!」
這話有點重,薩波赫也有點受不了。他正色道:「烏爾迪貝赫什特使之死,我也十分傷心。」
祆教六神使中,薩波赫是名列第一的巴赫曼使。此次東來,他一直力主以威服眾,讓西域諸國知道祆教秘術的厲害,讓祆教在這遙遠的西域重新發揚光大,然後以此為根底,再調兵西向,光復波斯舊土。可是在他們之上的三善王卻主張不要輕易殺人,要令西域人知道阿胡拉·馬茲達才是真神,讓諸王皈依祆教,再謀求西進。薩波赫以前也無話可說,可這回馬魯奇被殺,他便再也忍不住,跳起來大聲疾呼,說要讓于闐知道些厲害,定要調發信奉祆教的各族兵力去報此大仇。祆教以善思、善言、善行為教義,這三善王亦是教主的身份。薩波赫地位雖高,喊得雖響,終究還是要三善王拿主意。薩波赫見三善王仍是面色凝重,面無表情,定了定神又道:「三善王,如今烏爾迪貝赫什特使已被于闐殺害,若不給他們點厲害,此事不了了之,那麼那些信徒有哪個會相信我等?三善王,請不要再猶豫了。」
李聖天雖然國事繁忙,但與這個新婚妻子琴瑟甚合,知道她剛自沙州而來,只怕會不太習慣,因此寢宮裡布置儘是依漢人習俗,連貼身侍女現在也是一副漢裝打扮。只是李聖天心知這些侍女不會漢語,而皇后陪嫁侍女又在前來途中被龍家九曜星殺盡,身邊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所以讓小妹常來陪嫂嫂說說話,教她說說塞語。公主雖不懂塞語,只是侍女這話說了好多次了,她已懂得,微笑道:「快請她進來吧。」
他這話一出口,明業再也耐不住性子,呼的一聲站立起來,厲聲道:「馬魯奇先生,口舌無用,一心寂靜,即辨邪偽。既然先生說聖火為真神所化,不如以此火來煉明業之身。」
「巴赫曼使,請進吧。」
歸義軍的締造者,乃是張議潮。張議潮驅逐當時入據沙州的吐蕃勢力,以瓜、沙、肅、鄯、甘、河、西、蘭、岷、廓十州重歸大唐版圖。張議潮後來被大唐召回,留居長安不歸,歸義軍由其兄張議潭之子張淮深接任。張淮深雄才大略,甚有才幹,但唐室對張氏在西域坐大甚居戒心,有意不封張淮深為節度使,結果權臣瓜州刺史索勛發動政變,殺張淮深繼任節度使。曹議金之前的張氏歸義軍有「二亂」之說,索勛之亂便是第一亂。索勛繼位后,大力培植私黨,數年後張議潮第十四女聯合舊部,誅殺索勛,立張議潮之孫張承奉為主。李明振雖是張議潮之婿,但其人私心亦重,張承奉即位之初猶是幼童,結果歸義軍落入了張議潮的十四婿李明振之手。
此言一出,他手下的紫衣七僧全都微微一顫。明業這話已是直接應承了馬魯奇的挑戰,萬一他接不住馬魯奇的火術,豈非要動搖于闐以釋教立國的根本?童觀想說不可,但明業話已出口,便不能收回,若是說了不算,寶光寺上座的名聲都要丟光了。他見明業待要向前走去,小聲道:「師兄,小心了,此人用的是實火。」
他們的腰刀都已握在手上,四人齊出,四口腰刀明晃晃的耀眼。哪知剛沖了兩步,眼前卻是一花,幻真的身形突然已立在當先那人的駱駝鞍前。那沙盜還不知道身前突然多了個什麼東西,正待細看,前心卻是一悶,彷彿有一口巨錘狠狠砸來,他整個人立時從駱駝上飛起。還不等落地,幻真的身影又到了第二個沙盜鞍前,又是一聲慘叫,這沙盜也被幻真一掌打得直飛起來。
畢竟未至涅槃境界。幻真在駝背上不禁苦澀地一笑。他自幼就立志將此身付與佛門,一直以來都心不二念,所以年紀輕輕就後來居上,成了九國師僧之首。只是到了此時,他卻覺以往種種修行都是壓沙取油,鑽冰取火,將來到底該如何,自己亦是茫然。
