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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天

第十天

「三次了?」
「遇到這種情況時我的身體狀況還正常嗎?」
醫生離開后,傑瑞拿著《聖誕節謀殺案》出來曬太陽。他閱讀了幾個小時,沉浸在警察和殺人犯鬥智斗勇的情節中。這本小說貫穿著一個主題:因果輪迴,報應不爽。他書中虛構的是一個失衡、亂套的世界,所以他要用筆下的人物——起碼得是好人——去重新建立一種平衡。他感覺這個主題延續到他的真實生活中。他一定是幹了什麼壞事,上天才會用這種方式懲罰他。
「但我真記不得了,我好像在夢遊。」
他認識醫生,但想不起他的名字了。醫生比他年長十歲,牙齒潔白整齊,不由得讓傑瑞懷疑他是個牙醫,隨後他覺得,這個醫生應該是常常和牙醫有些來往,換一些止痛藥啦,補補牙啦,做牙根管手術啦,這更現實一點兒。醫生問他感覺怎麼樣,傑瑞不知道醫生想聽到什麼,所以只好告訴他很好。
「我記得。」傑瑞說。
好了,該說說好消息和壞消息了。好消息:你仍舊清醒,你還記得你的名!這個好消息還真是押韻,以後都可以這麼說。而且,你在後院扒,找到了信用卡。看到了嗎?真是句押韻的詩!不過,「後院」只是為了押韻扯淡的。你之前在超市用信用卡買了包貓糧,然後把卡忘在了那裡,第二天他們打電話告知了你此事。
第十天了,你的感受一如既往,身體健康依舊,只是有點兒累罷了。昨晚,你與桑德拉一同外出吃了頓晚飯——結婚多年,你們仍舊保持著每個月的某晚出去約會的習慣——你們倆談論圖書、電影、新聞、朋友。有事兒可談挺好的,總比等著某個隱秘的炸彈爆炸好。無論何時何地,你們都同舟共濟,一起面對。
「我很抱歉,傑瑞,但這兒就是你的https://read.99csw.com家了。」
「當然正常。你只是記憶出現了紊亂,你記不得今天上午發生的事了,對吧?你以為你在旅行。」
「還有比這更痛苦的疾病嗎,醫生?」
「什麼樣的記憶?」
他叫傑瑞·格雷,今年五十歲,患有阿爾茨海默病。他是位作家,而不是銀行搶劫犯,《保險箱》是他寫的書。這裡是療養院。這就是他的生活。
因此,否認和憤怒是你眼下正在經歷的兩階段,下一階段是「討價還價」,不過你並不知道要跟誰討價還價,你能向誰出賣靈魂來換取一份健康證明呢?也許幾個星期以後,你最終會告訴古德斯特里醫生,只要可以,即便用錢,就讓你做臨床試驗,哪怕不一定能完全治愈,但起碼也有一絲希望。你可以賣掉房子,用這筆錢換來一場臨床試驗。誰都會這麼做的,不是嗎?
傑瑞在窗旁吃飯,在這裏他可以看到綿延不止的樹林,四處綻放著玫瑰和水仙。一些徘徊在療養院走廊里的人正在拔草,春天的陽光傾瀉下來,灑在他們身上。他吃完飯,又回到自己的房間,拿起《聖誕節謀殺案》。他知道這是他寫的第一本書,即便讀了多遍也還是不記得細節。他坐在椅子上,雙腳搭在對面另一把椅子上,又一次重讀。他發現自己不只是忘了細節,連情節都忘得差不多了。他一直讀到了三十頁,這時艾瑞克進門說醫生已經到了,要帶他到檢查室。
古德斯特里醫生笑了笑,然後為傑瑞測量血壓、測試記憶,有些傑瑞還能回答,有些不能。後來,古德斯特里醫生又問他一些邏輯問題,他還是只能答上一些,其他的答不來。
「你還記得我是誰嗎?」
「我記得一些零星的片段。」傑瑞說,「我記得伊娃帶我去海邊了。」
這個消息太突然了,他失神地坐在床上:沒有什麼農舍,沒有什麼現金,沒有什麼保安,一切都是狂想。他看看床頭櫃,但沒有看到日記,書架上也沒有,只堆著他的其他作品。他走近窗旁的椅子,眺望花園,看著陽光將陰霾驅走。他能記住今天清晨的一些片段,現在他已經轉換到「瘋狂的傑瑞模式」,這是他自己這麼叫的。他穿好衣服,肚子因為沒吃午飯餓得慌,便向餐廳走去。艾瑞克看到他走過來,臉上露出笑容。
「我也不太確定有沒有。他們真應該好好照顧你的,」古德斯特里補充道,「這是人們住在療養院的條件之一https://read.99csw•com。」
