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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天

第四天

「我不想進去。」
療養院的前門開了。一個護士向他們走來,他忽然想起了她的名字:漢密爾頓。她在橡木門和汽車中間停下腳步,衝著他們微笑。她是個虎背熊腰的女人,頭髮一半黑一半灰,像是二十世紀六十年代的過時風格。她看起來五十多歲,或者六十齣頭,露出一個護士標誌性的笑容,這種笑容通常也會在奶奶臉上出現。她穿著一身護士服,外面套著灰色開襟羊毛衫,上面別著名牌。
「你能保證嗎?」他又問。
「你知道。」
接著你去了專科醫院,做了磁共振造影掃描、血常規及記憶檢測,填寫了一些表格。填寫表格的不只是你,還包括桑德拉,因為只有她了解你以前的情況。當然,這些你們仍然對伊娃保密。然後就到了那個天崩地裂的星期五,古德斯特里醫生拿到了檢查結果,他問你能不能來一趟,他要跟你談談,於是你去了……好了,你也知道了檢查結果,看看鏡中的自己吧:早發性痴呆症,阿爾茨海默病。也許將來會治愈,因為現在還沒有該死的治療方法。也許這本日記可以為你的下一本書帶來靈感,你這輩子要寫五十本書呢,而這隻是你生命當中的一段「黑暗時期」,就像畢加索有他的「藍色時期」,披頭士樂隊有他們的《白色專輯》一樣。
你的痴呆症狀慢慢加深。古德斯特里醫生說,六十五歲以下的人患阿爾茨海默病的現象並不常見,這是經過統計的。他告訴你,能治療焦慮症和抑鬱症的藥物已經問世,而治療阿爾茨海默病的藥物正在研製當中。
「不。」他說。
「聽話,傑瑞,你必須進去。」伊娃說著,解開安全帶。看見傑瑞一動不動,便伸手把他的也解開。「我明天再來看你,好嗎?」
裏面是一條項鏈、一對耳環和一個盒式吊墜。
「還有什麼?」
「我一直從別人那兒偷東西?」
他洗漱了一番,又回到了房間,把《聖誕節謀殺案》放回書櫃,開始脫衣服。他把手伸進口袋,想把裡頭的東西拿出來。在口袋底部他的手指碰到一件東西,他掏了出來,是條金鏈,上面掛著黃金四葉草吊墜。他翻來覆去地打量了一番,但研究了半天也沒看出個門道,也不知道是誰的。他想,要是他連這些疑點都不能串聯起來,那就枉為犯罪小說家了。這條鏈子可能是他從醫護人員那裡偷來的,要麼是從其他病患那裡偷來的。太好了,現在人們不僅會覺得他是個瘋子,還會覺得他是個小偷。本來就劣跡斑斑了,現在又添了一筆,不過反正他也不記得了,明天他就把它扔到地上,讓別人撿去,但今晚他還得把它放在安全的地方,藏好。要是護士走進來看到床頭柜上放著一條不是他的吊墜……
傑瑞搖了搖頭。
她領他到了餐廳,人來人往,傑瑞打量著他們,知道這些人各有各的難處,被親人抗拒然後丟棄此處。他忽然覺得在這個無家可歸的世界里自己可以成為一位國王,隨後又覺得這樣想未免太苛刻了。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故事,他並不知道,或者也許他知道,但九-九-藏-書通通忘記了。他獨自一人坐在一張餐桌旁,大快朵頤起來。一個護士正在喂一個顱骨一側塌陷進去的男人,除了他,傑瑞是這裏最年輕的。
他走到床邊,看見枕頭上放著一本《聖誕節謀殺案》。他昨晚肯定在讀這本書,所以意識出現了混亂。他忽然想起剛剛在警局幻想女兒裸體的模樣,心頭一陣噁心,趕緊衝進衛生間,抱著馬桶一陣嘔吐。他覺得自己就像是個令人生畏的老頭,在學校的圍牆上鑽一個洞,看著那些小孩意淫。到底是什麼樣的男人才敢打自己女兒的主意?答案很明顯:這男人認識自己的女兒,卻不認識他自己,他有病。現在,他能感覺到它們來了,一種隱秘的惡意朝著他侵襲而來。他在想:我到底是怎樣走到這一步的?我到底做錯了什麼,需要承受著這一切?
