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媽媽先去和矢神先生的父母打招呼，你能等一下嗎？」
這個時候，禎子正三十過半。伯朗也明白，雖然對自己來說她是母親，但在世人眼裡，卻是個就算想著結婚也不奇怪的女人。更重要的是，他早就察覺到了頻繁與矢神先生見面的用意。
禎子忽然抱緊了伯朗的身子。他從不曾被這樣抱過，不由得嚇了一跳。
一清是在一個寒冬的早上離世的。他看起來彷彿只是睡著了，禎子在他的身邊打著電話。或許是由於她的護士工作，她並不慌亂，說話也很冷靜。沒多久，警笛聲響起，救護車趕到，卻沒有人把一清的身體抬出去，大概是已經確認了他的死亡。
這話聽起來一點兒也不像是表揚，但禎子還是低下頭道謝：「不敢當。」
在東京迪士尼樂園的一天宛如夢境。伯朗看到的、聽到的、觸碰到的一切都是那麼華麗美好，洋溢著驚奇與感動，過後好幾天都無法好好入睡。之後，每當想到這一天的事，他都會興奮不已。
伯朗講了一清說過他在畫自己也不明白的東西，還說或許是被上帝要求畫的。母親點了點頭回答：「或許就是那樣的。」
兩人被帶到了與其他客人隔開的房間，也就是所謂的包廂。
「你在畫什麼？」他記得自己這麼問過。
支撐手島家生活的，是當過護師的禎子。當時還是被稱為女護士。除了繪畫再無所長的一清自然完全不碰家務，可想而知，當時身兼工作與主婦之職的禎子一定過得相當辛苦。
他完全不記得這一晚吃了些什麼。據禎子說，那天是法國料理，給伯朗準備的似乎是兒童特別菜單，但伯朗對此毫無印象。他只記得那個男人動不動就會問有關自己的問題，然後禎子一一回答。不，還有一點，禎子那略顯緊張卻神采飛揚的表情深深地印在了伯朗的腦海里。母親雙眼生輝、唇邊蕩漾著幸福笑容的模樣與平時判若兩人。
「太棒啦。」他高興地說，還沒有吃完第一個泡芙，空著的手就已經抓起了第二個。
少年想要開玻璃門，但因為月牙鎖鎖著而打不開。注意到這件事後，少年看了看伯朗，又指了指鎖，似乎在示意他快開門。
「拜託熟人就沒問題了，怎麼樣？要去看嗎？」矢神先生再次問伯朗。
「伯朗君在學校里最喜歡哪門功課？」
不僅是他，他的妻子，以及他的兒子，也就是矢神先生，還有禎子的視線也都集中在伯朗身上。不過每個人眼神中所蘊藏的情緒似乎各不相同，尤其是禎子那不安的眼神在伯朗的心裏種下了一顆覺悟的種子。
「面試」就到這裏結束。之後就和來的時候一樣，矢神先生把伯朗和禎子送回了家。但是，在那輛白色的賓士車裡，誰都沒開口說話。
「拉麵？」伯朗問，因為以往在外面吃就等於吃拉麵或烤肉。
「不，可以吃到許多更好吃的東西。」然後，母親繼續說道，「還有一個人也要來。雖然是伯朗不認識的人，但不用介意。不過，要好好跟他打招呼噢。」
伯朗也知道有許多人勸禎子再婚。親戚聚會等場合，公然說出口的人也不在少數。他還聽到有人大聲說過「你不用為那種窮畫家守寡」。
「人的感覺是靠不住的。賭博的事萬萬不能做。不論怎麼贏，往後都必然會輸。」
之後沒多久，和矢神先生吃飯的機會再次來了。這次是烤肉，或許正因為如此，伯朗穿的是平時的衣服。禎子也沒有特地去美容院做頭髮，只不過和上一次一樣，她穿了裙子，妝容也較平時明艷。
