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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第一章

「是呀,你的血脈——血管。」
不,橄欖樹該是個例外。那天是個令人困擾的景象,而且不是唯一的一種。在她因驚嚇和疲憊而來的昏睡日子中,她還以為她是在某個古希臘島上,或在阿加底亞的世外桃源里,或阿提卡平原的某個地方。她曾奮力抗拒這種想法,從她後面的窗子望出去,可看見巨大岩峰下的丘陵上,羅列著橄欖樹葉和牧人的白色方形小屋,其間還有吃草的羊群,這些的確給人十分希臘的感覺。她覺得不是這個小島瘋了,就是她自己神志不清了。還有那個不可思議的名字,艾瑪·艾瑪,她是與她同住的美國女人,據推測好像是個人類學家。一頭白髮掩藏在巨型筆記本後面。為什麼一個美國女人把自己叫成艾瑪·艾瑪呢?那是希臘文里的M.M。這兒所有的東西都帶有希臘風味。
尤瑞黛有種飄浮的感覺,沒有任何發熱的癥狀,她覺得像在做夢,而又知道那分明不是夢。
她在火化保羅遺體的小丘山昏迷過去,一直昏迷了二十四小時之久。在後來經常昏睡的衰弱日子里,一種不真實感經常困擾著她。南太平洋中的泰諾斯——保羅和她的發現。但那也可能變成真的——她可能在那次墜機事件中死亡——這種想法糾纏著她。她現在在島上所看到的生命,是她重生的世界。沒有人能說出死後的生命是什麼樣子,也許就像她剛離開的世界,只不過更好,更多愉快的色彩,更多的祥和。對了,「祥和」,就是這個字。只要是個安詳寧靜的世界就是一個天堂。或者說,好得足夠當一個天堂了。民主世界聯邦的唯一目標就是要建立一個和平安詳的世界,這也是她全心獻身工作的理由。她是在做夢呢,或是實實在在還活著?直到她喝了點湯,她頭腦才清楚了些。而且,那些狂野的恐懼九-九-藏-書和幻想也消失了。她感官的接觸得到了印證。毫無疑問,她是活生生的。只是她周圍的生活太新奇、太意外、太陌生了而已。
「哦,我懂了。」尤瑞黛說著,倒抽一口冷氣。這個念頭不斷地往她腦袋裡鈷——模糊而不確定——醫生要放她的血。不,她寧可做個乖孩子,喝下那瓶邋遢葯。
她寧可叫自己相信這一切不過是個夢,那她就不至於那麼慘了。手腕上因那天在沙灘上摔跤而來的擦傷,現在已經變硬為一片藍紫。這些傷痕讓她知道,她並非在某個天堂似的地方活過來——比如說,金蘋果園地吧。不,她仍在塵世上,在一個兩周前她與保羅在例行工作中發現的小島上。他們還曾經開了香檳慶祝這個發現——在他們單調乏味的地學測量工作中,這可是無上光榮的一筆呢!