所以,第二天和第三天都過去了,你還沒有消化這個消息。在說到這次去醫院診斷之前,首先得讓我做完我在第一天說過我要做的事,讓我來告訴你這一切是如何開始的。
說話的人不是他,而是亨利·卡特。傑瑞可以把疑點串聯起來,但亨利卻能製造困惑。
其實,寫下這些只是為了記錄罷了,像是榮譽的勳章,讓你不要對過去的自己產生不好的印象。一年之中,你只是喝上那麼幾次,過去你爸爸一天喝的酒比你一年喝的都還要多。毫不誇張地說,他是喝死的。真是可怕,那天的記憶猶在眼前,難以磨滅,你母親打電話過來,在那頭歇斯底里地叫喊,你甚至聽不清電話那頭她在說些什麼,但你知道,光是語氣就說明發生了驚天動地的大事。你到了父母家,才知道父親剛剛在游泳池邊喝酒,他翻了進去想涼快一下,結果就再也沒出來。
好吧,其實他並沒有那樣說,那只是你從他的話中領悟到的。你花了半個小時與他談論未來。不久之後,一個陌生人將入駐你的身體。未來的傑瑞,你將會變成那個陌生人,到時候倒霉的日子就要來了,你會離開家溜達一會兒,在商場里走失,你會忘記父母的音容,也無法再開車。除了日記,你已經不能再寫別的了,而這僅僅是開始。你的生活將變得暗無天日,最終你連桑德拉是誰、有沒有女兒都不知道,你甚至會忘掉自己的名字。你不會再記得真實發生過的事,或者記得發生過的卻從未上演,一切都將毫無邏輯、毫無意義、毫無意識。你再也不會握著桑德拉的手凝望她的笑容,再也不會假裝是灰熊追逐伊娃。那天……古德斯特里醫生不可能告訴你這個日子何時到來,但反正不是明天,恐怕這是唯一的好消息。你能做的,就是要確保這一切都不會在明天降臨。
「傑瑞。」漢密爾頓護士說著,臉上綻放出微笑,微微搖了搖頭,彷彿在說:「好了,我們都被你的古怪行為逗笑了。」「我們一整天都在想你。」她伸手摟住他的肩膀,扶著他走向門口,「真是奇怪,你怎麼老是溜出去?」
「我盡量吧。」伊娃說著,垂下眼眸,話里一點兒承諾的意味都沒有。他一直微笑著,聽著她往下說。「傑瑞,你在這裏好好休養,別到處亂跑。我真不知道你是怎麼從這兒到城裡的。」沒有人知道這是怎麼回事,甚至他自己也不知道。從這裏到城郊都有十五英里的路程,而他被人發現的地方距離城郊還有五英里,他自己想不明白為什麼要去圖書館,或許是去看他的書,也許是看其他書,昏睡之後他就被逮捕了。他們下了車,這時漢密爾頓護士走到車旁。
桑德拉認九_九_藏_書為最好的解決辦法是把所有東西適得其所地收納好。她把前門旁的儲物架騰空,這樣你進屋就可以掏空口袋,把手機、鑰匙、錢包和手錶放在那裡——至少當時是這樣計劃的,但最終由於一個顯而易見的原因,儲物架沒有發揮作用:你不是記不住應該把這些東西放在哪兒,而是根本不會記得把這些東西放在上面。這就好比你到達了一個目的地,卻不記得是怎麼開車過來的——你根本不會把東西放到儲物架上,你甚至不知道應該把鑰匙從口袋裡掏出來。接著,你會忘記生日,一些重要日期,諸如此類。在填寫護照表格時,你又忘了桑德拉的名字。你們倆挨著坐著,桑德拉在填寫她的表格,你說……注意了,這個問題會讓你哭笑不得,你對她說:「你為什麼在姓名欄里填桑德拉?」她就是這樣填的——她當然應該這樣填——你看似明知故問,但其實在那一刻,你真的什麼都不知道。你妻子的名字是……是什麼來著?你不知道,你不知道你不知道啊——你只知道不是桑德拉,當然不是,她叫……
