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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天

第一天

「你願意留下來吃飯嗎?」
「離婚。」她說。車子再次向前駛去。
他不知道今天星期幾,更不用說日期了。橫穿市中心的埃文河畔,一片片水仙花團錦簇,這樣的景色他曾在書中描述過——只是,現實中景色宜人的河流,在他筆下卻通常會成為兇手毀屍滅跡的恐怖現場。怒放的水仙帶來了春天的氣息,所以現在應該是九月初。大街上,人潮如織,人們神色愉悅。但如果他記得沒錯的話,無論何時,他書中的人物總是如同深陷凜冬之中一樣愁眉苦臉的。他筆下的克萊斯特徹奇市是魔鬼曾經造訪的地方——沒有笑容,沒有鮮花,沒有夕陽,凄風苦雨,處處皆是地獄。此刻仍春寒料峭,他穿著一件毛衣,感覺剛剛好,所剩無幾的常識告訴他現在的天氣也應該穿一件毛衣。伊娃在一輛車旁停了下來,離車十米的地方有一個男人坐在人行道上吸膠毒。她打開了車門。
「我們去海邊吧。」她說,「我們去那兒討論。新鮮的空氣對你有好處,我保證。」
基本情況如下:今天是星期五。儘管還心有餘悸,但好歹你神志清醒。你的名字是傑瑞·格雷,此刻你正驚魂未定地坐在書房裡寫東西,而你的妻子桑德拉正在和她妹妹凱蒂通電話,淚流滿面地說著你的將來該怎麼辦。好吧,夥計,沒有人會知道以後是什麼樣子。桑德拉會照顧你,她答應過的,但這都是女人的承諾,她知道像你這樣的男人生命會逐漸凋零,你的位置最終會被一個陌生人代替。她還沒有想好怎麼辦,現在她會告訴凱蒂日子會很艱辛,非常艱辛,但她會拚命撐下去。她會的,她當然會的,因為她愛你,但這份愛你承受不起。至少,你現在心裏就是這樣想的。你的妻子四十八歲了,即使你已窮途末路,但她仍有灑滿餘暉的未來。因此,也許在未來幾個月里,即使疾病沒有吞噬她的生命,她的人生也將一片荒蕪。但問題在於,這不單單是單純的你、我或者我們這些個體的事——這關乎到家人,你的家人。我們必須儘力而為,讓他們過得更好。當然,你知道,這是一種人類本能,也許你明天就會好轉,也許明天又會不一樣。
「那不是你的錯。」
他曾嚮往海灘,他記起來了,但一些其他他寧可忘卻的記憶正在慢慢復甦。「我記得婚禮,還有瑞克,我現在還記得他。我……我很抱歉,」他對她說,「我為我所做的事道歉。」
她減慢車速,扭頭深深地看著他:「傑瑞,我很抱歉,但我必須帶你回去,你以後禁止外出。」
她聳聳肩,不看他,他也就不再深究了。
他們上了車,她把手放在方向盤上的瞬間,他又注意到她手指上的結婚戒指。吸膠毒的男人走近汽車,伸手拍打車窗,他的短袖上印著「痞子大叔」幾個字。傑瑞心想,不知道是不是就是他跟那群警察打橄欖球,要麼就是他給了那個把這名字寫在樓上宣傳欄中的人靈感。就在伊娃發動汽車、緩緩地駛離路邊時,「痞子大叔」問他們是否https://read.99csw.com願意從他那裡買個吃剩的漢堡。他們開了二十米,在紅燈前停了下來。傑瑞想象著,如果將一整天分成三幕,此刻斜陽西沉,不久就將隱沒于天際,那麼他們正處在第二幕的尾聲。他絞盡腦汁幻想著伊娃的丈夫,剛有眉目時,伊娃開始和他說話。
「顯然是的。」她說,「你還能記得多少?」
「那桑德拉在哪兒?」
「比如婚禮?」
