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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無量劫 泡影章

第四卷 無量劫

泡影章

幻真人在空中,根本閃避不開,一箭正插入了他的肩頭。隨著中箭,幻真身形一頓,重重落在了地上。只是隨著他落地,身後的沙牆竟是更增高了兩三尺。幻真左手拔下了肩頭的綠玉箭,抬起頭來看了看李思裕。箭頭入肉不深,只是些皮外傷,但血還是將他肩頭的袈裟都染作紫黑色,而他的眼中更是殺氣騰騰,哪裡還有一絲當初那種悲天憫人的樣子。李思裕見他直如妖魔,又是吃驚,又是痛苦,一個翻身跳下了五明駝,叫道:「真大師,你難道瘋了么?」
此時幻真只覺這人的拳力也並不如何強悍,但每拳打來都使得他渾身如在狂風之中,再不能好整以暇地說話了。此消彼長,再接得五六拳,這人突然朗聲道:「世間真神,唯有明尊。妖僧,你以為與我相像便可以冒我之名么?阿胡拉·馬茲達護佑!」這人的話一開始還有點結結巴巴,但越來越流利,比幻真的塞語更好些。此時他一拳當胸擊出,速度比先前慢了些,但幻真的動作卻已遲鈍了許多,手一松,未能接住此拳,這一拳當胸正打在他心中。這人真力雖然喪失大半,但千臂拳卻另有奇妙之處,是種借力打力的神奇拳術。此時幻真體內的異種真力已被此人激蕩而起,這人外面一拳打來時他並不如何難受,只是同時彷彿有個人在他身體里向外揮拳,這一拳卻好生厲害,幻真的身子一晃,嘴角忽地流出了血絲。
他與幻真、童觀、勝諦這瞿沙四大弟子在西域有「四日照世」之稱,明業更是年齡居長。數十年苦修,功力當真不凡,雖然較幻真尚有所不及,但他此時卻覺幻真似乎並不比自己勝過多少。他將金剛杵又重重往地上一杵,笑道:「幻真,你既然已破門出寺,為何還要用你這曼荼羅四輪陣?難道你那真神是假的么?」

幻真與他都精擅曼荼羅四輪陣。曼荼羅四輪陣能移星換斗,因此此人能閃過紫衣八僧的阻截。但當兩人功力悉敵時,曼荼羅四輪陣便等若無用,誰也奈何不了誰,這人先前見幻真左手一直結印,知道幻真定然施法,更要搶在幻真法術施出之前擒住李聖天,卻沒想到幻真用的竟是曼荼羅四輪陣。現在李聖天和李思裕都已在八僧環繞之中,就算他功力未失也不是紫衣八僧合力的對手,單憑一人已奪不回來了。這人方才還大喜過望,此時卻儘是失望,痛叫一聲,一拳猛地揮出,又擊向幻真面門。
陶妙賢卻理都不理他,仰首大聲道:「叛賊缽略,命人冒幻真大師之名,現已被擒獲。諸軍有識者速投歸大王麾下,否則嚴懲不貸。」他雖然形狀奇特,但一口塞語竟是說得極其流利,而且與明業的獅子吼異曲同工,也不是大喊大叫,但說出來聲聞數里。隨著他的聲音,幻真所立之處升得越發高了,此時已有三丈許,幻真立在上面,更似天人一般。那些士卒到這裏哪裡還有懷疑,李聖天身邊的親隨侍衛先行歡呼,隨之尉遲缽略麾下那些士兵也似受了感染,一個接一個地喊了起來。慢慢地聲音已成一片,只剩了從昭武城來的那數千祆教士兵不吭聲。尉遲缽略呵斥手下親兵砍殺了幾個歡呼的士卒后,見仍是無效,歡呼聲越來越響,一張臉都已白了,帶了幾個親隨正待逃跑,卻被一些士卒追上從駱駝上拉下拖到李聖天身邊。這時四面的歡呼更是沸反盈天,與方才的殺氣已全然不同。薩波赫立在昭武城軍中,怎麼也想不到居然成了這般一個結果,儘管沒人看見,他的一張臉也是又青又白。
這聲音也並不如何響亮,可聽起來卻幾乎是焦雷炸響,李思裕都被震得耳中隆隆有聲。他回頭望去,卻見士兵們讓開了一條道,八個手持金剛杵的紫衣僧人大踏步向前走來,當先正是明業。只是看到明業,不由得想起了先前他逼迫幻真時的情景,李思裕反倒更覺不安。
幻真中過此人的萬宗封神術,雖然這人功力大半移入幻真體內,卻也讓幻真心魔漸起。幻真一直是靠本身功力將心魔強行壓下,但此人移入的功力比他本身功力也相去無幾,幻真已是疲憊不堪。方才心魔未動,但這三十余拳接下,幻真便覺此人的拳風雖然不強,但每一拳撼動了自己的心臟,每接一次他都會覺得體內如一潭深水被狂風捲起滔天駭浪,身軀都要被這人擊得晃動,本來還要說的話便再也說不出來,心中不覺一凜,忖道:「不好,他原來打的是這個主意!」
幻真出現時明業心中不知是什麼滋味,但幻真解救了李聖天之厄,他還是長舒一口氣。沒想到只不過轉眼間,這人這等虛浮無力的拳勁居然將幻真也打得毫無還手之力,而幻真竟然紋絲不動,直到被打傷,他實在想不通是怎麼回事,看了看一邊的童觀,小聲道:「幻真他怎麼了?」
幻真竟然突破了他們紫衣八僧的堵截!
公主猶豫著要將手搭上弓弦,邊上忽然閃過一道人影,劈手奪過了弓箭。陶妙賢吃了一驚,抬頭一看,卻是幻真。
幻真的話亦震驚了明業以降紫衣八僧。幻真方才所說什麼「誤入歧途二十年」,他自幼出家,難道說這二十年苦修都是誤入歧途?他們認識幻真也有二十年了,這二十年來見到這個小師弟日日勇猛精進。在幻真決定離開于闐時,即使明業也只是因為他要將兩串伽楠珠帶走才追上他,從來沒想過幻真會背叛,因此聽得幻真如此說法,他們個個都不相信自己耳朵,不由面面相覷。
肉身飛升,那是傳說中才有的境界。當年瞿沙被稱為活佛,也沒能夠平地飛升過。李思裕皺了皺眉道:「這個應該是漢地常見的孔明燈,只是……」李思裕對機關之學極感興趣,孔明燈他也知道。不過孔明燈的升力並不強,而且不能持久,可是幻真所踏這團火雲中光焰奪目,映得身下亦是一片明亮,卻毫無燃盡之意,李思裕實在想不出其中奧妙何在。
幻真駕著紅雲升到十丈左右停住了。從這裏望去,卻見雲中不時閃爍火光。幻真站在紅雲上高聲道:「明業師兄,聖天大王,幻真誤入歧途二十年,方今始知世間真神。為于闐萬千黎庶計,懇請大王禪位。」
在他們與李聖天之間,不知何時多了一道沙牆。沙牆是被風捲起的,但這陣風卻如有形有質,將黃沙帶起,當中竟然還有火焰噴出。透過沙牆,隱約看到牆后立著一個紫衣僧人,正是幻真。
火把一線,連綿不絕。看著眼前這一片整整齊齊的火光,李聖天第一次感到了懼意。
說時遲,那時快,只不過片刻,那人已擊出了三十余拳,幻真也已接了三十余拳,一時間拳風及掌之聲不斷,連成了一片。幻真的聲音初時全無滯澀,待他說到「徒勞無益」時,卻覺得胸口突然像被什麼堵住,一口氣竟是透不過來。
他與馬魯奇交過手,祆教的秘術要藉助藥物,因此他們的火術固然威力極大,卻儘是實火,以明業的本領躲閃並不是難事,何況幻真半路出家,雖不知他暗中修鍊了多久的祆教法術,想來定不會超過位居祆教神使的馬魯奇。
他的話音剛落,後面忽然傳來了一片驚呼,有個人長聲道:「光明普照,遍及宇內。明業師兄,天下事,以勢欺人者失民心,唯有以理方能服眾,你既有此議,那我便接下了。」明業聲音雖響,但這聲音既平和又舒緩,明業的獅子吼根本蓋不住。李聖天不知是怎麼回事,扭頭看去,一邊的李思裕已叫了起來:「真大師!」
破魔劍陣原本是數人將對手圍在中心,但幻真正與明業惡鬥了一場,哪裡圍得上去,七人成半月形迫上。童觀見明業已被黃沙埋得身形都看不出了,對面的幻真卻已穩穩落下地來,正大踏步向這邊走來。以往這個小師弟總讓自己感到安心,現在卻有種說不出的危險。他咬了咬牙,喝道:「大日如來,娜莫三滿多母馱南惡尾羅吽!」
這一拳甚是卑鄙,連那支昭武城來的祆教兵隊中也有不少人痛罵。但一拳剛擊出,幻真忽然伸掌接住,「啪」一聲,那人的拳頭一觸即收,才收又是一拳擊出,出拳之快,當真駭人聽聞,只是一瞬間便擊出了八九拳。明業等紫衣八僧見這人拳勢如狂風暴雨,遠遠望去,那人簡直就同生了七八條臂膀一般,不禁駭然,心想這人拳力實在無足掛齒,但拳法如此之快實是平生僅見,若是接不住,一眨眼間幻真只怕便要中十幾拳了。