這人乃是于闐輔國將軍,李聖天的另一個堂弟尉遲缽略。尉遲缽略今天負責皇城守御,聽他的聲音大是惶恐,也不知出了什麼事。
他想得甚是圓滿,只是火蛇剛握到手中,馬魯奇突然一彎腰,右手猛地拍在地上。手掌剛一觸地,明業身周立時騰起六七道火柱,將他圍在了當中。馬魯奇在祆教六使中是火使,馭火之術極是高明。祆教馭火術與密宗火術大不一樣,藉助地形之利,用的是明火。馬魯奇見明業的陀羅尼咒聲勢如此駭人,早已心存忌憚,等見童觀也上前,他並不知童觀是要化去明業殺機,還以為這師兄弟二人要合力對自己下毒手,因此更是毫不留手。明業只道捉住了馬魯奇的火蛇便能讓他知難而退,卻沒料到馬魯奇竟然還有這等手段。他的摧破魔章守護國界主陀羅尼咒已加持在身,遇強更強。火柱突然而起,眼前已什麼都看不清,只覺火焰熊熊,熱浪迫面,百忙中右手放開火蛇,結成金剛拳,當胸握住左手拇指,又結成了能與無上菩提最尊勝印,厲聲喝道:「唵吽惹護娑。」
她只道李瑩定會破涕為笑,但李瑩卻搖了搖頭,雪白的貝齒咬了咬鮮紅的嘴唇,道:「不成的,和尚哥哥自己也要走。」
就算想要自盡,只怕也是不成了。幻真只覺心頭苦澀。如果魔種日長,神智日消,有朝一日難道我真的會成為西域有史以來最為兇險的魔主么?幻真已不敢再想下去。現在他的神智猶佔上風,但這種念頭仍是紛至沓來。假如自己自盡卻未能消除肉身,結果肉身被魔種奪走,豈不正是那個對自己施用萬宗封神術之人要的結果?他越想越覺心悸,而心頭每一次悸動,都覺得邪念有不可阻擋之勢。
那人馭火之術甚是高明,這團火無根無本,繞身飛舞,火勢又大,幾與他身形相等,人都幾乎已沒在了火光之中。飛舞了一陣,那人仰天一吸,火光就如有形有質一般被那人盡數吸入腹中,又化為烏有。這一手大為神奇,邊上看的人中祆教徒自是喝彩,便是信佛之人也暗暗讚歎。
薩波赫在一邊接道:「三善王請息怒,難實城主實是未曾料到李聖天會如此殘忍。此人被外道所迷,已不能回頭,只有扶持缽略大人即位,我教方能重新光大。」
明業淡淡一笑,道:「師弟放心。」明業雖然脾氣暴躁,卻也不是沒分寸的人,那馬魯奇的法術他都看在眼裡。弄火之術,密宗里也有,號稱威力最大的伏魔八劍,傳說可以虛空幻出火焰凝成的長劍。那些都是虛火,而馬魯奇用的卻是憑藉藥粉之類,兼及法術的實火,實已下了一個層次,明業並不懼怕。
祆教之始,在於中東一帶地下能噴出可以燃燒的天然氣,時人奉此為神。于闐國都安軍州,即是今日的和田。此地位於塔里木盆地以南,地下石油儲量亦有不少,不過當時于闐人尚不知曉而已。馬魯奇是祆教中首腦人物,烏爾迪貝赫什特使在祆教六使中又是火使,對馭火之術極為擅長,他這般說來,竟也能自圓其說,童觀一時間不知該如何反駁,只是微笑道:「依馬魯奇先生此言,豈非有灶火人家,皆屬貴教統轄?」
他一邊胡思亂想,已到了善思王居處門外,壯了壯膽,這才道:「善思王,巴赫曼使薩波赫前來求見。」
薩波赫回到自己宅中,仍是一肚子氣,暗暗咒罵善思王這老不死的頭腦冬烘,不知好壞,以至於坐失這阿胡拉·馬茲達賜下的千載難逢良機。正在暗罵,聽得門外有人在輕輕敲叩,他沒好氣地道:「誰啊?」
馬魯奇聞聽此言,卻只是一笑道:「閣下想必是童觀大師吧。善火普照,皆是萬物所宗,貴教實與我教殊途同歸,只不過誤入歧途。我奉真神之命前來,正為傳達真神教義,豈是以小術自炫。」
