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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卷 第一章

上卷

第一章

她這天真直率的話,頗惹王老師生氣,他說:「我看你簡直是反叛。」
他用喉音說:「當然,你的話很對。」
「大概是,丈夫家會給你收養一個兒子,好繼續你丈夫的後代香煙。他們總是會這麼做的。他們認為一個寡婦有個孩子照顧,會清心寡欲,安心守節。你要知道,我並不是說年輕輕兒的守寡容易,可是總得要守過去呀。你先生有沒有功名?」
這位學究猶疑了一下兒,雖然他太太也在屋裡,按他這老一代的人想,按聖人之禮,他是不應當進入鄰居女人的卧室的。
「噢,那我們怎麼敢?我們只知道他的大名而已。」
牡丹說:「王老師。我只是個婦道人家。你們男人有學問的想出來些大道理。宋朝理學家老夫子們開始讚揚寡婦守節。孔夫子可沒說過。『內無怨女,外無曠夫』,這不是孔夫子說的話嗎?」
這時候兒,王老師覺得他面前這位少婦能否守節不嫁,可很難說。她看樣子不太像。
這時一個六十幾歲說話溫和的老先生,方臉盤兒,帶著牛角框兒水晶眼鏡,他說:「不應當讓她一直站在靈旁還禮,她不能老這麼站幾個鐘頭哇。」他是學校王老師,也是費家的鄰居。他唇髭漸白,頷下鬍鬚稀疏而微黃。在他這令人肅然起敬的年齡,他也以讀書人之身深為人所尊敬。他手裡兩尺長的旱煙袋,並沒有點著,只是在手裡拿著玩弄而已。
掌燈之後,王老師,在一種不自覺的願望之下,他又走到費家去。他記得那位年輕的寡婦說「咱們的翰林」之時,聲音里有一種童稚的熱誠,就猶如誠懇的表明內心的信念一樣。喚起他童年時在街上很得意的喊聲:「那個陀螺是我的。」他想從寡婦口中再聽一聽梁翰林的事。
「她今年多大?」
「不是,我是出於一片誠意。我是留給你做個紀念。」
「不過到了婆家,你可得哭哇。」
在這個當兒,年輕貌美的費庭炎的遺孀抬起了頭,顯然是輕鬆下來,不過一雙眸子里,仍然似乎是有滿腹的心事。
「當然了,他們應當在老家正式辦這件喪事。他們只是想把靈柩運回去。其實他們應當為這個寡婦想一想。她這麼年輕。」
出乎王老師的意外,那位新寡婦站起身來請他進去坐。
王師母的兒子跑來問她什麼時候回家,母親回答說:「告訴二姐準備晚飯,不用等我。我要和費太太在這兒吃晚飯。」
她說:「若是再沒有什麼客人來,咱們就讓費太太到後頭歇息去吧。現在差不多快到晌午了。一個女人站幾個鐘頭,可不是開玩笑。又沒有人能跟她替換一會兒。您諸位先生,也體諒一下兒人家吧。」
薛鹽務使,用他那很重的安徽口音也插嘴說話,他那濃密的黑鬍子,隨著他說話也分明的移動。他說:「我想今天除去咱們司的同事之外,沒有多少外來人。咱們若不說什麼,人家也不會說的。並且,她哭不哭,也不是什麼大問題。至於運靈一事,我已經派我外甥來幫忙。不會有人說咱們司里不盡心儘力的。」
王老師接著往下看,覺得內容的思想,文章的風格,十分可喜。一字一字念出來,享受文字的聲韻節奏,從移動的鬍子之後傳出喃喃自語的聲音,時而搖頭,時而點頭,充分流露出欣賞之意。梁翰林寫的文章簡練高古,用字精確,含義至深,誠不多見。
「差不多了。有些東西要留下,以後再寄去。我只帶我自己的東西,還有我丈夫的細軟。船上地方兒也不大,靈就要佔一半兒。」
牡丹正在吃飯時,王師母看見她又紅又腫的眼,大聲說:「來祭奠的客人現在看見你就好了。」