他已經落在李聖天身下一丈有餘,加上李聖天騎在駝背上,相去足有兩丈了。他也不能一躍而起兩丈之高,但雙腳一跺,腳下又起了一團火雲,人登時升了起來。那支祆教兵隊中齊齊一聲喝彩,一時間倒也聲勢不凡,只是他剛要升起,有個人影忽然自空中墜下,正落在李聖天身邊,幻真身下的火雲連同那道風火沙牆立時消散無形。幸虧幻真此時升得不高,落地時仍是穩穩噹噹,絲毫不見狼狽,可這時候誰來管他落下時形狀如何,所有人盡都盯著那個從空中突如其來之人,也不知有多少人齊聲驚呼。
童觀雙手合十,也小聲道:「只怕……只怕師弟他的心魔又起來了。」
這支軍隊來得實在太過突然,而負責巡防的尉遲缽略居然毫無覺察,以至於完全沒有準備。好在安軍州本身就有萬余軍隊駐紮,防守綽綽有餘,倒不必太過擔心。要擔心的就是這些人的用意何在,如果事態不能儘快平息,越鬧越大,引得祆教徒大舉鬧事,那于闐的根基都要不穩了。
這士兵嗓門很大,放聲喊去,更如雷霆滾滾。喊聲未落,對面有一騎越眾而出,騎者也高聲喝道:「尉遲娑縛婆,你不遵阿胡拉·馬茲達神諭,殺害我教神使,不配做于闐國主!」
沈妙風是他師弟,天機子是他的幻獸。他們師兄弟二人此番奉了這人之命將公主帶出去,結果陶妙賢決定投向幻真。他兩人形影不離,沈妙風更是用天機子將幻真送到此處,豈會再復歸此人?可是他的笑容剛浮上來,一張臉卻一下僵了,一道黑影忽地落下,抓住了這人的雙肩。
明業和童觀在八僧中功力最高,也只能看到這人疾飛而至,旁人更是只能見到一道紫影閃過,至於李聖天那些侍衛,只怕尚是醉里夢裡。明業的反應卻也極速,心知若是李聖天被他擒住便前功盡棄。但這人身法實在太快了,哪裡還攔得住。他猛地轉過身,將手中金剛杵重重往地上九*九*藏*書插去,心頭卻不住轉念著:「糟了!糟了!」
這話一出,八僧中明業童觀這些年紀較大的都不由色變。幻真被瞿沙帶到寶光寺來時,他們都已是三十齣頭的人了。當時幻真尚是個嬰孩,明業和童觀還曾給他洗澡換尿片,曾見幻真背上有一片極大的傷疤。他們不知這個小小嬰孩怎麼會受如此大的傷,那簡直就像將背上皮膚盡都燙掉一般。後來幻真長大了,修行日深,自是衣衫齊楚,旁人便不知他脊背有這種傷痕了。明業聽他說出此事,心中不由忐忑,等看到幻真背上果然有一大片傷疤,心道:「難道是真的?」那塊傷疤形狀古怪,便如一隻巨大的蝴蝶趴在他背上,就算是假冒的,那人也必須見過幻真的身體不可。可是幻真身為九國師僧之首,現在還會有什麼人曾見過他光著上身?何況明業雖然沒有天眼通,目力卻要遠超常人,已看到這人背上的傷疤絕非作偽。他是有道高僧,不會顛倒黑白地強詞奪理,心頭一沉,口中卻喝道:「幻真,你竟敢背叛寶光寺么?」
那人本來就已拼著一死,沒想到李聖天如此謙和。只是這些話他已背得熟了,當即厲聲道:「烏爾迪貝赫什特使受阿胡拉·馬茲達真神所命,前來弘揚真義,尉遲娑縛婆你卻沉溺外道,唆使手下以妖術殺害神使,這便是彌天大罪!」
李思裕見到幻真時大喜過望,只覺有了幻真,什麼事都能解決,哪知他居然說出這等話來,不由目瞪口呆。李聖天皺了皺眉,高聲道:「真大師……」但那些于闐士卒也已被幻真所言驚呆了,都在交頭接耳,李聖天說得雖響,卻淹沒在人聲中,根本沒有人能聽到。
李思裕的射術在於闐首屈一指,眼下只有十幾步路,一箭射去,多半能將那斥罵李聖天之人射死。但李聖天只是搖了搖頭道:「先不要動手。」這人敢如此無禮,自是亡命之徒,不在乎生死。眼下對方群情激憤,這人一條性命事小,但假如射死此人,等如火上澆油,反倒讓事態更加不可收拾。李聖天有治國之能,此中利害當然早已想到。他打馬上前幾步,揚聲道:「不知小王有何失德之處,有勞先生指教。」
袈裟已破,再難掛體,幻真將上身袈裟取下束在腰間,緩緩轉過身來,長聲道:「施主,你處心積慮要對付于闐,卻不知以詭道謀人國者,終非長久之計,也將自詭道而失。」
天機子已越飛越高,此時就算李思裕蘇醒過來,用最強的弓也已不能及了。看著空中那一點黑點遠去,幻真臉上卻是更加迷惘。
尉遲缽略卻是理都不理他,雙手作勢,高聲道:「阿胡拉·馬茲達真神護佑,于闐重光。裟縛婆,你被阿格拉·曼紐侵蝕,已不配做于闐國主!」
明業沒想到竟是幻真接下了自己的挑戰,他將金剛杵重重一頓,高聲道:「幻真,你為何又回來了?」幻真離開于闐本是他自己的意思,並沒有不准他回來的道理,可是明業實在不知幻真為什麼會突然在後方以這般形象出現,幻真的神通雖較他稍高,但明業也知道幻真不可能有白日飛升的本事,他實在想不通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只是他本來已經憑氣勢壓倒了對方,但幻真這等奇異地現身卻打亂了他的計劃,旁人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到他身上去了。李聖天也覺吃驚,小聲對李思裕道:「思裕,真大師是怎麼飛天的?」
大德高僧,原本應該斷絕一切。但李思裕生死未卜,萬一真的死了,卻只道是被自己所殺,他實在無法處之泰然。他彎下腰去試李思裕脈搏,耳邊忽然聽得李聖天驚呼道:「真大師,小心!」身後卻是一道厲風突至。
明業已將守護國界主陀羅尼咒運到了十分,一身紫衣袈裟直如被狂風鼓起,人也好像隨時會拔地飛升。他性如烈火,怒火越大,法咒威力也就越大,此時為了洗刷自己,更是連身側沙子都被激得四射。童觀領著勝諦諸僧護著李聖天與李思裕退到一邊,心道:「師兄是動了真火了,只是……幻真怎麼說得這般好一口塞語?」
明業也已聽得李聖天的話了,他長笑道:「大王,不必顧慮貧僧。童觀,勝諦,你們好好守護大王!」
尉遲缽略的用意他自然清楚。雖然現在已將李聖天逼上了絕境,但李聖天仁厚愛民,甚得國人敬仰,如果尉遲缽略動手將他殺了,便難逃弒主之名。所以尉遲缽略一定希望自己這一方動手殺人。只是如果自己動手的話,尉遲缽略會不會在事後以為李聖天復讎為名清算祆教?如果先前不曾聽到善思王的告誡,薩波赫根本不會想這些,可這時卻由不得他不想。此事已經如箭在弦,不得不發,諒尉遲缽略也不會功虧一簣。
李思裕沒料到後院起火,居然又冒出一個國主來。他射術高明,眼睛極尖,一眼已看清了此人,失聲道:「大王,這……這是缽略啊!」
這人的嗓門比那士兵更大。尉遲娑縛婆是李聖天原名,但從未有人敢當面直呼其名,李聖天還沒什麼,他身邊一乾親侍卻是怒目而視,李思裕更是惱怒,心道:「這些人如此無禮!」他拍了拍五明駝到了李聖天身邊,小聲道:「大王,我將這無禮之徒射死!」
輔國將軍尉遲缽略,是李聖天另一個堂弟,當初王系本應落在尉遲缽略這一支。只是當初于闐被吐蕃所佔,國主亦是吐蕃所立,而吐蕃李聖天這一支崇佛,尉遲缽略這一支信奉的卻是祆教,吐蕃卻也是崇佛的,因此廢了缽略之父,改立先王為國主。後來先王復國成功,將吐蕃勢力逐出於闐,在國人中更是眾望所歸,再沒人想起要將王統轉到尉遲缽略這一支。何況尉遲缽略之父與先王乃是堂兄弟,性情恬淡,兩人相處甚是融洽,先王即位后便封尉遲缽略之父為輔國將軍,後來便由缽略襲位。到了李聖天即位,更是以寬厚仁慈治國,對祆教毫不歧視,何況尉遲缽略父親擁戴有功,因此對尉遲缽略信任有加,讓他與李思裕兩個分掌安軍州軍權,李思裕負責西面,尉遲缽略負責東邊。當那支祆教奇兵突然出現時,李聖天心中有些惱怒,但惱的也僅僅是尉遲缽略不夠仔細小心而已,此時才知道哪裡是尉遲缽略大意,分明此事由他主使,所以才會事先毫不察覺。在出城時他根本沒想過這是祆教作亂,也根本沒懷疑過尉遲缽略,因此李思裕只帶了些親兵,此間儘是尉遲缽略安排。看樣子尉遲缽略處心積慮,策劃已久,他暗中將忠於李聖天的軍隊盡數安排在後方。好在於闐士兵中信奉祆教的還不算太多,也有一半並不聽從他。但此消彼長,加上那支突如其來的祆教奇兵,尉遲缽略還是截斷了歸途,李聖天已知自己面臨的是平生未有的大劫,不由看了看明業。
幻真奪了弓箭,目光仍然注視著天機子飛去的方向。陶妙賢上前一步,小聲道:「少主,你真要放走他?」
李思裕的五明駝就在李聖天一邊。幻真知道這鎮國將軍對自己沒什麼威脅,對他也毫不在意,哪知李思裕的腰刀沒有揮過來,反是左手向他一指,袖口裡一道白光飛出。
是真火破魔劍!