過了幾年,張承奉年紀已長。此人饒有乃祖英武之風,而歸義軍的舊臣宿將亦不滿李明振大權獨攬,經過數年準備后誅殺李明振,張承奉才真正執掌歸義軍。只是張承奉雖有雄心,卻是大勢已去,內憂外困。索氏乃是沙州大姓,索勛雖滅,索氏勢力仍在,外又有甘州回鶻勢力日強。等大唐為朱溫所滅,張承奉便自立為帝,本想打開局面,誰知反倒失去民心,屢為回鶻所敗,而此時本屬歸義軍的肅州也已被龍家所佔,張承奉僅能保有瓜、沙二州而已。
公主閨名月泉。她出生之時,正值歸義軍張氏末代節度使張承奉自立為西漢金山國白衣天子。後來張承奉敗於回鶻,只得削去王號,那時她已約略記事了。當時歸義軍已到了生死存亡之際,她還記得那時身為長史的父親每天憂心忡忡的樣子。後來歸義軍發生了一次內亂,曹議金成為歸義軍節度使,不過這次內亂十分隱秘,她那時年紀幼小,也並不知情,只知從此以後旁人稱她父親就由長史成為大王,而她也有了「二公主」之稱。
阿格拉·曼紐即祆教教義中與至尊神阿胡拉·馬茲達對立的惡神。聽他這般說,善言王不禁動容道:「你是要去刺殺他?」
這句話當真出乎他意料。他翻身爬起,嘴裏道:「是,是。」心中卻是一動,忖道:「原來這妖僧身染重病!」雖然read•99csw.com幻真出手如此狠辣,已讓他嚇得三魂七魄都沒了,可萬一幻真當真重病突發,這可是天賜的良機,本來五個人要分的東西現在全讓他一人獨吞了。這人雖然還在害怕,可這念頭卻死死纏著他,他站起身來便是一咬牙,心道:「機不可失,等他病好了再衝過來,我還是逃不掉。」他做了這麼多年沙盜,本就是亡命之徒,一念及此,再無二話,從地上撿起腰刀便猛地向幻真前心扎去。
駱背上,幻真不住念著這段《波羅蜜多心經》,也不知過了多久,只知天色由明轉暗,月上中天。他胸中似乎有烈火在不停燒灼,彷彿整個身子都要被燒成焦炭,可是手足卻又冷得像冰。
這人卻是善思王身邊的小使。薩波赫怔了怔,不知善思王此時又叫自己去做什麼,心中不由惴惴,忖道:「善思王難道真覺得我是受了阿格拉·曼紐所誘,要來處置我么?」他野心雖大,但善思王是祆教的最高首腦,如果善思王真要責罰他,他也是怕的。
這金餅掉出來時,那漢子還嚇了一跳,尚不知是什麼東西。定睛一看,見這東西金光粲然,竟是純金的,不由大喜過望,心道:「怪不得這禿廝扭扭捏捏,看不出他滿懷都藏著金子!」見了金子他哪裡還有惻隱之心,一把拔出腰刀便向幻真腰間刺去。反正金子沾上血也沒什麼大不了,這和尚死了,搜檢他身上便容易許多。
幻真點了點頭。那漢子與幾個同伴互相看了一眼,笑道:「你是漢人便好辦了,將身邊財物交出來,老爺讓你在這地方涅槃了便是,阿胡拉·馬茲達真神也會收你回去的。」
李聖天心頭像是被什麼嚙咬一般,有種說不出的痛楚。幻真年紀雖輕,卻學識淵博,密宗異術也極其高深,本是輔佐自己的絕佳人選,卻最終離於闐而去。他耳中聽著慕學士講史,眼神卻已茫然,慕學士也發現了李聖天心不在焉,心知大王今日定然聽不進去了,起身道:「大王,或今日無心耳讀,小臣還請告退。」
「已經說服他們了?」
公主身處深宮,又言語不通,李聖天沒對她說起幻真之事,侍女自更說不清。她也不知李瑩所說的和尚哥哥是什麼人,不過也知于闐宗室有不少人都削髮為僧,只道李瑩哪個堂兄忤了李聖天被趕走,讓李瑩很不高興,便道:「你那和尚哥哥做了什麼壞事么?跟我說說,等你哥哥回來我也去向他求求情,讓你那和尚哥哥回來。」李聖天甚是寵愛嬌妻,有皇后和長公主一同求情,就算李瑩那和尚哥哥做了大逆不道的事,多半也會網開一面,頂多將他嚴加管束,不會流放偏遠之地。

