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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1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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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噢,我是中野。」她報的不是原來的姓氏,而是結婚後改的夫姓。看來她也在以她特有的方式逞強。
「我知道了。」面對低頭不語的她,我只回了這一句。此後我們再也沒有見過面。
「但還是有印象的吧?比如郊遊啊、運動會啊什麼的。」
「可是……」
「那就好,我還是第一次聽到讀者的感想。」我又喝了一口咖啡,望著她的臉問,「對了,你找我有什麼事?」
「你的推測很合理啊。」我兩肘支在餐桌上說。
沙也加凝視了一會兒我的名片,舔了舔嘴唇,抬起頭。「沒有其他的名片嗎?」
「小學呢?」
「該怎麼說呢,文字工作……是這樣講吧?那天同學會上我聽人說,你也從事這方面的工作。」
「中野?」我繼續裝作想不起來的樣子。
我從錢包里拿出一張名片,放到她面前。
「我只能這麼想了。」
她轉過臉直視著我:「你還記得高中時候的事情嗎?」
沙也加緩緩開口:「我父親的遺物。」
「他現在不在。」
「我猜就是。」
「不在?」
「你父親過世了?」
「是嗎?怪難為情的,我的文筆很糟,讓你見笑了。」想起沙也加過去念的是文學系,我便這麼說道。
「然後你想弄明白那裡究竟有什麼,是嗎?」
聽我這樣一說,她不禁微微瞪大眼睛,應該是對我知道她的住處感到意外。其實這是前幾天她在同學會上說的,我聽后便記在了心裏。這時她似乎也想起了這件事,唇邊露出一抹微笑。
內心另一個聲音又在反駁:不,我並沒有抱任何期待,只是聽到她沉重的聲音,來替她排解心事而已。她也說過,我是她唯一可以依靠的人了。
「嗯……有一個。」
「因為我想離大學近一點。」我任職的大學位於豐島區。
那是一本由報社發行的月刊雜誌,其中有個欄目叫「科學家看社會現象」,內容是請被人們廣泛認為疏於世事的科學家針對社會熱點問題,從科學的角度發表看法。雜誌的總編輯和我們那兒的副教授很熟,本來是向他約稿的,但那位副教授說不想寫這種無聊的文章惹人笑話,就推給了我這個直接下屬。我記得第一期的標題是「關於職業棒球的選秀制度」,之後共有七期刊登了我的文章。
對於前班委的話,沙也加沒有立刻搭腔,停了片刻后,才以比剛才更輕的聲音回應道:「嗯,是啊。」我不由得抬頭看了她一眼,因為感覺到她的聲音里隱藏著很深的痛苦。但除我之外,誰也沒有發現她那輕微的不自然,下一位同學緊接著開始了發言。
「求你了!」她艱難地說。我彷彿看到了她固執的模樣:眼睛定定地望著遠方,眼圈也泛紅了。
在會場上,我一邊和長了歲數的同學們談笑風生,一邊用眼角餘光尋覓她的身影。正如我read.99csw.com期待的那樣,她也來了。過去我們交往時她那纖瘦的身材,如今已有了幾分女性的圓潤,化妝技巧也高明了許多,成功塑造出沉穩的氣質。但不經意一瞥間,我發現她依然透著少女般的危險氣息,與和我交往時一般無二。確認了這一點,我終於略感安心。因為這才是沙也加的本質,失去這種特質的沙也加是無法想象的。她與人群稍稍拉開距離,保持著自己的獨立領域,警惕的眼神不動聲色地掃視著四周。
「啊,不好意思。我是倉橋,倉橋沙也加。」
「想到去世的母親,我心裏有些失落,但也有點期待,也許過些日子他就會把那個女人介紹給我。」她淺淺一笑,然後恢復嚴肅的表情,「可是直到父親撒手人寰,那樣的女人也沒出現,證明我的猜測是錯的。到最後我也不知道父親究竟去了哪裡,一年時光就這樣過去了。但最近我找到了這把鑰匙和地圖,是在父親去釣魚時背的背包里發現的。」