關於那一天,你還想知道點兒什麼呢?你想知道那天晚上回家后,你依偎在桑德拉懷裡哭了嗎?不是在那個被確診的天崩地裂的星期五,而是在之前,你第一次去古德斯特里醫生那兒,他說:「我們需要做進一步的檢查。」當然了,我們一定會徹查到底的,不要擔心,傑瑞——這些話他並沒有說。他問:「你是不是很鬱悶?」你說:「當然了,要是作者讀了有關讀者的負面評論,怎麼會不鬱悶呢?」他叫你嚴肅點兒,別開玩笑,於是你真的嚴陣以待起來,說你並不鬱悶。胃口怎麼樣?很好。睡得多嗎?不是很多,但也夠了。飲食呢?一日三餐正常嗎?很正常,能攝取足量的維生素,身體強健,一星期去幾次健身房。酒喝得凶嗎?偶爾喝點兒杜松子酒加奎寧水。他說,他要做進一步的檢查,做完之後就被轉診到了專科醫院。
她是星期天上午過來的,結婚的消息說得很突然,她說她和那個誰誰誰星期六晚上訂的婚。你和桑德拉當時並沒有告訴她關於阿爾茨海默病的事,但你很快會告訴她,你當然會的。你需要解釋為什麼要反穿著褲子,為什麼要學說克林貢語——開玩笑罷了。說到開玩笑,你家的確有個游泳池,但因為是冬天,你肯定不記得去那兒游過泳。不過,事情就是這樣。
「它們是紀念品。」亨利說。
所以,你忘了妻子的名字。但為什麼那時就沒有想到並非是酒精在作祟呢?當然,你老是弄丟鑰匙,但如果社會上每一個不知道自己鑰匙在哪兒的人都有阿爾茨海默病的嫌疑的話,那整個世界估計得老年痴獃的人就太多了。是的,有人丟了車鑰匙,但他們會找到的,不是嗎?要麼在冰箱里,要麼在廚房裡,要麼在泳池邊(你好,諷刺)。你在泳池邊永遠失去了父親,又在泳池邊落了咖啡和鑰匙,但那只是粗心大意罷了,畢竟,你的腦中還得去構思那些形形色|色的人物,你還記得嗎,連環殺手、作姦犯科者和銀行劫匪,總之都是些罪惡滔天的壞蛋(這是一個玩笑)。腦中整天塞著他們,難怪你要弄丟你的鑰匙、錢包、外套,甚read.99csw.com至是你的車——還好你沒有真的弄丟——這些故事可以取名為「這是我的妻子……桑德拉,是這麼叫嗎」。你通知商場保安你的車被偷了,還好不是警察。桑德拉過來接你,就在兩人離開停車場的路邊,那輛你苦苦尋覓了半天、開了五年的車正毫髮未損地停在那裡,那兒就是你之前泊車的地方。你們兩人相視大笑,笑聲中流露出深深的擔憂。這使你想起你忘記了她名字的瞬間,使你想起在犯罪小說寫作生涯之前裝修房子的情形,使你想起你粉刷房間、裝潢廚房、鋪設瓷磚、修葺浴室時不斷弄丟螺絲刀或鎚子的場面(當時還沒有修建游泳池)。最後它們是落在地獄里了嗎?反正你再也沒找到。
不,你沒有漏掉第二天和第三天,其實你對這兩天記憶猶新(比如你把咖啡放錯了地方,桑德拉在游泳池邊發現了它,但你明明記得你家根本沒有游泳池啊)。
一切都醞釀好了,就等桑德拉說帶你去看看古德斯特里醫生,接著你又去看了別的醫生。在那個天崩地裂的星期五——你就是用這個詞形容那個星期五的,這太形象了,不是嗎?——你收到了患上阿爾茨海默病的診斷。一開始你還盼望著不過是場小病罷了,就是那種只要改善一下飲食、多出去走走或者攝取一些維生素D就能康復的小病。結果呢,恰恰是你最不願意聽到的疾病。
療養院坐落於城北二十五公里以外處,佔地五英畝。花園一直延伸至鄰近的灌木叢,放眼遠眺可見西邊綿延起伏的群山,沒有一根電線礙眼,也遠離公路上車輛往來的紛擾喧囂,靜謐而清靜。然而,傑瑞並不這樣想。他覺得療養院如此偏僻,這樣人們就可以把他們年邁的父母和患病的親人丟棄在此,好讓他們淡出視線,將他們拋諸腦後。