六使中為首的薩波赫是竭力主張與于闐兵戎相見的,因此除了一個排第二的馬魯奇一向要與薩波赫作對,另幾人都十分聽從薩波赫。迎上來的這個沙赫里瓦爾使在六使中名列第三,卻與薩波赫的跟班一般。祆教六使分別是巴赫曼獸使、烏爾迪貝赫什特火使、沙赫里瓦爾金使、斯潘多爾瑪茲地使、霍爾多德水使和莫爾多德草使。沙赫里瓦爾在祆教教義中正是主管兵馬軍隊的金神。這沙赫里瓦爾使也頗通兵法。昭武難實身為紺州一個城主,亦是于闐臣民,自不能公然召兵,因此由沙赫里瓦爾使出名,以傳播教義為名統領這支奇兵。
這是他接任寶光寺上座以來遇到的第一個前來挑戰的異族術士。密宗修神通,與術士鬥法那是常事,當初寶光寺上座瞿沙正是以絕大神通震懾外道,使得於闐為諸多小國景仰。只是沒想到如今瞿沙上座剛涅槃,馬上就有異人前來挑戰了,而來的居然還是在西域一帶僅次於佛教的祆教士。
此言一出,公主雙眼一下睜大了。她一直在懷疑這個長得與幻真一模一樣的人是張氏族人,此話一出,才算斷定無疑。她父親曹議金是張議潮的外孫,而歸義軍上代節度使張承奉是張議潮的孫子,只不過張承奉之父與曹議金之母不是同母所生而已。如果眼前這人真的是張承奉的遺孤,那麼自己與他當真是表兄妹的關係了。只是這樣說來,幻真與他長得如此相像,難道幻真也是龍舌張氏之人?
神足通便是六神通中身如意通的俗稱。對於俗人來說,密宗六神通是他們最為耳熟能詳的了,天眼通能觀天測地,天耳通能聽千里之遙,神足通無所不至。這些神通神乎其神,雖然誰都沒見過,但人人都知道一些。這人見幻真的身形神出鬼沒,如此快法,不是神足通又是什麼?他沒想到這孤身和尚竟然身負如此神通,出手卻又如此狠辣,瞬間已殺四人,全然不像個慈悲為懷的僧侶,只怕是不知哪裡來的妖僧,更是嚇得魂不守舍,沒當場暈過去,便算他膽大包天。
昭武難實這人果然也有過人之能。看著這些兵丁,薩波赫不由暗自讚歎。他剛帶住駱駝,便有人走上前來道:「薩波赫,三善王已同意舉兵了?」
這時坐在當中的善思王忽然道:「難實城主,此人可是尉遲缽略?」
恐怕,于闐的安寧到頭了。聽著圍觀之人的驚呼,明業默默地想著,心中說不出的難受。
駱駝緩緩向東而行。幻真像是生在駝背上一般動也不動。精絕究竟發生了什麼事,為什麼那人說連於闐都沒多少日子了?他雖已離開于闐,但心中一念及此便再也放不下。現在不論如何要先去精絕看看。
幻真這一掌擊出,眼中光芒霎時散去,人亦連著倒退了好幾步。此時他才如大夢初醒,向四周看了看。五個沙盜已屍橫在地,只有五匹駱駝跑在附近。幻真伸出手來看了看,他的手白皙如玉,此時卻沾著些鮮紅的血跡。他只覺眼前一花,一個踉蹌,跌坐在地上。
只是他的摧破魔章守護國界主陀羅尼咒雖然收回了,馬魯奇卻忽然厲喝一聲,手一揚,掌中一團粉末直灑出來。這團粉末一出手,便立化為火,直如從他掌心噴出了一條火蛇。雖然火勢極其凌厲,但明業已聞到其中帶著一股硝黃之味,心道:「果然是外道。」左手一下探出,已一把抓住火頭。雖然童觀以勝功德章化去了他的殺機,但他的守護國界主陀羅尼咒仍加持在身,水火皆不能為害,縱然抓住了火頭,卻連汗毛都燎不掉一根。而這火蛇在他掌中便如有形有質一般,登時被他卷在掌中。他的陀羅尼咒功底不凡,已準備以硬碰硬,將馬魯奇的火術硬生生壓倒,以示他這于闐寶光寺新任上座名實相符,讓這些外道也知道點厲害。
幻真怔了怔,道:「為什麼精絕不能去?」