那天又潮又熱,令人極不舒服。四五十個人,男女老幼,擁擠在費家的小院子里。那是一所租來住的舊房子,屋裡頂棚並沒有裱糊,露著房梁椽子,也沒有上油漆。那些朋友,以前大都沒來過,現在看見這棟房子,對費秘書夫婦住得這樣簡陋,頗感意外,因為費庭炎家是嘉興的富戶,是上海以下湖泊地區的大地主。他書房裡陳設得疏疏朗朗,蕭然四壁,雖然雜亂無章,也有幾分文人高雅之致。他生前,在今天來的朋友中是有幾個來此聚過的。屋子內兩個有窗欞的窗子,原來的紅漆業已褪色,看來暗然無光,有的地方龜裂成紋,窗外的光線本來就嫌不足,現在低聲細語的客人來往行動,人影幢幢,屋裡就顯得更為陰暗了。有的女客留意到窗角兒上有蜘蛛網,知道這位新寡九-九-藏-書的文君,不是個勤快的主婦。
「這不是我們的翰林說的嗎?」
牡丹看到王老師臉上猶疑的樣子,她就走到門前來,恭恭敬敬的向他說:「您和師母這麼幫忙,我必須向您兩位特別道謝。我現在把茶送到書房去,還有事向您請教。」
牡丹說:「言重了。」出乎意料,牡丹竟說出這句高雅的話,老學究倒很高興。
王師母幫著她擦汗時說:「穿著那麼厚的孝衣大概快把你憋死了。今天熱得出奇。」
王師母責備她說:「你找什麼呢?來,你得吃點兒東西呀!」
王老師這時像對自己人說話一樣:「事情是這樣兒。這件事在你自己,完全在你自己。我不應當說什麼。可是你來問我。你要知道怎麼辦。我說,這事完全在你自己。不過,一個秀才的寡婦再嫁的,的確從來沒聽說過。不過貢生的寡婦,也可以算進去。可是,大部分還要看你先生的家裡怎麼樣。他們若提到給你收養個孩子,你就明白他們的用意了。」
王師母為人真好。雖然這位年輕的費太太在過去對她並不是推心置腹的好朋友,雖然她明天就要走了,大概還一生不會再回來,她仍然覺得做人的本分是應當一直把她照顧到底才對。
「我看見了。那對眼睛那麼美,那麼多情!我敢說,她一定會再嫁的。」
王師母幫著辭謝客人,讓人送來需用的東西,諸如捆縛的繩子、鎖、油布,預備包行李防水防雨。有時說一句鼓勵的話,有時微笑一下,有時輕摩一下兒牡丹的肩膀,這都使她覺得自己就像王師母的女兒。牡丹深深受到感動,把一個玉簪子送給王師母做為臨別的紀念,王師母卻覺得是得罪了她一樣。
「我剛才說過,這是個人的心意。並且,這要看你公婆願不願養活你。」
「我想你應當拿這件事和你母親去商量,我想你母親還健在吧?」
依禮,喪家需要有個人站在靈柩旁邊,向祭奠的人還禮,即使一個兒童也未嘗不可。但是費太太沒有兒女,只好她自己站在棺材後面,披著麻布孝衣,著實可憐。她的腿移動之時,硬硬的麻布孝衣也就因移動而悉索作響。可以看得出來,她那濃密睫毛後面的眸子,時時閃亮,似乎是心神不安。有時,她向上掃一眼,對眼前來弔祭的客人似乎是視而不見,因為她正在茫然出神,對當時的事情是一副漠然無關輕重的神氣。她前額上的汗珠兒則閃閃發亮。她的眼睛乾澀無光。她既不號啕大哭,也不用鼻子抽噎,按說,她是應當這樣子才合乎禮俗。
那些男人,對這個年輕的寡婦是不勝其同情之意的,覺得她那麼年輕,那麼美,犧牲得太可惜。那些男人,大部分是鹽務司的官員。他們大都已然婚配,這天帶著太太孩子們來的,各人心裏各有用意。有的為了人情應酬,有的是覺得在這場猖獗的霍亂之中,同事暴病死亡,心中著實驚懼。那些低級員司也來祭奠,本來不喜歡他們那位傲慢無禮頤指氣使的同事,但因鹽務使命令他們給這位寡婦捐一大筆錢,聊盡同仁的袍澤之義,其實低級員司們拿出這筆錢已感吃力,而這個家道富有的喪家並不需要。那些官員之中,有一個人正在等著他的家眷在一個月後自原籍前來,並且已經租妥了房子,正打算買一張講究的銅床和幾件紅木傢具,心裏知道這位寡婦是要走的,他可以出低價買下那批傢具。