這是兩年前的事了,發生在馬特家的聖誕晚會上。天啊,你可能不記得馬特了。他就是你在小說中設置的那種龍套角色,每隔幾個月就會出現在你的生活中,絕大多數偶遇都發生在商場里。他辦了一場盛大的聖誕舞會,你和桑德拉都去了。你很愛參加社交,廣結善緣。接著,事情就發生了,馬特的弟弟和弟妹過來做了自我介紹:「你好,我是詹姆斯,這是凱倫。」然後你也與他客套寒暄:「你好,我是傑瑞,這是我的妻子……」是的,這是你的妻子,接下來呢?你卻突然頓住,叫不出她的名字——桑德拉。但她還不明白你的突然停頓意味著什麼,她認為你想搞笑來著。你愛她三十多年了,曾千萬遍默念她的名字,但記憶此刻像是被銀行封存的賬戶。是什麼讓你陷入這般遺忘的境地?對了,酒精。肯定是https://read•99csw•com的,你父親曾嗜酒如命,你受到一點兒遺傳這也不足為奇——你站在那裡,手裡端著那晚第三杯加了奎寧水的杜松子酒。那一刻倏然如逝。
「來吧,傑瑞。」漢密爾頓護士說著,重重地摟住他的肩。這是個溫暖又舒適的擁抱,他可以聞到咖啡和肉桂的香味。他想對她笑笑,但又無能為力。「去吃飯吧,你一定餓了。」
他打開抽屜,拚命往裡塞,但裡頭已經有東西了——一個賀卡大小的信封。兩端很薄,中間有點兒厚,上面一個字都沒有。他不記得這是什麼,便坐在床上,打開了它。
不久之後,你忘了你最愛看的節目,忘了你最愛吃的食物。很快,你說話時開始口齒不清,忘了原來認識的人是誰,大多數情況下你還毫不自知。你的腦子本該是記憶的保險箱,結果卻成了個篩子。至於你虛構的那些人物角色,他們的世界和未來也正逐漸消逝,很快……不過也沒關係,反正百年之後你也會死的。
但亨利已經走了,獨留傑瑞一人拿著一個封存著回憶的信封,惶恐不安地坐在床邊。
伊娃將車停了下來。療養院有四十年的歷史了,頂多五十年。它是一座兩層灰磚樓房,長寬各五十米,房頂是黑色的,木質窗沿被漆成了深褐色。整個療養院陰鬱暗沉,只有在春天的花園裡,以前種植的花朵煥發生機,點綴出奼紫嫣紅的色彩。療養院的正前方有一扇橡木大門,有點兒像教堂的門。眼前的畫面似曾相識,但絲毫不讓他感到親切,好像他並不曾住在這裏,只是在電影里看到過,他甚至都記不得這個地方的名字。現在,他即將進入另一個人的生活了,在這部電影中,他也生活在療養院中,坦承自己謀殺了一個根本不存在的女人,妻離子散,與以前的傑瑞有著雲泥之別。
伊娃周末過來了,並帶來一個重大消息:她要結婚了。你早就知道這一天總會來臨的,但是你仍然表現得十分驚喜——很難用語言表述你那一刻的感受。當然,你很興奮,又夾雜著一絲失落——很難解釋,感覺伊娃要離開你開始她自己的生活,你可能會有一個外孫,但你見不到了;或者即便你見到了,你也會最終忘記他們。
伊娃一路上開著車載收音機。汽車駛入通向療養院的車道時,收音機里開始播報五點鐘新聞。這段車道有近百米長,兩旁的樹木瘦骨嶙峋,其中一些剛剛萌發幼芽。收音機里傳來一宗凶殺案的報道,一個小時前有人發現一具女屍。像以前一樣,傑瑞聽到這類報道就覺得身為人類真是悲哀和羞愧。這條新聞意味著當他和伊娃迎著習習涼風漫步在海灘上時,這個可憐女人的生命只剩下最後幾秒。傑瑞記得,這類兇案新聞能讓寫作這類題材的他客觀看待自己的問題。
