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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第二十六章

「他在外面跳舞,和可洛兒還有其他的年輕人一起。」
「當然不單純。問題是你要什麼?生命可以用單純的眼光來觀察,不是嗎?如果你在黎明時候面對太陽,筆直地站在地上,頭上頂著開闊的藍天,你的思想也會變得清晰了。只有在大學迴廊的陰影里,或在沉思罪孽的教堂凹影下,思想才會變得混沌不清。」
勞思繼續說:「愛智是不斷地自由地求知,是最美好、最高貴的愛。其中包括了我們今天所了解的科學在內,勇敢地自由探討自然和事物的成因。當然你知道,希臘人所了解的哲學和現代所謂哲學的內涵不太相同。希臘人是指對智慧的熱愛,對美善生活的探討。蘇格拉底的哲學是倫理,牽涉到生活的行為。如果你告訴現代哲學家倫理就是他們的任務,他們會嚇壞了,他們才不願變成學校保姆呢!也就是說,整整有一百年的時間,哲學和人類生活全然無關。它遭到摧殘、閹割,被剝奪了一切道德目標,完全是出世的,像海螺一樣把自己捲曲起來,一步又一步地脫離陽光,直縮到自己的尾部。結果海螺就在自己尾部的殼裡思考知識理論、知識的可能性,以及它和現實的關係。我怎麼知道呢?那就是貝類哲學的大問題。我怎麼能確切知道的一切?懷德海引起了一陣騷動,帶來了一陣學術界的喝彩,他思考之後宣布說,知識是現實的功能,不是無關的外來因素。他為一個艱巨的難題提出了清晰的答案!真是個革命性的思想!在學術的園地中熱烈地揮動了一陣羽翼,那就是哲學所到達的境界。」
音樂聲飄過涼台,混合著年輕人的笑語聲。王子站起來,放下了他的長煙斗,雙手拍拍身體。
「誰也不用謝,」伯爵夫人說,「沒人付醫藥費給醫生,國家會付給他的。」
安德瑞夫王子站起來,讓座給神父。在他全然單純的內心裡,對神父永遠心懷極大的敬意,因為神父是精神力量的表徵,就像他自己是世俗力量的代表。阿山諾波利斯死了,可是特拉西馬丘斯補上了第四位「使徒」的身份——這是參考格里哥「十二使徒」畫像而來的。這四人實際上非常像他們——由於他們的高度,尤其是王子。
「你滿腦子都是聖保羅。」
「唉,年輕人能盡情享樂也不錯。」
「假如他在和優妮絲下棋,就別去打攪他。」勞思說,「我是想,優妮絲赤|裸裸、尖銳精闢的言論可以使我們的談話更生動一點……有很多人在外面嗎?」
「那是天賦,不容易呢,對不對?」
「哦,你們在這兒!這裡是不是有點兒熱?涼台上很涼快呢!」
「提到利思帕斯醫生,」尤瑞黛說,「我覺得有點不好意思見他,我當然付不出錢來,沒辦法回報他的服務。」艾瑪·艾瑪說,「一切都照料https://read.99csw.com好了,我不知道該感謝誰?」
「你還沒說到愛呢,我想愛是要複雜多了。」尤瑞黛說。
「這就包括一切了嗎?」
「哇,你真叫我吃驚。」王子說。
「你要跟我說話嗎?」菲利蒙問。
「那些主繩是些什麼呢?」
「他陪稅吏喝酒。《聖經》上說的,事實上,當時的僧侶這樣指控他。小人物才守小德行,在嘉娜的婚禮上,耶穌把清水變成了酒。他有沒有把美酒變成清水過呢?」
伯爵夫人這時已站在門口了,尤瑞黛和年輕的里格在她後面。
「菲利蒙在哪兒?」勞思問道。
「是的。」
尤瑞黛插嘴說:「我聽到你們在餐桌上談起弗洛伊德,如今人心不是極端複雜嗎?」
「在和利思帕斯下棋。」
「不,不要水,拜託。」神父和藹地說,「聖保羅說過什麼?」
「你愛單純。」尤瑞黛說。
「我是誇張了一點。任何人在獲致要點的時候,多少總會誇張一點的。把半真理變成全真理,危險就在於此。但是大體而言,我說的基本事實是不容否認的。」