幾天後，伯朗照例在放學後去了阿姨家。正當他大口吃著戚風蛋糕時，順子問他：「上次怎麼樣？」
「就是感覺好還是不好？」
「下次去看相撲嗎？在枡席上為琴風加油吧。」
聽到這句話，伯朗的心情頓時無法平靜，那感覺就好像正在玩已經得心應手的遊戲時被突然告知規則變更。近似不安以及焦慮的情緒在胸口擴散。從今天開始將會發生一些事，家裡的生活也將隨之改變——他沒來由地有著這樣的預感。
而實際上，那也的確是為面試準備的。
門開了，探進了矢神先生的臉。他看到少年，露出了一絲驚訝的表情。
伯朗九-九-藏-書看著她的眼睛繼續說：「媽媽的意思是想和矢神先生結婚對吧？」
「如果是那樣，可以噢。媽媽喜歡矢神先生是吧？如果是那樣的話，我覺得就結婚吧。」
禎子的話像是在安撫他，伯朗沉默地點了點頭。
「阿姨，你認識那個人？」
「突然被問這種事你也很困惑吧。你不用現在就回答的，你可以好好地想一想。」她說著想要結束這個話題。
「第一次看到你爸爸的畫時，我覺得他一定會出名，會是一個成功的畫家。唉，沒眼光真可怕。」
「這怎麼知道啦，才見過一次。」
「嗯。」伯朗回答。聽到他的回答后，矢神先生說：「好，就這麼決定了。我立刻就去安排吧。正好，我想伯朗君應該知道，最近國技館要翻新了，我想在那之前去一次。別看我這樣，我也很喜歡大相撲。」
一清葬禮的情形，伯朗基本沒有印象。據禎子說，他在開始念經后就睡著了。然後他被抱去了其他房間，一直到晚上才醒。
「你早晚會知道的。」少年揚起一邊的嘴角。
「是媽媽的朋友？」
然而，矢神先生卻對他說：「伯朗君似乎是琴風的支持者？」
兩人離開后，伯朗坐在沙發上環視房間。巨大的桌面是奶油色的大理石，蕾絲桌布上擺著水晶煙缸和煙草盒，牆上掛著的畫顯然是著名畫家所繪，而裝飾在架子上的罈子以及茶碗……還是不碰為妙。
「嗯……雖然是那樣……」
「建這個房子的人嗎？」
伯朗兩隻手拿著泡芙轉頭看著母親的臉，默默地點了點頭。
在一間寬敞得就像是在時代劇里會出現的和式房間里，伯朗和先行就座的禎子一起與矢神先生的雙親見面了。矢神先生的父親是個留著白鬍子的老人，身穿茶色的和服，他的母親穿著淺紫色的禮服。
據禎子說，一清開始動手畫那幅畫是在腦腫瘤發作的兩年後。在那之前，他擅長的明明都是靜物畫，卻突然畫起了那樣的抽象畫。禎子說：「不知道是出於什麼理由。」
那是一幅奇妙的畫，似乎像圖形，又似乎只是單純的花紋，雖然已經無法再清晰地憶起，但他還記得自己每次凝視它時，都會感到眩暈。
「媽媽不吃嗎？」伯朗停下手問。
「是嗎？」禎子的臉上浮現出安心的笑容，然後又正色道，「我有重要的事要說。」那是禎子在控制自己情緒的聲音。
老人的妻子一臉吃驚。老人也微微睜大了眼，然後看向禎子：「教得很好啊。」
也就是說，伯朗記憶中的一清，是在對自己的死期有所覺悟中過著每一天。禎子也是，她知道自己處於丈夫隨時都可能倒下的狀況。但伯朗在和雙親共處的時間里，從沒有感到過絲毫陰沉，一清本人自然不用說，或許連禎子也都努力地想要讓一家三口所剩無幾的時光能夠愉快度過吧。即使是如今，每當伯朗思及此事時都會感到胸口難受，他為自己的一無所知而羞愧。
「我……」伯朗開口了，「我是……可以的。」