這第二步踏出,又是「咚」一聲響,大地都彷彿在震顫。其實在於闐,乃至整個西域,祆教是第二大教。李聖天對諸種宗教都甚寬容,從不仗勢打擊,于闐的祆教徒也不受歧視,所以向來相安無事。只是明業被馬魯奇的咄咄逼人激得火冒三丈,此時在他看來,祆教實是要被斬盡殺絕的邪魔外道。風並不大,但他的一身紫色僧袍卻如被狂風鼓足,每跨出一步都如同重槌在狠狠敲打一面巨鼓,簡直有天搖地動之威。他右手成金剛拳,放在心口握住左手拇指,結成了能與無上菩提最尊勝印,喃喃念道:「唵吽惹護娑。」
那時曹月泉仍是個少女,那少年比她大不了多少歲。可是這個少年那種桀驁不馴而又帶著切齒仇恨的目光卻讓她久久難忘。她不知這少年到底是誰,為什麼對她一家會如此痛恨,可是這少年的模樣卻已深深印入她的腦海之中。後來她再沒見到這少年,漸漸便已淡忘,可是等她見到幻真時,卻差點失聲驚叫。
幻真的長相與那少年竟是一模一樣!在她知道幻真自幼生長在於闐,從未離開過於闐時,才算放下心來,只是仍然對幻真有種說不出的畏懼。
一邊善言王聽得昭武難實說出還有這等秘事,看樣子那尉遲缽略多半已與昭武難實商議停當,大概薩波赫也已知曉內情,偏生自己不知道,不由吃了一驚,喝道:「巴赫曼使,你為何不早說?」他不好去斥責昭武難實,因此呵斥的是薩波赫。
一團烈火忽地從地底直躥而起,噴向空中足有丈許,邊上看的人全都發出了一聲驚嘆,明業心裏也是咯噔一下。
李聖天默默地想著。正在這時,他突然看到東邊一片火光,火光連綿不斷,已成一線,正緩緩西來。
他本想問問精絕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可一出手卻已毫無留情之念,出手之狠連自己都未曾想到,那五個沙盜幾乎一瞬間就被他殺盡。雖然這並不是第一次殺人,在蒲昌海他與龍家九曜星動手時就已破了殺戒,但那一次實是失手,與這一次不可同日而語。
他回身剛將門一掩,眼前那盆火里突然有一條火蛇直躥起來,如活物一般直撲向薩波赫面門。薩波赫大吃一驚,只道善思王是用什麼酷刑來處罰自己,還沒顧上害怕,卻覺眼前一亮,這火蛇已繞過了他,爬向了門口,一瞬間已在窗隙門縫間燃了起來。這時,才聽得善思王低聲道:「巴赫曼使,請坐吧,現在不會有人知曉了。」
這話一出,薩波赫和昭武難實亦不禁動容。尉遲缽略是李聖天堂弟,是個極虔誠的祆教徒。李聖天以佛教立國,尉遲缽略一直心懷不滿,暗中也在培植勢力。昭武難實這一部原本一直住在播仙鎮中,就是因為族人屢有改宗信奉佛教,昭武難實這才離開播仙鎮闢地築昭武城,此事當初實是尉遲缽略在暗中主持。只是這回他們策劃的已是謀篡于闐的大逆之舉,因此那尉遲缽略一直做得極為隱秘,三王六使前來亦是尉遲缽略的主意,但他從未露過面,卻不料善思王一語道破,由不得他們不吃驚。薩波赫睜大了眼,一時也說不出話來,昭武難實搶道:「稟善思王,正是他。」
是幻真!公主不由一陣怔忡。李瑩見她面色有異,眼中甚至流露出一絲懼意,詫道:「嫂嫂,你怎麼了?」
張承奉雖在亂中身亡,但張氏乃是大族,何況曹議金其實也是張氏外戚,廢張承奉后對張氏一族仍是優禮相待,在這新生的曹氏歸義軍中,張氏高官亦復不少。這少年人立於張氏一族之中,年紀甚輕,官職看來也並不高,只是曹月泉卻發現這少年人眼中閃爍的竟是無比的痛恨。
那人向前一步,卻也恭恭敬敬行了一禮,這才大聲道:「敝人瑣羅亞斯德教烏爾迪貝赫什特使,波斯馬魯奇。久聞于闐國師密法高深,卻誤入歧途,因此奉阿胡拉·馬茲達真神之命,請國師破棄外道,皈依真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