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好了，這個車蓋底下，裝滿了人類的智慧。」父親的解說基本都從這樣一句話開始。

變速器變了，汽車的呼吸就會改變。從一速變到二速時的手感，行駛過程中從踏板傳來的震動，駕車的樂趣、歡喜及感動，島津在變速器上追求的，並不只是代表性能的數字羅列。

島津不禁沉默了。集團企業合作固然能為帝國重工的業績做出一些貢獻，但一味依賴於此，只會扼殺真正的競爭力。

在帝國重工眾多的製造生產線中，她獨獨選擇研發車輛變速器，其實這背後有一定的原因。

這些人拒絕追求更優秀的東西，還能有什麼作為？

他一上來就這樣質問，怒火背後透出作為帶領帝國重工製造部前行的男人的自尊，還摻雜著一些組織中人對特立獨行者的慍怒。

「不，幾乎沒贏過，因為我們沒有成功案例，唯一的例外就是愛知汽車採用的『T2』。」

一開始，周圍的人都用驚訝的目光迎接島津。天才——人們為島津優秀的設計而驚嘆，並以此稱呼她。

理由有好幾個。

島津作為策劃提案者，被要求出席。

同屬研發線上的副部長奧澤靖之也提出了反對意見。此人在變速器研發這塊工作了很長時間，相當於變速器製造部門的領頭人物。

「我們目前為止生產的手動變速器和自動變速器都沒能成為汽車市場上的主流，我認為問題在於性能和駕乘感受。如果換成CVT，這些問題就會迎刃而解。」

與其他大廠商相比，帝國重工的變速器首先是在性能方面存在劣勢。可是島津認為，在討論性能之前，應該先解決設計思想方面的問題。

她被製造部部長柴田叫到了辦公室。

帝國重工此前製造的變速器多數搭載於中型以上的車輛，那時上層下達指令，要開始研發並量產適用於緊湊型家用車市場的新型變速器。

會議結束后，島津才知道自己的發言讓田村常務多麼生氣。

「汽車能讓人獲得幸福，哪怕不是新車也無所謂。用自己喜歡的汽車載著家人朋友出行，這一行為本身就是一種幸福。」

父親會給她講關於汽車零件的知識，有時還會開開玩笑，島津從不覺得無聊。跟同齡的女孩子玩耍固然有趣，但對島津來說，由父親引導走入的工程世界是那麼富有內涵，九_九_藏_書崇高而知性，不停刺|激著她的好奇心，可以說是一場讓她雀躍的冒險。

「雖然我們沒有量產化的經驗，但其耐久性和性能方面都沒有問題。相信在不久的將來，日本緊湊型家用車搭載的主流變速器將會是CVT。」

這家公司沒有她的立足之地了。

父親的哲學後來也變成了島津的哲學，以及她在大學攻讀機械工程的原動力。

「對不起。」島津感到這一切很無稽，但還是姑且口頭道了歉，「那麼，那個變速器的策劃案……」

「你好像有個錯覺。」奧澤再次開口道，「我們帝國重工面向的不是普通用戶，而是汽車廠商。顧客怎麼想，這是他們要考慮的問題。而且，以往的成績也證明了，顧客對我們的變速器非常喜愛，不是嗎？」

「有前途。」島津來了勁，直接反駁道。明明把前景都寫進企劃書了，肯定是奧澤不屑一顧，根本沒有看。這人已經不是第一次給島津的提案挑毛病了，有位技術員前輩曾對她說：「奧澤先生其實是嫉妒你的才能。」

這是個好機會。

因為這樣選擇，失敗時就可以找到借口。

常務田村、製造部部長柴田，還有那個奧澤，他們好像從一開始就認定這個提案是不可能實現的白日夢，把她叫來參會可能也只是為了勸她放棄。每個人的表情背後都隱約可見此事已有定論的意思。

島津離席后，會議上又進行了怎樣的討論，最終將哪一款變速器定為重點項目，這些關鍵信息都不重要，反倒是她在會議上的發言被柴田當成了重點問題。

對島津來說，遠離製造一線的工作沒有任何意義。

一是因為內部尚未確立性能檢測和評估系統，另一個是帝國重工內瀰漫著一股將CVT視為下品的風潮。

她為此製作的企劃書可謂集大成之作。身為一名搞技術的人，身為一個鍾愛汽車的人，她想做出最棒的變速器——她把這份熱情完全融進了那份企劃書中。

島津向這個難點重重的變速器發起了挑戰。

「嗯，有過好幾次。」島津回答。

把產品強行賣給旗下的汽車公司，反過來還堅稱得到了顧客的支持，這是徹頭徹尾的謊言。

她對自己的提案有絕對的自信。可是，現在這個會議，卻要沿續帝國重工一貫的變速器發ｈttｐs://ｒｅａd.９９ｃsw•cｏm展路線。

「你很有自信嘛。」田村饒有興緻地說，與製造部部長柴田和宣對視了一眼。柴田可能已經聽聞島津是個「直言不諱」的人。

第二年一月上旬，公司召開了決定新型變速器的會議。出席者包括總管製造部門的常務董事、生產技術研究所所長，以及負責變速器生產的愛知工廠廠長和製造部門高管，是一次極為重要的會議。