明業見身邊李聖天的親兵看向自己時已有懷疑之色,便是李聖天的眼神都有些閃爍不定,而那朵紅雲已將向這邊飛來,不由心中氣苦,忖道:「他們一定覺得我是缽略的親叔叔,會對國主不利。」當即轉身向李聖天行了一禮,道:「大王,恕貧僧無禮,要代師尊將此叛徒打入寂滅!」他將金剛杵往地上重重一杵,喝道:「幻真,你來吧!」
黃沙直上,已成了一道粗有丈許的沙柱。明業方才數進數退,此時卻一往無前,登時向前走了幾步。紅雲這時已經快要移到李聖天跟前了,圍著明業身體的這道黃沙巨柱正好迎上,就在相觸的一剎那,紅雲忽地崩散,在一瞬間竟化作萬點火光,直向四邊飛射。有一些火花也飛到李聖天跟前,李思裕驚惶失措,也不知誰贏了,叫道:「護駕!快護駕!」李聖天卻似毫不在意,叫道:「快去援助明業上座!」
——《金剛般若經》
他的聲音里已隱隱帶了點哭泣的聲音。要和幻真為敵,實是李思裕最不情願的事,可現在就算不敵也一定要與他為敵了。他正待上前,卻覺肩頭一重,扭頭看去,卻是李聖天將手搭在他肩上。
紅雲上,幻真朗聲一笑道:「昨是而今非,又有什麼不可想的。十年苦修,不及一朝頓悟。」他解開了身上袈裟,裸出上身,喝道:「明業師兄,你縱不認得我,也該認得我背上的傷疤。」
此時明業已準備將這個親侄子碎屍萬段,只是他還沒動手,便聽得李聖天道:「明業大師,缽略固然該死,但還是饒他一命吧。」李聖天甚是寬厚,缽略雖然犯下大逆不道之罪,到底是自己堂弟,又是明業親侄子。事情已了,他實在不願再有所殺傷。明業其實也並不是真要將缽略殺了,聽李聖天這般說,他將金剛杵重重往地上一杵,喝道:「缽略,便宜你了!」眼睛卻已看向那個假冒幻真之人。
幻真心頭一凜,這才明白這人突然出手並不是因為捉不住李聖天而要亂打出氣,實是深思熟慮,每一步都有深意,最後那一拳更是已將方位拿捏得極准。他猛一提氣便要追上去,但這人身法本就比他還快,此時借了自己一掌之力,自上而下,更如閃電下擊,幻真一步尚未踏出,他已經沖入紫衣八僧之中。
幻真沒想到李聖天突然這樣問,不由得一怔,馬上道:「貧僧幻真。聖天大王。」
明業的功力亦是非凡,這串佛珠打著轉直飛過去。幻真伸手一下接去,只是這般一來登時有了破綻,那人忽地又踏上一步,又是一拳擊在幻真前心。幻真被這人一拳打得五臟移位,左手仍然在胸前結印,這人出拳更快,只聽得「啪啪」數聲,一瞬間便又是三拳擊中。這三拳本身拳力也不見得如何,只是接連擊中,幻真只覺體內又是三下劇震,再承受不住,腳一軟,「噗」一聲,口中吐出了一口鮮血。
此時紫衣八僧已經欺近那堵沙牆,八人雙手結印,正待強攻,卻聽幻真長聲笑道:「寶光寺竟是食言之輩么?」
是天機子!
幻真皺了皺眉,長聲道:「聖天大王,阿胡拉·馬茲達無所不能,我才會向慕真神。」他將身一縱,身形凌空沖向李聖天,手伸向李聖天喉頭九_九_藏_書,準備捏閉他的喉管,讓李聖天說不出話來。也就是這時,一邊李思裕突然喝道:「中!」
幻真的眼裡也閃過一絲痛楚。其實他所知不多,只知眼前這人是自己的孿生兄弟。現在兩人勢成水火,雖然明知此人一心要取自己性命,但自己實在無法對他施辣手。
就算是幻真突然使出神足通也不會讓明業如此驚奇。公主是個韶年女子,也根本未曾修過神通,但此時的公主面上卻有一層異樣的光彩,而一個服飾怪異,梳著髮髻的棗核臉男子正面帶微笑,雙手結印立在車前,這正是曾經在圖倫磧外遇上李思裕護送公主一行,號稱要去采萬截空青玉髓的陶妙賢。
幻真的手已搭到了李思裕的腕上。指尖一碰,便覺李思裕雖然人事不知,但體溫如常,脈搏也起伏有力,並無異樣。他心頭一寬,便覺後背一道疾風迫體而至。若是閃開,這股厲風正對著李思裕,李聖天也要受池魚之災。幻真知道圍魏救趙才是這人的真正用意,這人見自己出現后已無取勝之機,便想將李聖天捉住,盼望有翻盤之機。他雙手一錯,已然合掌,食指與尾指縮入掌心,中指和無名指直立,指尖相拄,兩根大拇指並立著壓在食指之側,結成了根本身印,口中極快地念道:「曩莫三曼多母馱南唵缽羅婆羅怛爾設哩三曼多。」
李思裕心頭如車輪般轉動,而幻真的影子已越來越近,身後缽略的那些士兵以及祆教軍都在歡呼。擒賊擒王,李聖天本已陷入了重重包圍,除非背生雙翼才能逃走了。不過他有紫衣八僧護衛,還有不少近身侍衛,想擒住他非要花極大的代價不可。現在幻真不費吹灰之力便繞過了紫衣八僧,那些近侍更不在話下,李聖天眼看便要落入他的掌握了。只消李聖天被幻真擒住,他從也好,不從也好,禪讓給尉遲缽略便是板上釘釘的事。昭武難實的這支奇兵有不少都是招募來的流亡祆教徒,雖是些亡命之徒,其實也一般愛惜性命,眼見不必見血便勝利在望,不由齊聲歡呼起來。
在李聖天的身後,于闐精兵列隊整齊,但此時有不少人都已伏倒在地。就在安軍州方向,有一朵紅雲正緩緩飄來,在這紅雲之上立著一個紫衣僧人。紅雲宛如一朵火焰化成的蓮花,那紫衣僧人年紀甚輕,立在上面更如不食人間煙火,正是幻真。
血咒可以短時間內增強功力,但對身體損害極大,只能到萬不得已時方能使用。當初在蒲昌海上,幻真曾以血咒會斗龍家九曜星,雖然勝了,但也因此擋不住龍家宗主龍宗利施的最後反擊,結果肩頭被刺了一刀,後來又中了大悲風,險些把命都丟了。他本能地退了半步,運足內勁伸掌抵去。「啪」一聲,只覺掌中接下的拳力竟是輕飄飄毫不著力。幻真不由一怔,說時遲,那時快,這人竟然藉著幻真這一掌之力直向李聖天撲去。
聲音舒緩溫和,入耳直如春風,便是那些祆教徒,聽來亦覺有種說不出的平安喜樂。幾乎所有人都驚呆了,紛紛交頭接耳,也不知是誰突然哭道:「是瞿沙上座!瞿沙上座!」
這是堅牢地天咒。此咒並不能傷人,但持此咒,則身同大地,堅牢無比。只是他念得快,那人的一拳來得更快,幻真咒語的末字尚未吐出,一拳已到。「砰」的一聲,幻真的身軀晃了晃,卻未移分毫,雙腳反倒深入土中足有兩寸許。
童觀以降七僧個個又驚又喜。破魔劍修到極處,能以真火凝成劍形,此時便是真正的無堅不摧。但要以真火凝成劍形又談何容易,便是師父瞿沙,也只在數十年前使過一次,以前他們全都從未能練到這程度。
他的摧破魔章守護國界主陀羅尼咒有數十年修為,遇強則強,在幻真的曼荼羅四輪陣中更是氣勢不凡,在他身周已激起了一道旋風,正將他圍在當中,而這旋風筆直向上,卷著沙塵,他一身紫衣都已沒入黃塵中了。勝諦雖然與他同是名列「四日照世」,見此情景也不由暗中咋舌,心道:「怪不得瞿沙上座要明業師兄接任上座。我只道他一直勘不破細惑現行障,原來明業師兄的功力已高至此!」
