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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CENE 8

SCENE 8

「是啊。你要打電話嗎?」
「這還要半年多以後呢。」
當然,只是如此並不能確定麻由子是否愛我。但她尊重了我對她的感情,這一點毋庸置疑。這對我來說是一個巨大的進展。
「我們倆的。或許這會讓一切都決定下來。」
「有種急著完成什麼的感覺。不過當前也沒有重要的報告會啊。倘若真是緊急的研究,Vitec公司也該派人來支援的。」
她稍一猶豫,答道:「三○二。」
過了十二點,我又試著打了一次,仍沒人接。
「就是上周的宴會之後啊。他樣子有些奇怪,你們慌慌張張地把他帶了出去,不是嗎?」
我想起有件事必須要問智彥。這或許會讓融洽的氣氛發生驟變,可我不能不去確認。
爬上樓梯,我快步朝智彥等人的研究室走去。門緊閉著,側起耳朵拚命聽也聽不到裏面的聲音。這裏所有的研究室都採取了隔音措施。
「哪兒是什麼意外,真的沒什麼。」
正埋頭于小山內吩咐的模擬實驗的柳瀨扭過疲憊的臉,也有些不解。
「我,」麻由子說道,聲音里透著一股倔犟,「我不去美國。」
「智彥是天才。」我說,心中有一種自虐般的快|感。
「為什麼?」
「篠崎?不,根本就見不著了。那傢伙不是也跟著三輪他們嗎?」
「希望你跟著去美國,他不是這樣說的嗎?」
「是這樣的吧?因此你才拒絕的?」她仍在問。真是令人心痛的追問。
最終,我決定這一天不去MAC了。實驗也罷報告也罷,都無所謂。
「雖然不知道是你,可我早就知道還要叫一個人來了,就想大概會是你吧。」
「是我……」我痛苦地喃喃道,「拒絕的那個就是我。」
房間里還有一瓶未喝完的芝華士和一瓶未開封的野火雞。將它們全部倒進胃裡,大概就會醉得不省人事了。可我把自己扔到床上之後,就連動都不想動了。雖然想醉,卻連喝酒的氣力都沒有。我什麼都不想做。
「最近一直都是這樣啊。聽說須藤和三輪居然都住進了實驗室。」
「嗯。」
箱子放好后,司機關上後車門,跟須藤老師交談了幾句便鑽進駕駛席,駕車徑直朝出口開去。
「應該不會。他說已經告一段落,可以久違地回家了。」
「五分鐘左右。」說著,麻由子走了起來,我跟在她身旁。走了一會兒,她開了口:「昨天他跟我說了。」
同時我也在想,這或許也是整理我自己對麻由子感情的大好機會。只要她在身邊,我就無法斬斷對她的情愫。大海對面的大地上或許會有可以使我忘記她的東西。
「呀。」他叫了一聲,「這麼晚?」
一種莫名的恐懼開始在心中蔓延。
若是能夠下決心放棄她,那麼對於智彥和她的結合也早就該想通了。但實際上,我非常害怕這件事,害怕至極,以至於悶悶無眠。
「去美國的事情?」
麻由子搖搖頭。「還沒。」
「到底是什麼事?快告訴我,別讓我著急了。」
「上次跟青地談過。他當時就提了一下。」
這在各種意義上都符合智彥一貫的風格。他是一個不會強行帶走心上人的男人。現在,他說不定也會跟上次一樣,正一個人拚命地灌啤酒呢。
還真會裝模作樣。儘管這麼想,我還是決定照他說的去做。我徑直推開了二○一室的房門。原以為裏面不會有人,沒想到不是。一個身穿藏青色西裝的人正背朝小會議桌坐著。我剛想為自己的失禮道歉,可看到對方回過頭來,我把話咽了下去。是智彥。
「那就好。」我說著,點點頭,從智彥身上移開目光。
「聽說他一直住在那裡?」
「為什麼?」我問。
「那或許已經回去了。」
「三天後我們會再次聯繫你們,到時候給一個答覆就行。有沒有問題?」
按我的心情,現在就可以回復OK,根本沒必要考慮三天。從進入Vitec公司的時候起,被分配到美國總部就一直是我的夢想。