這本日記是你的,未來的傑瑞,是你的,未來的傑瑞。動筆書寫的時候,你希望有朝一日你會痊癒。醫學技術正在發展,正在進步……說不準什麼時候就會出現一種藥片,對吧?一種藥片,可以治愈阿爾茨海默病,可以找回美好的記憶,要是那些記憶還有些模糊不清,這本日記也會幫到你。如果沒有藥片,你仍然能夠通過這本日記找回記憶,在發展成早發性阿爾茨海默病、美好的記憶被剪去之前,起碼你還知道自己是誰。
「媽媽已經……媽媽已經走了。」
「你為什麼叫我傑瑞,不叫我爸爸?」
「你在想什麼?」伊娃問道。
「就是沒用,傑瑞。」她故意流露出這種不想跟他討論的腔調,好讓他知難而退。
此時此刻,你的人生還沒有糟糕到失控的地步。是的,沒錯,你昨天丟了手機,上星期你丟了車,最近你甚至忘了桑德拉的名字。是的,的確,這個診斷意味著你的美好年華都已逝去,而且晚年堪憂,但幸好此刻你還知道自己是誰,知道自己有一個風韻猶存的妻子,名叫桑德拉,還有一個貌美如花的女兒,名叫伊娃。
「以前我常常去旅行,」他說,「書籍之旅。有時桑德拉會陪我,有時你也會來。我去過很多國家。我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桑德拉怎麼了?」
「桑德拉是看上別人了嗎?她是看上瑞克這傢伙了?」
「房子真的賣掉了?」他問。
她轉過頭來看著他,這一看不要緊,結果前面那輛車冷不丁地停下來,車差一點兒追尾。她趕緊急剎車。「她不是死了,但她……她不再是你的妻子了。我是說,你們的婚姻狀態仍然維繫,但不會持續太久,只是辦個手續的事兒。」
「所以,她離開了我。」
前面車上有一個六七歲的小女孩正透過車後窗向這邊張望,揮著手,做鬼臉。
你今年寫的書的確很糟糕,傑瑞。(注意,劇透警告!)去年的小說評論反映不是太好,但你還是會去讀。這會不會是痴獃的另一個誘因?幾年前,你告誡自己不要看那些評論,但還是管不住自己。你不看是因為偶爾逛博客的時候,看到有人說這是「亨利·卡特最令人失望的小說」。這就是世道常情啊,我的朋友,這也是你工作的一部分。你不必擔心人生的列車正行駛在哪裡,畢竟它一旦啟動就難以掌控。去年,你忘了桑德拉的生日,這真是糟糕,但還會出現更多的。然而,此時此刻……此時此刻你已精疲力竭了,倦意陣陣襲來……其實,你此時此刻正一邊寫作,一邊喝著杜松子酒加奎寧水,這是夜晚的開場。好吧,這是另一個笑話,你講的第二個笑話。這個世界正在收斂它鋒利的邊緣,你現在最想做的就是睡覺。
「為什麼?因為到時我就忘記了嗎?」
她嘆了口氣,然後轉過身來,面對著他。「不止一件事,」她說,「後來發生了很多事。」
「沒有什麼其他人。」伊娃九-九-藏-書說,「拜託,我現在真的不想談論這個話題了,也許以後……」
有太多太多事想要告訴你,但首先,請允許我的直言不諱。你即將踏入瘋人縣。「在瘋人縣我們都是精神錯亂的瘋子」,這句話出自你最新的一部作品。你是一個犯罪小說家——誰都說你現在正處於寫作的巔峰狀態。多年來,你一直用「亨利·卡特」這個名字寫作,你的書迷和新聞媒體送給了你一個綽號:「刀鋒狂人」。這不只是因為你的筆名,也是因為你筆下的惡徒常以刀作行兇的武器。你已經寫了十二本書,第十三本書——《燃燒的男人》——此刻編輯正在絞盡腦汁地奮力審稿當中。此前十二本書對她而言也頗為棘手,十二這個數字本來應該成為一個警告標誌,對不對?這才是你該做的——找個人把這句話印到短袖上:「患有痴呆症的人不會成為偉大的作家。」你都神志不清了,何談去構建情節?有的毫無意義,有的更是邏輯不通。但好歹你的第十三本書將要殺青了,你感到很是窘迫,無數次地道歉,並將其歸結為壓力。畢竟,你那一年大多數時候都在旅行,所以犯些錯誤也無可厚非。但《燃燒的男人》就是一堆文字垃圾。明天,你會打電話給編輯,把阿爾茨海默病的事講給她聽。每一位作者最終都會有一部封筆之作,你只是覺得自己還沒到那步呢,所以你覺得這不單單是一本日記。