可是這人拳法雖快,幻真卻左手結印,右手上下翻飛,總能接住。那人雙拳齊出,彷彿生了七八條臂膀,幻真單臂也似化成了十幾條,每一拳都在間不容髮之際被他接了去。只聽得「啪啪」連聲,當中幻真仍然緩緩朗聲道:「施主,天下事皆有因緣,若是強求,不過枉費心力,徒勞無益。」
聽得祆教徒的歡呼,李思裕心中一陣痛苦。他雖然信佛,其實並不虔誠,就算要他改信祆教亦是無可無不可,只是幻真的背叛實在讓他震驚,也讓他無比痛苦。在李思裕心目中,幻真是半師半友,誰都可以背叛于闐,就是幻真不可能,所以幻真要離開于闐時,他根本沒去想過幻真有可能對於闐不利,李聖天也這樣想。只是,眼前正是幻真在與紫衣八僧對抗,要來捉住李聖天。李思裕握著腰刀,與李聖天並騎而立,嘴唇也盡在哆嗦,倒沒有多少害怕,更多的是疑惑和痛苦。
若是救助遲了,明業定然性命不保!童觀也已發覺了明業面臨的危機。但他們正守著李聖天,一旦離開,萬一國主有個閃失那該如何是好?童觀只是一猶豫,便聽得李聖天又喝道:「童觀大師,快去!」他渾身一凜,雙手結成劍印,喝道:「快上!」
破魔劍的威力雖然略遜於無常刀,但破魔劍結成劍陣后卻非無常刀能敵。幻真已練成了無常刀,不過也只能使出一次,童觀最擔心的便是他以無常刀來刺殺李聖天。一旦幻真使出無常刀,他們集八人之力用破魔劍陣方可相抗,否則仍是凶多吉少,因此他才一直不敢離開李聖天。只是眼下明業危在旦夕,他已顧不得思前想後了,七人齊出。
沙牆原本將李聖天圍在了當中,沙子被風吹得騰起,又有火光四射,炫人雙眼,李聖天突然間連坐騎一起高出了沙牆之上,明業也怔了怔,心道:「大王難道也修出神通來了?」李聖天奉佛虔誠,但他身為國主,國務繁忙,哪有空與他們一般日夜打坐修行。正在詫異,卻聽有人高聲吟道:「我念過去世,無量無數劫。見諸清凈剎,金寶海莊嚴。」
那是李思裕的綠玉弩。李思裕弓馬不算高明,但箭術卻是極強。而且他自幼喜愛機關之學,這把綠玉弩是他親手精心琢就,不僅精緻無比,而且威力也不小,在數十步內當真是百發百中,不消說這幾步之遙。
祆教神使!李聖天心頭又是一震。那是十多天前的事了,當時有個人自稱是祆教烏爾迪貝赫什特使,要求見自己,說要于闐改宗祆教。李聖天崇佛,這等行徑等如挑釁,以往也交付寶光寺由他們打發。後來聽得那祆教神使鬥法落敗,自焚而死,李聖天便也沒放在心上。他自認無愧於心,雖然祆教有如此大不敬之舉,對國中祆教徒也並無歧視,只是沒想到那些祆教徒卻不那麼想。更讓他震驚的是這些祆教徒居然已經集結了如此大一支力量!這已不是尋常的反叛了,于闐國中有六分之一是祆教徒,如果此事處置不當,于闐的安定也就到盡頭了。
他口口聲聲阿胡拉·馬茲達,于闐士兵中也有不少是祆教徒,聽得那人不住叫喊,離得遠些的紛紛交頭接耳說著什麼,就在李聖天近前的雖不敢多嘴,但臉上也有些異樣了。李思裕在一邊越聽越不對,心道:「再任由他們胡說八道,只怕軍心浮動。」可那人嗓門既大,勁頭又足,若是封了他的嘴反倒似自己一方心頭有愧。正在著急,卻聽得身後有人高聲喝道:「什麼人敢對國主無禮!」
明業重重一頓金剛杵,喝道:「何物妖人,竟敢假冒!」他雖然與幻真不睦,但終究無法相信自幼跟隨瞿沙,在寶光寺苦修二十年的幻真會突然間破門轉投祆教。他是用獅子吼發出的,聲音比李聖天可要大得多了,所有人都已聽得,連尉遲缽略的士卒都不禁想道:「不錯,幻真大師怎麼能轉投祆教?」
李聖天見到這個幻真,這才鬆了口氣,輕聲道:「幻真,你終於來了。」他一直不信幻真真的會叛反自己,但方才那和尚與幻真一般無二,他亦是惘然。現在終於知道那和尚是假冒的,縱然尚未脫險,他已覺得心中一塊巨石落了地。
尉遲缽略比李思裕大不了幾歲,不過不像李思裕那樣酷受遊獵,因此遠沒李思裕健壯,聲音也並不響,但不知為何此時卻是聲如雷霆。不要說他手下那些信奉祆教的士兵,就算是信佛的,此時也不禁半信半疑,心道:「于闐王統果然應該是缽略的,所以幻真大師也奉他為主么?」于闐兵向以忠勇聞名,但這回尉遲缽略亦是王族,又是他們的直屬將軍,這些士兵真不知到底該忠於誰,而九國師僧中居首的幻真大師居然也投向了缽略,就算再忠勇的于闐士兵都不禁心中忐忑。
幻真名列九國師僧第一位,但上代寶光寺上座瞿沙涅槃后幻真並沒有接任上座,反倒不知所蹤,國中諸人都有點不知所措,也不明白這位瞿沙大師一直寄予厚望的年輕高僧出了什麼事。此時見他如此現身,那些信佛的士兵不由紛紛合十禮拜,便是信祆教的都在讚歎。
傳說于闐立國之初,國主無嗣,便向毘沙門天求嗣,結果從毘沙門天神像前額剖出一個嬰孩。但這嬰孩不飲人間之乳,於是國主重禱于祠前,結果神祠之前有地凸起如乳,神嬰飲吮,終於長成。因此,于闐王族向來自稱是毘沙門一系,而於闐的梵名「瞿薩旦那」便是「地乳」之意。而毘沙門天在當時的西域極受尊崇,從於闐到沙州、瓜州,各處皆有天王堂、天王祠。明業亦是于闐王族出身,向以毘沙門天之子孫自豪,現在已是寶光寺上座,此時說來更是擲地有聲。加上他用獅子吼說出,縱然是于闐兵中的祆教徒,也覺得與有榮焉。而此事起因是由於馬魯奇比試不敵,故而那人以于闐殺害祆教神使為借口。事情人人知曉,但明業這般說便是以寶光寺的名義將此事接下了,對方便不能再指責李聖天心存偏袒,只能以祆教名義來向明業挑戰。明業與馬魯奇有過一戰,祆教秘術雖然厲害,卻是要藉助種種藥物的,他並不畏懼,如此便避免了兩軍交戰。西域之人最重然諾,祆教若是說了不算會為人所不齒,那時就算是那些祆教徒都不會替他們賣命了。
李聖天面沉似水https://read.99csw.com。幻真來勢如風,五六個近侍盡被他擊翻,他已站在了李聖天面前三尺遠的地方了。這麼短的距離,伸手可及,紫衣八僧全都停了腳步,生怕再上前幻真便要對李聖天有無禮之舉。幻真的嘴角盡都含著笑意,伸手道:「大王,請隨我來吧。」
李聖天見明業人如頂風而行,一身紫衣袈裟抖動有聲,向前走一步又退一步,竟然有不敵之勢,卻仍是努力向前,心中感動,對守在他身前的童觀諸僧道:「諸位大師,快去幫助明業大師。」
金剛杵只是杵在地上,可是空中那朵紅雲也似被撼動,便如風浪中的小舟一般上下起伏,裏面的火光倒是絲毫不減,反而更加明亮。薩波赫心知那定是雲上那人法術使然,更是驚心。明業的法術已讓人震驚,而此人能與明業相抗,絲毫不落下風,亦非俗手。這些人不論哪一個都不是輕易能對付的,他本來覺得自己的祆教秘術制伏他們不費吹灰之力,此時卻已生了懼意。

紅雲崩散,黃沙也在同一刻崩塌。只是黃沙本來飛揚在空中,一旦這道沙柱崩塌,沙子便盡數向明業身上壓來。李聖天見勢不妙,就算明業與幻真方才的對決勢均力敵,但幻真是在空中,以他的本事掉下來毫無損傷,明業卻要被沙子活埋了,何況從幻真身邊放出的火焰倒有一大半飛向了明業。