我緩緩抬起右手,向麻由子的左臉頰伸去。她沒有動,一直用真摯的眼神望著我,眼裡充滿了血絲。不久,我的指尖碰到了她的臉頰。她仍沒有動。我用拇指的指肚擦拭她被淚水濡濕的眼睛下方。彷彿感到了靜電似的,火辣辣的刺|激頓時在我體內激蕩起來。我全身僵硬,一陣燥熱。
「我知道。我是在考慮這個因素之後作出的決定。」
猶豫片刻,我試著敲門。儘管可能會引起懷疑,但我只要說是往家裡打了好幾次電話都沒人接,我擔心不已就行了。而且這也是事實。
「是嗎?」
小山內終於問道。我不但連續缺勤,還一直不在狀態,他當然會發點牢騷了。
我把臉貼近窗戶。那人正打開貨車後部的車門。
我的眉毛不禁抽|動了一下。「去洛杉磯?」
「父母反對之類?」
我在床上翻來覆去。後來頭痛起來,胃也開始發脹,就更難以入眠了。
第二次打電話是晚上十一點之後。我開始喝兌水的波本威士忌。電話仍未打通。
「一般是五到十年。」一旁的青地用金屬般的聲音補充道。
我踏著樓梯從頂層登上樓頂,麻由子正背靠護欄站著。她身穿淺藍色半袖夾克,修長的雙腿從同樣顏色的裙褲里露了出來。怎麼沒穿平時那件白大褂呢?我想。
我一邊打量他的裝扮一邊在他一旁坐下。經身板單薄的智彥一穿,那西裝就像是掛在衣架上一樣。
「是嗎?」我點點頭,閉上眼睛。若是從前的我,或許還會加上一句言不由衷的「加油」。可現在我已不願再陷入自我厭惡。
「因為我覺得還沒到那種程度。一旦心血來潮做出無法挽回的事情,到時候肯定會後悔。這樣無論是我還是他都不會幸福的。我們需要更多的時間。」
可是……
「或許是吧。不過說實話,我還是鬆了口氣。因為我根本就沒有信心會被九*九*藏*書選中。」
「她,」智彥在一旁突然說道,「能不能跟我去呢?」
「想試試。」
這時,兩個男人走了過去。我睜大了眼睛。即使離得很遠,我也能認出那二人是須藤老師和智彥。
「真的,沒事。」
她的語氣中充滿責備。我頓時明白了她說的事情,同時也深感意外。她怎麼會知道呢?
青地嘆了口氣,繼而使勁撓起頭來,梳理好的髮型很快亂了。「理由是什麼?」
「那個,敦賀,」麻由子說道,「莫非這跟我那天所說的事情有關?我說不跟他去的事情……」
我恍恍惚惚地胡思亂想,腦中一團亂麻,完全理不出解決的頭緒,唯獨弄清楚了一點——我根本無法放棄麻由子。
「不知道。」我答道。
「他啊,畢竟事很多。」
「轉折點?什麼轉折點?」
以這種精神狀態,下午繼續坐在桌前是不可能了。我對小山內說自己不舒服,然後便早退了。從某種意義上說,這並非裝病。我真的連站著都很痛苦了。在洗手間照鏡子時,我發現自己臉色灰暗,無精打采,同時也明白了小山內立刻就答應了的原因。
智彥猶豫著移開視線,用食指扶了扶眼鏡說道:「人事科長什麼都沒說嗎?」
「怎麼樣?」人事科長再次面朝我們,「有沒有想去洛杉磯的意思?啊,當然,並不是要你們立刻答覆。不過,考慮的時間也並不多。」
次日,一到MAC,我就探尋起智彥和麻由子來,卻無法為詢問昨日的結果而造訪他們的房間。我只能期待在走廊偶然相遇或者在食堂里邂逅的機會。
「智彥,你也被叫來了?」
「那就拜託了。」麻由子說道。她依然想維繫我們的友情。
「病了?」
「啊……」我想和她說話,卻不知該說什麼。
「是嗎?從那以後似乎就再沒看見過篠崎的身影。我還想,那次一定是發生什麼意外了吧。」
我低著頭,頂在鐵絲網上。
「是篠崎的事吧?」
「我一直在站前等你。有件事今晚無論如何想確認。」
她登上樓梯,打開入口的玻璃門走進樓內。直到看不見她的身影后,我才離開那裡。或許是渾身燥熱的緣故吧,就連殘暑未消的九月的風感覺都那麼舒適。
「已經解決了?」
「智彥今晚還會住下來吧?」
「那就好。」她似乎猶豫了一會兒,繼續說道,「我剛才去了一趟Vitec。」
我並非沒有對智彥的愧疚之情。但我盡量忽視它,甚至努力在想,我根本就沒有在意這些的資格。
我從桌子上拿起賬單,取出一千零五十元,站了起來。收銀員為前一個顧客結賬時費了點時間,我說了句「放這兒了」,隨即把賬單和錢款放到收銀機前。自動門一打開,我便迫不及待地走到了外面。