「我想喪事過了一百天之後,你要回娘家去看看吧?」
「你們在書房裡說什來著?」
過了片刻,這位少婦用茶盤端著茶到了書房門口兒。王老師站起來,說了一聲「不敢當」。
「他不認得我。他老是住在北京城。有一次他回杭州時,我見過他一面。那時我不是十歲,就是十一歲。」
牡丹扭著柳腰豐臀,懶洋洋的拖著腳步,走到書架子前面,指著第二層架子上的三卷書,興高采烈的說:「這三卷。」
來客之中,好多人已經注意到這種情形。她怎麼敢不哭呢!按照習俗來說,丈夫的喪禮上,做妻子的既不落淚,又無悲戚之狀,當然使人吃驚。她除去鞠躬還禮之外,便再無所為,這個別無所為,是有目共睹的,所以遵規矩守禮法的人,看來都覺得頗可厭惡。就猶如看見人燃放炮竹,點了之後,即寂然無聲,並不爆炸一樣。
牡丹不以這等讚美為滿足,又追問:「他的思想看法如何?」
「您覺得這麼做對嗎?」
王老師站起來,走到高個子https://read.99csw.com的鹽務使大人跟前說:「大人,這也不是什麼大典禮。客去主人安,咱們不用等著吃面了。怎麼有心情吃東西呢?大家心裏都不好受。您說一句話,大家就都走了,叫費太太也歇一歇兒吧。」
費太太內心非常感激。王老師王師母是住在街的那一頭兒。費太太,年歲輕,過去覺得寂寞無聊時,常到王家去和孩子們玩兒,她很喜愛王家的孩子。其實,費太太對王家,不論是王老師,或是他太太,都算不上真正知己;但是現在費家突遭不幸,大禍臨頭,極需要幫著辦這件繁雜又涉及外面人情應酬的喪事,這對夫婦突然光臨,萬分同情,伸出援手,正是費太太所急切需要的。
費庭炎,生前任高郵鹽務司的主任秘書。光緒十七年四月二十三,那天他的喪禮舉行開弔,生前的友好前來弔祭;每個人都在烏黑的靈柩前深深的三鞠躬,然後腳尖點著地,輕輕走開——男人到一邊去,女人到另一邊去。這個喪事先潦草辦,也是家裡的朋友匆忙之間準備的,因為隨後要將靈柩運回原籍安葬。
牡丹微笑了一下,笑得很愉快。她知道王師母平日是怎麼樣照顧她自己的五個孩子,所以這位太太對她這麼關心照顧,她也不感到意外。
他又進入中廳,這就是向大家示意。他沒說什麼,只是眼神一表示。每個人都看見了,也會意了。他外甥劉佑,剛才一直登記禮品奠儀,現在從靠近門口兒的桌子那兒站起來,合上了賬簿。他們一個接著一個走到靈前——行禮告別;都默默鞠躬為禮,臉色凝重,輕輕走出門去。
「告訴你,你也不懂。」
「女人總是願要自己生的孩子,您說是不是?」
「你總算真哭了。」
有的男客已經退回到東廂房,東廂房正對著前面的庭院。大家在那兒談論當前的事,倒談得津津有味。
這時牡丹眼裡流出了兩滴眼淚,晶瑩閃亮如珍珠,在眼邊停了停,快要掉下來了。她又勉強抑制住。
王師母又說:「現在你躺一下兒。我到廚房給你端碗面來。還人家禮由我去辦,你不用操心。你還得養足體力,還要走坐船回家這段路呢。」
王老師話說得流暢而純熟,好像寺院里的執事僧或是古迹勝地的導遊一樣。
牡丹的臉上立刻亮起來。她說:「當然有啊。您說的是梁翰林吧?我們是同宗。是堂親。我們同宗都叫他『咱們翰林』,沒有別的翰林啊。」她對這件事頗引以為榮,是顯而易見的。一般而論,一個姓平均每百年出一個翰林,所以同宗都覺得榮耀。