火劍本是真火凝成,不是明火,照理不會感到燙的。有這感覺,即是走火之兆。明業心知不妙,再要勉強將真火凝成長劍,只怕會引火燒身。他厲喝道:「幻真!」手一揚,手中火劍已向幻真刺去。真火破魔劍燒盡有形無形,明業已有了捨身之念,便是自己被真火反激燒死,也要在臨死前將幻真消滅。他也明白自己神通不及幻真,只有借這突破了局限的破魔劍方能傷得了他,否則只是勞而無功。
一見到這傷疤,幾乎所有人都驚叫起來。旁人還看不出細微,明業和童觀、勝諦諸人卻看得清楚,這傷疤與那假冒幻真之人背上的竟是一模一樣。他們實在想不到天下居然還會有這般兩個人,不但面貌相同,連身上的傷疤也一樣。
也不見如何作勢,明業只是向前走了幾步便走到了李聖天馬前。他將手中橫擔的金剛杵往地上一頓,雙手合十道:「阿彌陀佛,貧僧無意間傷了那位馬魯奇先生,多有不安。然我于闐乃毘沙門天之裔,佛門薪火相傳,千年不絕,永不屈膝外道同。若覺得不服,便依此例向貧僧挑戰!」
李聖天長聲笑道:「真大師是我于闐之棟樑,絕不能叛我。你到底是什麼人?為什麼要冒真大師之名?」他明明已是命在頃刻,卻絲毫不懼,仍是侃侃而談。邊上那些于闐士卒有不少是因為見幻真都擁護尉遲缽略才向尉遲缽略效忠的,此時聽得李聖天的話,不由大吃一驚,心道:「這個人不是真大師么?為什麼如此相像,一樣的神通廣大?」
幻真見李聖天身下的地面仍在不住升高,一張臉也青白不定。突然,他厲聲喝道:「幻真,你來了!」
這人與幻真如此相似,只能是孿生兄弟了。李聖天見幻真正從高台上向這邊走來,心想就算要殺了他也要等幻真首肯不可。可是這人看了眼李聖天,朗聲道:「李聖天,時也命也,夫復何言。」突然抬頭看了看天,厲聲喝道:「天機子,不要誤我。」
此番行動,尉遲缽略亦是賭上了全副身家性命,若不成功,便是于闐叛臣,人人得而誅之。他心知自己已是有進無退,厲聲喝道:「這人是假的!」
童觀見明業的真火破魔劍明明刺中了幻真,可是幻真卻如幻影般一下消失,便已知道不妙。他不知幻真用的是哪一門法術,當初瞿沙上座收下這個小弟子,傳給他了不少與旁人有所不同的神通,童觀也不知幻真到底會些什麼。但明業的真火劍碰到的是個虛像,真火全都落了空,便盡數反激,真火化成明火,明業會在轉瞬間被燒得形神俱滅的。他急得幾乎要吐出血來,一個箭步衝上前去,一下按住了明業的背心,長長地吸了口氣。
李聖天心中憂慮,但也知李思裕說得有理。他勒住馬道:「讓他們為首的上來。」
從幻真嘴裏說出這等話來,明業不由一怔。他看了看童觀,童觀也捉摸不透,心道:「難道師弟是失心瘋了么?」幻真突然破門,宣稱從此信奉祆教,實是有點瘋狂之意,可是一個瘋子卻能如此心智縝密,設下這個圈套么?他們面面相覷,卻聽邊上勝諦低聲嘆道:「二位師兄,只怕我們都錯怪了幻真師弟,此人不是他。」
這人昂然一笑,理也不理明業,眼中儘是桀驁不馴之色。李聖天見他到了此時仍是如此高傲,居然大有王者氣度,不禁有些心折,慢慢道:「這位先生,你與真大師可是兄弟?」
幻真來得極快,幾個侍衛想要攔住他,而幻真只是手一揮便將那人直甩出去。眼見近侍一個個被甩開,李思裕再忍不住,高聲道:「真大師,你……你為什麼要這樣?」
他伸手向李聖天抓去,手剛探出,眼前忽地一花,手中竟抓了個空。這人法術武功兩臻佳妙,從沒有這等落空之時,不由一怔,而身後那些士兵卻同時發出了一陣呼叫。凝神望去,片刻之前李聖天還在面前,此時突然黃沙一片,竟是一片空地。他猛地轉過身,卻見明業等紫衣八僧擁著李聖天和李思裕在一處,身後幻真倒是穩穩站著,已是雙手結印,嘴角還帶著些血絲。直到此時,這人才恍然大悟,心道:「糟了,我上了他的大當!」
突然出現在李聖天跟前的,竟然又是一個幻真,只是這個幻真身上穿了一領灰衣袈裟。儘管這幻真的袈裟只是尋常粗布,但神情莊嚴肅穆,寶相莊嚴,活脫脫便如瞿沙當年。尉遲缽略此番攜來的士卒雖然是他的嫡系,但仍有近一半是佛教徒。這些人雖然對尉遲缽略極是忠實,但他們對叛反李聖天仍然不無疑慮。當他們見到幻真也要叛反李聖天時,這才下決心跟隨尉遲缽略,可沒想到突然又來了個幻真,這些士卒率先生疑。尉遲缽略也已見到幻真出現,心中暗暗叫苦,忖道:「張大王怎的沒做乾淨,他不是保證幻真定不會回來么?」可這時候想這些也沒用了,只是傳令親信下去彈壓,說那是李聖天所使妖術。
李聖天越升越高,此時地面已憑空高起了一丈許。他本就極有威儀,此時更顯得寶相莊嚴,異樣尊貴,幻真所幻出的風火沙牆只是繞在他身下四周,反倒更顯得他威武不凡。李聖天那些親隨士卒見此情景,一個個紛紛伏倒在地,便是一些尉遲缽略的親信士卒,此時也不由心神恍惚,心道:「聖天大王果然是佛祖所眷顧。缽略將軍說于闐國運當轉,恐怕……恐怕未必是真。」尉遲缽略見勢頭不對,連忙喝令左右彈壓。
這人見幻真眉宇間已有了些痛苦之色,不由驚喜交加,心道:「饒你神通廣大,這破綻卻也對付不了。」原來這人知道若是正面相抗自己眼下根本不是幻真的對手,唯一的勝機便是以這路千臂拳激蕩幻真的四肢百骸。這人一身功力非同小可,現在大半已移入幻真體內,但幻真卻尚未能將體內的異種真力化去。這人以千臂拳拳力激蕩他留在幻真體內的真力,等如內外兩人齊攻。此計其實也並非十拿九穩,萬一幻真神通已能神而明之,將他留在幻真體內的真力化為己有,那他如此做來便毫無用處了。只是這人知道祆教必定不會死心塌地幫助自己,唯有賭一賭運氣。而他這一賭正好擊中了幻真的破綻。
是那假冒幻真之人襲來。這人的火雲被幻真破去,而火雲其實乃是祆教諸使合力所使的虛空火術,隔得遠了並不能馭使如意。他見幻真突然出現,心知此人是平生大敵,再顧不得要在眾人面前擺出這副神乎其神的模樣,一個箭步掠上。丈許高的土台,對他來說實是一蹴而就,遠比利用火雲升上要快捷,當真快如閃電。只是這般一來,所有人都恍然大悟,心道:「這人是假的!」突然出現兩個幻真,所有人都驚呆了。但幻真名列四日照世,在於闐紫衣九僧中居首,誰都知道他是西域有數的少年高僧,不說別個,憑幻真的身份,就絕對不可能去偷襲別人,那身著紫衣袈裟的無疑是假的。
李聖天先前見幻真一來便大佔上風,心中正在寬慰,誰知眨眼便已起了變故,幻真竟被擊傷了。他大吃一驚,叫道:「幻真!」卻見那人身形一晃,終於閃過了幻真衝到李聖天的駱駝跟前。幻真突然出現,這人險些便要絕望,此時僥倖擊倒幻真,硬生生將這必敗之局翻轉過來,眼見李聖天便要落到他手中,他當真躊躇滿志,心中實有說不出的得意,暗道:「只要現在能夠服眾,把李聖天趕下台來,缽略為王定會全然聽我的。父王,您一世操勞,最終卻身死國滅,孩兒今天終於做成了你未嘗做成的事業!」只要李聖天在他掌握中,就算幻真再強也無奈己何。