她不看他,沒有回答。她用手指擦了擦眼角,抹去淚花。他又把視線投向窗外,臉上滿是羞愧與尷尬。前面一群鴨子正橫穿馬路,所有汽車都停了下來。一輛露營車靠路邊停下,兩個小孩爬了出來,開始給鴨子們拍照。
「走了?天啊,她死了嗎?」
「還有其他人嗎?桑德拉就是因為這個才要離開我嗎?」
這真他媽的讓你心碎不已啊。
汽車繼續向前行駛。如果和自己的親生女兒待在一起還感到不安,那肯定就是有病,但他就是感到不安。一堵巨大的牆壁聳立在兩人之間,牢不可摧。這牆壁之所以存在,都是因為他是個不稱職的父親和不合格的丈夫。汽車穿過城鎮徑直朝東邊的薩姆納海灘駛去,抵達以後,她將車停在沙灘附近的泊車位,不遠處坐落著商店和咖啡店,前方是一望無際的大海,大海又連著綿延不絕的山丘。他們下了車,他看見一條狗在一隻被汽車軋得粉身碎骨的海鷗身上打滾。伊娃從後備廂里拿出瑞克的夾克衫,他卻告訴她不需要。如她所說,這裏海風習習,的確讓人神清氣爽。金色的沙灘上遍布著數不清的浮木、海藻和貝殼,人也不多,稀稀拉拉二十多個,大多數都很年輕。他脫下鞋襪,用手拎著。他們倆沿著浪花走著,海鷗在上空盤旋,發出陣陣啁啾聲,人們在周圍嬉戲玩耍,這……這……現在,這才像寧靜祥和的一天,是他想要的正常生活。
「我不喜歡療養院。」他說,「我肯定還有一筆錢。我為什麼不能給自己買棟房子,請個私人護理?」
伊娃在一些文件上簽字,然後又和警察商談起來。傑瑞盯著一面牆,上九*九*藏*書面有個警局橄欖球隊的宣傳欄,寫著六個名字,最後一位是「痞子大叔」。警察跟伊娃一起走了過來,他祝傑瑞過得愉快,傑瑞也向他表示祝福。他巴不得以後能有很多愉快的日子。然後他們乘電梯下樓,向外面走去。
你的封筆之作——這本日記,將會使你一步一步成為一個瘋子,但這好歹比從一個瘋子變成另一個瘋子強。可別混淆這兩者。當然了,你會忘記你妻子的名字,但別忘了我們是如何定義這件事的:這不過是癲狂的雪上加霜,而非加諸一個正常人身上。是的,這是一個笑話,一個盛滿了怒火的笑話。因為,未來的傑瑞,你終究是要面對它的,你滿懷怒火。你已經瘋了,再來點阿爾茨海默病不過是變本加厲罷了。這裏的「瘋了」是什麼意思呢?你才四十九歲啊,我的朋友,就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陷入癲狂。話說回來,「狂人日記」實在是個妥帖的書名……
正在書寫的這本日記不知要比手寫的購物清單長多少,這麼多年來你還是第一次用筆寫作。自從你敲下你的第一本書的「第一章」這三個字的那天起,電腦的文字處理器就成了你的媒介,但使用電腦寫書……嗯,一方面,感覺太沒有人情味;另一方面,太不切實際。日記更真實可信,相比而言,筆記本更容易攜帶。其實,筆記本是伊娃十一歲時送給你的聖誕禮物,她在封面上畫了一張大笑臉,粘了一雙圓瞪著的眼睛。那張臉旁,她畫了一個泡泡來展示你的念頭,裏面寫著「爸爸最酷的想法」。但你從未在筆記本里寫下一個字,因為你總是把自己的想法潦草地記在便條紙上,在電腦顯示器上粘了一圈。筆記本(現在是日記本)一直放在辦公桌最上面的抽屜里,你會不時地把它拿出來,用拇指在封面上摩挲著,反覆回想她是何時給你的。以前在某個夜裡,你常常潦草地在便箋上寫下你腦海中轉瞬即逝的靈感,結果隔天早上你都不認識自己的字了。但願你現在寫下的字跡要比那時候的好。