兩人相遇的地方是禎子工作的醫院。據說是一清因盲腸炎而住院時，禎子看了他在病床上所畫的畫后不由自主地搭了話。
結婚後第三年，他們有了孩子。伯朗這個名字好像是禎子想出來的，取了「畫伯」這個與丈夫無緣的稱呼中的「伯」字，再組合上巨匠畢加索的名字「Pablo」。「取名的時候已經有一半是自暴自棄了噢。」禎子神態自若地向伯朗解釋。
「媽媽她……」他開了口，又繼續道，「我希望媽媽不會被大家排斥。」
父親轉過身，頗有深意地笑著說：「爸爸也不明白噢。」
「嗯？」禎子微微瞪大了眼。
「伯朗，」禎子叫他，「在學校開心嗎？」
他又繼續道：「康治先生啦。他們要結婚吧？不是很厲害嗎？他可是這麼大的房子的繼承人噢，不是可以瀟洒一輩子了嗎？」
「謝謝。」禎子努力地擠出聲音。
「嗯……」
他們最先被帶到了一間正中擺著大桌子的房間。桌子的周圍是一排黑https://read.99csw.com色皮沙發。房間面朝庭院，打開玻璃門就能走出去。
「什麼怎麼樣？」
矢神先生似乎吃了一驚，他挑了挑眉，緩緩地點了點頭：「是的。」
「你白痴嗎？沒錢怎麼可能住這麼大的房子。不過，把房子建起來的不是康治先生。」
他不知道車開了多久，回過神來已經進入了住宅區。坡道很多，外觀氣派的民居鱗次櫛比。
「我絕不會讓伯朗有不愉快的回憶，會讓你幸福的，我保證！」她環抱著兒子身體的雙臂摟得更緊了。
伯朗會頻繁遇到的人，除了阿姨和姨夫以外，就是禎子老家的外婆了。外婆獨自生活在西東京一個名叫小泉的鎮上，她也很寶貝自己的第一個外孫。伯朗曾用氣槍把隔扇和拉門打得全是洞，最後還射擊佛龕的擺設，把裏面弄得一塌糊塗。即使這樣，外婆也沒有責備他。她只是說：「不可以對著人射噢。」
伯朗並不討厭待在阿姨家，不僅這樣，他甚至會因為期待阿姨烤的餅乾以及蛋糕而從學校一路跑回去。
之後又過了一陣，伯朗久違地穿上了第一次見矢神先生時穿的衣服。所以他知道他們又要去什麼高級地方了。不想去法國料理店，他心想，又無聊，還會肩膀酸。
矢神先生的服裝和之前相比沒什麼變化，只是這次他沒有戴領帶。他脫去外套，捲起襯衫袖子為伯朗和禎子烤肉。
之後大約過了兩個月，禎子和伯朗搬去了矢神先生買的公寓。其實在那之前，矢神先生也沒有住在那棟大房子里，而是在公寓里獨自生活。但因為那裡比較小，所以就新買了一套大的。也因此，伯朗不得不轉校。雖然他不想和同學分開，但跨區上學是不合規定的，所以也是無可奈何的事。遺憾的是，他也不能再在放學後去阿姨家了。伯朗三年級了。「你已經可以一個人在家了吧？」在被這麼問起時，他只能點頭。
伯朗不想聽他的命令，於是繼續站著。少年又說：「你不想坐嗎？那麼就站著。」
「還行。」伯朗回答，「總算習慣了。」
「是嗎……」禎子垂下了眼，又再次抬起。
伯朗眨巴著眼，不知道他在說什麼。
這一番交談是實際發生的對話，還是隨著歲月的流逝而被篡改的記憶？伯朗自己都沒有信心。畢竟，那是三十三年前的事。
「走吧。」矢神先生說著打開了門。
伯朗在矢神先生的催促下下了車。
「只見過一次。哎，怎麼樣？開心嗎？」
第一次觀戰大相撲，是一場充滿興奮的體驗。矢神先生似乎真的很喜歡大相撲，他告訴了伯朗許多東西。尤其是琴風的師父琴櫻之所以能晉陞橫綱，最重要的就是他端著千代富士的師父北富士的下巴把他推出了場。這使得厭惡千代富士的伯朗非常痛快。當然，矢神先生也是為了讓他高興才會講這個故事。