「下一個談到『愛藝』——愛音樂、詩歌、舞蹈、雕刻——這些都是滿足人類心靈的東西,正如哲學滿足對知識的渴望。因此我們在泰諾斯儘力創造有利的氣氛來發展藝術。在藝術的實踐中,人類最接近上帝了,因為他是創造者,是事物的製造者。從這方面來說,可不能看輕製作銅壺或藤椅的人啊!也有應用藝術——愛技學——其創造性和純藝術一樣,只要是人類技巧的產物就可以了。民族藝術就是各民族遊戲中創意的表現。工業時代的毛病就是,人已經停止製造東西了。他們不做鞋子,每個人都做千萬鞋子中的一種零件。他們也不做輪子了,每個人只做千萬輪子中的一種零件。就他手中的產品而言,他已不需要運用技巧和才能。他不製造,也不自己設計,設計早安排好了。他轉動一下輪子——不,不是輪子,而是輪子的開關。這不但是人類智慧的一大損失,也是人類藝術天才表達必要的喪失;這對他天性中的重要素質,也就是創造部分,是種扭曲和傷害。」
「當然耶穌也喝酒。」勞思說。
「噢,是的,來了好多人。自然有一群學院的女孩子。貝倫妮絲、桃樂絲、斐莉絲和桃拉西雅都在那兒。奧蘭莎喜歡這樣,她喜歡有一大堆年輕人,充滿聲音和歡樂。他們當然也喜歡被邀請到『官邸』來玩。」
「我無所謂。如果你願意坐在裏面聊天,我很喜歡聽你們談話。」
「咦,我剛看見她和阿席白地跳舞呢。你認為——」她調皮地眨著眼。
不久,可洛兒進來了,眼睛閃閃發亮,後面跟著菲利蒙。
「誰知道?我以為他們說要過來呢!」
「不錯,那是read•99csw•com大希臘精神。你列出某一語言中表達各種愛的字眼,你就可以看到一幅民族心靈的完整圖畫。希臘語文剛好最富於這一類愛的概念的字眼。有愛聊、愛管閑事、愛暴力、愛吃愛睡、愛財富和黃金、愛感官生活、愛酒和噪音、愛追逐和戰爭,他們都有特別的字眼。在好的一面,有愛新娘和新郎、愛美、愛智、愛學習、愛玩笑、愛工作、愛藝術、愛七弦琴、愛繆斯等字眼。病理學上,還有一些像愛呻|吟、愛哀悼等字眼。荷馬甚至還說過愛|女|人胸部。真不尋常,不是嗎?這些都是人生的要素,我們必須盡量好好利用它們。」
「連我都覺得年輕了。啊!」伯爵夫人說著,眼睛微微盈著淚光。她並不是哭泣,她只是快樂。「青春、生命、愛、舞蹈、動作!都是自發的。我喜歡看他們。」
特拉西馬丘斯惦記艾瑞屈亞和史蒂芬,也走出去加入涼台上的賓客中。
「噢,我明白了,所以醫生才顯得對病人毫無用處。」
「勞思好固執,固執得像騾子。」
勞思說:「他不會接受誘惑,鼓勵病人自以為生病,你幾乎可以說他是基督科學醫生。」
王子叫起來,神父也一起大叫起來:「妙極了!妙極了!」安德瑞夫王子叫道,一面走上前又倒了一杯酒給勞思。亞里士多提瑪用手揉著他的肚子,表示很舒服、很滿意。
菲利蒙說:「尤瑞黛說得有道理。哲學研究人,研究人性。但是人卻是高度複雜的動物……」
「我不跳了。你呢!」他問女孩。
「但是生命並不單純,現代生活並不簡單。」尤瑞黛說,「社會愈變愈複雜,思想也隨著越來越複雜,你不覺得嗎?」
「我注意到,哲學一詞在希臘文里就是『愛智』的意思。這個字是不是畢達哥拉斯創造的?他拒絕別人稱他智者,而只是愛智者,他真可愛。由『愛』開頭的字真不少。希臘,一定很愛那個字。」
「如何好好利用呢?有些愛一定比別的重要。」
「當然是啦,哲學就是要簡化一切,至少要使一切都很清楚——知道人類生命中最需要什麼?緊緊握住不放。你見過漁人拉網,重要的是緊緊拉住主繩,而讓糾結的漁網自行料理。只要主繩緊握在手,一切就可各歸其位地井然有序了。」
「你誇張了一點,容我這麼說。」菲利蒙說,「技巧嫻熟的機械師同樣為他車床的精良和他工作的精確而自豪。」
亞里士多提瑪神父進來陪他們:「咦,特拉西馬丘斯,你還在爭啊?」