「我還不稀罕呢。」我皺起眉,用指尖撓了撓太陽穴。智彥笑嘻嘻的。看他這樣,我差點忘了自己正著手破壞二人的友情一事,似乎又回到了從前。
智彥點點頭,嘻嘻地笑了。「沒錯,是個好消息。」
「對了,篠崎後來怎麼樣了?」
Vitec公司的人事部找我,是在宴會結束的一星期之後。我穿著宴會時所穿的西裝趕往位於赤坂的公司。已進入九月,可暑熱未消。途中,我脫掉上衣搭在肩上。在車站的站台上,我忽然發現了一個打扮跟我一樣卻比我還年輕的男人。我想起了稍早前的自己。原來還有人在求職啊。
「啊……」麻由子的目光開始閃爍。
「可這種骯髒的事情是不該想的。我馬上就遭到了報應。如果你替我去了,我的決定就毫無意義了。」
我兩手使勁抓住鐵絲網,忍著不喊出來。
我默默望著他。我也認為自己正在做一件荒唐事,但這是我反覆捫心自問之後得出的結論。我已經明白了究竟什麼對我來說才是最重要的。
「那你也知道找我們什麼事了吧?」
「不過,我想你們也不會拒絕吧?」人事科長說道。
「是的。」
我起床換上牛仔褲和棉布襯衫,穿上輕便運動鞋走出房間,從公寓的自行車停車場拽出自行車,騎向MAC。
「是很異常啊。」
大概還在MAC吧。麻由子說故障已經順利解決,難道又出了什麼意外?還是說,只是因為一點小事耽擱了?
「嗯。昨天研究室發來郵件。你也是這樣吧?」
「被他巧妙地避開了。但我還是知道。」
「可是……」話到嘴邊,我又咽了回去。我想說的是上次智彥喝醉後到我家一事。據他當時說,他向麻由子提及將來,麻由子說希望再給她一些時間來考慮。
「我也這麼覺得。」麻由子也說道。
接著,有樣東西更加吸引了我的視線。兩台手推車上橫放著一個又長又大的箱子,形狀就像是冰箱的包裝紙箱。
麻由子正要走進一條小道。我知道這一帶路況錯綜複雜,一旦錯失很難再發現,於是一路小跑著追了上去。
「可能的話,我想在三天之內得到你們的回復。」青地說道,「因為一旦你們拒絕,我們需要立刻考慮人選。」
我換上睡袍,鑽進被窩,可總覺得放心不下。凌晨一點整時,我再次把手伸向無繩電話,按下重撥鍵,聽筒里傳來的仍只有單調的呼叫音。
突然,麻由子停下了腳步。我心裏咯噔一下,盯著她。她露出一絲惴惴的神色,然後嫣然一笑。「就是這兒。」她用有點羞怯的聲音說道。
「你對那傢伙也是這麼說的?」
我扭過身體,朝向智彥。「智彥,去洛杉磯的事你早就知道了吧?」
她搖了搖頭。「這兒就行了。」
「嗯。還說希望結婚。」
我想喝酒,真想醉到連意識都沒有,可我徑直回了住處。我不知道哪家店大白天就會讓人喝酒,更重要的是我不想到人前去,只想儘早一個人待著。
她眉毛一顫,環顧左右後生硬地笑了起來。九九藏書「你喜歡站在路邊說話啊?」
「不,夠戧了。算了,」我搖搖頭,「這是我自作自受。」
貨車司機和須藤老師一前一後抬起箱子。為避免妨礙他們,智彥把手推車推到旁邊。司機和須藤老師慢慢把箱子抬上貨車的載貨檯面,就像葬禮上出殯時的光景一樣。
「我也沒有別的深意。」略加停頓后,我繼續說道,「我忽然想起來,不會是實驗的影響吧?把篠崎當成實驗對象,你們以前不就說過嗎?」
「什麼事?」我的神情稍稍放鬆下來。
麻由子用左手握住我的手指問道:「為什麼是我?」
走近后我才發現麻由子正瞪著我。我正要問怎麼了,她卻先開了口:「為什麼要拒絕?」
「弄錯了?」青地把臉扭了過來,「什麼弄錯了?」
「接收方也有自己的情況,所以就想早點確定下來吧。」
「我是無法說的,但你馬上就會明白。」
「決定了吧?」
「是嗎?原來是這樣。因為我拒絕了,他們就找你談話……」某種情緒猛地湧上心口,「太愚蠢了,真可笑。我到底是在做什麼?」事實上,我真想笑出來,嘲笑滑稽的自己,但面孔卻只是醜陋地扭曲了而已。
「在道謝之前,有件事我必須先問你。」我一面繼續靠近一面說。她臉上仍掛著微笑,可警惕的神色也露了出來。我繼續說道:「你是怎麼回答智彥的?」