雖然父親去世了，但手島家的生活並沒有什麼變化。因為賺生活費的本來就是禎子，而少了一個人以後，經濟上還多少寬裕了點兒。伯朗並沒有感到過窘迫。
「你爸爸已經去世三年了吧。那之後，只有媽媽和伯朗兩個人一起生活，有什麼覺得難受的事嗎？」
「還有母親。」
「怎麼樣？」她問。她的眼神很認真，讓伯朗不由得想把身體往後縮。
「伯朗君，」矢神先生叫他，「你能在這裏稍微等一會兒嗎？」
「你的朋友都有爸爸吧？看到別人的爸爸，你會覺得羡慕嗎？」
「啊？」他輕呼出聲，不明白她的意思。
「你喜歡五花肉是吧？多吃點兒。烤過頭就不好吃了。看，像這種就已經烤好了。」他說著把烤好的肉放在伯朗的盤子上。
「哼哼！」少年發出像是炫耀勝利的聲音，說，「你媽媽真是厲害呀。」
然後，她又簡單地說了句：「是男的噢。」
伯朗看著禎子，他沒看過大相撲。雖然他想去看，但是可以照實回答嗎？
被矢神先生領著進了樓。一進門就是幾乎可以玩躲避球的寬敞空間，但這裏卻僅是用來換鞋的地方，完全搞不懂為什麼要這麼大。
一個男人正在那裡等候。那是個身穿深黑色西裝、體格魁梧的人。他起身對著伯朗露出溫厚的笑容。
禎子低下htｔｐs://ｒｅad•９９csｗ.coｍ頭，抬眼偷看伯朗：「可以嗎？」
即使這樣，在以轉校生身份自我介紹時，伯朗還是說了自己姓矢神。但他只感覺自己像在說謊，彷彿那不是自己，而是不知道哪裡的其他人。
禎子一大早就顯得很古怪，她不但精心化了妝，還無數次在鏡子前換衣服。她不時地停下手，輕聲嘟噥著什麼，看起來像是在揣摩對別人的問候。
在禎子工作的時間，伯朗就被託付給住在附近的阿姨。阿姨名叫順子，和姐姐禎子不同，是一個全職主婦。雖然她家並不是很大，卻是純日式的獨門獨戶。順子結婚比禎子早，手島夫婦之所以會把住處選在妹妹家附近，也是由於禎子直覺地認為「這樣一定會比較方便」。她們姐妹關係一直很好，結婚之後兩家人的交往也很密切。阿姨家還留著好幾張伯朗嬰兒時的照片。妹妹、妹夫沒有孩子，或許正因為如此，伯朗深受兩人的寵愛。
「你好！」伯朗雖然做了回應，但視線沒有與之相對。
感覺很不可思議，似乎不知不覺間就迷失在了完全不一樣的路上。雖然他很想快點兒回到原來的路上，但不知道應該怎麼做。
「是嗎？不過，你沒有覺得他是壞人吧？他看起來感覺還挺溫柔的，不是嗎？」
伯朗走近玻璃門，打開月牙鎖。於是少年粗暴地打開玻璃門，把鞋一脫就走了進來。他熟門熟路地往一旁的沙發上一坐，不停地上下打量伯朗。
琴風豪規——大相撲力士。他幾乎就靠著在低位發動的近身纏鬥直接升到了大關。伯朗會喜歡上他是因為覺得他的愛稱「小哈」很有趣，但對他的各方面有所了解，知道他克服了接二連三的重傷，是個不屈的人以後，就更想要為他加油了。
「你和矢神先生吃過飯了吧？開心嗎？」
伯朗在失去父親之後的生活環境大致就是這樣。要說的話，就是日子沒什麼變化地繼續著，悲傷在不知不覺間淡去，回憶起父親的時間也漸漸減少。他甚至覺得，說不定從一開始他就沒有太難過。