「空白?什麼空白?」
「我明白。我是深思熟慮后才拜託你的。」
說到這裏,沙也加點的奶茶送過來了。等她喝了一口,我問道:「我家的電話號碼你是從哪兒打聽來的?」
「這樣啊。」我又看了眼地圖,抬起頭,和她四目相對,「你猜想你父親是去了這張地圖上標示的地方?」
「你家住在這附近?」她望著餐桌問,不時偷眼覷我。
「我也是。」說著,她看了看我的胸口,又將目光移向我的臉,「那初中時候的事情呢?還記得嗎?」
結果我和沙也加始終沒能說上話。回到家解開領帶時,我忍不住問自己:跑這一趟究竟是為了什麼?同時我也有種預感,今後恐怕再也見不到沙也加了。
「理學院物理系第七講座……和那時候一模一樣呢。」
我沉默了,完全摸不著頭腦,但從她的口氣里,我意識到了事情的嚴重程度,看來需要謹慎對待。
「是啊。」沙也加似乎也放鬆了不少,「你只顧著和男同學說話,都不來我這邊。」
「我不太懂。」我說,「這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就是想探索父親的小秘密罷了,沒必要這麼著急啊。等你丈夫回來,讓他開車帶你過去,就當一起出門兜個風不好嗎?你們還有女兒,一家三口——」說到這裏我戛然而止,因為她突然抬起頭,目光嚴峻地望著我。我有點驚慌失措地問:「怎麼啦?」
原來的聲音立刻反唇相譏:這話好像讓你很飄飄然,在心裏反覆回味嘛。連對丈夫都不能說的話,卻願意告訴我;雖然已經嫁為人婦,https://read.99csw.com內心依然愛著我——你不就是這樣期待的嗎?快死心吧!做這種無聊的夢,只會落得自討沒趣。
沙也加微微抬起頭,眼圈並沒有紅。她似乎在為某事猶豫不決,一直望著遠方出神,但又注意到了什麼,緩緩收回目光。我順著她的視線望過去,她是在看一對正走進咖啡廳的年輕情侶。個子嬌小的女孩穿著短得露出大腿根的裙褲,上身是件袖口寬鬆飄逸的T恤;高大的男孩則是Polo衫搭牛仔褲。兩人的皮膚都曬得很黑。
我感覺到她向我投來了目光。如果我迎上她的視線,也許我們就會攀談起來,但我假裝沒注意。
「是啊。」
「男孩嗎?」
四點五十五分,沙也加出現了。
「就是上小學之前,你有記憶嗎?」
「沒那回事。」
一聽聲音我便辨出了對方是誰,那帶著幾分稚氣的獨特嗓音讓我內心一陣激蕩,但我還是刻意用例行的口氣問:「請問您是哪位?」本來是想在她面前逞點強,話一出口我就後悔了,這樣做未免太無聊。
我內心湧起強烈的好奇心,但還是按捺著繼續問道:「這件事你丈夫知道嗎?」
「有孩子嗎?」以前當過班委的女生問,這也是照例要問的問題。我喝了一口兌水后稀釋的酒。
「呵……」我拈起桌上的自動鉛筆,咔嚓咔嚓地按出筆芯。難堪的沉默持續了幾秒。「算了。」我說,「那你今天打電話過來是為了什麼事呢?純粹的閑聊?」
工藤是同學會的組織者,那傢伙從前就很熱心,一到節日盛會更是活躍。他也知道我和沙也加過去交往過,這回沙也加找他要我的電話,難免會讓他浮想聯翩。這一點沙也加不可能想不到,但她依然不管不顧,看來果然有很要緊的事情。
我錯愕地瞪大雙眼。「我?和你?為什麼?」
「那為什麼要約在這裏見面?」她轉了轉眼珠,打量了一下大廳。
「可是都在雜誌上連載了啊!」
「是啊。」學生時代我參加過田徑比賽,項目是短跑和跳遠。
從高二到大四這六年時間里,我和沙也加是一對戀人。不過我們之間並沒有熾熱的情話,也沒有特別浪漫的回憶。不知不覺中,就已交往六年了。
「和你沒關係,」她立即否定,「是我自己的問題。不過我希望跟你談談,還要請你幫個忙。」不等我回答,她又搶先說道,「你是我唯一可以依靠的人了。」
「當然記得啦。」
「這樣啊。」我用食指將鉛筆芯推了回去。
「你還是再好好想想吧。」我舔了舔嘴唇,「其實還有比我更合適的人選,不是嗎?從某種意義上說,我們現在見面非常危險,你明白嗎?」