「什麼時候答覆去美國的事情?」我問。
「知道了,我馬上過去。」
「對。是經過深思熟慮後作出的決定。」
我知道不可能從他口中問出實情,但從他剛才的反應中,我確信自己推測對了。篠崎在那次宴會上的奇怪行為果然是實驗的影響。難道篠崎的記憶一直處於被修改狀態,無法複原了?明明出生於廣島,他硬是要說成東京——那一幕又出現在我腦中。
「你?」彷彿墨水滴落在水裡一樣,一股不祥的預感頓時蔓延開來。
「怎麼會……」
「啊。」我點點頭,問道,「你聽說我要來?」
「好像還是很忙啊。」
青地抬起臉來。「我想你會後悔的。」
「崇史若是落選那還像話嗎?」
我右手按著額頭靠近護欄,卻連眼前的景色都進入不了視野。我無法相信,也不願意相信——麻由子剛才的話正是我現在的心情。
「沒辦法。看來只好找一名候補人了。」也許是認識到了我的決心,青地嘆息著說道,「但可惜啊,太可惜了。」
「沒錯。」
「嗯。」我只答了這麼一句。究竟是什麼東西讓我表示出贊同,連我自己都說不清楚。
「怎麼了?你最近有些奇怪。犯了夏季疲勞?」
「嗯。」
兩天後,我再次來到Vitec公司,是為了答覆去美國一事。我仍被安排在那間會議室等待,卻不見智彥的影子。太好了,我暗自慶幸。
她說得沒錯,我無言以對。
到公司后,我先去找人事部下屬的人事科科長。戴著眼鏡的禿頭科長聽到我的名字,眯起了眼睛。
「嗯,大體上知道。」
一想到這些,我頓時全身發熱,心緒不寧。若真是這樣,那我就只能到洛杉磯親眼目睹智彥和麻由子的新婚生活了。
我吃驚地盯著她的眼睛。她那修長眼睛中的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意志堅強的光芒。
這一晚,我在住處等待智彥打來電話。我謝絕去美國一事自然會傳入他耳中,他得知后肯定會確認我的真正想法。該如何對他解釋呢?我拚命思考託詞,可是怎麼也想不出不會讓他生疑的理由。因低估他敏銳的洞察力而被他看破謊言的經歷,此前已有過多次。
「今天倒是不大忙,比平時出來得早,結果到處繞了一圈,就回來晚了。」
「啊,那件事啊。」智彥又露出笑容,卻和剛才完全不同,「他醉了,喝多了。就是再盡情歡鬧也不該弄成那樣啊。後來被須藤先生嚴厲訓斥了一頓。」
麻由子沉默了。雖然只是數秒,但足以下決心了。她說道:「能。」
我們正站在一棟貼著白色瓷磚的建筑前。入口鑲著玻璃門,能夠看見排列在對面的信箱。
這句話似乎正中要害。麻由子停頓了一會兒才答道:「……你聽他說過些什麼了?」
果然,智彥臉色急變,笑容消失了。「什麼怎麼樣了?」
正在納悶的時候,外面傳來了車輛的引擎聲,有人把車停在了不遠處。我從走廊的窗戶往下一看,只見一輛灰色帶篷貨車正開著引擎停在網球場旁。駕駛席的門開了,一個男人走下來。他穿著工作服,可光線昏暗看不清臉,似乎是個陌生人。
我正在研究室寫報告,桌上的電話響了,聽筒里傳來麻由子的聲音。因為是內線電話,看來她也在MAC。幸而我周圍沒人,不用擔心談話被人偷聽。
總之,現在真想早點見到麻由子,想端詳著她的臉傾聽她的聲音。如果可能,還想更準確地把握她的情感。我如此想入非非,自然就無法埋頭工作。不過說實話,這種感覺並不壞。
「嗯。」
「你能否出來一下?我有事想跟你說。」她說道。
「那倒也可以……」
「這樣能行?」
智彥並不在這裏。
「怎麼了?」她露出一副嚇了一跳的樣子。
掛斷電話后,我立刻往智彥的住處撥打電話,但他仍未回來。忙音響到第七聲的時候,我掛斷了。
「別這麼說,這可是關係到一生的事情。為了……為了一個不值得的我,連生活方式都改變了,你不覺得這很愚蠢嗎?」
「知道了。」
「具體情況到另一個房間再給你解釋。你到走廊,往左走到二○一號會議室。你在那兒等一下,我馬上過去。」
我心底還有一種試圖否定這種推理的心情。修改記憶不是那麼容易就能實現的,而是現實工程學研究者們的終極課題。