伯朗穿上一身新衣后等著禎子，到了傍晚，她來接他了。看到母親的打扮，伯朗略微吃驚。平時只穿牛仔褲的母親穿著裙子，頭髮梳得很好看，似乎是去了美容院，精心化了妝的臉龐看起來比平時年輕了好幾歲。
順子的丈夫憲三是大學老師，是個留著長發的小個子。有很長一段時間，伯朗都不知道他是教什麼的。到初中以後，他才知道他是數學教授。
「沒什麼。」少年說著起身打開了玻璃門。他穿上運動鞋，橫穿過庭院，沒有再回頭看伯朗他們。
他被帶去的餐廳有著高高的天花板，地板擦得鋥亮鋥亮的，鋪著白色桌布的餐桌上擺放著插有鮮花的花瓶。每一張餐桌旁都坐著看起來很優雅的大人，他們神情自若，談笑風生。在伯朗看來，他們赫然就是有錢人。這裏就是這樣的人才會來的地方。
因為正如他所說，伯朗便輕輕點了點頭。老人淺淺一笑。
或許是察覺到了兒子心境的變化，一天晚飯後，禎子說：「我有很重要的事要說，你願意聽嗎？」
「你好！」他對伯朗打招呼道。
伯朗的父親名叫手島一清，是個畫家，但伯朗幾乎不記得他，因為他在伯朗五歲時就去世了。照母親禎子的說法就是，既沒有名氣，畫的畫也完全沒有銷量。
伯朗這麼一說，對方笑出了聲。
由於一清的父親早逝，伯朗和父親這邊的親戚可以說是全無交集。禎子對順子這麼說過：「在那邊的人看來，如果貿然和單親家庭扯上關係，然後被求著借錢之類的也很麻煩吧。」
和禎子所說的話截然不同，她的表情開朗而愉快。雖然她不顧周圍人的反對嫁給了無名畫家，但似乎並不曾因此而後悔。
「你在畫你也不明白的東西嗎？」
禎子似乎察覺到了這一點，於是輕輕地摸著自己的腹部繼續說道：「家裡會多一個人，伯朗將會有弟弟或是妹妹了。」
伯朗歪著頭思考，這麼一想，他並不曾覺得難受。
「手島伯朗。」
伯朗握緊雙拳。雖然他沒打過人，但他想把這無禮的傢伙打趴。
其中有一棟建築特別醒目，那絕不是伯朗所能想到的「家」。所謂的九-九-藏-書「家」，指的是伯朗他們住著的那種更小巧簡潔的房子，所以他覺得這裏不是。大門寬得足夠讓車駛過，周圍是高高的牆。車在石子路上繞了一圈，眼前就是宅邸的玄關。玄關前站著一個身穿黑衣的男人。
那男人姓矢神，當時他沒有告訴伯朗他的名字。
老人雙臂交叉，把伯朗上下仔細打量了一番后問：「你叫什麼名字？」
伯朗搖頭：「一點兒也不開心，就他們兩個大人在說話。」
那幅畫沒有完成。
「到明年……」禎子說，「我們就會變成一家四口了，要多關照噢。」
「哈哈。」順子笑道，「是嗎？那樣的話，小伯是要覺得無聊呢。」說著她面露正色，又問：「你覺得矢神先生怎麼樣？」
但在別人眼裡，伯朗就只能是矢神伯朗。接電話時，禎子很自然地說：「你好，矢神家。」玄關的名牌上也寫著「矢神」，附近的人也都叫禎子為「矢神先生的妻子」。當然，伯朗在學校里也被叫作「矢神君」，而他也必須對此有所回應。
「我在畫我也不明白的東西噢。不，或許是被要求畫的吧。」
他注意到禎子身上有很好聞的味道，似乎是從她脖子上散發出來的。那不是他熟悉的洗髮水以及香皂的味道，他知道那是香水，也明白母親將不再只屬於自己。
「不知道，可能是上帝。」
「被誰？」
「雖然有點兒不一樣，但今天你就先這麼認為好了。」
就在這樣的某天，他和平時一樣去了阿姨家，卻被交代換上了新衣服。白襯衫、灰色短西褲加上藏藍色外套，這樣的打扮正是如今所謂的「應試風格」。
