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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第二章

「同事……」古崎沿著我的視線看去,不由得「啊」了一聲,「是女的。」
正是黎明時分。
她三十一歲,但在我看來要年輕一些,鵝蛋臉小巧精緻,鼻樑像用尺子畫出來一般筆直。這樣一張臉再戴上眼鏡,不禁讓我聯想到奧特曼。
「這世上就沒有什麼好事,我們怎麼可能有更好的話題。」新谷輕描淡寫地一語帶過。
大學畢業已十年,我們的共同話題漸漸變少,聊的不外乎是對工作的牢騷、對老婆的不滿,還有小孩的教育。
忽然,她蹲了下來。我吃了一驚,窺視她的臉色問道:「你沒事吧?」
「殺了他。」她的回答非常明確。
我們這一科除了科長有二十五人,秋葉來了以後就增至二十六人。我們公司的辦公桌都是面對面並在一起的。秋葉的座位在我後面兩排,從那裡向左前方看,就能看到我的背影。我要是把椅子轉個一百八十度,也能看見她。但她面前有個巨大的舊式電腦顯示屏,要是她靠近顯示屏,就只能看見她那戴著耳環的白|嫩耳朵了。我意識到這一點時,她已經來了好幾天了。
「我們這裏可是四個大叔啊。」
正要喝啤酒的我不禁停下來看了看她。她的回答單刀直入地表明了她的人生態度。
「你說我不是男人?」
從擊球中心出來,我們去了卡拉OK。另外三個人一臉興奮。他們明知幾個大男人去唱歌相當沒勁,卻還是要去,可見已空虛到何等地步。他們多年來一直如此,這時的秋葉簡直就是拯救他們的女神。
「我們以前挺熱衷談女人的。」
「那是上大學的時候。我不是指那麼早,是指最近。我們應該不會一直這麼無聊吧?」
「所以才讓我搭訕?就為了取悅你們嗎?」
「那要是丈夫出軌了呢?」
人和人的相遇並不總是富有戲劇性的,至少我和她就不是。我們的相遇只是平凡生活中的點滴。這次相遇帶來的光芒要等到很久以後才顯現出來。
秋葉笑著九*九*藏*書看了我一眼。「那就去玩一會兒。」
「為什麼?」
我獃獃地看著秋葉,她也注意到了我的視線,轉過頭來,先是吃驚地瞪圓了眼睛,然後驚慌失措地垂下頭去,隨即又看了我一眼,最後小聲地笑了。我也笑了。
古崎注意到我的表情變化,問我怎麼了,我解釋說看到了公司的同事。
我心想「開什麼玩笑」,但她看上去確實動不了了。
我不禁哈哈大笑。黑澤說得沒錯。
我們在車站旁邊下了車。她根本無法好好走路,我只好扶著她。她像說夢話一般指了路,我們於是以大約一公里的時速前進。
「我們要去唱卡拉OK。」新谷對秋葉說道,「方便的話,要不要一起來?」
秋葉跌倒在路邊,接著又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她目光矇矓地看向我,又看向我的外套,然後摸了摸嘴角,再次看向我的外套。
「用他的話來說,我們已經不是男人了。」我對秋葉解釋道。
女神也不一定擅長唱歌,但不擅長並不代表她不喜歡。
「還好吧。」
有人問:「那你想結婚嗎?」她的回答是「當然想」,還說「我不會和不想結婚的人戀愛」。
「徒步旅行唄。」我說。
走投無路之下,我只得把背朝向她。
「是嗎,已經不是男人了嗎?」古崎喃喃道。
「我討厭不能履行丈夫職責的人。會對其他女人動情的男人沒有資格做丈夫。」秋葉立即答道。
不過,她的確很有日式美人的味道。當一個女員工問她有沒有男友時,我並不覺得奇怪。
「就算如此,在這兒舊事重談也太沒勁了。還是說我們以前談女人談得開心,所以現在想重溫舊夢?我們當中誰還能談女人?先說好,不談老婆和女兒,她們都不算女人。對了,還要除去母親。」新谷喋喋不休,語速很快。