我們掛斷了電話。
「我想跟你見面談談。」
麻由子猶豫了九九藏書一會兒,最終答道:「下次吧。」
第三杯咖啡喝到一半時,麻由子出現了。她穿著黃色束腰套裝,從遠處也能看出稍顯疲勞。

她看著我點點頭。
「他只說是個好消息。」
既然這樣,打你的伏擊就好了——本想說句俏皮話,可我還是咽了下去。我不想讓她覺得我只用了一天就恢復了心情。
麻由子長嘆一聲,似乎並不想隱瞞。「是出了點麻煩,不過沒事,我今天能早回來也是因為不用擔心。」
我並沒有失落。「明白。那就下次見。」
次日,我去了MAC,但魂不守舍,心神不寧,犯了好幾次低級錯誤。別人跟我說話時,我也心不在焉。
一瞬間,種種念頭在我腦中翻騰起來。為什麼要特意給我打電話?難道這是最後的通牒?現在智彥一定在狂喜不已。一切都完了……
「他們讓明天之前。」
「這樣的天才你就不想跟著?」
「我只是做了件對得起自己的事情。」
「我今早去了趟Vitec,是被人事部叫去的。」
「我知道。我不會多說的,只是想問問有關研究的事。」
「那太好了。那智彥的研究也完成九成了?」
「所以我想讓她辭職。」
「因為我想待在你身邊。」我答道,「我想只要繼續待在你身邊,或許就能抓住你的心,說不定就能從智彥那裡把你搶過來。我就是這樣策劃的。你說物理上的距離沒有關係,可我並不這麼認為。並且最重要的是……」我停頓了一下呼吸,繼續說道,「我不想離開你。」
「啊?」整個大腦變成了真空。「拒絕了?什麼意思?」
「也沒別的事。」我說道,「套用老掉牙的說法,就是想聽聽你的聲音。」
我不想把麻由子交給任何人,無論如何也想得到她的愛。
「什麼事?」
「似乎沒有。但他說這樣也行。他還說,他尊重我想工作的想法,而且從客觀上考慮,這也是最好的決定。」
「希望你跟著去?」
「往年都是這樣的,可今年有些特別。」人事科長繼續說道,「雖然不清楚去那邊之後的工作內容是什麼,但我想恐怕是繼續現在的研究吧。並且在那邊待的時間現在也還未決定下來。起碼兩年,最長會待到退休。」
倘若麻由子答應了……
「真嚇了我一跳。沒想到今年這麼早就探詢意向。」
「有點不舒服,不過沒事。」
我說的當然是去美國一事,但立刻就後悔了。這種說法多麼拙劣。果然,麻由子說道:「如果你要這麼說,那我的決斷就沒有意義了。」
「記憶包的傢伙們現在正在做什麼呢?」我試著用閑聊般的輕鬆語氣對旁邊的柳瀨說道,「最近怎麼看不見他們了?」
「住進實驗室?這麼厲害?」
「以後就不知道何時能見面了,所以我得提前做好心理準備。」她倏地一下極自然地伸出右手,「真的要好好努力哦。我期待著你。」
這一晚,離開MAC之後,我並未回家,而是徑直去了高圓寺車站,走進了交給麻由子藍寶石胸針的咖啡廳。幸好店內很空,我找了個能透過玻璃望見車站的位置,點了杯咖啡。咖啡加上消費稅是三百五十元一杯。我目不轉睛地盯著車站,一邊拿出錢包,取出三個一百元硬幣和五個十元硬幣放到桌子上。
「隱隱約約。」
聽到我的聲音,麻由子似乎並不怎麼意外,用一貫平靜的聲音說了聲「晚上好」。
門內沒有回應。我又試著敲了一次,結果還是一樣。我索性擰了擰門把手,門鎖著,打不開。
「好的。你在哪兒?」
「是敦賀君吧?告訴你一個好消息。」
「我最後看到他,好像還是宴會的時候。」
發現麻由子的聲音在顫抖,我看了她一眼。淚水已從她眼裡滾落,順著臉頰流了下來。她眼眶紅了,緊緊咬著嘴唇,強忍悲傷。我頓時慌亂起來。
「謝謝。」
「那就到這兒為止吧。」說著,她開始登上通向門口的樓梯,但踏上一級台階后又轉過身來,「在美國好好努力。你一定能有一番成就的。」
「昨天抱歉。」我說道。由於笨拙,聲音有點走調。
「什麼事?」
「這是價值觀的問題。」聽我這麼一說,青地顯得有點意外。
「啊,」麻由子點點頭,笑了起來,「聽說你也被選中了。不是挺好的嗎?祝賀你。」
