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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天

第五天

「別擔心,傑瑞。你什麼也沒丟。咱們進屋吧,坐下來談談。」
桑德拉開始擔心了。昨天一整天你都躲在辦公室里鬱鬱寡歡,但你告訴桑德拉你正在著手準備下一本書,編輯剛剛寄來了約稿函,你並沒有意志消沉。當然了,並沒有什麼約稿函,倒是你今天早上給編輯打過電話,她說話時出現了口誤,她說:「很高興你打電話過來,傑瑞,我覺得你還不錯吧?」她的口氣就像是相信政客們會全心全意把人民的甘苦放在心頭一樣。你跟她談及了這幾天的生活,不過並不像寫日記一樣事無巨細,而是像科爾斯筆記法一樣簡單地描繪了一番。你向曼蒂坦承,其實你過得並不好,在這五天的時間里,你正逐漸變成另一個人,目前你手頭正在寫作的是這部「狂人日記」。聽了你的話,她有些煩憂,你也很煩憂,這事兒本來就挺讓人煩憂的。
「我這就走。」
「來吧,傑瑞,咱們先坐下。」
要是亨利在寫這本日記,他會這樣描繪桑德拉想讓你去參加的互助小組。你需要了解一下亨利和互助小組的新情況,他們很快將要闖入你的生活了。互助小組是一群同病相憐的人相互扶持和鼓舞,桑德拉覺得這對你有好處。你們倆為此大吵一架——考慮到「大吵一架」這個詞太劇烈了,你還需要好好了解一下桑德拉,免得再看到爭吵和亨利的文字時又心生嫌隙。你愛桑德拉,當然愛,每個人都愛自己的妻子。娶到桑德拉是你三生有幸,她美麗聰穎,處處為你著想,說話也拿捏有度:遇到低谷時,她會在身邊勸慰你;碰到一些不好的評論,她就說這群評論家簡直不知所云;要是碰到一些讚譽褒獎,她又立馬改口說評論家簡直聰慧絕頂。你常常向她徵求意見,偶爾和她一起去健身房健身、跑步。年輕時,你還會與她去遠足、露營、滑雪。有一次,你們甚至一同高空跳傘,因為只有體驗過了才有資格寫下真實的感受。你妻子見了貓就忍不住想抱抱它,見了狗就要親一口、道一聲安,見了一隻雞扇動翅膀也會驚喜不已,只要去逛商場至少也要買雙鞋子。她簡直無法想象你正在經歷的一切,而你也不敢想象沒有她的生活。
「幾點的火車?」
「門不會自動鎖上嗎?」
他來到走廊,心想這酒店是有點兒乏味。他走過拐角,看見兩個穿著睡袍的老人站在門外,其中一個沖他點點頭,稱呼他的名字。這人應該是他昨晚在酒吧見過的,要麼就在他書上籤過名。這個人居然稱他「傑瑞」,說明他很喜歡他,不然他不會透露自己的真名的。只憑一個單詞,他還不能判斷他的英文怎樣。他沒看到電梯,但看到了餐廳,這說明他在一樓。餐廳里人頭攢動,大多數是老人,有的憑窗遠眺,有的穿著睡衣,有的大嚼大咽,一個人正用匙子喂另一個人吃飯,這場面真讓他困惑不已:這得是個什麼樣的酒店啊!他的編輯不在這兒,要麼還在睡覺,要麼就在外面抽煙。他看見一張空桌,就坐了下來,等著服務員,他們通常會主動端來一杯咖啡,檢查一下房間號。但沒有人來,沒關係,剛好他也不記得房間號,趁著這個機會回想回想,他一定是把門卡鎖在房間里了。他又去看了看自助區,結果沒有一個菜合他胃口。他夾了幾個水煮蛋、幾塊烤麵包,盛了碗麥片粥,然後走回餐桌。