「好的。進城時你的身體狀況非常好,這兒距離圖書館差不多三十公里了。你可能步行過去,也可能搭了個便車,但在某種程度上這意味著你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傑瑞哈哈大笑起來,卻又戛然而止。這並不像是開玩笑,他全都想起來了。
「我覺得你會,但總會忘掉的,可能在二十四小時以內,可能在一個星期後。也有可能你二十多年裡都不會想起這次對話,但想起它時會覺得恍然如昨。」
他不想讀完這本書了。
他忽然想到,這就是報應。他利用了她的厄運,這就是他被懲罰的原因。
他坐在床邊,看著自己的手腕,手腕上沒有手錶,他不知道幾點了,也不知道他們停在了哪兒。他已經把錢埋在農舍地底下了,等到事情風平浪靜就可以取出來,他最需要的就是耐心等待。他身邊放著一本《保險箱》,是一個叫亨利·卡特的人寫的,名字很熟悉,但他不記得在哪兒看過,只是莫名覺得這人很重要。他站起來伸了個懶腰,然後脫下睡衣,抓過短袖穿在身上——
他也不想再讀他寫的其他書了,它們不僅會讓他回想起回家時看到街頭警車的畫面,還會勾起黑暗中潛藏著的其他記憶,還是別喚醒這些記憶。他最好走回房間,任由阿爾茨海默病將他吞噬。
「就是記憶。我們會問一些你不知道的事情,有些你會想起來,有些就想不起來。早晨的情況最糟,不過一旦你意識到自己的現狀,你的頭腦就會變得比較清晰,就像現在一樣,跟你說話時我發現你妙語連珠,和原來的你別無二致。你通常會午睡,醒來后你的意識也會變得混沌,也會對現狀困惑不已,但往往只持續幾分鐘,有時更短,最多一刻鐘,接著你就能清醒過來。」
傑瑞搖了搖頭:「我不記得其他幾次了,不過我記得昨天的事,也只是零星的片段而已。我不記得怎麼進城的,但我記得在警局見到了伊娃,然後我們去海灘散步,接著回到了這裏。我想回家,我還是想回家。」
「為什麼不是古德紐斯醫生?」傑瑞問。
古德斯特里醫生在跟傑瑞說話時,傑瑞一直注視著自己的雙手。他覺得自己是個傻瓜。
「能。九_九_藏_書」傑瑞說,「有時記得很清楚,其他時間記不得全部。」
「我覺得……」傑瑞說,忽然又一時詞窮,決定照直說了,「我覺得難堪。」
「你進了城。」
「我是古德斯特里醫生。」
開玩笑的,傑瑞,說正經的,你還好嗎?但願事情還沒有一團糟,希望日記不會給你帶來什麼麻煩。你可以在這裏按圖索驥地找回從前的你,也能時時提醒你失去了什麼。
「我會記住這次對話嗎?」
「即使此刻你處在最佳的狀態,你還是會忘掉許多東西。」古德斯特里醫生說,「你抑制住了記憶。」
貝弗莉在這裏坐了三個小時。這真是漫長的一天,她為你們倆做了最好的準備和最壞的打算。她說,在未來幾個月你可能會一直住在療養院。你能相信嗎?幾個月啊!她強調這是最壞的打算。但是,你四十九歲就患上阿爾茨海默病,這難道不是最壞的情況?她離開時,你同她握了手,桑德拉和她擁抱。她走以後,你和桑德拉坐了下來,商量著告訴伊娃實情。她明天晚上會過來吃飯,她會說勞煩把鹽遞過來,你會說好的,對了,我快要死了。天啊……有沒有什麼辦法可以既讓她知道實情又不會覺得五雷轟頂?你能想象她像你母親那樣坐著,給你讀《殺死一隻知更鳥》,給你倒杯水,時不時地噓寒問暖。
她說以後的日子有好有壞,未來的傑瑞,這就看你如何看待了。
第二階段——憤怒。她說,隨著病情加重,你會變得喜怒無常,情緒波動起伏很大。你會對疾病、生活和想助你一臂之力的人充滿怨恨。你會沖人大吼大叫,說些刻薄惡毒的話。你剛還在想讓桑德拉走開會對她有好處,不過今天聽完了貝弗莉的話后,你的害怕不減當初。開些葯可以緩解你的不適,也可以讓我們安心。寫寫日記也是個好主意,你可以讓桑德拉也讀一讀,這樣能幫你們掌握疾病的進展情況。你說你會考慮,但你本該說不行的。日記只有你能看,記住了老兄。
「是的。」艾瑞克說。
嘿,陌生人,你還記得我嗎?我得了一種聽上去很有趣的病,你以前認識我,作家老兄,不過叫什麼來著?這是「狂人日記」的第十天,對不起,寫得不太有規律,但生活不也是這樣毫無規律地進行著嗎(不過你會很快忘記的)?