天空更藍,爬滿在小屋外牆上的九重葛,顏色更鮮、更濃,簡直紫得放肆。這還不算奇怪,圖中黃色的香椽,樹皮厚厚的,頂端狹長如半屈的手指,形狀怪得嚇人,也大得嚇人。從她的床上,她可以看見早晨海面上的乳白光暈。幾隻漁船點綴其間,在海面上顯得十分突出。如此安詳和寧靜,沒有任何動靜。整個景象,靜止得像藝術家在瞬間捕捉的畫面,成為永恆的靜止。在那一刻,整個海洋像一片乳漿,又像淡藍色濃稠的溶液,在一片銀光中靜悄悄的,微風掀不起一絲漣漪。幽暗的船影和它們投射在水面上的強勁線條顯得醒目而強烈,就像大師筆下的濃黑和暗褐。再望過去,遠處像一列閃耀在陽光下的貓眼石,漸漸變為霧般不可辨的乳白而消失在遠方地平線上凝固的雲層中。
還有位叫利斯帕思的醫生,從她生病以來,每天早上都來看她。他是個矮矮壯壯的傢伙,總帶來一束金https://read.99csw.com盞花和一瓶淡橘色的液體給她喝,向這位移植的現代醫生抗議也沒用。尤瑞黛非常不信任他,誰能信任一個敞著胸口,看來粗野,永遠掛著半像白痴的微笑和口操半古語的醫生呢?他眼中沒有憐憫,也沒有一絲關懷病人福祉的跡象。他就帶著那瓶自稱是葯的東西進來也不問她的病情如何,對她的問題也毫不在意,只是傲慢而粗魯地叫她:「喝下去!」然後就和艾瑪·艾瑪談起正飛臨這個小島的各種麻雀和鷃鳥——利斯帕思醫生還是個鳥類學家呢!他可是對鳥類學比對病人還要更認真,「喝了它!」他說。他簡直沒有一點醫生的樣子,他甚至很可能連他的職業都不信任,他對病人毫無用處。
坦白說,她曾昏迷不醒。如果她在這兒發現了野蠻人,甚至食人族,她都不會太吃驚。但為什麼她發現的竟是個歐洲人的殖民地呢?快樂,知足,文化程度高,顯然沒有戰爭的干擾。她突然想到,如果沒有戰爭的陰影,而過一種快樂、無憂和簡單的生活,這也許是現代人可以享有的生活方式和人類社會理想的可能發展,並能脫離現代文明中自我的複雜和衝突。自從一九七○年她出生以來,所聽到的儘是戰爭和戰爭的威脅。這個殖民地是從哪裡來的呢?誰策劃的?這個自稱艾瑪·艾瑪的美國女人在這兒幹什麼呢?一切的一切都不太對勁,她覺得身體稍微好一點時,這種不真實感就消逝,她又恢復正常了。但到了半夜,這些疑慮又再度襲來。
她曾讀到過,在委內瑞拉和哥倫比亞的叢林中的某處德國和奧地利的殖民地,完全被世人所遺忘,第一次世界大戰後卻被幾個飛行員所發現。他們與世隔絕,根本不知道世界大戰這回事。當地的女人被問及最需要的是什麼時,答案竟read.99csw.com是一部新的碎肉機。一九五三年,英國當局在馬來亞重新殖民的時候,在叢林中發現一個中國人的殖民地,已經遺世獨立了二百余年,他們只約略聽祖先們談起過大海,他們仍讀《論語》的手抄本。希特勒投降后,一艘德國潛水艇連船員一起失蹤了。十五年後,人們才發現他們已在一個遙遠的太平洋小島上建立了殖民地,與當地土女結婚成家,對外面的世界一無所知,也毫不關心。也許泰諾斯就是這種奇異的殖民地之一吧!在戰亂的環境中形成,完全被世人所遺忘。
她出汗了,大半由於空氣中的一股微溫而不是來自她自身的熱度。空氣中有著微弱難辨的蟲鳴騷動,反反覆復地令人昏然欲睡。時而劃過鳥短促而尖銳的叫聲,或白喉鳥的鳴聲。她住在島上偏北山脊上的一棟房子的底樓,俯瞰著深深的溪谷。那裡有條河,把山脊上疏落的房子和斜向大海半裡外的陡坡隔開。底樓的房間在白天比較涼快。兩邊開著窗,可以望見山泉下瀉的迷人景象。悅耳的水聲,像遠處學童嬉戲的聲音,在一陣午後的雷雨過後,聲音變得更大。這種短暫的陣雨,只不過維持一時半刻,是島上天氣的固定現象。能將空氣中和道路上的塵埃沖洗得乾乾淨淨。陣雨後,她自午睡中醒來,帶著好玩的興味,她凝神諦昕著不同曲調的音樂。樹梢上的樹葉輕輕抖落下一串串水珠,滴進下面院子里的池塘里。這些紛擾的聲音漸漸靜下來以後,通常有兩三股有規則的、有節奏的拍擊聲。各有各的間歇,可能一種比另一種快些。時而一齊唱和,時而錯開。時而拉長聲音,時而又互相追逐起來。