「我斟酌過這些愛——這些使男男女女忙碌的慾望。當然了,愛家、愛至親、愛朋友、愛國家,這些是最強烈、最高貴的人類愛,加以分類也沒有用。但是,所有的人類生活似乎都被四種愛所支配——『愛智』和『愛藝術』是兩種使人高貴九-九-藏-書的愛,『愛軀體』和『愛讚美』則屬於物質的,容易令人墮落的類型。隨著我們對這些愛的表達,對某種愛的重視和程度不同,我們社會和精神生活的趨向也就跟著改變了。它們是人類生活和人類社會的動力。」
「喝杯水吧,或者你寧可來點酒?」王子非常熱心。
「他們真愛這麼多東西。」
「我以為他只是個滿口箴言的道德哲學家,」尤瑞黛說,「我有個印象,他是個相當枯燥、傲慢的教師。」
「不是,我只是問問,繼續跳舞去吧。」
菲利蒙說:「我想你的意思是指老式格言所說的,生活中最好的東西往往不需花費代價。」
「對,不容易。但是我對自己說,如果一個人思想不清晰,他怎麼能對別人表達得清楚呢?思想經過消化才能變為清晰,沒經過消化的就含混不清,充滿了一大堆浮夸的字眼。連自己都迷糊了,像走在雲里霧裡,只依稀看到朦朧的形象。這是人類的一大危險,因為馬虎思考的習慣會危害人類。應該有一種法律,規定哲學教授要對女傭說明他的思想。如果他辦不到,就該取消教授的資格和權力,簡單地說,被解除教授席位,他會把幽暗不明的表象傳授給青年。我常懷疑,如果剝奪了他的學術術語,他對平常人就沒什麼好說的了。外交官可以含糊其辭,教授卻不行。看看希臘思想的清晰和他們表達的方式!像愛歐尼亞的陽光。唯有如此,人類精神才能達到甜美與光明的境界。現代的學術思想、教授所發表的思想,就像掛在廚房的抹布,濕淋淋、軟綿綿的,既不整潔也不美觀。」
「應該是。人們就需要這四樣東西,它們影響了我們肉體的本質,決定了我們的幸與不幸,就看我們是不是能照自己要的方式去擁有了。我們當然不會逃避食物——那是我們基本的需求。休息包含了房子和居處的舒服,一個床、一條好床墊、一個很好的靠椅、衣服、一間好浴室、肥皂——凡是能增進物質生活舒適的東西,都包括在內。為了享受這一切,人就必須工作。農人種稻穀,工匠做水壺,編織者做籃子,等等——以謀求生計。各種的活動,原因就在這裏。在謀生和達到自己所要的舒適之間,牽涉整個複雜的經濟、貿易、工業、國際商業等組織——甚至有船運和保險。現在人就這樣被陷住被阻擋住了,他永遠超越不過這個範疇,也無法做太多的思考。僅僅謀生的問題就把他壓垮,套牢,使他形體憔悴,精神不振,腦子腐化。不錯,現代的人是進步的、文明的,享受著兩世紀前連國王與王后都享受不到的奢侈和方便。問題是:這些現代化的方便要付出多少代價?誰都可以咬根煙斗,扳開手指頭算出自己真正需要的幾樣東西。不同的人有不同的需要,在我來說https://read.99csw.com,我十分渴望有一個好床墊。可是當我有了它,我就可以和每個人平等了,世上最大的富豪也不因為他是富翁就要睡更大的床墊。他的床不會比我的長,最多差了幾寸而已。自然使我們平等,生命的短暫使我們平等,年老和死亡使我們平等。死亡是民主的,因為自然就是民主的。一個沒有潰瘍的胃,也許就是百萬富翁所唯一祈求的。自然有補償作用,人們想象他需要無數的東西。事實卻非如此。只因為他沒有,他才想要;等他有了,他就不需要了。快樂也會變味走樣。因此談到物質的富裕和快樂,不過只有幾樣事而已。伊比鳩魯把萬事簡化成一件,就是免於痛苦——其他的一切都很短暫,容易失去。我是禁欲主義者嗎?不,我貪戀生活中物質的舒服。我具有桑塔耶那所謂的動物信念。」
「大家需要的東西各不相同,方式也不一樣。但是離不開四樣東西:食物、休息、工作和愛,夠簡單清楚了吧?」
「優妮絲在幹嘛?」勞思問道。
尤瑞黛和其他的人走進屋裡,坐在長沙發上。