「這段工作經驗可能不太如意，但我認為也不算浪費。」

「只要各位乘坐一次，就知道CVT帶來的駕乘體驗有多麼優秀了。」

島津忍住內心的感情波動，語氣平淡地回答。

島津呆立原地，心中翻湧著沉重的徒勞以及身在組織中所特有的深切失望。

「我確信，只要研發出這款CVT，就能超齣子公司的範疇，得到更多的訂單。」島津用盡了最後一絲氣力，「請讓我試試看，就算不算作下期的重點項目也無所謂。我很想用這款CVT來挑戰市場，而且有這個自信。」

島津據理力爭，得到的卻只有冷笑。她越是熱心，面前這些人卻越是冷淡。

「那麼……你們贏了？」

那之後是怎麼過的，島津不太記得了。她只記得每天從位於調布的宿捨出發，乘坐滿員電車上班，還有大手町外麵灰色的天空，以及白得刺眼的辦公室。

島津說得力量十足，現場氛圍卻極為冷淡。

「你的企劃書非常不錯。」頭一個發言的是常務董事田村勇一，「可做CVT未免太跳躍了吧？我們沒有這方面的經驗。」

就是因為您這樣想，我們才鬥不過競爭對手——島津把這句話生生咽了回去。

CVT沒有複雜的齒輪組合，而是利用皮帶進行變速。說白了，就是進化型的自行車變速器。自行車還分幾段變速，CVT甚至沒有這一概念，而是以無級變速為特長。但這種變速器輕盈緊湊，最適合發動機艙偏小的車輛。可是此前的定論認為這種變速器不適合搭載於大排量、動力強勁的發動機——這種定論直到現在依舊被廣泛採納。因為發動機轉數越高，皮帶磨損的問題就越嚴重。由於無法解決這個問題，也沒發現替代結構，不少技術人員便對CVT評價不高，認為其「只能裝在小型車上」。

太不爽了。

島津的戲份就到此reａｄ.９9ｃsw.cｏm結束了。

在島津家，汽車可以說是家人的羈絆，溝通的橋樑。

父親是島津頭一個，也是最棒的師父。在父親的影響下，她自然而然地成了一個喜愛汽車的人。

「今天這個會議是為了挑選作為重點項目的變速器。」製造部部長柴田嚴肅地開口道，「除此之外的事項就放到以後再談吧。你辛苦了。」

「你是想說，日本汽車是我們的公司，才採用了我們的變速器嗎？」柴田部長問道。事實的確如此，可是柴田卻露出了心寒的表情。

「可是，目前採用我們的變速器的，只有日本汽車。」

三月份，島津收到了前往總務部的調令，四月新的財年開始后就要去赴任。在製造部門的職業生涯就要告一段落了。

有時候他還會不知從哪兒弄來一箇舊發動機或變速器，拆開來給她看。

島津一邊不斷提出新創意，一邊毫不客氣地否定前輩們的設計，批評他們太過時。於是，同僚們逐漸視她為麻煩。

神谷凝視著島津，看見她緩緩搖了搖頭。

這樣的氣氛讓島津焦慮不已，同時心懷怒火。

入職以來，島津一直參与CVT這種跟以前的帝國重工產品完全不同的變速器的研發，然而CVT遲遲未能量產化，一直懸在那裡。

「感謝你在百忙之中抽空回答我的問題。」

此人在公司里是出了名的小心謹慎，這次的發言也趨於保守。島津不喜歡這種想法，沒有經驗，那又怎樣？

「你的意思是，都怪我們的變速器不好？」田村常務極其不愉快地逼問道，他凝視著島津的目光像閃著寒光的尖刀。

奧澤又提出了相反意見。他長年從事變速器生產，資歷很深，因此發言的影響力極大。「而且，駕駛緊湊型車的都是些什麼人？家庭主婦，上班的職員，這些人有幾個能判斷駕乘體驗的好壞？他們肯定覺得都差不多吧。駕乘體驗這種無法量化的東西，不能作為判斷依據。」