隨著敲門聲進來的是上次見過面的青地。人事科長並未露面,大概是以為根本就用不著聽我的答覆了。
我盯著他的臉。他反覆打量我和智彥。「我想你們也知道,每年都會從MAC選一兩個人送到洛杉磯總公司,優秀是第一條件。因此,明年的選派就選定了你們倆。」
柳瀨使勁點點頭。「我也是。對,那件事印象太深了。估計在酒上該有點節制了吧。」說著還哧哧笑了起來。
聽到科長的詢問,我回答了一聲「沒有」,智彥也說沒有。
「你今天怎麼有點心神不寧的?」小山內很快注意到了,指責我漫不經心製作報告。
「已經決定下來的一人就是智彥,對吧?這樣一來拒絕的就是你了……我無法相信,也不願意相信,難道真的是這樣?」
「你是說要結婚?」儘管表情有些僵硬,我還是問道。說出「結婚」一詞讓我有一種難以言喻的抵觸感。
「不是冷靜,準確地說是鬆了口氣。雖說隱約猜到了,可在親耳聽到之前還是不放心。一旦要去美國,還有很多問題需要解決呢。」到底是什麼問題呢?我正思考時,智彥嘆了口氣說道:「比如她。」
「嗯……」
「不是……必須說出理由嗎?」
「喂喂,你真的考慮好了嗎?這可是非常重要的事情。如果現在失掉這個機會,你或許永遠去不了總部了。」
我一邊說著「沒事」一邊返回座位,剛要開始作業,卻又想起別的事情。清醒些,有什麼心醉神迷的?我斥九-九-藏-書責起自己。
「怎麼會……」我頓時覺得耳朵深處像有東西裂開一樣,「這麼……荒唐。可你今年才剛進入MAC啊。」
樓梯那邊吵嚷起來,或許是進入午休了,這裏恐怕會有人來。我們不由得鬆了手。
「你想問的就是這些?」她的表情略微放鬆下來,問道。
這天晚上,我撥打麻由子的電話。我在七點之前打了好多次,她都沒有在家。我一邊看美式足球錄像一邊吃廉價的晚餐,之後又開始打電話,可打了好幾次仍不在家。八點剛過,電話終於打通了,正好是電視上達拉斯牛仔隊要射門的時候。
「這或許是一個轉折點。」智彥說道。
「那個……」他終於發出聲來,「那個跟實驗沒關係。那天的篠崎君,真的是,那個,喝醉了。」
我原以為去了美國,或許就會忘記她,可這隻不過是我一廂情願,只能停留在想法中。
希望你跟我過去——倘若智彥這麼說,麻由子會如何作答呢?我深知她立志做一名學者,很難想象她會選擇傳統女人的生活方式,辭掉工作跟著男人去美國。但我並不清楚他們倆的心靈紐帶已經緊密到了何種程度。倘若已超越我的想象,她也完全有可能接受智彥的要求。麻由子對智彥的感情中包含了伴有自我犧牲的自戀,這令我更加不安。
「是嗎?」我把兩手插|進兜里,毫無意義地仰望樓房。
「去美國的事……請允許我謝絕。」
「算是吧。」
「我可不這麼看。」
這一夜,我怎麼也睡不著。智彥對麻由子是怎麼說的?她態度怎樣?他們會結婚嗎?難道我要跟結了婚的這二人一起去洛杉磯,藏起對麻由子的思慕,裝出一副智彥摯友的樣子?
「是嗎?你說的是宴會時的事吧?」
「只要要求他們取消就行,還來得及。」
MAC科研樓窗戶里的燈幾乎全都熄了。我向一臉迷糊的守衛出示身份證明。
智彥語氣平靜,可聲音里透著認真。看來,他對自己與麻由子的關係一直抱有危機感。
「晚安。」
「可這種機會實在是千載難逢。」
「是的。」
可是到了次日,我既沒與智彥碰面,也沒接到他的電話。難道我謝絕一事他還不知道?若真是這樣就好了。
「個人方面的……原因。」
「可是,照這個樣子……」
「定得這麼早啊。」我說道,「我還以為得到明年之後呢。」
「為什麼?」我繼續問道。
我對著那隻手注視數秒,從兜里抽出右手握住。這是我第一次握麻由子的手。纖細而柔嫩,但骨頭結實。我的掌心滲出汗來。
「嗯。」
「明白了。」我們齊聲答道。
就這樣待到半夜,我晃晃悠悠地起身,直接喝起半冷不熱的威士忌。我什麼都不想吃,只是一個勁地灌著酒精。黎明時,我去廁所,卻在門口處嘔吐起來,吐出的凈是黃色的胃液。想吐卻吐不出來的痛苦讓我滿地打滾,就連從窗戶里射進來的陽光都令我心煩。