「王老師,您對我們太好了。什麼事情我都要求您指教。明天我就要和連升一塊送靈柩回家。我由這兒到船上這一路,當然要穿上孝服。可是,隨後一路之上,是不是要一直穿著呢?」
牡丹忘記原先怎麼談到這個問題上來的。過去那些年,她始終沒和她丈夫談到過梁翰林,也沒和別人說過。她的臉現在通紅,眼四周的肉很緊很光滑,兩隻眼向遠處出神。過了一會兒,她說:「我竟會忘記裝這幾本書!我怎麼會想讓他們給我寄去呢?」
王老師回答說:「二十二歲。」
在來弔祭的女客,因為她如此年輕而喪夫,還要寡居守節而悲嘆她苦命之時,她不由得心中竊笑。女客把心裏的想法都說了出來;都覺得她可憐,都分明說年輕輕兒的守寡可真「難」(按照中國那時的習俗,談論寡婦和談論新娘一樣,寡婦和新娘是不能答言的)。
「費太太,我想這要看個人的心意。在上船下船時,你當然應當穿,尤其是下船的時候兒,因為公婆要來接你。」王老師把她上下打量了一下兒,又說:「你自然應當這樣兒。我認為必須如此。你應當一路的哭,直到靈柩抬到家裡為止。我自然不認識你的公婆,但是按人情之常,他們一定願意你這樣做。到時候兒,一定還有妯娌,還有鄰居的女人們,她們一定在場觀看。你當然不願招她們在背後說閑話。」
「前額寬大,目光炯炯有神。噢,我記得他那柔軟的手,白白的。那是好多年以前了。」
「你把我看做什麼人呀?我來幫助你,是我覺得你需要人幫助。我來是因為我自己要來。你給我這個簪子買我呀?」
丈夫回答說:「等著看吧。這個小反叛。總有一天你會看見事情爆炸的。她另有她的看法。」
薛鹽務使轉來轉去的眼睛緊皺了一下兒,這表示,雖然他名聲不佳,人人皆知,只九九藏書要與女人相關之處,他也不是不懂憐香惜玉的。
「不能算是真有。朝廷為水災賑濟時,他拿錢捐了個貢生。那時我還沒嫁給他。您知道,一千塊錢捐個秀才,三千塊錢捐個舉人,我想是五百塊錢捐個貢生吧。」
「東西都裝好了嗎?」
牡丹把王老師每一個讚美之詞,似乎都急急吞咽下去,就猶如對她自己的讚美一樣。
牡丹聽了茫然不解,問道:「為什麼?」
「沒有。我沒再看見他。由小孩兒那時起,就一直沒再看見他。這些年他一直在北京,在皇宮裡。」
這時鹽務使的外甥劉佑,進來和費太太說,船已經雇好,明天早晨由運糧河往下開船,費太太什麼時候兒準備妥當,船就什麼時候兒開。他再派人照料行李。劉佑,說實話,看見這位青春寡婦脫了喪服正和王老師談得興緻勃勃,實在感到有點兒意外。
那些女客認為她是要含辛茹苦遵守婦道的。所謂寡婦要遵守的道德已經由聖人分為兩類:一是終身守寡,做節婦;一是抗命不再嫁,一死做烈婦。
王老師認真望了望這位少婦的臉,然後說了聲:「噢,是這樣兒。」
王師母說:「你一個人嘛。朋友來做這點兒事,是應當的。」
「您認為怎麼樣?」
一個年長的男人說:「你想,老費有這麼個如花似玉的太太,還去各處亂嫖!」
她躺在床上,想,不是想她丈夫,而是想自己,想自己的將來,還在茫無頭緒,想自己的青春生活,這段青春生活怎麼樣過。她的婚姻生活里沒有愛,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辦理的,為這種婚姻,沒有什麼可悲傷的。她過去那一段生活,是一連串的挫折坎坷,並非只因為費庭炎的公然玩弄女人,或是粗俗不文,年輕氣傲,言談舉動慣於端架子講派頭兒,這些都是她看著不順眼,都是使她憋氣的。她天性多愁善感,溫柔多情,她知道愛情應當是什麼樣子,她知道一個失望的愛情生活里的甘苦,她也知道自己的情郎和自己在棒打鴛鴦兩處分離的痛楚愁恨。她的情郎金竹現在已然娶妻,有了兩個兒子。但是她和金竹在她出嫁后,一直藕斷絲連,暗中幽會。她覺得自己像蒼蠅粘上了蛛網,糾纏起來使她神思混亂。現在她的眼淚從無以名之的深淵流了出來,現在有一種迫不及待的感覺,她分明有所盼望,但所企求者為何,自己又不瞭然。可是在她哭了一陣子之後,覺得輕鬆了不少,覺得好多了。