男人關掉電視。「休息https://read.99csw.com一下,傑瑞。昨天事兒太多了,你肯定累了。」他說。「我很快就會回來。」他補充道,然後躡手躡腳地走出房間。
「這他媽究竟是什麼破地方?」所有不合常理的事一股腦地全湧上心頭,傑瑞覺得自己的怒火正不斷往外冒。「為什麼我的手錶不見了?還有錢包和護照也不見了!更嚴重的是,」他說,「我真的不喜歡給人提意見,但你們實在應該考慮一下這裏的安全問題了。」說著,他臉紅了,他能猜到這人會有什麼反應:「什麼?這個連褲子都忘了穿的傢伙還敢說這樣的話?」他決定保持咄咄逼人的勢態,繼續鬧下去。「我要叫警察。」他說。
「安全,它們都很安全。」
「一切都會好起來的,傑瑞。」
「你知道我的錢包和手錶在哪兒嗎,德瑞克?我找不到它們了。」
你爺爺是個老學究,他患上的疾病同樣殘忍而痛苦。他經常會喃喃自語,說什麼不應該讓女人們工作,不然就搶了男人的飯碗,要麼就說同性戀是引發地震和洪水的罪魁禍首。阿爾茨海默病給了他自由,讓他無拘無束,他可以在療養院拍護士的屁股,叫她們給他做個漢堡。他寧可給自己倒一杯蘇格蘭威士忌,端坐在皮革椅子上,好整以暇地整理自己的領帶,最後用手槍打爆自己的腦袋,也不肯慢慢等死。但阿爾茨海默病讓他一路在遺忘的道路上漸行漸遠,最終沒有給他選擇終結自己生命方式的權利。
「傑瑞,喂,傑瑞,你沒事吧?」
桑德拉並不知道槍的事,你知道她絕不會同意的。你買槍是為了進行研究,畢竟作家只有對熟悉的東西才有發言權。現在,你知道了如果扣動扳機時不戴護耳器,槍聲將會刺穿你的耳膜;你也摸清了槍的重量、手感和氣味。你幾年前曾開過槍,從那以後它就一直悄無聲息地躺在桌子底下的地板里,在黑暗中等待著,等待著在這事兒上派上用場。你是從漢斯那兒非法買來的。你可還記得漢斯?到時候我會一一向你揭露關於他的一切,不過要是一個布滿文身的人來找你,說你欠他的錢,那這人就是漢斯。你真的不欠他的錢,不過漢斯是會做這種事兒的人。你若還記得他就知道這是什麼意思了。
生活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幾天後你向她求婚,起初她並不同意,不想讓懷孕成為結婚的理由,但你說服了她,告訴她懷孕並不只是你求婚的理由。你的生活因為有了她而多姿多彩,若是失去了她,又會重回一片灰暗。她答應了。伊娃出生后的十八個月,你們步入了婚姻的殿堂。那時,你也不再讀書了,在家裝修房子,桑德拉在家當全職媽媽。等到伊娃上學后,她才重回學校繼續念書,研究民事權利,並且獲得了法律學位。那時,你完成了《聖誕節謀殺案》,一年後成為暢銷書,為你開啟了一個絢麗多姿的世界。桑德拉去了一家律師事務所工作,多年以後,你患上阿爾茨海默病,並與她「大吵一架」。
「還來得及。如果你打個盹兒,醒來后感覺會好些。」
好消息:你仍然神志清醒,你還是你。儘管今天早上你把手錶弄丟了,它沒有在它應該在的架子上。另一個好消息:很快你就不需要手錶了。壞消息:你和桑德拉大吵一架。你不喜歡吵架,所以你會彌補她。等你找到信用卡,就給她買幾束花。哦對了,這也是另一個壞消息:信用卡不知道扔在哪個角落裡了,天知道它在哪兒。好消息:這個月的賬單變少了。