「他們說一個去美國的人選已經決定下來,可無論如何還需要一個助手來輔助他。他們有一名候選人,只是被對方謝絕了,所以就例外地找我商量。」
「那我送你到房間前面。」
「怎麼說呢,差不多八成吧,只差最後一步了。」
「好,我們昨天也得到了三輪君的答覆。那我們馬上跟總部聯繫。」說著,青地就要從夾在腋下的包里取出文件。
「幾號?」
「是我。」停頓了一下之後,傳來了麻由子的聲音。一瞬間,我忘記了頭痛。
「注意身體哦。」
「你真的不去美國?」我問道。她點點頭。我鬆開手。「明白了。」
「他們問我,有沒有去洛杉磯總部的意向。」
這句話讓智彥無表情的臉崩潰了,他不斷地眨著眼睛,額頭也稍稍發紅。這是他狼狽時的特徵,我最清楚。
這或許是她儘力開出的玩笑了。我決定努力放鬆表情,肩膀也放鬆下來。「那我送送你吧。很近吧?」
「我打算這樣。」智彥答道,「否則,她的父母也不會答應。」
我忽然產生了一股想就此把她拉過來的衝動,手指不由得加重了力度。彷彿看穿了我的心思,麻由子睜大了杏核眼。「不行啊。」她小聲說道,像在責備孩子。
「怪不得你這麼冷靜呢。」
智彥的神色頓時可怕起來。「什麼意思?」
「你什麼時候對她說?」我問智彥。
「啊……」這件事我也沒有忘記,「那你打算怎麼辦?」
大概是因為我不再發問,麻由子也沉默起來。我忽然想,她一定是不想告訴我自己是如何回答智彥的。
剛過中午,電話響了。儘管把聲音設得很小,鈴聲還是加重了我的頭痛。我像青蟲一樣扭曲著身子爬下床來,抓起扔在地板上的無繩電話。「喂,我是敦賀。」我只能發出像得了感冒的牛一樣的聲音。
守衛不耐煩地點了點頭。
電話那頭傳來哧哧的笑聲。「真的是老掉牙的台詞。」
「個人原因。」
麻由子抽回右手,把包背在身後。「那麼晚安。謝謝你送我。」
「厲害啊。」我說道,然後停頓了片刻,又問道,「也就是說,記憶能修改了?」
我無語,凝視著智彥瘦削的側臉。他清澈的眼睛正凝望前方。
「啊,那倒不必。」青地把兩手放在會議桌上,不時交叉手指。很顯然,我的拒絕完全打亂了他的計劃。
我真想給麻由子打電話,甚至數次要把手伸向無繩電話,最終卻沒有打。我沒有勇氣。
「我也是那麼說的,他們說是特例。」
「是嗎……跟智彥說了沒有?」
「果然……」麻由子在一旁搖頭的樣子映入眼帘,「為什麼,為什麼要這麼做……」
「去美國。」我緊盯著她,「智彥都告訴你了吧?」
人事科長在我們對面坐下,徐徐開了口:「把你們二位叫來也沒別的,主要是想確認明年春天之後的分配問題。」
他突然這麼說九_九_藏_書了一句,我的心情自然不壞。
就這樣,巧妙的謊言沒能想出來,時間卻流逝掉了,但這一晚智彥沒來電話。我總算先鬆了一口氣,不過他明天可能就會打過來,或者在MAC碰面時他就會問到。無論如何,這隻是一個時間問題。
「資料調查室。不過這兒沒法說話,我正要去樓頂呢。」
心醉神迷一詞正說中了我真實的心態。我高興得忘乎所以。麻由子不去美國,而且理由還是對我的體諒,一想到這些,我就禁不住喜滋滋的,感覺就像原以為自己會一直待在黑暗之中,卻忽然發現陽光從頭頂上照下來一樣。
「那就下周見。啊,還有,這件事不能告訴他人,即使MAC的老師也不能透露,只有這一點希望你們注意。」
「能行。」
正當窒息的沉默開始從我和智彥之間蔓延的時候,門很合時宜地開了,人事科長走了進來,身後還跟著一個近四十歲的男人,身穿做工細緻的灰色西裝。這人我在上周的宴會上看見過,是從美國總公司臨時回國的,姓青地。
我沉默了。那你是怎麼回答的——我本該這麼問,卻說不出口。因為我害怕知道答案。我默默無語,機械地交替邁出雙腳,連在往哪兒走、又是怎麼走的都不清楚。我喘不過氣,腋下汗水直流。
青地似乎一時沒有明白,獃獃地望著我,然後才緩緩張大了嘴說道:「你說什麼?」聲音像是擠出來的一樣,「謝絕?當真?」
「這不是運氣。」智彥抱起胳膊,凝視著斜下方。