吃完飯,他徑直走回自己的房間,房間跟他和桑德拉共居的卧室一樣大小。裏面有一張單人床,上面鋪著黑白條紋相間的床單和枕頭,他覺得有點兒礙眼。牆上掛著一台平板電視機,旁邊有一個小音響和一個小冰箱。他希望小冰箱裏面有酒,但是他打開后只看到幾瓶純凈水和幾罐低卡飲料。另一面牆上是一個小書架,堆放著他的書,大概是提醒他自己是誰。房間不大,也算是他節儉生活的寫照。另一邊是個小型私人浴室,透過窗戶可以看到花園,一抹落日的餘暉傾瀉在已經收攏進入睡眠的花朵上。梳妝台上放著伊娃和桑德拉的鑲框照片,這是他們三人在倫敦拍攝的,身後停靠著一輛雙層巴士,街邊是座電話亭,城市的流光溢彩照耀著他們,充斥著濃郁的英國九-九-藏-書情調。那時伊娃只有十幾歲,他拿起照片,突然記起那次旅行、那次航班,還有在希思羅機場上空因為大氣湍流造成了二十分鐘的顛簸,使得桑德拉嘔吐不止。他能記起乘計程車進入市區,但他記不起推銷自己的哪本書,記不起離開倫敦后又去了哪裡,記不起他們離開了多久。他還有伊娃剛剛給他的照片,他把它放在梳妝台上,緊挨著在倫敦拍攝的照片。
「你知道這些是什麼,對吧?」
事情就是這樣開始的——或至少是這樣開始顯現的。誰知道源頭在哪兒?出生之前?抑或在子宮裡?還是你十六歲時在學校從樓梯上摔落下來得了腦震蕩?約莫二十年前,你帶桑德拉和伊娃去露營,你在營地假裝自己是一隻灰熊,追著伊娃跑,她不停地哈哈大笑,你模仿熊發出嘶啞的聲音,雙手做成爪子狀,結果一不小心撞到樹,摔倒在地。還有,你十四歲時,你爸爸頭一次打了你,這也是平生唯一一次(他是個無憂無慮的酒鬼)。他打你是因為他氣瘋了,不過他平常並不這樣。也許正是在這樣的時刻,隱秘的種子就神不知鬼不覺地種下了,就像你已經習以為常的黑夜不知不覺地降臨一般。也許你父親每天似醉如痴並非酒精在搗鬼,而你也遺傳了他的疾病。上述猜測可能有的是對的,也有可能全錯。甚至就像你剛開始說的那樣,也許就是上帝給了你想要的生活,所以必然也會從你這兒拿走什麼。
她叫桑德拉。那一瞬間,天翻地覆。
「遠不止這些。」
「我能和您說兩句話嗎?」他們走進去后,伊娃問護士,護士點點頭。傑瑞心想要說的可不止兩句,應該是有關他進城的事,對他可不怎麼有利。伊娃和漢密爾頓護士雙雙離開后,他獨自站在大廳里的接待處旁,櫃檯后是另一位護士,她沖他微微一笑,開始與他搭訕,問他在海邊是否開心。他告訴她很開心,毫無疑問這正是她希望聽到的。漢密爾頓護士和伊娃回來了,伊娃叫他保重,他說他會儘力。他走上前去擁抱她,她下意識地後退了一步,隨後便張開雙臂將他擁入懷中。片刻之後她鬆開手臂,但他不想讓她放開,更不想讓她和桑德拉覺得把他送到這個地方是個明智的決定。他站在門口目送她離開,她的車穿過樹林,消失在他的視線中……
他想告訴她不好,明天也別來看他。他想告訴她他是她的父親,要不是他她不會來到世上。他想告訴她她還是個嬰兒時,有一次因為給她洗澡他把腰給扭了,一個星期都不能走路。他想告訴她他曾把一罐嬰兒食品摔在地上,撿起碎片時劃破了手指。他想告訴她有一次他解開尿布,看到裏面一片混亂,恨不得請個驅魔師來。他想告訴她他曾給她受傷的膝蓋貼創可貼,用鑷子給她拔出蜂刺,從遙遠的國度為她帶回一隻泰迪熊;後來,她長大了,他又給她買漂亮的衣服。這些事情他通通都能記住,可他不記得他的父母,不記得他的書,不記得早上發生過什麼。他想告訴她,伊娃最不該把他帶到這裏,最起碼她應該和他一起住進來。但他什麼也沒說,這是人之常情,世態如此,並不是她的錯,而是他的,他不該怪她。他握住她的手,微笑著說:「你保證嗎?」
「我們還不能準確地判斷疾病發展的速度,事實上,大腦仍有許多未解之謎。作為你的主治醫生,作為你的朋友,我要告訴你,在今後的五年或十年裡,你的身體可能會保持正常,但也有可能你會在聖誕節前完全瘋掉。我的建議是趁著你還清醒,用槍把你腦袋打開花。」古德斯特里醫生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