窗戶旁有兩把扶手椅。窗外的天空飄著朵朵白雲,一排排樹木延伸向看不見的遠方。傑瑞忽然想,樹木的集合九-九-藏-書名詞是什麼來著?他覺得是「一大片」,這個想法讓他有些沾沾自喜,他又想到樹木的集體名詞應該是森林,或者是樹林、灌木叢、果林,或者是其他東西。他們坐下來,電視里正播報昨晚那宗謀殺案的新聞,被害的女人長著一頭像桑德拉的金髮,脖子上戴著一條項鏈,上面掛著一個黃金四葉草吊墜,桑德拉是不會佩戴這種首飾的。他為這個女人感到悲哀,為她的家人感到悲哀,也為整個人類感到悲哀。
這種終結自己生命的方式同樣也適用於你。
「這倒對稿件中所有出現的錯誤是個合理的解釋。」曼蒂說,你也假裝這話並沒有刺傷你,「我早就應該知道……我應該……」
他們走進房間,映入眼帘的是個擺滿了他作品的書櫃,他覺得有些怪怪的,但後來又覺得這很正常:酒店員工一定看出他經常出門旅行,所以他們儘力營造一種家的溫馨氛圍。他對此表示感激,但這也無法抵消這裏存在的安全隱患。接著他在一張照片旁看到一張他和伊娃的合影,伊娃正抱著一把吉他,兩人都顯得神采奕奕的。
「好吧。」傑瑞說,他也不知道這突如其來的疲憊是怎麼回事,但休息一下也不錯,「但我不想誤火車。」
「你好,傑瑞。」
傑瑞搖了搖頭:「我沒時間,我要趕火車。」
「是艾瑞克。」艾瑞克說。
傑瑞知道他是對的。昨天的事兒太多了,多得他都想不起來了。
「我叫傑瑞·格雷,這是我被診斷出患有阿爾茨海默病的第五天。」
所以,問題來了:你不肯參加互助小組,不想去見一群你終將忘掉的陌生人,何況他們也終將忘掉你,你們彼此相互遺忘,遺忘的速度變成了兩倍,就像兩列火車向著相反的方向疾馳駛離。其實,你是害怕為了再給生鏽的大腦騰出新空間裝新結識的人。萬一你認識了其他人,你的家人怎麼辦?這是布萊爾,那桑德拉又是誰?
「我他媽不想買車!」傑瑞叫嚷著說。
「那我的東西呢?我的錢包、護照還有手錶在哪兒?」
你仍在努力適應出現在你身上的癥狀。這個星期晚些時候,你跟人有約,不過並不是和古德斯特里醫生,而是和一位心理諮詢師,一起謀划接下來的打算。他們都說,憂傷有七個階段——等等,我弄混了,是七宗罪、七個小矮人、七頭馴鹿——而憂傷只有五個階段:否認、憤怒、挫敗、麻木乃至與憂傷達成協商。而你正處在震驚當中,難以置信正在發生的一切,再加上一點兒已經時過境遷的憤怒,以及……高度數的加了奎寧水的杜松子酒。混合杜松子酒和奎寧水是你即便得了痴獃也必須要的。未來的傑瑞,這可能就是你與桑德拉大吵一架的原因。不是加了奎寧水的杜松子酒,而是像你爺爺常掛在嘴上的那句「見鬼的世道」,你爺爺那時候也正出發前往巴特希特縣。
順便說一下,瑞克擺弄軟體方面的玩意兒。他編寫代碼、設計網站或整天玩電腦遊戲,諸如此類。等到下個星期見完心理諮詢師后,你和桑德拉打算將此事告訴伊娃和瑞克。心理諮詢師會讓你準備好即將到來的一切,要是她敢提什麼「紙尿褲」之類的,你肯定會回家撬開地板,飲彈自盡。
「你確定?」
「你真棒,傑瑞。」