「我公婆若是要收養兒子繼續我丈夫後代的香煙,哪個侄子都可以。只要正式辦理過繼,就算正式收養,成了他們死去的兒子合法的後代。」
牡丹的態度很爽快利落,不像丈夫死了半個月的寡婦。王老師看見這個青春的仙女站在他面前,心裏猛然抽搐了一下子。一個青春的女人,命定要畢生守寡,這樣的一個女人。他心想,是定而不可疑的。至少,有功名的讀書人的遺孀是要一直守節的,這是天經地義。普通男人的寡婦常常再嫁,秀才、舉人的寡婦,按儒家的倫理規矩,是應當守節居孀的。
「他應當能給你拿個主意。」
這時王老師的太太過來,向丈夫耳邊低聲說話。這位太太方臉盤兒,五十幾歲年紀,上嘴唇長,不管到什麼地方,總是帶著一團和氣從容,使別人心情愉快。
費庭炎的同事,有好多是由於好奇心而來,要來看看這位青春的寡婦,因為主任秘書這位妻子貌美多姿,已然聞之久矣。他們知道,今天這位漂亮夫人會出現,會站在靈柩之旁,向來此弔祭的客人答禮。
牡丹高興得喉嚨里發出喀喀之聲,很緊張的問:「你覺得怎麼樣?」
「你先回家吧。我要陪一陪費太太,她有東西要收拾。」
「是啊,我想回去。」
「你們家是杭州嗎?」
「可以說是成一家之言,很有創見!對當今第一流的大家,我一個冬烘先生能說什麼?我的意見沒有什麼價值。他的風格好典雅!我愛臨后那一段,他把正統派的思想攻擊得體無完膚,他說理學家是代天地立言、真是佔了不少便宜,於是他們的話便是天意。這段文章里說『理學家自己堅拒人生之樂,而又以坐觀女人受苦為可喜』。這話毒狠有力,將理學家的思想駁得猶如摧枯拉朽。墨飽筆酣,銳不可當。非別人可望其項背。」
「他們結婚幾年了?」
臨走之前,王老師夫婦向她告辭,並且問她:「你要不要在靈柩前哭一哭?也只是做個樣子給人看。鄰居會說話的。按理,九_九_藏_書守夜七天,每天夜裡要哭一次的。」
現在又靜下來,牡丹不聲不響的吃那火腿蛋。沒有人知道,也不了解為什麼她剛才躺在床上哭。她希望王師母不在她屋裡,她好一個人靜靜的想自己的心事,想自己煩惱的問題。她很願確實知道剛才王師母沒有看見她包紮那些愛情書信。
「這種事誰敢說?你看見她那兩個眼睛了沒有?那麼深,那麼晶亮,那麼滴溜亂轉。真是水性楊花。男人死了她才不難受呢。」
「由他們說吧。我不哭。」
晚飯之後,他們正在東屋喝茶吃酸梅。略說了幾句不相干的話之後,他們又回到她下一步要如何這個老題目上去。她直截了當提出這個問題來。她已經表示不願收養人家的兒子,要自己生個兒子養。
「這個不用擔心,有別人哭時,我會裝著哭的。」
夫婦二人出門之後,王師母對她丈夫說:「看見這麼個少女這麼命苦,真使人心疼。一輩子要守寡,連個孩子也沒有!」
「美得很!美得很!」
「你們同宗一定和他有書信往還吧?」
王老師一邊兒念,牡丹的眼光隨著他走。
「我以後會怎麼樣呢?」
一個瘦小枯乾穿著長及腳面的長衫的男人說:「連抽抽噎噎的小聲兒哭都不肯。」