他看了看另一邊的李思裕,道:「思裕,你跟我上前與他們答話。缽略,你快去寶光寺將上座他們請來。」尉遲缽略這人實在成事不足,敗事有餘,不如李思裕實在,不過此事也難怪他,因為尉遲缽略信奉祆教,現在祆教作亂,他實在難以措手。寶光寺上座明業是尉遲缽略的親叔叔,讓他請明業他們是無論如何都辦得成的。
明業用的是獅子吼,此時更是將功力提到了十分,一路走來,真有無堅不摧之勢。那喊話之人雖然已有必死之念,也被明業這一聲斷喝震得在馬背上一晃,那匹馬更是打了個趔趄。但這人好生硬朗,一把勒住坐騎,高聲道:「你是什麼人?」
幻真雙手合十,也輕聲道:「大王請不必擔憂,貧僧在此。」他看了看暈倒在李聖天邊上的李思裕,眼裡卻閃過一絲痛楚。
幻真要離開于闐,正是因為身帶心魔。上一回幻真便差點入魔,是他們紫衣八僧合力以不動使者秘密法中的不動請迎咒幫著幻真戰退心魔。而幻真那一次心魔突起,又正是因為明業一定要將幻真的伽楠佛珠收回引起的。聽得童觀這般說,明業面上不覺有些愧意,道:「快,我們去幫他!」
真火化劍,一切有形無形盡都化盡。明業的真火破魔劍一刺出沙包,立時將身側的沙子也逼得飛散開去,他登時重新見到眼前情景。卻見眼九_九_藏_書前的幻真一身紫衣袈裟,身形如風,正向自己衝來。他不由一愕,心道:「祆教有這種法術么?」但他心境空明方能突破局限,此時雜念一起,真火便已不純,手中所凝火劍已有燙熱之感。
金剛杵「砰」一聲砸在地面,震得駱駝都嘶聲怪吼,幾個士卒更是一屁股坐倒在地。但明業也知這是馬後炮,根本無濟於事。他抬起頭,只道馬上便要聽到這人發號施令,但一轉身,卻見一團紫影正伏在李聖天駝前,而李聖天身邊不知何時多了一輛小車,車簾敞開,裏面站的竟是與李聖天大婚未久,于闐新皇后,歸義軍公主。
陶妙賢險些叫起來。長笑聲中,卻見天機子已抓著這人一飛衝天。天機子是鷹鷂之屬,被沈妙風修成幻獸,陶妙賢的幻獸無機子雖然比天機子威力更強,卻不會飛。天機子飛得極快,此時那人飛到七八丈高,陶妙賢急不可耐,一把搶過邊上一個士卒的弓箭,將箭搭上拉開后交到公主手裡,叫道:「公主,快放箭!」
正在看著的于闐士兵,便是尉遲缽略手下那些見明業如此神通,都不約而同地叫了起來。他們的叫聲剛出,只見明業的真火劍刺入幻真前心,而童觀他們七僧也已將幻真圍在當中,個個都驚呼起來。不管這些士卒現在忠於尉遲缽略還是忠於李聖天,幻真在他們眼裡仍是于闐國師僧。九國師僧的前兩位,同是名列四日照世的高僧,竟然鬧到了火併的地步,由不得他們不感慨。只是明業的真火劍剛刺入幻真前心,幻真的人影竟然突然間不見,明業居然刺了個空,而他一條手臂也突然間像是浸透了油一般熊熊燃燒,一剎那火勢便吞沒了明業整個身體,他們更是驚呼起來。
明業又是一怔。幻真想要證明自己,最好的辦法自是將這假幻真擒住。在那些士卒看來,幻真名列紫衣九僧第一,神通廣大,自然也是哪個勝了,哪個便是真的幻真。可是此人又有這等奇異的拳術,居然迫得功力已高出他許多的幻真到了這等地步,明業心中不禁一陣黯然。他看了看自己手腕上那串伽楠珠,心道:「若是上回讓幻真帶在身上,他定然不會輸給這個妖人了。」
這是《大乘金剛髻珠菩薩修行分》中的一段偈語,說是天竺往昔有王名曰金剛髻珠,事佛虔誠,在寂靜園林之處結跏趺坐修行,左右忽然生七寶蓮華,化生悉陀太子,世尊因而說偈如此。聲音越來越近,此時聽來,便如稱頌李聖天一般。到這時候,那些佛家士卒盡都拜伏于地,哪還管什麼尉遲缽略彈壓。便是祆教士卒也想起李聖天如此寬宏,實是從未有對不起祆教徒之處,如此叛反未免於理有虧,臉上紛紛有慚愧之色。尉遲缽略越看越是不對,一張臉也已變得青白,喝道:「快吹號,擊鼓!」他將王都出行的鼓吹盡數帶了出來,可是鼓樂隊吹奏縱然響亮,依舊掩不去誦偈之聲。正在混亂之中,卻聽幻真嘶聲道:「妖術!與我退散!」
李思裕本來並不願用這綠玉弩對付幻真,當初在蒲昌海上,龍家宗主龍宗利施便被李思裕綠玉弩射出的白玉箭一箭射死,他實在無法用來對付幻真。但幻真竟然要對聖天大王無禮,他再也忍不住了。只是他與幻真的交情非尋常可比,即便如此,他也只是對著幻真的左肩射去。
明業的漢語很糟糕,而幻真在於闐待了二十年,塞語也是結結巴巴。方才幻真與明業對答,雖然幻真的塞語仍是不太純熟,卻比以前流利多了。明業對幻真一直都有點不服,可童觀根本想不到他二人真的會有對決的一天,而且現在幻真竟然是以祆教徒的名義!在於闐,由於李聖天寬厚仁慈,祆教與佛教一向相安無事。可是這回兩人一戰不論孰勝孰負,兩教之間必然勢成水火。不過火燒眉毛也只好先顧眼下了,如果明業不敵幻真,天知道會發生什麼事,到了這時候只能期望明業能將幻真打下來,先度過眼下的危機再說。
幻真的曼荼羅四輪陣威力無比,能移星換斗,飛沙走石,若是任由他施展,李聖天怎麼都逃不脫的。明業以守護國界主陀羅尼咒以之相抗,一直都未能擊破幻真結下法界,便想以言語相激,只盼幻真那些祆教法術使用不夠純熟,當中有破綻可尋。他話音甫落,便聽紅雲上幻真忽地雙手結印,念起一段咒文來。明業苦修多年,寶光寺咒文可以說無一不曉,卻從未聽過這等咒文,他不禁心神一振,忖道:「幻真經不起激,果然要用祆教秘術了!」
那是地面突然墳起。幻真本來已要抓住他了,但李聖天突然升高了許多,他的手抓了一個空,心中亦是驚愕無比,忖道:「這是怎麼回事?難道這裏也有與陶妙賢一樣之人么?」
先前明業挑戰,幻真接下,硬碰硬之下,明業險些被幻真的曼荼羅四輪陣活埋了。雖然他以真火破魔劍破去幻真的沙柱,但已近油枯燈燼,實是靠了七個師弟之助方能脫身。若是八人齊上,實是承認了先前已敗。可假如不認的話,便只有由明業再去接戰。明業一陣茫然,心知以自己現在情形根本不是幻真的對手,眼見沙牆突然變得厚重,再看不清背後情景,他喝道:「幻真,我還沒輸!」幻真在九僧中原本就是功力第一,明業又已受傷,這一戰實已敗得不可收拾,但不戰的話又誠如幻真所言,那是自食其言,寶光寺數百年來在西域立下的威望都要喪得乾乾淨淨,就算集八人之力擊敗幻真,李聖天勢必也民心盡失,無法再做國主。進退兩難,明業實在想不出什麼萬全之策。他咬了咬牙,心道:「不管了,我只儘力而為便是。」雙手正待結印,卻覺胸口一悶,一口氣竟是提不起來。
瞿沙極受西域之人尊崇,在日升座講經,信徒潮湧而至。此時聽得風中傳來的偈語聲如從天上來,語氣便如瞿沙當年所吟,立時便有人覺得那是瞿沙虹化成佛,不願見於闐內亂。