「把車停好。」
伯朗猶疑地望向母親。
「以前當然是北之湖。不過，現在有些變了，」矢神先生歪著腦袋說，「他現在不再強得讓人驚羡了。現在大概是千代富士吧。他可厲害了，而且會變得更厲害。」
他開始覺得，矢神先生是個很厲害的人。
「拚命才整出了一套好衣服吧。窮人就是這麼遜。」
「媽媽呢，想讓矢神先生當伯朗的爸爸。矢神先生也說如果可以的話，他願意當。說得再坦白點兒就是，媽媽和矢神先生都想成為對方的家人，但如果伯朗不願意的話就算了。我們不想勉強你。」
「嗯，而且我覺得矢神先生是個好人。」
老人微微歪了歪嘴角：「不喜歡學習？」
「你坐啊，我怪不習慣的。」
「很實誠，好。那麼，我再問你一件事。如果現在能實現你的一個願望，你會許什麼願？」老人目光如炬，直射向伯朗。
雖然伯朗幾乎沒有和父親有關的記憶，但他還記得在小小的出租房，爬上樓梯，拉開隔扇，就能看到父親對著巨大畫布的瘦小背影。
「今天是在外面吃飯噢。」離開阿姨家后，禎子告訴他。
貧窮的畫家雖然沒有什麼像樣的遺產，但壁櫥里還是收著好幾幅賣不掉的畫。伯朗偶爾也會看看那些畫，多數是筆觸細膩的靜物畫，但遺憾的是沒有一幅能打動人心，唯有父親最後那幅未完成的畫給人的印象異常深刻。
觀戰大相撲雖然很開心，但如果只是單純地吃飯，伯朗就會覺得無聊。而那兩人似乎也察覺到了這一點，於是帶伯朗外出去煙花大會以及看職業棒球的次數漸漸增多。這些體驗固然新鮮，但帶給伯朗無與倫比的強烈衝擊的是東京迪士尼樂園。當時要買到票幾乎可以說是不可能的，但矢神先生神奇地拿到了三張門票。
「歡迎回來。」黑衣男人對矢神先生低頭。
「買得到票嗎？我聽說非常熱門，很難買到。」禎子問。
據說一清是在伯朗兩歲的時候發病的。因為他常說頭疼，就去禎子工作的醫院接受了精密檢查，結果查出了惡性腫瘤，而且是在手術極端困難的部位。醫生似乎是這麼說的：「我們一起思考怎樣才能讓他度過幸福的時光吧。」這就是所謂的無計可施吧。
那時他才剛知道「枡席」這個詞。據說那是圍繞在相撲台周圍的觀眾席，不是椅子，而是鋪著坐墊的四方格。當爆出冷門時，飛舞在相撲台上的就是那個枡席。
自然，他也是有生以來第一次來這樣的餐廳。工作人員在前面帶路，伯朗躡手躡腳地跟在母親身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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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親戚家的孩子。你以後會知道的。」
「不說這個，你能跟我來一下嗎？想讓你見個人。」
「你想去嗎？」禎子問他，那語氣彷彿在說「你照實回答就好」。
伯朗默不作聲，禎子又呼地笑了。
儘管這樣，伯朗的心門卻對矢神先生敞開了一條縫。
伯朗為難地沉默了。
「媽媽不用。伯朗盡情地吃吧。」
伯朗惱怒地瞪他，但他絲毫不為所動。
在住進新公寓大約三個月後的一天，伯朗放學回家，看見禎子打扮整齊，似乎剛出門回來。不久前，她辭去了醫院的工作。
很明顯，阿姨在等一個肯定的回答，但伯朗只是堅持說不知道。實際上，他就是不知道。