她從梁翰林的文集里抽出一卷,把那段講這番道理的文章指給老夫子看——這種思想老夫子都覺得是前所未聞的。老夫子已經聽到梁翰林的舉國皆知的大名,卻從來還沒讀過他的書。
王老師聽說這一套滔滔不絕的邪說異端,尤其是出自少婦之口,實在大出意外。不由追問:「這些話你是從哪兒學來的?」
「好,那麼現在你就不要費心思了。規規矩矩守喪一百天,像個賢德的兒媳婦。也許他們會答應你回娘家去歇息歇息。杭州又不遠。我聽說,你是杭州梁家的姑娘。你聽說杭州有個梁孟嘉嗎?」
對這兩種想法,牡丹是一笑置之。在她生活的歡樂和自己青春的氣質之下,她覺得做節婦,做烈婦,全無道理。她心中正在思索尋求——這也受了她讀書的影響——在尋求每個男女都感到幸福快樂的美好生活,她聰明有見地,絕不為別的女人的話所動。她天生氣質強烈而敏感,高尚而不同於流俗,熱切追求理想,世俗傳統的善良,常人所認為的美德,她全不措意。她趕巧自己嚶嚶啜泣,或是號啕大哭,那只是因為她心中想哭,並無其他緣故。
王師母不理她。她堅拒這件禮品,把這件禮品為牡丹收藏在箱子里一個盒子里,就這樣把她推辭的話結束了。
牡丹說:「我很敬愛我們的翰林學士。每逢他把理學家稱為『吃冷豬肉的人』,我就嘻嘻而笑。」
薛鹽務使在靈柩旁邊多徘徊了一下兒,用手指頭的關節叩了叩棺材,聽了聽堅硬的聲音,臉上流露出得意的神氣。
他自己低聲讚美道:「這麼好的木頭!」
王師母搬了個椅子,她說:「坐下,吃吧!」聲音腔調就像個母親對女兒說話一樣。又說:「我炸了幾個火腿蛋,我跟你一塊兒吃,你一定要吃呀。」
剛才偶爾提到北京城的梁翰林,在牡丹的頭腦里引起了愉快的回憶。因為在她十一歲,正是頭腦染之黃則黃染之蒼則蒼的年紀,年輕的梁翰林,那時才二十七歲,在北京城奪得文中魁元之後,榮歸故里,一隻手摩著她的前額,說她「漂亮,聰明」。這麼兩個讚美之詞,對她的小姐時代,便有無限的影響。現在她往事的記憶,往日的印象,聲音,像家裡花園的一棵特別的樹,在忘記了好久之後,又浮現在她的心頭。
這時收拾東西裝箱包裹,可以說大體都是女人的事。牡丹只帶自己的東西。傢具等沉重的東西是留下不帶的,不是要賣,就是以後再運。
「是啊,我是餘姚縣人。」
「後來你沒再看見他嗎?他不回家祭祖嗎?」
「是,現在在杭州。」
「你們同宗里出了這麼一位青年俊傑,你們有福氣。他長得什麼樣子?」
現在王師母在這段平靜的時候兒,有一搭無一搭的問她:「我剛才進來的時候兒,你在那兒找什麼東西呢?」
這老老實實的致謝,對方也就同樣以老老實實的態度接受了。
這個哀傷的祭奠,使人人心中感到不安,因為情形總是不太對。在肅穆喪事的氣氛和看來令人懼怕的棺木,與半為喪帽垂掩的青春寡婦雪白細嫩的面龐之間,存有強烈的矛盾。她戴著尖尖的粗白布帽子,身子罩在寬大的粗白布孝袍子里,她真像一個活https://read.99csw.com人做成的祭品。她那猶如皎潔秋月的臉露出了一半,眼毛黑而長,鼻子挺直,濃郁美好的雙唇,端正的下巴,在屋子那一端,在供桌上一對素燭搖晃不定陰森可怕的光亮中,隱約可見。她粉頸低垂,彷彿這件喪事以後的安排,表示無言的抗議。大家都知道這位寡婦才二十二歲,在當年上流的名教傳統里,讀書人的遺孀,或上流社會富有之家的寡婦,按理是不應當再嫁的。
另一個同事聽了很煩惱,他說:「住嘴吧!咱們憑什麼妄論是非?總而言之,現在鬧瘟疫。我知道庭炎有兩個哥哥。他們老頭兒自己不來,也應當派一個兒子來,不應當讓這個年輕輕的婦道人家自己辦這些事情啊。」