原來明業的陀羅尼咒與幻真所踏紅雲一觸,一剎那心頭百感交集,喜、怒、嗔、愛、憂,種種念頭便如電光石火般閃過,一瞬間竟似有數年之久。明業修行多年,唯有一嗔念未能盡除,其他種種,早已忘懷,此時卻突然盡在目前。沙子飛在空中時覺不出分量,但壓在身上卻是重如泰山,而細沙盡往他耳鼻中灌去,明業只道自己已將死了,也就是這一刻竟是心境空明,再無滯澀。透過身邊厚厚的沙子,他聽得童觀所念大日如來劍印咒。他們師兄弟長年在一處,幾乎已是心靈相通,當即也使出破魔劍,竟是突破了以往所限。
于闐鎮輔兩將軍都由宗室世襲。雖然李思裕也不是什麼大將之才,但還算兢兢業業,可是尉遲缽略這個輔國將軍卻只知吃喝玩樂,突然有外敵來襲都如醉里夢裡,居然被迫到國都才示警,由不得李聖天惱怒。
他雖然沒有明言,但誰都聽得出來明業是承認眼前這人不是假冒的了。幻真站在紅雲上長笑一聲,將袈裟束好,朗聲道:「明業,幻真只知禮拜世間真神,不問其他。當初誤入歧途,如今始知世間真神唯有阿胡拉·馬茲達。熊熊聖火,驅除晦暗,明業,你快破棄外道,皈依真神吧,若再執迷不悟,阿胡拉·馬茲達聖火定不相饒。」
童觀搖了搖頭道:「唉,師兄,你難道還不明白么?師弟他不要人幫忙,是因為這個假冒他的人又反咬一口。」
李聖天見幻真又是一躍而起,這回再沒李思裕救駕,心中已是萬念俱灰,心中只是不住轉念:「不是,這人絕不是幻真。」眼見幻真的手便要碰到他,李聖天卻覺身子忽地一輕,竟然升了起來。
明業性子本就急躁,聽得幻真竟然宣稱什麼誤入歧途,更是氣得七竅生煙。他將金剛杵一舉,喝道:「幻真,你口口聲聲外道,說你現在所奉乃是真神,便讓你這真神來與我斗一斗!」他憤于幻真背棄師尊,竟然還要李聖天禪位,雖知幻真功底在自己之上,已不惜一死要和幻真斗一下。只是此話一出口,童觀勝諦以下諸僧全都不由動容。明業是順口接上了,可現在幻真已是祆教之人,這樣一來這一戰實際上已成祆教與寶光寺之戰。一旦明業失利,就要接受幻真處置,可幻真現在卻是要李聖天禪位,將國教改為祆教。這等重大的事,明業偏生沒有多想便一口應承下來。可明業話已出口,他又是寶光寺上座的身份,豈能說了不算?童觀心裏暗暗叫苦,果然,幻真立在火雲上亦是眼中一亮,喝道:「好!幻真便借阿胡拉·馬茲達神威,將你這外道邪魔擊散!」
李思裕點了點頭,讓一個嗓門特大的人上前喊話。那士兵打馬又上了幾步,高聲喊道:「大寶于闐國大聖大明天子在此,爾等為首之人,請上前謁見。」
這人撲到李聖天跟前,眼看便要將李聖天擒到手中,誰知竟如撞上了銅牆鐵壁,周身骨節都要散架了。陶妙賢本是奉他之命將公主帶走,但他萬萬想不到陶妙賢居然會背叛自己,到此時他終於明白幻真為什麼會從空中突然落下,又為什麼會使得出曼荼羅四輪陣。從空中落下,那定是借了陶妙賢師弟沈妙風所豢養的天機子,而先前地面突然凸起,幻真又用曼荼羅四輪陣將李聖天移走,也定然是陶妙賢借幻獸無機子搞的鬼了。陶妙賢和沈妙風是他手下最為親信的大將,在阿夏,正是藉助他二人之力才能將幻真擒住,他根本沒想過這兩人會背叛自己。他看著陶妙賢,喃喃道:「你……你……」卻一直說不下去。幻真的出現讓他吃驚,但還不至於慌了手腳,可見到陶妙賢居然站在公主車邊,他才真箇感到陣腳大亂。
幻真喃喃道:「各有因緣。道長,隨他去吧。」
明業已是驚得呆了。幻真的神通固然是紫衣九僧之冠,卻絕對沒有到能玩弄餘子于股掌之上的地步。可是現在的幻真卻當真視他們八僧為無物,竟然如此輕易就閃過了他們身邊。現在幻真已在李聖天身邊了,饒是童觀和勝諦號稱八風不動,此時的臉也全都變得煞白。
幻真此時說的是塞語。他自幼就住在於闐,但塞語一直說得不太好,難得有說那麼長的時候,此時說來也是發音不太准,比方才這人假冒他時說得還不如。但幻真說來卻有一種悲天憫人的情懷,人人都忘了他塞語說得糟糕,只覺他說出來聲聲入耳,無一不是光明正大。有不少士卒都面生愧色,低下了頭。尉遲缽略越看越是不妙,心裏咯噔一下,忖道:「糟了,要糟read•99csw.com了!」
這人的眉頭忽地一皺,眼中多了一絲殺氣,也低低道:「你知道了多少?」
這人與幻真如此相像,連背上的傷都一模一樣,實在難以置信。他喝道:「叛賊,你到底是什麼人?」

卧榻之旁,居然出現了這等意想不到的勢力!他看了看邊上的尉遲缽略,哼了一下道:「缽略,這些是什麼人?」
伽楠珠是上師瞿沙留下,也不知戴了多久,顆顆珠子儘是圓潤光潔。明業從腕上捋下了伽楠珠,咬了咬牙,喝道:「幻真,接著!」伸手忽地向幻真擲去。
那是勝諦助了他一掌。勝諦本來亦在用大日如來劍陣困住幻真,但見明業真火反激,童觀助他卻未能化盡,自己一張臉也已憋得通紅,便伸掌助了童觀一下。勝諦功力與明業童觀兩僧在伯仲之間,他與童觀合力化解,明業身上的火立時便滅了。他長長吐了口氣,這口氣仍有些火燙,心知方才已往鬼門關打了個轉回來。正想說句什麼,卻聽李思裕驚叫道:「真大師!」扭頭看去,臉色又是大變。
此言一出,這人的眼神也極快地閃爍了一下。幻真修行極是刻苦,不然也不會以少年之身後來居上成為九國師僧之首了。他年紀雖輕,但談吐已是一派大德高僧風範,旁人聞之有如沐春風之感。他也知道此人與自己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雖然這人曾經想要殺了他,但他實在不願與此人拼個你死我活。眼見這人這路千臂拳動作雖快,卻是虛浮無力,華而不實,心知定是由於他將大部分功力轉到自己身上的緣故,心中又多了一分同情。這人才華絕世,不是等閑之輩,但時也命也,卻是一事無成。等到在修羅宮施行萬宗封神術失敗,此人更是連一身功力都喪失大半,而此計又被自己破壞,只怕永遠都沒有翻本的機會了。
他見明業的陀羅尼咒有無堅不摧之勢,心裏也寬了下來,一邊童觀卻是心驚膽戰。童觀與明業在俗是堂兄弟,在釋是師兄弟,年齡相仿,功力相若。他的陀羅尼咒不像明業這般剛猛,卻也知道明業一旦將陀羅尼咒運到這地步,便是遇上了平生至敵,上回馬魯奇前來挑戰時明業的陀羅尼咒與如今相比,只怕連一半都不到。也就是說,明業實已將自己逼上了絕路,一旦陀羅尼咒鬥不過幻真,就再無轉圜的餘地,唯有一死。
他出手極快,但幻真此時不必再以單手應付。雖然被這人擊傷,但他已將明業擲來的伽楠珠套上右腕,掌力、速度比先前猶有過之。雙掌齊飛,眨眼間又是「啪啪」數聲,這人的十余拳都被幻真接下。幻真只覺這人拳力越來越弱,知道此人定已到了油盡燈枯之地,他一邊抵擋,一邊輕聲道:「兄弟,收手吧。」
他分派已定,打馬上前,李思裕則帶著近衛侍從緊隨其後。當還有二三十步遠時,李思裕領著馬繼忠等新隨軍官搶上前,小聲道:「大王,不要再往前了。」