即使被擁抱著，伯朗還是沒有真實感。媽媽要結婚了，要成為別人的新娘了。原本兩個人的生活，將變成三個人的生活。這些在過去都只存在於空想的世界中。
「嗯……」禎子含糊其詞地說。
「是矢神先生的父親嗎？」
「他是誰？」伯朗問矢神先生。
「什麼呀，你從院子進來的嗎？」
照做同樣讓人窩火，於是伯朗在一旁的沙發上坐下。
這時伯朗才第一次察覺到這裏似乎是矢神先生的家。怎麼可能？他暗想，住在這種大房子里的人竟要成為自己的家人嗎？
「哈哈！」他似乎在嘲笑他，事實上，他緊接著就冒出了輕蔑的台詞，「果然是窮人。」
伯朗是在上小學后才知道父親得的什麼病。禎子告訴他那是腦腫瘤。在他的知識範圍內已經懂得癌症是一種可怕的病，所以當他知道那竟然形成在腦子裡時，感到非常吃驚。回想起父親抱著頭的樣子，伯朗不由得心生恐懼。
「是。」男人接過鑰匙，鑽進了賓士車。
「他那麼有錢嗎？」
他們沒有舉辦婚禮，理由不清楚，大概是因為誰都沒有說要辦，他們本人也沒有想要辦吧。
聽到矢神先生吹捧千代富士，伯朗的內心覺得沒意思。因為琴風對千代富士完全沒轍，伯朗從沒見過琴風贏千代富士。
忙碌之間，矢神先生來接他們了。伯朗第一次看到他所乘坐的那輛白色豪華轎車，好像是叫梅賽德斯-賓士。伯朗躺倒在寬敞的後車廂座位上，搖晃著身子。禎子坐在了副駕駛座上。
「你喜歡誰？」伯朗問。這是他第一次向矢神先生提問。
他不知道她在問什麼，於是就照實說了。
餐桌上擺著裝泡芙的盒子，伯朗盯著盒子看。禎子說：「可以吃噢，不過先去洗手。」
憲三喝著最愛的啤酒告訴過他這樣的道理。據說一清在身體還健康的時候，和憲三是關係甚好的酒友。
伯朗點著頭，心想一定是矢神先生的事，該來的終於還是來了。
「是啊，不可以嗎？」
那之後，伯朗會定期與禎子一起和矢神先生見面。矢神先生——準確地說，是叫矢神康治。伯朗曾無數次聽到禎子叫他「康治先生」。
烤肉是伯朗的大愛，他專註在吃上，心想反正又是兩個大人自顧自說話。
即使這樣，伯朗還是沒能立刻理解，他凝視著有些害羞的母親。
伯朗搖頭。他沒有說謊，自己並不是沒有爸爸，他有過，只不過去世了。他就是這麼想的。
他隱約知道父親生病了。因為父親除了畫畫，大部分時間睡在被子里，還經常抱著頭趴在地上。
他一邊尋思著一邊凝視牆壁，視角的一端似乎有什麼在動。伯朗望向庭院，不由得一驚，只見一個少年正站著。他看起來似乎比伯朗大兩三歲，體形纖細，目光敏銳，讓人聯想到敏捷的野生動物。
「我可沒那麼說。你們兩個人在聊什麼？」矢神先生交替地看著少年和伯朗。
「會不會是因為對死有了覺悟，所以突然靈光乍現？他好歹也是個藝術家嘛。要不就可能是想在死前畫一幅和迄今為止自己的作品全然不同的畫。」
雖然憲三很少在家，但偶爾遇到伯朗都會教他許多東西。告訴伯朗「如果一個班裡有四十個孩子，那麼就算有兩個人生日是同一天都很正常」的也是姨夫。伯朗曾經覺得那怎麼可能，但調查以後卻發現正如他所說。伯朗小學一年級的班級里甚至有三個同學的生日是同一天。
他聽話地洗完手，大口吃起了泡芙。禎子在一旁樂呵呵地看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