「我會解釋給你聽的。」
「當然確定。」
走到一半,粥灑了一些,這時他忽然察覺到他仍然穿著睡袍,這是他剛剛洗完澡走出浴室時穿上的。他撩起衣襟一看,裏面空空如也,頓時十分尷尬。桑德拉說過,旅行時他喝醉了就會做這種糗事。見鬼,誰經常會在清晨出門忘記穿好衣服?他停得太突然,撞到了餐桌,打翻了橙汁。還是別罵read.99csw.com罵咧咧的好,但他就是管不住嘴;還是別東張西望的好,但他還是環顧四周發現人們正盯著他看。他覺得這裏的氛圍很詭異,但又說不上來。他一路低著頭走出餐廳,一到走廊上,他就飛跑起來。他想離開這個鬼地方,最好就在今晚出發前往下一個城市。他不停地在胸口畫著十字,想著不如就地死掉算了。他暗暗發誓,一定要戒掉加了奎寧水的杜松子酒。不然,赤身裸體地出現在眾目睽睽之下,簡直恍如夢中。他跑回門口,把手搭在把手上,希望門能打開。
「門沒有鎖。」男人說。傑瑞試了一下,果然,門「吱呀」一聲開了。
「我忘帶鑰匙了。」傑瑞說,他不想說自己還忘記了穿衣服。要是這傢伙還想要小費的話,他應該也會視而不見。
他走進衛生間沖了個澡,又回到房間打開電視。電視一打開就是新聞頻道,他猜以前住在這裏的肯定是個英國人,因為這是一個英文頻道,不然英文頻道就是酒店的默認設置。他的胃裡又是一陣翻湧。之前因作家盛典或簽名售書他常常四處奔波,而最讓他感到舒適的就是能住上個好酒店,吃頓豐盛的早餐。他忽然很想看看這家酒店都提供些什麼,不過他記不得日程安排的細節了,諸如早上的哪一班火車,從哪個國家趕往哪個國家。傑瑞喜歡待在德國,即使他只知道幾個短語,「Mein Name ist Henry」(我的名字叫亨利),他就是他們念念不忘的亨利·卡特。他在房間里到處找他的手錶,但就是找不到。不管它了。他是一個習慣早起的人,從來沒有超過十點鐘起床,所以現在肯定沒過十點。要是超過十點鐘了,與他一同而來的德國編輯就會敲他的門。他有點兒擔心手錶被偷了,他的錢包曾在德國被偷過,所以這幾天他總是把錢包和護照鎖在保險柜里,可能手錶也在那裡。不過,他也總是記不住保險箱的密碼,話說回來,保險箱又在哪兒?他快速地掃了一眼房間,卻沒有看到,這意味著他應該是把所有的東西都落在接待處了。
「我的東西在哪兒?」
「我宿醉得厲害。」傑瑞說,不過那感覺更像頭疼而非宿醉。他用手指揉揉太陽穴。突然,他覺得面前的男人有點兒眼熟了:「你是叫德瑞克嗎?」
「會好的,只要你回來時帶著我的東西。」
還是沒有人告訴伊娃你患阿爾茨海默病的事兒。她請了幾天假,今天上午過來了,桑德拉也請了幾個星期假來陪你。一整天她們都不停地談論著婚禮:舞會、蛋糕、鮮花、禮服、伴娘——這就是未來。但對於現在的你來說,這已是過去。伊娃將要嫁給一個叫瑞克的小夥子,你挺喜歡他的。今天你準備了燒烤,你們三個共進了一頓豐盛的午餐,你很慶幸沒有告訴她。可不久以後呢?
「你要不要打個盹兒,傑瑞?」
這是第五天了,桑德拉對你大動肝火。要是你數一數她對你大動肝火的日子,說不定你會發現真是時光荏苒、滄海桑田(這是個玩笑,傑瑞,我真希望你笑!)。你們從來沒有吵過架,從來沒有!你們只是偶爾拌嘴罷了,但哪對夫妻沒有拌過嘴呢?