「不瞞你說,一聽說上面刊登了你的文章,我馬上去圖書館找那本雜誌,不過沒找齊,只拜讀了其中三期。」
同學九_九_藏_書會的氣氛漸漸熱烈起來,大家開始輪流發言。輪到沙也加時,我低下頭,望著手上兌了水的酒杯。
「你住在練馬區?」她端詳著名片問。
我們約定見面的地點,是新宿一家酒店的咖啡廳。四點五十分,我在服務生引領下入了座,沙也加還沒來。我點了杯咖啡,環視著不算寬敞的大廳,心裏嘲笑著自己。比約定的時間整整早到了十分鐘,我到底在期待什麼呢?即將出現在這裏的,已經不是那個女大學生沙也加了,她早已成為一個貿易公司職員的太太。
「這種事情經常發生嗎?」
沙也加點點頭。
「其他?沒有了。這是什麼意思?」
「你認為他是借釣魚的名義去了別的地方?」
「問過一次。我問:『爸爸,你真的是去釣魚嗎?』他回答:『當然是真的,這還用問嗎?不要因為我沒釣到就嘲笑我哦。』雖然沒挨罵,但他的口氣明顯不太高興。我確信他是在說謊,不過當時我以為他是出去和女人幽會了。我母親已經過世好幾年了,他有了意中人也不稀奇。」
「才不是。」話筒里傳來沙也加的呼吸聲,雖然很輕微,但我還是察覺到她的氣息有些紊亂。她下定決心似的開口道:「我有事要和你見面,你有時間嗎?」
「很快就會變成副教授吧?」
「有的記得,不過很多都忘了。」
「快三歲了。」
我根本沒想那種事,我只是——
「不過是三流科學雜誌啦,而且也不是每期都有,只有遇到合適題材的時候,編輯部才會跟我約稿。」
「他去美國出差了。」
「真的嗎?那還挺意外的。」她笑了笑,又問,「那之前的事情呢?」
「我前面的事情提前結束,就先過來了。你別站在那兒,坐呀。」
「是你啊!」我一副終於反應過來的口氣,演技拙劣。
我對著話筒輕笑了一聲。「說起來,那天我們幾乎沒怎麼聊過呢。」
「是嗎?」
「關於這件事你問過他沒有?」
沙也加再度點頭。
沙也加眨了眨眼睛,慢慢垂下視線。看得出她是為了忍住淚水才眨眼的,只是我不明白,為什麼她會在這種場合忍不住想落淚。
沙也加做了個深呼吸,似乎在最後確認自己的決定,而後拿起旁邊的提包,從裏面取出一個茶色信封。她把信封往掌心一倒,掉出一根黃銅色的金屬棒和一張摺疊起來的紙。她把這兩樣東西放到我面前。原來那看似金屬棒的東西是把黃銅鑰匙,手握的部分是個獅子頭像。我展開那張紙,是一幅黑墨水畫的簡單地圖。我抬起頭:「這是……」
我在家裡接到了一個電話,那是一切的開始。
「你這可問倒我了。」我交抱雙臂說,「有一些模糊的記憶碎片,像是跟附近的小孩玩呀、被爸爸罵呀,不過具體的細節都記不真切了。」
「這種事我沒法拜託別人啊,https://read.99csw.com而且我也沒有可以一起出門旅行的朋友。」沙也加垂著頭,兩手攀在椅子上,前後晃蕩著身體,這孩子氣的動作和過去一模一樣。
「唯一的長進就是多了個助教的頭銜。」我自嘲地哼了一聲。
沙也加伸出右手,從我手中拿過黃銅鑰匙。她的指尖碰觸到了我的掌心,雪白細長的手指冰涼。
這其中一定有隱情。縱使對父親生前的行蹤抱有疑問,她也不可能只為這點小事便向前男友求助。然而待她道出緣由后該如何處理,我卻還拿不定主意。我在心裏告誡自己,必須慎之又慎,因為我已經洞察到自己的弱點,就是內心深處懷有莫名的期待,或許和沙也加會再續前緣。
看到她又一次低下頭去,我也暫時緘口不語。我想等她打破沉默。
「不,是女孩。」
「我還以為我講話的時候你沒聽呢。」
她點了點頭,在我對面落座,向經過的服務生點了一杯奶茶。我喝咖啡,她喝奶茶,一如當初。
「聽了,你好像正在積極打拚啊。」
我伸手去拿咖啡杯,想起咖啡已經喝光,於是作罷。
「運動會我記得很清楚呢,尤其是賽跑,最後沒拿到第一。」
「我還以為是我先到呢。」她站在餐桌旁說道,臉上泛起一絲紅暈。
我嘆了口氣,略顯生硬地說:「明天下午我有空。」
沙也加望著他們,嘴角露出微笑:「跟以前的你真像,襯衫袖子里露出的手腕黑黝黝的。」