那是一個周五的晚上,我和三個好久沒見的大學同學一起在新宿喝酒。我們都結了婚,包括我在內,有三個九_九_藏_書人有小孩。我們以前都是越野社的成員,但現在誰也不爬山了。
有一點我可以保證,那就是我們沒有勸她喝酒,而且都留意著她回家的時間。酒是她自己喝的,在我提議散夥時,也是她要求再延長半小時。
「這我明白……」
「難道就沒有更好的話題嗎?」一個人說道。他姓古崎,平時不愛說話,屬於人們常說的擅長傾聽的人,可就連他都覺得無聊了。
我和她在工作上沒有直接聯繫,所以我們幾乎沒說過話。但這種狀況在某個晚上改變了。
「我在擊球。」
「到了那個年紀是該有結婚的意識,但如果老公出軌就要殺掉,這實在……而且她還挺認真的。這個女人過去一定經歷過什麼,說不定滿懷被男人背叛的怨恨……」一個未婚同事說道。
不久,黑澤嘟囔道:「女人。」
「沒錯沒錯。」黑澤和古崎都點頭附和。
新谷看起來醉得不厲害,但似乎想把憋在心裏的話一吐為快。一說完,他就一口氣喝乾了剩下的半杯啤酒。
於是我們開始回想原來的話題。
「我們的確凈說些無聊的話。」黑澤抱著胳膊說。
我走到秋葉旁邊,她正一面用毛巾擦汗一面從擊球位上走下來。
以這種形式亮相,男職員都會害怕的。
「什麼?」我們看向他。
他竟然在母親之前把老婆和女兒從女人的範圍里除名了,全世界的女人聽了都會強烈抗議吧。但我無法責怪他,也沒有覺得他說得不對。
站在左邊的擊球位上擊打時,我發現了秋葉的身影。她與我相隔兩個擊球位,正專心致志地擊球。
她一言不發地趴了上來。她身高大約一米六五,身材纖細,但背起來很重。我不由得想起了越野社的訓練。
為秋葉舉行的歡迎會定在周末。這隻是個借口,科長只是想和大家去喝酒。可能各行各業都是這樣,位於中層的人比較喜歡這一套。
有人不能免俗地問她理想的對象是什麼類型的,她略加思索后說read.99csw.com道:「我不太清楚自己比較適合哪種人,也不清楚和什麼樣的人在一起能幸福,所以沒什麼理想的對象。」
「哇!」我匆忙脫下外套,藏藍色西裝的左肩部位粘了一片白色的東西。
那是我第一次認真看她。在那之前,她給我的印象只有戴眼鏡這一點。
「我們以前都說什麼?」
「女人獨自來玩可不常見啊。你經常來嗎?」新谷問道。
秋葉微笑著低聲答道:「我要是有男友,早就結婚了,也不會在這裏了。」
「你,我,還有這個和這個。」新谷依次把大家指了一遍,「我們都已經不是男人了。就像老婆已經不是女人一樣,我們也不再是男人,而是老公、老爸和大叔。所以想聊女人也不行啦。」
身後傳來聲音:「你的熟人?」我回頭看去,滿面笑容的新谷站在那裡,古崎和黑澤也來了。
「除此之外。」新谷緊鎖雙眉說道,「大家倒是想想除了女人以外談什麼比較開心啊。」
她讓我背她。
她低著頭,不知在嘟囔些什麼。我湊上去仔細聽,終於聽明白了她的話,卻更加吃驚了。
「不打擾你們的話。」她看著我說道。
秋葉作為派遣員工來到我們公司是在盂蘭盆節后的第一個工作日。那天非常熱,但她還是穿著齊整的西裝出現在我們面前。她將長發扎在腦後,戴著細框眼鏡。
「哦,知道了。」
身旁的同事湊到我耳邊小聲說:「也難怪,已經三十一了啊。」幸好她沒有聽到。
在我們走出包廂時,秋葉已爛醉如泥。這可不是說笑,而是真的需要人送了。我扶她上了計程車,向高圓寺駛去。我可是費了好大勁才問出她住在高圓寺的。
我們佔了兩個擊球位,輪流擊球。大家的運動神經都不差,可就是無法準確擊中來球。打到一半,我們終於認識到身體已經不復當年了。