「好了,咱們坐一會兒。」那人這麼說著,讓傑瑞想起了汽車推銷員:「來嘛,只是帶她兜兜風,讓她感受一下,把車開到空曠開闊的公路上是什麼滋味。」
「不會。」
你們已經結婚二十四年了,算術好一點兒你就知道伊娃二十五歲了。你們結婚前曾一起出國五年,其中有三年住在一起。你們是上大學時相識的,你在攻讀英文文學學位。這門學科在當時很流行,同時你還在學習心理學課程——心理學101課程。為什九*九*藏*書麼學這些?因為你想成為一個作家。小的時候你就喜歡講故事,獲得英文文學學位會讓你講故事的功力更深一步,至於心理學課程,則有助於進一步了解人物。你就是在這時遇到桑德拉的,在那間求知若渴的教室里,你開口對她說的第一句話是:「我們需要謀生的瘋子們來做這些!」她笑了,那是一個熱情甜美的笑容,你心中湧出一陣一陣溫暖,彷彿全世界都在融化。你迄今對她當時的穿著記憶猶新:腿上裹著藍色緊身牛仔褲,褲腿上打著幾個時尚的窟窿;紅色褶邊無袖上衣跟她的唇膏十分搭配;一頭金髮像瀑布一樣傾瀉在肩頭,你一直很喜歡這樣的髮型。但在後來的十幾年裡,哪怕是在晚宴上你向眾人介紹「這是我的妻子」時,她都只梳著馬尾辮,再也沒有將一頭秀髮披在肩頭。星期五的晚上,你們一起去看電影,第一次約會就去看電影可能很老土,但土也土得意興盎然。你們一起去看電影《星際迷航》,她說自己是個星際迷,於是你告訴她你有一柜子的影碟。她問你柜子里還藏著什麼,你說還有你的前女友。
「好吧,你快點兒走。」傑瑞上了床。
「我會的。你先躺下,我這就走。」
媽的,他差點兒忘了這房裡不止他一個人。他轉身面向這個男人,說:「我就是累了,僅此而已。」
「我去幫你找,傑瑞,我答應你。」他說著站了起來,「等我走了你躺下來休息一會兒,好嗎?等一個小時后我再回來檢查一下,好嗎?」
「但願如此吧。」
你沒有向桑德拉解釋,她不是你,不會感同身受的。其他人也不是你,更不會感同身受的。
大學時代,你還並非一位真正的作家。你總在懷疑接受的教育耽誤時間,擔心自己會落伍,怕出版社的退稿單堆滿自己的房間。你心急火燎地想快點兒成為一個作家,但是你的母親鼓勵你繼續完成學業,她說獲得英文文學學位會讓你的創作如虎添翼。遇到桑德拉時,你已經寫了幾十篇短篇小說,相處了幾個月後你才敢拿出來給她看。一開始,你以為她讀完後會含糊地表示:「還好,是的,還好,我的意思是說,肯定……我敢肯定有人會喜歡的。還有,我星期五晚上不能見你了,因為我要洗頭髮/到機場去接表姐/我感冒了,不要給我打電話,等會兒我打給你吧。」諸如此類。結果呢,她還沒看就說,你天賦異稟、才華橫溢,這些小說肯定無比絕妙。讀完之後,她說你的故事還需要完善,每個人物形象還可以更加飽滿和鮮活一些。這麼多年,她始終在鼓舞你寫一部長篇小說,你寫了,但很糟糕,桑德拉客觀地給你指出了不足之處。接著你又寫了第二部小說,還是很糟糕,但是她說比上一部好多了。你寫了一部,又寫了一部。幾年後,你的大學學位終於派上用場,讓你可以從容地面對創作的瓶頸。桑德拉學了幾年的心理學,覺得有些厭倦,想改專業去學法律,這時她發現自己懷孕了。
「距我上次忘帶東西已經有兩天了。」
「你早就應該知道我是個三流的作家。」說完,你笑了起來,好讓她知道這不過是自嘲罷了,她也笑了。不過這並不好笑。
「不會耽誤的,我保證,好嗎?」