他一醒來,這幅畫面就闖進了腦海:大捆大捆的鈔票裝進行李袋,兩個保安被綁了起來扔進保險箱,銀行經理被打成腦震蕩。想到九-九-藏-書日後光鮮的海灘生活和數不清的女人,他就恨不得文個身慶祝一下,畢竟銀行搶劫又不是日常工作。他們僥倖搶了三百四十萬現金,分成了三份,他有一百萬美元可以維持退休以後的生活。
「你不該這麼想。」艾瑞克說。
「有一點點印象,並非完全記不住。」傑瑞說。
壞消息:你沒有貓,它六年前就死了。
艾瑞克沖他會心一笑,即便艾瑞克能看穿他的謊言,他稍後也會忘記的。「你還記得你昨天偷偷溜出去了嗎?」
艾瑞克告訴他,今天下午和醫生有約,不過他已經忘了。即便在這個姓「痴」的痴呆症在他身體里安營紮寨之前,他也會常常忘了這種事。
讀到三分之一時,他忽然有一些莫名的不舒服,是關於小說中的蘇姍。她曾是真實存在過的,他認得她,但記不得她的真實姓名了。十幾歲時,他們倆是鄰居,後來,她的前男友殺了她。他曾經狂熱地迷戀過她,即便她比他大十歲。那個夏天,他站在對面的街道上向她袒露心扉:他愛上了她。只是那時他還太年輕了,說起話來緊張得語無倫次。他把她當成原型,把那場謀殺當成情節寫進了這本書,然後拿去售賣,支付抵押貸款,提供伊娃一流的教育,給他們一家週遊世界的機會——當蘇姍的前男友扼住她喉嚨的時候,恐怕她永遠也想不到會有這一天。傑瑞還記得,那一天他從大學回家,看見街頭停著警車,他的父母告訴了他一切:蘇姍死了,生命如此脆弱,卻連一點兒預兆也沒有。
「我們一直在關注疾病的進展情況,傑瑞。」古德斯特里醫生說,「它無時無刻不在變化,有些時候你頭腦非常清醒,有些時候你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哪兒,也不知道自己是誰。表現形式雖各不相同,但總體上有一點共通之處:那就是當你醒來時,你總是覺得自己回到了以前的生活,回到了過去的某個片段當中,就像這些已經逝去的一直縈繞在你心頭,有時就短短几分鐘,有時可以維持幾個小時。比如說,今天上午有人告訴我你醒來后以為自己在旅行途中。大多數情況下你會退回到幾年前的某段時光,偶爾也會回到更年輕時的時候,極少數情況下你會處在混沌無知的狀態,連吃飯都不會。這種情況很罕見,但的確有。悲哀的是,以後這種情況會經常發生。」
古德斯特里醫生把器械收了起來,坐回椅子上蹺起二郎腿。「我聽說你昨天幹了件很冒險的事兒。」他說。
「那我九_九_藏_書為什麼會有這樣的感覺?」
今天下午,心理諮詢師過來了,她叫貝弗莉,乳|房大得不管站著還是坐著都能垂到膝蓋上。她現在五十多歲了,等到六十歲時,她的一對乳|房能把她的脊椎扯成兩半。後來,桑德拉告訴我,說貝弗莉讓她想起了我們的大學教授馬拉迪小姐,她常常叫她貓女郎。話一出口,我就想到她們倆的相似之處。你很喜歡貝弗莉,該風趣時她就風趣,該一本正經時她就一本正經。她走過來說,老兄,我們正在經歷痴呆症或憂鬱症的五個階段。第一階段:否認。她說你第一次忘記桑德拉的名字時,一直在矢口否認,並將其歸咎於酗酒。她說,現在你仍舊停留在這一階段,你看,你還是對現狀難以置信。當然了,不管你正在經歷哪一階段,否認都將始終伴隨,哪怕很久以前你就已經接受一切了。你會讀相關方面的書嗎?但是不是仍然不敢相信發生的一切?別人的確很難感同身受,一想到這一點就讓人感到悲哀,不過,考慮到你仍舊身體壯實、意志堅定,仍舊抵觸黑暗的明天而不妥協,這還是令人欣慰的。
「昨天怎麼了?」
「這是個很好的比喻。」古德斯特里說,「阿爾茨海默病就是這樣的,傑瑞。它會刪除記憶、創造記憶乃至改寫記憶。」
你告訴貝弗莉這感覺就像飢餓的毛毛蟲鑽進你的大腦,在途中啃噬出無數個窟窿,吞食你的記憶,最後變成一隻蝴蝶,展翅而飛。你告訴她,你在想自己以後是否會變成另一個傑瑞,一個完全不同的傑瑞。你在想這個傑瑞是個什麼樣的人,他善良嗎?性子急嗎?你跟他有多少一樣的品質呢?
你不記得憂鬱症的第四階段是什麼了。你之前想上網查查,但又忘了電腦的密碼,只能跟屏幕大眼瞪小眼。你肯定會想起來的,要是想不起來的話,你還能去問桑德拉,她什麼都知道,你只是不想讓她知道你不記得了。
「你覺得怎麼樣?」艾瑞克問。
「我的醫生。」傑瑞說。
「短短几個月,你已經溜出去三次了。」艾瑞克說。
「你還記得我的名字嗎?」
「記不得了。」
「等我康復這裏就不是我的家了。」傑瑞說。
餐廳里此刻座無虛席,人聲鼎沸,刀飛叉舞。一個顱骨塌陷的男人坐在窗邊的輪椅上,他覺得這位坐在輪椅上的人名叫格倫,曾經是一名獄警,來到療養院是命中注定。
「那就等你康復吧。」艾瑞克笑了笑,「吃午飯吧。」
「你能記得多年以前的旅行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