「就是兒時的記憶啊。」她輕吸了一口氣,接著說道,「那時住的是怎樣的房子,鄰居都是怎樣的人,完全不記得了。我之所以想去那個地方,就是為了找回記憶。」
看到我,她胸口不易察覺地起伏了一下,然後走了過來。她身穿清新的淺綠色套裝,內搭一件白襯衫,裙子短得讓人感覺她才二十三四歲,一頭短髮也很適合她,隨便拍張照片就可以直接上主婦雜誌封面。
她沒有說出「我們分手吧」,只是沉默地垂下視線。但一切已盡在不言中了。我們曾經約定過,彼此不束縛對方,不向對方撒嬌,想結束關係就坦白挑明。所以我雖然戀戀不捨,卻也無法開口挽留。
「差不多吧。」說著,我向她微微一笑,「怎麼忽然問起這個?」
「那你一個人去不就行了嘛,我就沒必要跟著去了吧?」
「不過你別誤會,」她的呼吸又有些紊亂,「即使他在也無濟於事。」
為我們的關係畫上句號的,是沙也加。
「那我講的話你沒聽嗎?」
「那個地方我很陌生,一個人去心裡不安。」
「那麼早的事情,早忘得差不多了,連朋友的長相都想不起來了。」
「不是,搭電車過來要換兩趟車。不過也不算很遠。」
「是嗎……」我並無特別的感慨,畢竟我和她父親從未會面。我握了下黃銅鑰匙,沉甸甸的。那張手繪地圖看似是通往某處的九九藏書路線圖,圖上唯一標註了地名的,是右下方一個不起眼的車站。車站名為「松原湖站」,印象中這是長野小諸那一帶的車站。「那麼,這些東西怎麼了?」我問。
「是工藤告訴我的。」
「那正是最可愛的時候呢!」
她再次露出迷惘的表情,舔了舔嘴唇說:「我是一片空白。」
耳朵貼著聽筒,我不禁開始浮想聯翩。腦海里湧現出若干好似三流言情小說的故事情節,但我實在不相信沙也加會為那種事打電話找我。不過我還是問了一句:「這件事和我們倆有關係嗎?」
沙也加取出手帕,輕按在額頭上,彷彿是為了掩飾自己的表情。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她的臉色看起來很蒼白。我又凝視了她片刻,她似乎感受到了我的視線,轉頭望向我。這是我們那天第一次目光交會。
四年前結了婚,現在是全職太太,這就是沙也加的近況。丈夫在貿易公司上班,很少在家——這種事情司空見慣,以前根本無法想象從她口中會聽到如此平凡的話題。
但只對視了片刻,我就低下了頭。
「對不起,我喜歡上別人了。」
「嗯……兩三個月一次吧。當然我去上學或上班的時候是不得而知的。」
「之前?」
「去年這時候走的,死因是心肌梗死。」
「可是,」沙也加說,「大概的印象還是有的吧?比如住在什麼樣的房子里,周圍是些什麼樣的人。」
「哦,」我點點頭,啜了口有點變涼的咖啡,「那是打零工來著,連副業都算不上。」
她頓了一下,回答:「在電話里說不清楚。」
「幾歲了?」
但一個星期後的今天,她給我打來了電話。
「我只是想找個我們倆住處中間的地點,不過還是離我更近一些啊。你現在是住在等等力吧?」
「我希望你去一趟地圖上畫的這個地方,」她說,「和我一起。」
「謝謝。」她回答。
「我至今都對父親生前的行蹤耿耿於懷。」她平靜地開口道,「父親愛好釣魚,假日時常一個人出門,但有時會發生很奇怪的事情,比如出門的前一天什麼準備都沒做,沒買魚餌,釣具也不齊,這種情況豈不是肯定會空手而歸嗎?不只如此,回來后連魚竿也不整理,平常他可是絕對不會忘記的。」
她搖了搖頭。「寫得很精彩,而且主題也饒有趣味。」
我有些驚訝,沒想到她會主動提出見面。望著鉛筆芯,我問道:「什麼事?」
「前幾天的聚會上多承你關照了。」說完,她陷入了沉默,彷彿不知道如何接下去。這也難怪,「前幾天的聚會上多承你關照了」——這句寒暄本身就與事實相去甚遠。
重逢是在七年後的初夏,在新宿舉辦的高二同學會上。不可否認,我選擇出席有期待見到沙也加的因素。
「還早得很呢。」
「那就約上別人一起去唄。」
「你還不是一樣,一直在躲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