王師母在廚房待了半天之後,用一個調盤端進來一碗熱騰騰的面,還有開胃口的酸辣味道的菜,大出乎她的意外,那位少婦烏雲般的黑髮松垂在肩上,低著頭,在竹子書櫥子里正在找什麼東西,很不像一個寡婦的樣子。
王師母引領她到了裡間屋,她對王師母僅僅說了一句:「多謝您。」而且不夠熱誠。她說這話時,甚至連抬頭望一下兒都沒有。說話的聲音年輕、清亮,特別柔和,像一個聲音清脆但隱藏有裂紋的銅鈴兒一樣。她說話滿像小孩子,沒有造做,不裝什麼樣子。她好像想了一下兒,又說:「您兩位若不來幫忙,我真不知道怎麼好。」
這位老學究覺得很難為情,不由臉紅起來。
她幫助這位新寡的少婦脫下喪服。脫下之後,立在王師母面前的,是個美貌動人的青春少年,幾乎依然是個小姐身材兒的白衣少女。牡丹(這是這位新寡文君的名字),今天早晨總算壓制住脂粉的誘惑,因為怕人家說閑話。不過她那自然青春的艷麗和兩片撅起的櫻唇,也並不需要用什麼化妝品。王師母看見她前額上的汗珠兒,拿過來一條毛巾。
這位新寡婦立刻回了一句:「我知道,這樣兒他們才覺得對,是不是?」
薛鹽務使,身體高大,眉目清秀,深深覺得在棺材店都快把貨賣光之時,憑了他的勢力,能買到一個質料那麼好的棺材,實在臉上有光彩。他打算親眼看見人人讚美那口棺材,自己好感到得意,所以他故意放風聲,說未亡人年輕貌美,楚楚動人。
鹽務司對這位年輕寡婦總算是儘力而為了,因為喪家沒有一人出來,就辦了喪事。家裡派了一個老家人幫助運靈還鄉。但是這個老家人連升是個半聾子,又不懂當地的官話,完全派不上用場。
一個團團臉的年輕人,用鼻子輕輕哼了一聲說:「好啦,總而言之,像您所說的一樣,瘟疫流行啊。有什麼辦法!」他又向王老師說:「他們家也用不著這麼膽兒小。應當派一個哥哥來。辦喪事總要像辦喪事的樣子。」
客人走了之後,王老師仍然留下未去。他太太負責準備了簡單的湯麵、饅頭,做為午飯,現在正幫著辦理禮俗上該辦的事。即使鹽務司這些公事關係的朋友已經離去,還有街坊鄰居來弔祭的,所以也需要按著禮俗辦,不能稍為疏忽。凡是帶有禮品來的,都要送給人家饅頭,等於是回禮。類似這些瑣事,都得要女人照顧。
「我想你大概認得他。我看見你們書架子上有他的文集。」
牡丹扯了個謊說:「我找杭州府志。」
在王師母離開屋子之後,她才躺在床上,真正痛哭起來。這是丈夫死於瘟疫之後她第一次哭,並且哭得十分傷心。過去那幾天她曾經極力想哭,但是沒有眼淚。現在水閘打開了,意料不到的熱淚洪流,如春潮般決堤破岸傾瀉而來。
王老師這時在外面門上敲了敲。他要茶。他已經在書房吃完了飯,想知道她們正在幹什麼,什麼時候兒他太太可以回家去。
新寡的文君一回頭,王師母看出來她那秋水般的眸子里的急切激動的神氣。牡丹的臉變得緋紅,彷彿心中的秘密泄露了一樣。
老夫子似乎一驚非小,結結巴巴的說:「當然,要寡婦守節是宋儒開的端。」牡丹很快回答說:「由漢到唐,沒有一個儒家知道什麼是『理』。難道意思是說宋朝理學家算對,而孔夫子算錯嗎?所以您是把『理』字抬高,而輕視了人性。漢唐的學者不是這樣。順乎人性才是聖賢講的人生的理想。理和人性是一件事。理學興起,開始把人性看做罪惡而予以壓制。這是佛教的道理。」
「我內人告訴我,才兩三年。倆人並不怎麼和美。算了,這與咱們毫不相干的。」王老師很小心結束了這個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