「我們不要談論這個了,傑瑞。我帶你到海邊怎麼樣?你很喜歡海灘。後備廂里有瑞克的夾克衫,你可以穿上,那兒還有些冷。」
一陣羞恥和屈辱感又湧上心頭:「那你為什麼不喊我爸爸了?」
你就像是個好消息和壞消息的結合體。你喜歡好消息,不喜歡壞消息。哈,喝了加了奎寧水的三號杜松子酒的你只會說這堆顯而易見的廢話。壞消息是你已行將就木、油盡燈枯了,不過,這並不是傳統意義上的死,你還有很多年的活頭,但你將成為一個軀殼,就像以前的傑瑞。很遺憾地告訴你,正在書寫的是當下的傑瑞,而我即將離去。至於好消息……不久之後你並不會想知道的,這樣的時刻終究是要降臨的——當然會的。可以想象一下,桑德拉坐在你身邊,你不認識她了,也許你剛剛尿濕了褲子,也許你會叫她別他媽的管你,這樣的時刻終究是要降臨的——在這片蔚藍的天空下,你知道你的人生一片黑暗,這真是讓你心碎不已。
「是的。」
因此,這是你日記的第一天。這並非癥狀開始發生髮作的第一天——這個癥狀從一兩年前就開始了——這是確診的第一天。你的名字是傑瑞·格雷,八個小時前你拉著妻子的手坐在古德斯特里醫生的辦公室里,聽他告訴你診斷結果。在朋友們眾目睽睽之下,你們的驚恐毫無保留和遮掩。你想對古德斯特里醫生說:「要麼改行,要麼改姓。」你覺得他要麼是個庸醫,要麼是他人假扮。在回家的路上,你告訴桑德拉,這個診斷結果令你想起雷·布拉德伯里所寫的《華氏451度》中的一句名言,到家以後你翻書查了查,然後告訴了她。布拉德伯里說:「有些人需要用畢生的時間記錄自己的思想,他們需要審視周圍的世界和生活,而我用兩分鐘時間就能搞定!一切都結束了。」在《華氏451度》一書中,消防員的工作不是滅火,而是焚書,不止一個消防員說過這句話,它精準地總結了你自己的未來。未來的傑瑞,你用了畢生的時間把自己的想法寫在紙頁上,但在阿爾茨海默病的影響下,毀於一旦的不是書本,而是創造它們的思想。你還能記得十幾年前讀過的書本中的觀點,卻找不到車鑰匙,這真是滑稽。九-九-藏-書
「差不多吧。」她說。她大概已經買了好幾年了,也許是傑瑞買給她的。
「禁止?看你這話說的,好像我應該被關進監獄似的。求求你了伊娃,我要回家。我想見桑德拉。不管我做了什麼而被送進療養院,我保證我會老老實實的,我保證。我不會……」
「這隻是其中一件。她不能原諒你,你也不能原諒你自己。」
「是她要離開我嗎?」
「那樣沒用。」
「瑞克是我丈夫。」
「房子賣了,傑瑞,九個月前。」她說,注視著前方,下唇顫抖著。
「手續?什麼手續?」
車子朝海邊的方向駛去。透過車窗,他凝視著外面如織的人潮與車流,凝視著一幢幢房屋與高樓,凝望著春天裡的克萊斯特徹奇市,這座世界上最美麗的城市。他曾去過很多城市——是寫作給了他這樣的機會,給了他這般自由……
「海灘,爸爸,我們去海灘。」
「我不能。」她說,「對不起。」
首先要做的,是釐清我們如何走到這一步的。慶幸的是,你明天仍然擁有所有的記憶,你仍然是你。但接下來又是另一天,一天天過去,就像一個作家終將封筆一樣,你的記憶將會一天天損耗殆盡,你也就不再是你了。我們每個人都將有一個最後的念頭,最後的希望,最後的呼吸,將它們如實地記錄下來是十分重要的,傑瑞。
男警察帶著傑瑞和伊娃穿過警局的四樓,許多人停下手頭的事情,把目光投向他們。傑瑞心想,不知道他們中間有沒有他認識的人,他隱約記得寫書時好像曾跟某個人打過交道,也許是個警察?所以他總是會問他這個怎麼用、那個怎麼用。子彈是這樣上膛的嗎?警察會那樣辦案嗎?還有,那些槍眼有多深?不過,就算他在這兒,傑瑞也認不出他。他忽然又想起,幫助過他的並不是個警察,而是他的一個朋友,名叫漢斯。他保留著伊娃給他的照片,能記著拍攝時間。他能記起一些事了,但不是所有。