島津的話越過了那條不可跨越的界限。

「田村常務特別生氣。」

簡單來說，島津跟其他技術人員的不同之處就在於她絕不妥協，十分「講究」。她不接受只要性能好，什麼樣的變速器都行的想法。

「那段時間伊丹也在帝國重工感到痛苦不堪，我們倆各自傾注了心血去搞經營、搞技術，卻在那個組九九藏書織里漸漸腐爛。於是，我們聯手開創了幽靈傳動。」

島津的父親曾在廣島市臨海地區的汽車廠里工作，是一名從早到晚渾身油污，對工作無比熱情的技術人員。

理由很明顯。

父親是因為喜歡汽車才進入汽車廠的，可是為了供養祖母、母親、島津及弟弟妹妹，他沒有餘錢購買新車，只有一輛公司前輩開了三年轉讓給他的二手車。擺弄車子堪稱父親唯一的愛好，而島津從小就盼著給父親打下手。

「那裡水平不算高，更需要你的能力。」這句話讓島津感覺到了一些可能性。

島津知道這場會議還會討論另一款變速器，是小型車專用變速器。就是將已有的產品做成更輕更小的緊湊版。島津在樣品階段乘坐過搭載了那款變速器的車，感覺並不壞，但她覺得無法超越CVT。

帝國重工排斥島津的才能，痛恨她否定固有路線的態度，並給予她沉重的責罰。

又過了三天，逆向工程依舊毫無結果。

島津結束了漫長的講述，臉頰泛起紅暈，雙眼有些濕潤，想必是回想起了當時的不甘。

「你真的覺得變速器能賣出去是因為對方是我們旗下的汽車公司嗎？」

高轉速確實會引發很多問題，但是其他變速器都走在七速八速，至多九速十速的多階段化發展軌跡上，那麼本身以無級變速為特點的CVT應該是高出一籌的。

「我想請問一下，在研發『T2』之前，你們是否在招標中與凱馬機械有過競爭？」

可是，技術方面的難題也是不爭的事實。若要應用，就要考慮控制皮帶的轉動和摩擦損耗，讓駕駛感更好，綜合起來就是一道巨大的技術壁壘。對公司內部那些將其視為「下品」的技術人員來說，CVT不過是個擁有可能性，但是實用極為困難且無意義的東西。

「而日本汽車的銷售業績一直萎靡不振。」

口口聲聲說要研發新型變速器，到頭來卻只是披上一層看似嶄新的外衣，還是回到了原來的路線上。他們做不出多大的成績來，還安於現狀，不斷逃避，拒絕走向新領域。

帝國重工並不需要自己這樣的人，這一瞬間她沉痛地意識到了這個事實。

帶著這個意識，島津入職不久后就提出了許多變速器改進提案。

「CVT被否決了。」

父親會拿著拆下來、上好油的齒輪，驕傲地說：九*九*藏*書「就算只是這麼一丁點兒大的齒輪，要精準地做出來也是非常困難的。一個小小的齒輪，就能體現出製作者的能耐。」

當然，除了島津以外，帝國重工每年都有大量技術人員入職，也有許多優秀人才被分配到汽車變速器部門。但是可以說，島津在其中屬於大放異彩的一個。

神谷冷靜地做出評判，然後提了一個問題。

帝國重工的設計思想落後於時代，過於保守。

入職第五年的秋天，公司里傳出了那件事。

「怎麼會分辨不出駕乘體驗的好壞呢？」島津帶著失望的心情，不由得加大了音量，「我們不該對普通用戶更有信心嗎？」

他說著又打開手動變速器的外蓋，用詼諧的語言講解裏面的結構。

「CVT不是只適用於小型車嗎？」奧澤輕蔑地斷言道，「做這種東西根本沒有前途。」

「你這個企劃沒法活用公司現有的技術和經驗啊。」

但她的心情陷入了絕望——對這些人說什麼都沒用。

但回應她的只有宛如巨石的沉默。

神谷默默思考了一會兒，彷彿在咀嚼她的回答，隨後輕吐一口氣，向她道謝。

「我認為，在不久的將來，會誕生能夠讓CVT無級變速適應大排量車輛的技術。正因為現在沒有，這個變速器才具有成長可能性，難道不是嗎？」

總算等到這一刻了，島津心想。

他好像就是想說這個。

島津在大學學的是機械工程學，並獲得碩士學位，入職帝國重工后如願以償地被分配到研發部門，過上了與變速器艱苦鬥爭的日子。

就在島津確信了這一點后，伊丹找到了她——跟我一起創建一家新公司吧。

「駕乘體驗是因人而異的吧。」

她後來沒有去汽車廠商，而是接受教授的推薦進入了帝國重工。這是因為教授認為，該公司的變速器部門還有成長的空間。

但是島津的想法不一樣。

然而，驚嘆的目光沒過多久就變成了嫉妒的目光。

島津像只斗敗的獅子，硬撐著提出反論。日本汽車是從帝國重工分離出去的一家汽車公司。

島津的發言讓奧澤的表情眼看著陰沉下來，因為正是他主導研發與生產那些沒能成為主流的變速器。島津像在暗示，那些她認為很「差勁」的變速器都是因為奧澤能力不足。其實可以說，她一直藏在心裏的對奧津的不滿，此刻無意中流露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