「哪有的事。我說不清楚,但我覺得運氣不錯。」
恐怕他現在百感交集,我想象著,同時也感到幸災樂禍,甚至還覺得,最好能好好地讓他煩惱一下。
「篠崎出現了記憶混亂。是實驗的影響吧?」
「特例?」
「那傢伙接受了嗎?」
各種情感頓時向心頭湧來:失敗感、憧憬、驚嘆,還有嫉妒。
「你不跟智彥去?」
「很勉強,她也有工作啊。」
發現身後有腳步聲跟來,還未等我打招呼,她就回過頭來。大概是光線的緣故讓她沒看清我的臉,她的眼底掠過一絲疑雲,隨即睜大眼睛,停下腳步。
「最好早點告訴他。他一定會很高興的。」我強裝出爽朗的聲音,「那就再見。」說完,我朝樓梯走去。正好有兩個男人帶著高爾夫球杆爬上來,似乎想練習擊球姿勢。我暗暗祈禱,最好別讓這兩個傢伙發現麻由子的淚痕。
須藤老師與智彥並排站著目送貨車駛去。車輛消失后,二人推著手推車開始移步。
「今天幾乎什麼都沒說。他一直悶在實驗室里,我在座位上做數據分析。」
「跟智彥說什麼了沒有?」
我乘上電梯,前往頂層。麻由子很少主動找我談話,不,準確地說,以前她從未找過我。她到底會有什麼事呢?我反覆想象著。難道她改變念頭決定去美國了?想到這裏,我頓時不安起來,連電梯的移動也覺得緩慢了很多。
「是嗎?」我咽了口唾沫,味道是苦的,「這次的事情要對智彥保密?」
我說不出話來,各種念頭一齊湧入腦海,就像洗衣機中的衣服一樣旋轉起來。助手?我只是智彥的助手?不,現在哪裡是考慮這個的時候。
「嗯……或許今晚吧。」
我沉默不語。鐵絲網勒進了手指,可我並未鬆勁。
「真不好辦。你別哭了,根本不是你的錯,是我一廂情願地愛上了你,結果作繭自縛。你根本不用在意。」
「就是謝絕了去美國的事情。」
我慌忙說道:「那個,您弄錯了……」
表情從智彥臉上消失了。他將視線投向我背後,分明在思考如何辯解。他似乎很快就想了出來,正要開口,我搶先問道:「那個實驗也可能實現對記憶的修改,這類話你也說過吧?」
「可這個時間將會以分開的形式度過。」
我陷入沉默。她什麼也沒說。微微紊亂的呼吸通過聽筒傳了過來。
「不知道。我連徵詢我去美國意向的事都沒跟他說。」
「我拒絕了。」麻由子說道。
即使因此讓智彥悲傷也沒辦法。從她生日那天我送她胸針的那一瞬起,我們的友情就已經消逝了。
「嗯。」
「嗯。有點勉強吧。」
為避免跟他們撞上,我開始朝走廊的相反方向走,但腳步逐漸加快,不久便跑了起來。
智彥不可能會拒絕去美國。跟我一樣,這應該是他最大的願望。可這樣一來,和麻由子就要分開好幾年了。美國雖近,也無法每周約會。
又過了一天。
我還想繼續問為什麼,卻沒有問。又沉默了一會兒,我問道:「智彥知道嗎?」
「可是你也太、太過分了……」
「怎麼辦啊。」智彥輕輕嘆了口氣。
「辭掉Vitec?」
「我忘了東西。明天出差急需。」
我不吃不睡,只是在床上悶悶地打發時間。我究竟是在為喪失了一個極好的機會而後悔,還是為徹底失去麻由子而悲傷,連我自己都搞不清楚。真麻煩,乾脆死了算了,我甚至這麼想。
「是嗎?」
「心靈上的紐帶跟物理上的距離沒有關係。如果因為分開了,心靈的聯繫就脆弱下來,那結局也不過如此。」
我忽然想起一件事。「最近跟篠崎君還見面嗎?」
「因為……因為我覺得不能去。」她說道。
我看了智彥一眼,智彥也飛快地瞥了我一眼,立刻又看向前面。
可無論智彥還是麻由子,我都沒能遇見。我把工作丟在一邊,不斷尋找理由離開房間,毫無意義地在走廊里踱來踱去。
第一杯咖啡十五分鐘就喝乾了,接下來的十五分鐘是把空咖啡杯放在桌子上打發掉的。礙於服務生的視線,我又要了一杯,並從錢包里掏出一個五百元硬幣,從桌子上拿起一個一百元硬幣和五個十元硬幣放回錢包。
在返回MAC的電車中,我和智彥並排坐在一起。儘管知道自己頭腦發熱,我還是抑制不住聲音的亢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