「我的血脈?」
她從床上半支起身來,她可以看到陰影中的山楂樹葉,沿著河的兩岸生長。波文娜,一個本地少女,會進入溪水來個午後九*九*藏*書游泳。她褐色的四肢,她的長發,她閃亮的眼睛和她帶著全然自然的姿態所做的裸|露,其中所流露出的單純,這些都使她入迷。偶爾,也有其他的婦女像森林仙子一般在河的上游出現,同樣地身上毫無遮掩。她在智利海岸與秘魯邊境的經驗,已使她習慣於不同人群的奇異的舉止和方式。她早想到這鎮上周圍有熱帶林、巨大的杉木和橄欖樹。她早該料到這些的。
尤瑞黛懷疑那橘色汁液是種春|葯,因為她很清楚地聽到他和艾瑪·艾瑪的談話。她衷心希望那不是使她愛上那個矮胖、裸胸和卷鬍鬚醫生的媚葯才好。不管她身在何處,她看到、聽到或想起的總是與希臘有關的東西。希臘人似乎取得了「愛」的專利權——從愛情之葯到哲學,不一而足,還有媚葯!希臘人真有那麼多愛情嗎?那橘色汁液有種說不出的怪味道,對她頗有效。她覺察到,它能使她平靜,使她恢復愉快。通常她喝完后,頭腦就清楚多了。
尤瑞黛自艾瑪·艾瑪處得知,在這島上,病會自己痊癒的,不管吃不吃藥。連利斯帕思都這麼說。她開始懷疑那淡橘色液體了——可怕的醫生處方的可怕的東西。他說如果她不服他開的葯,他就要替她放血了。他說他是不隨意替人放血的,尤其是對這麼美麗年輕的女士。「這個美國女人,真漂亮——像黛安娜一樣,難道不是嗎?」他以他支離破碎的英文說。這話聽來真舒服。希臘語的音調總是輕柔、安逸和悅耳的,還有在每句話後面加上「不是嗎」的優雅習慣。好像某人正在從事,或正要陷入一長串的哲學問題,以探究事物的真相和思想的本質。這神秘的字眼蠱惑著她。任何女人都將樂意走出病房,告訴她朋友說她被醫生放血了吧!
「放血就是將你的血脈割開。」
說不定她發現泰諾斯,會有一番新奇和刺https://read•99csw.com激的遭遇呢!
她深情地注視手錶,那是一個複雜的機件,有四個刻盤和五個指針。這隻表是地學測量會所屬的民主世界聯邦所贈,作為感謝她對安地斯山所作的卓越而寶貴的服務的一項禮物。表的背面刻著:「致芭芭拉·梅瑞克小姐,感謝她在民主世界聯邦世界糧食健康部門,為地學測量所做的勇敢拓荒工作。西元二○○三年,五月二十二日。」(她在這島上生病複原之後,為了島民的方便,她把自己的名字改為尤瑞黛。因這島上的居民大部分出自希臘祖系。)日曆表是她旅途中得到的最實用的一件禮物。現在表上明確地指示出二○○四年,九月十八日,星期一。她再次重複地向自己確定她降落在中太平洋上的一個奇異的島上。這個島是她這一時代的人從未聽說過的。她清晰地回想起過去幾天內所發生的事,他們如何離開智利海岸的聖菲利浦,平穩地飛行,夜間的著陸和她同事也是未婚夫的保羅之死,以及第二天緊接著來的大葬——再往後就是一片空白了。她一再想這些事情,試圖把他們吸取在記憶之中。她不願將她的處境戲劇化,那與她俄州人的個性不合。她真恨繞著這些想法打轉——她是孤單的,是個永遠的俘虜,與外面的世界隔絕了,回去的希望渺渺茫茫。唯有周圍環境非常的變化,才能使她的回去變為可能。
是的,她知道自己沒毛病。身心完整無傷,只不過受了最近事件的驚嚇和在這島上所見男女的穿著和風俗,再加上保羅的死,這一切使她一時承受不了而已。這裏的生活方式與她以前所熟悉的生活截然不同,難免給她帶來古怪、不穩的印象。也可以說,此地的秩序和和平太令人不解。她仍需要一段時間來恢復自己,再找到自己的方向。
利斯帕思醫生離開以後,她問艾瑪·艾瑪說:「什麼是放血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