「是的。我相信在有關謀生的問題上我扯得太遠了。人花太多的時間謀生,忘了面對整個自我。他使他的精神變成了身體的奴隸,就像一句中國諺語說的『心為形役』,他失去了自由。他忘了他愛的是什麼,可憐的傻瓜!人是很奇怪的動物,他有心靈也有肉體的需求。我說過,我們必須面對人完整的真相,而他的心靈的部分比肉體部分要複雜得多。人的心靈像是個盒子,裏面有許多東西,有時候有些十分奇怪的東西。哲學,或者說對智慧、知識和學習的熱愛,只是一朵稀有的花——實際上只有少數人需要。人生被其他種類的愛所支配,這些愛統治了人的生活。結果,除非我們知道這些愛是什麼,我們連人生的意義也無法開始探討。」
「老式,不錯,卻是真的,問題是這些東西在現代生活中不再是不需代價的了。你公寓的窗口若能看見一條小河的風景,一個月大概要多花十塊錢;一小片天空,五塊錢;半個天空,十塊;四分之三的蒼穹,大概要二十五塊之譜;至於像在屋頂小屋所見的四面圍繞的清空——那大概只有百萬富翁或差不多是百萬富翁的人才能享受得起了。以前在美國有份《先鋒論壇報》,他們提出一項『新鮮空氣基金』的計劃案。實際上就是說,為了要使城市中的小孩能享有新鮮空氣,要設一個基金才行。新鮮空氣,已不再是分文不需的東西了。」
「才不是呢!他最重要的一部作品是本詩歌集,全配了樂,由他親自編纂校訂。禮和樂,禮樂是政治的根本,始終都是。事實上,他對法律和正義的施行沒有什麼信心,他尋求人類性格中微妙的影響。禮儀和音樂,童年習慣和家庭的影響九九藏書,社會習俗和榮譽感,等等。他著名的孝道只是說,好習慣是童年時在家裡形成的。如果一個小孩子在家對父母的態度不正確,他日後永遠也不會有正直的性格。他會責怪每個人:社會、鄰居、他的老闆——卻不反省自己。孔夫子真是個心理學家。道德的公正起源於家庭。當然啦,他對道德和藝術的強調,未免趨於極端。但是他是哲學的一型。在政府中永遠保不住職位——老是進進出出的——但大多數在野——到處旅遊——遇到歹徒和叛徒——被屈辱、被拘禁——但是他從來不離開琵琶之類的樂器。在雨中歌唱,把自己比成喪家之犬,自嘲一番!真正的哲學家就是那個樣子。和柏拉圖一樣,在晚年放棄了實現理想的念頭,回去教書。一個偉大的人,只有偉人才說得出簡單的道理。問他對和平社會的夢想,他說他的夢想是年輕人都能盡情歡樂,老年人能活在溫情和敬重里,這就是我所說的單純。但是詳加思索,再讀遍所有社會哲學以後,你找不到更好的夢想了。相較之下,所謂多數人的最大利益反而顯得冷冰冰了。」
「是的。『不要再喝水,為了你的腸胃和經常的弱點,喝點酒吧。』《提摩太書》第五章第二十三節。」
「我想加入他們。」
「你似乎特別喜歡引用聖保羅的話,你一定對《聖經》很了解。」
「我以為你們要出來呢。涼台上真美,不過如果我們要聊天的話,也許這兒比較安靜。」
「不過他是鳥類學專家,也是個伶俐、不凡的下棋好手。」伯爵夫人說,「每當我說,我不舒服,他總是嗤之以鼻。一個絕佳的醫生,善於驅散病人的痛苦並恢復病人的信心。我說頭痛的時候,他就說『讓我們下盤棋吧』。真的,玩完一盤棋以後,我的頭痛就消失了。我不知道別人的情形如何,也許我比較容易受感動吧!對我蠻有效的。」
「跳舞對他們有益處,」勞思說,「我認為我們可以為艾音尼基的少女感到驕傲,舞蹈是動作和諧優雅的唯一自然的表現,本來就應該是這樣的。她們有好多內蘊可以表達,有好多豐富的天生韻律感,不是心靈放蕩不羈的激動。孔老夫子說得真對,由一國之舞蹈,你就可以判斷民族性,他本身也是音樂的學生哩。」
尤瑞黛覺得滑稽,這好像在說某人是個不可知論的神父差不多。今天晚上她聽到什麼都想笑,她不再吃驚了,她發出柔美、縱情的微笑。
「進來坐下吧?」勞思說。
「愛馬?」
「坦白說,是的。」
「是的,他們喜歡愛,他們愛一切,他們還『愛馬』。」
「我聽見尤瑞黛在玩牌室里和伯爵夫人聊天。」
「是的,『愛馬』就是成為馬匹的愛好者;『友愛』就是愛朋友,四海之內皆兄弟的那種愛。在小亞細亞有個『友愛』城,在安提阿克西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