我來給你說說伊娃。伊娃是上蒼賜給你的禮物。得知桑德拉懷孕的那天,你激動得差點兒暈厥。其實,你沒有馬上向桑德拉求婚,你在沙發上坐了兩天,覺得責任重大。你就要當爸爸了,這個念頭簡直把你嚇得魂不守舍。以前你一直以為養個孩子並不需要父母付出太多,但其實是需要的,不然書店裡怎麼會滿是育兒圖書呢?桑德拉買了一堆回來放在書櫃里,但從未打開過,你也不怎麼讀,也https://read.99csw.com沒必要讀,因為一切就像是順其自然地發生了。你會花幾個小時來給伊娃組裝新玩具,而在此前的人生中你何嘗做過這種事?看到她臉上的表情,天啊,那笑容,那雙跟她媽媽一模一樣的藍色大眼睛,還有看到新鮮事物流露出來的好奇神色……如果阿爾茨海默病還為你保留有一絲記憶,願上蒼保佑,這些畫面就是其中之一。你一直在想,也許隨著她一天天長大,對女兒的痴迷也許會消耗殆盡,但也沒有,只是趨於樸實和平淡而已。那一年她七歲,喜歡看記錄你成長的錄影帶。那一天她向汽車飛奔而去,想模仿電影《正義前鋒》里那樣帥氣地滑過引擎蓋,結果摔在車道上,扭傷了胳膊。你鎮定地把她抱起來送到醫院。那一晚,你和桑德拉都沒有合眼,都知道萬一伊娃有個三長兩短,那就是你們的世界末日。直到如今,這種擔憂仍舊縈繞在你的內心。總之,伊娃熱情聰慧、善解人意。在學校,她是個好學生,門門功課都是優秀,排球、賽跑、游泳等運動項目都很出色。九歲時,她就能跟著唱音響里任何一首滾石樂隊的歌;十歲時,她就能在萬聖節扮演《加州公路巡警》中的巡警,因為她知道你小時候經常看這個電視節目;十一歲時,她就能獨自一人去看你母親,在你母親生前最後幾個月,伊娃每天給她讀書念報。每次看到鄰居家的貓抓到小鳥,她就把貓趕走,把小鳥救出來帶回家悉心照料,直到它恢復健康。有時候也有小鳥救不活,她就叫你挖個洞將它埋葬,和她一起舉行一個小型的葬禮。十三歲時,她懇求你給她買了一把吉他當作生日禮物,然後自學自彈。上大學后,她開始學習藝術、政治、法律,不過仍住在家裡,直到旅行讓她決定放棄自己的學業。十九歲時,她獨自去了歐洲,在那兒待了一年,學會了法語,在巴黎生活了一段時間。接著,又是一年過去了,她學會了西班牙語。她背著背包走遍十幾個國家,這一走就是近三年。你去歐洲做作品宣傳時還見過她。旅行讓她見識了這個世界,回到家時,她儼然就是個旅遊顧問。後來,她遇到了瑞克,很快與他墜入愛河。未來的傑瑞,這就是你的女兒伊娃,她很幸福。如果上帝是因為你女兒的幸福而將阿爾茨海默病加諸你身上作為代價,那你也無怨無悔。它會毀滅你的記憶,但毀滅不了你有一個出色女兒的事實。只是,她仍舊不知道她的父親已經病入膏肓了。
看來,你終究還是要向桑德拉道歉的,不過,會不會參加就是另一回事了。即便在事業巔峰的時候,你也沒有忙於交際應酬,何況現在也不在巔峰時刻。媽的,你也不算在最低谷,你只是剛從一個人生節點起航,仍在漂泊當中,未來還有一絲曙光,路上也有湍急的旋渦,這就是人生。
一想到自助早餐,傑瑞的胃裡就一陣翻湧。他坐在床邊,揉了揉眼睛,甩了甩腿,又伸了個懶腰。耳邊傳來翻頁的聲音,原來床上有一本《保險箱》,這是一本關於銀行劫案的小說,書中的內容驚心動魄,結尾還來了場反轉。這是他的早期著作之一,他不記得昨晚是否讀過了,更不記得它為什麼會出現在這兒。他旅行的時候通常輕裝簡從。
「傑瑞,你知道你在哪兒嗎?」
這時,走廊上一個男人朝他走來。他穿著白色的制服,看起來不像門衛,不像門房,反正不像在酒店供職的人,倒更像個廚師。他人高馬大的,像個橄欖球運動員,至多不過四十歲,他已經禿頂,周圍留著一圈頭髮,傑瑞一看到這髮型就怕。他戴著一副金絲邊框眼鏡,髒兮兮油污污的,眼鏡上面是兩道濃眉;一方大大的下巴比鼻子還要突出,鬍子剃得乾乾淨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