這時吟偈之聲仍然連綿不斷,卻聽得那人朗聲道:「摩尼凈土王,號曰金剛髻。有大自在力,統領千世界。乃至十千界,更無能過者。具足千億子,能破諸怨敵。」
尉遲缽略還想再說兩句,卻見身後的士卒又是一陣騷動。他也不知出什麼事了,抬頭看去,甫一入目,卻是目瞪口呆,連半個字都說不出來。只是前方那些士卒幾乎都在看著那兩個幻真,也根本沒聽到他說些什麼,這時那些士卒異口同聲地驚呼一聲,卻是紫衣僧人忽然又是一拳擊向幻真。

七人的咒聲同時響起。也幾乎是同時,卻聽明業厲聲喝道:「娜莫三滿多母馱南惡尾羅吽!」方才他的身體還被黃沙埋成了一個小包,此時這個黃沙包正中忽然有一道明亮的火光射出。這火光凝成劍形,足有四尺余長,黃沙還在壓下,但碰到這火光便已被逼開。
他手下留情,這人的臉色卻又是一變,猛然喝道:「破!」從他口中突然吐出了一片血沫。血沫如霰,幻真只覺一股血腥氣令人慾嘔,而這人一拳又直直打來。他伸掌一下接住,卻覺力量竟然突然間大了足足三四倍,不禁吃了一驚,心道:「他居然用了血咒?」
李聖天也沒想到幻真一出現,居然挽狂瀾于既倒,將尉遲缽略叛亂化解于無形。尉遲缽略被自己的屬下拖到李聖天跟前時,已是軟作一攤,一身王服上儘是塵土。明業一見他,更是怒不可遏,大踏步上前喝道:「畜生!」尉遲缽略嚇得魂不附體,只是不住口地叫著:「聖天王,饒命!饒命!」
幻真將箭頭往嘴裏舔了舔,什麼也沒說,伸手向李思裕一指,白玉箭脫手而出,直取李思裕面門。李思裕知道幻真神通廣大,本就有了必死之念,見他手一指,本能地便將頭一低,「啪」一聲,白玉箭正射中他頭頂金冠。好在這隻是白玉琢成,「啪」一聲,在金冠上炸得粉碎。若是鋼的,這一箭定然已刺透金冠,貫腦而入,可就算如此,李思裕亦如同被重鎚當腦門重重一敲,人登時暈了過去。
李聖天喃喃道:「正是缽略。」
那人見這一拳竟然被幻真硬生生接下,反是自己被震得渾身酸麻,不禁駭然,心道:「糟了,我的萬宗封神術被瞿沙那禿廝破了,現在他的功力遠在我之上!」本來這人博採眾家之長,不似幻真專修密宗神通,功力較幻真猶有過之,但在修羅宮想要奪取幻真一身修為,結果萬宗封神術被瞿沙以命破去,本身功力反有大半移入幻真體內。此消彼長,幻真固然深受魔種內結之苦,此人的功力卻已不足以傷害幻真了。只是他這一拳也非同小可,幻真接下了拳力,這一身袈裟卻接不住這等金剛大力。拳風到處,幻真背上的袈裟片片碎裂,直如灰蝶飛舞,只見幻直背上斑駁成紋,像是印著一隻極大的灰色蝴蝶,卻是一道極大的傷疤。
李聖天身邊只有一個李思裕了。在幻真眼裡,李思裕一文不值。在眾目睽睽之下捉住了李聖天,接下來尉遲缽略便可以著手禪讓之事。事後封李聖天一個安樂公之類,然後神不知鬼不覺地殺了,這個結果是最好的。他見李聖天仍是站著一動不動,更是得意非凡。手剛要碰到李聖天,李聖天卻厲喝道:「你到底是什麼人?」
那是國主出巡時的號角,先前李聖天出城時便吹過,卻不知此時為什麼又要吹一次。李聖天也怔了怔,不知發生什麼事,卻見身後的于闐士兵忽地兩邊分開,讓出一條大道,幾隊甲胄鮮明的士兵高舉青蓋長號正向這裏走來,竟是全副天子出巡的家當。在這些士兵中,一人坐在一頭極高大的白駝身上,衣著竟與李聖天一般無二,亦是王者之服。隨著這人經過,邊上的士卒紛紛高喊。
明業與尉遲缽略之父乃是親兄弟,也就是缽略的親叔叔。他見尉遲缽略竟是一身王服,心頭不由大震,喝道:「缽略,你……你竟敢犯上作亂!」
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
陶妙賢笑了笑,低聲道:「不必叫妙風了……」
童觀的勝功德章守護國界主陀羅尼咒與明業的摧破魔章是同一路神咒,卻沒有摧破魔章的殺氣。隨著童觀的一呼一吸,明業身上的火勢一下轉弱。明業身上的實火是真火所化,尋常滅不掉,童觀借己身來消去真火破魔劍的反激。只是他的功力本來就較明業有所不如,更何況明業的真火破魔劍已超越極限,才吸得兩口童觀便覺五內如焚,痛楚不堪,若是再強行化解,連自己也要被燒死。正在騎虎難下,背後忽地又有一隻手貼上。隨著這手掌,他胸口也已涼了許多。
幻真話音剛落,下面突然齊聲呼喊:「阿胡拉·馬茲達!阿胡拉·馬茲達!」呼聲整齊,越發顯得響亮。而這陣呼喊居然是從於闐兵陣中發出的,此時對面那支祆教兵馬也齊聲應和。聲音彼此相應,更顯得聲勢駭人。就在呼喊中,突然又傳來一陣震天般的號角。
李思裕已拔出了腰刀,與幾個近侍守在李聖天跟前,他的臉也是死灰一片。真大師居然叛了聖天大王!這件事比祆教軍隊突然襲來更讓他震驚。李聖天對幻真極其信任,他們兩人單獨相處不止一次,便是幻真決定離開于闐之時也曾與李聖天單獨相對時說的。假如幻真那時就起了二心,要殺李聖天實是輕易之極,為什麼他要舍易求難?難道離開于闐的十幾天里,他就一下改變了初衷,竟然要扶持缽略登上王位了?
他結的是大日如來劍印,正是密宗破魔劍。寶光寺無常刀、破魔劍被稱為護教二寶,無常刀非人人能習,破魔劍他們八人卻是個個都會。八人齊出,結成破魔劍陣,便是幻真的無常刀亦不能敵。他見明業已是萬分危急,再不敢怠慢,立時召呼六個師弟齊上。
儘管他連站起來的力氣都沒有了,聲音也有點上氣不接下氣,但話中竟是絲毫不見求饒之意。李聖天雖然懂漢語,卻聽不懂什麼意思,看了看陶妙賢,心道:「這位道長叫天機子么?」他讓慕學士給他讀史,稱為耳讀,中原道士雖然沒見過,聽卻聽得多了。陶妙賢護送他的新婚妻子過來,這假冒幻真之人又不知為何倒在妻子車前動彈不得,他實在搞不清到底是怎麼回事。
看著于闐陣中亂作一團,可是尉遲缽略遲遲不動手,薩波赫不由皺了皺眉,一邊的沙赫里瓦爾使小聲道:「薩波赫,虛空火已經快要燒盡了。」
他們餘下五使中,霍爾多德與莫爾多德兩使已暗中潛入尉遲缽略軍中,那朵紅雲是他們以虛空火撐中。虛空火是祆教密術,以一種能燃氣體在空中發火,因此旁人根本看不出奧妙。只是這種氣體雖然能燒許久,也是要燒盡的,沙赫里瓦爾使已見紅雲中火焰有不繼之勢,萬一紅雲落地,便失了先聲奪人之勢,到時那些將信將疑的于闐士卒便有可能生變。薩波赫咬了咬牙,小聲道:「不要管他,我們不動手。」
尉遲缽略誠惶誠恐地道:「大王,這些人自稱是祆教神使被我們國師所害,要來討個公道。」
就在這時,從那一邊傳來「嗵」一聲響,卻是明業以金剛杵重重往地上一杵。他的金剛杵雖重,終究也只有兒臂粗細,可這一杵卻像是要將大地都震得顛倒過來。薩波赫的面色不禁微微一變,心道:「這些異教徒的本事果然不小,怪不得馬魯奇會死在他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