「我們連變回男人都得偷偷摸摸的嗎?」黑澤像死心了一般嘆了口氣。
「真想聽聽女人的話題啊……」九*九*藏*書古崎嘟囔道,「新谷頗為自負的搭訕還是很有意思的。」
我供職的這家建築公司位於日本橋。我的職務是第一事業總部電力一科主任,主要負責在電力系統出現故障時第一時間趕到現場,向現場負責人說明事態,向顧客道歉,接受上司訓斥,並寫出書面檢查。
我只瞥了她一眼,視線就立刻落回記事本上。派遣員工來我們公司並不罕見,而且我滿腦子都是稍後的會議,想著必須給前幾天出現的問題找個借口。
「偶爾來。」她答道,隨即轉向我說道:「請別在公司里提起這件事。」
「不是男人?」
女人在周末獨自來擊球,這可不是什麼值得誇耀的事。
「那反過來,哪種男人是絕對不行的呢?」
不知是誰吹了一聲響亮的口哨。
歡迎會在位於茅場町的居酒屋舉行。大家都是常客,不看菜單也大致知道菜品。
我開始還以為認錯人了,但那張用有些恐怖的眼神盯著發球機的臉千真萬確是秋葉的。她擊球時那驚人的氣勢我倒是第一次見到。沒打中時,她就會憤憤地說一句「該死」,這是我第一次聽到她這樣說話。
我愣了一會兒。外套被搶走了,襯衫的左肩部也染上了嘔吐物的氣味。我凝視著公寓的入口。
「這是仲西。」科長介紹道。秋葉邊說「請多關照」邊向大家行禮。
「真的要去?」
秋葉一臉困惑地看著我。我只好把幾個朋友介紹給她。
所有人都沉默了,談話一時陷入了冷場。
我撓撓頭。「打擾倒不會。」
「你在這兒幹嗎?」
秋葉坐在靠邊的第二個座位上。她是主角,卻盡量不讓自己太顯眼。我坐在她斜對面,想著她一定認為這場歡迎會真煩人。
「啊……」她張大了嘴,隨即一言不發、踉踉蹌蹌地走近我,一把搶過外套,read•99csw.com然後就跌跌撞撞地走進了公寓。
總算到了公寓門口,我嘗試把嘟囔不停的秋葉放下來,結果她呻|吟起來。我還沒來得及問她怎麼了,她就毫無先兆地吐了。我感到左肩一熱。
「只有這個話題吧。」黑澤有點生氣,「除此以外就沒了。以前不都是這樣?你也最喜歡談女人吧。只見過一面,就跑去問女孩子有沒有興趣開聯誼會。」
從店裡出來后,忘了是誰提議,大家又去了擊球中心。
「沒錯,人畜無害。」新谷說道,「要是玩得晚了,就讓渡部送你回家。這傢伙尤其無害,而且還無色無味,就算消失了也不會有人注意到。大概連生殖能力都沒有,老好人一個。」
「以前新谷你不是在這家店裡跟我們打過賭嗎?」我說,「賭能不能把吧台旁的女孩子叫到我們桌來。」
「所以才無所謂。」新谷轉向秋葉,「包括這個傢伙,我們都是已婚,所以你不用擔心我們會糾纏你。」
秋葉一首接一首地點歌。我們一有人唱完就輪到她,每兩首歌里就有一首是她的。看起來她唱得相當愜意。在唱歌間隙,她會喝杜松子酒加酸橙,別人一開始唱,她就繼續點酒。
我看著提高嗓門的黑澤,覺得他說得沒錯。我們並非一直在說上司無能、和老婆的親戚打交道很麻煩或體檢結果不樂觀之類的話題,否則連酒都不好喝了。
新谷轉向我,重新坐好。「我說渡部啊,那都是十年前的事了,而且那時我還沒結婚。你覺得現在我能那麼做嗎?你們看,那裡坐了個女孩子。」他指著吧台旁身著迷你裙的女孩子繼續說道,「她長得很可愛,很對我胃口,但我就連盯著她看都不行。要是那麼做,就會被誤認為是變態大叔。在世人眼裡我們都是大叔,連男人都不是。你們得明白這一點。」
「想變回男人就去找小姐吧。」新谷說道,「但可別在老婆和公司那裡露了餡。」
我吃驚地看著新谷。「當然不行了。」
「真好,現在還和老朋友往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