綠燈亮了。他想著蘇姍,她怎麼可能只活在連他都不記得自己寫過的書中的紙頁上呢?他覺得累了,凝望著那些似曾相識的摩天大廈,漸漸回想起他們在哪兒。一個人正在人行道上和泊車員爭吵,不斷用https://read.99csw.com手指戳著泊車員的胸膛;一個女人推著嬰兒車,一邊慢跑一邊拿著手機打電話;一個人拿著一束鮮花,臉上笑容燦爛。他還看到一個十五六歲的年輕小夥子,幫一位老太太撿起地上掉得七零八落的雜貨。
「你是在市圖書館被人發現的。」她說,「你走了進去,睡在地板上。一個工作人員搖醒了你,結果你大聲呼喊。他們報了警。」
「好吧。」他說。因為如果他肯老老實實的,也許伊娃就會帶他回家,他就可以繼續以前的生活,說服桑德拉回來。
「只記得一點點關於圖書館的。我不記得到過那兒。但昨天晚上的事我還記得,我記得看了電視,我記得警察局,我……剛剛在警局我以為是審訊,那時我才緩過神來。我以為我在那兒是因為警方發現我過去做的事……」
「我們是要回療養院嗎?我想回家,我自己真正的家。」
但是,不,這本日記並非是關於這些的,不是要紀念你的憤怒,而是要描繪那段病症用它的利爪撕裂你的記憶之前的生活。它能讓你知道你曾經多麼幸福。未來的傑瑞,你曾實現過夢寐以求的理想,成了一個作家。你曾娶了一位賢良淑德的妻子,她能將自己的手義無反顧地放在你的手掌里,能填滿你所有的欲求——無論是懷抱的舒適、臂膀里的溫暖還是魚水之歡。每個夜晚,你們同床共枕;每個清晨,你們雙雙醒來。即便是爭論,她也總會站在你的角度為你著想。她能讓你發現生活的另一面。至於你那早熟的女兒呢,她酷愛旅行,別人的快樂就是她快樂的源泉,她心中裝著整個世界。你在一個繁華便捷的路段上,有棟漂亮的房子。你的書賣了很多,給讀者們帶來消遣。說實話,你心裏總放著一桿秤,覺得上帝總是公正的,給予世人多少就要拿回多少。事實證明,你是對的。最重要的是,這本日記能讓人們按圖索驥地了解你以往的人生,能幫助你追憶似水年華。當有一天你痊癒以後,這本日記將有助於你重獲失去的一切。
「我睡著了?」
他們沿著海邊散步,邊走邊聊。傑瑞望著海水,他想知道在痴呆症摧毀神志、肌體節奏紊亂之前,他的身體能允許他游多遠。也許他只能游出十米遠,然後溺水而亡。就那樣,他沉到海底,海水灌滿他的肺。也許這不是一件壞事。
讀了這本日記之後,你可以了解你的家人,知道你有多愛他們。有時,你可以看見桑德拉在房間的另一頭對你微笑,你的心不禁一陣狂跳;看見伊娃聽到你講的笑話而笑得前仰後合,直喊「爸爸」,然後尷尬地搖搖頭。你需要知道,未來的傑瑞,你愛你的家人,家人也愛你。
「沒有真正的家了。」伊娃說,「不會再有了。」
「我想見桑德拉。」他毫不費力地說出妻子的名字,也許這是遏制癥狀惡化的關鍵:不停地說話,好讓他不會忘記。他轉向伊娃:「求求你了。」
「好了。」她說,「多麼美好的春天啊。咱們能別把時間浪費在凄慘的回憶上嗎?咱們散散步,過半小時我就帶你回去,好嗎?我告訴他們我會帶你回去吃飯。」
「為什麼沒用?」
「沒有什麼蘇姍。」她打斷他。
「新車嗎?」他問。這問題太蠢了,話一出口,他就知道他使自己陷入了令人失望的窘境。
「我在想,你小的時候,我經常帶你來這兒玩,你那時很害怕海鷗。」他告訴她,「你媽媽到底發生什麼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