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十五天

第十五天

「我確定。」
漢密爾頓護士沖他憂傷地一笑,這是他所見過的最為憂傷的笑容,讓他感覺胸口一陣一陣發緊。這個女人在可憐他,甚至他也可憐自己。「沒有什麼蘇姍,」她說,「蘇姍只是你臆造、虛構出來的人物。」
「但她似乎……似乎是那麼真實。」
這就對了,一頁半空白,暗喻你完全不記得這回事。但桑德拉說了,就此事你們倆有過一番商談,但你堅信你們根本沒有討論過。當然了,一個失去意識和記憶的人憑什麼去爭論他不記得的事呢?要是有人跟你說,二加二等於五,你肯定要和他爭論一番,因為你清清楚楚地知道結果是什麼。就是這種感覺。如果桑德拉要看這本隨想錄,你肯定會說不行。但她說你同意了,而你這麼愛她信任她,而且,老兄啊,你現在應該要開始信任她甚於信任你自己了。不難想象,當你發現桑德拉正在讀的時候會有什麼後果。本來沒什麼好解釋的,但因為有了亨利·卡特,一切就有必要說明一下了。亨利·卡特是《跟蹤的亡人》《死很容易》等作品的作者,在他接管你的身體之前,先簡要介紹一下他的生平。
謝謝你,亨利,謝謝你複述了現場。
「少用我的病對付我,這種事我還是記得的!這就是你現在做事的招數嗎?騙我,說一些我沒有說過的話?」
她沉默了一會兒,看他是不是在撒謊,但並不是的,他看起來不像在撒謊,反倒是像醒來后什麼都不記得了。難道癥狀從現在就開始了?不然他怎麼質疑她說的一切?「你昨晚跟我說我可以看的。」她說,忽然又想到為什麼來和他吵架,「但重點是我們家裡竟然有槍。你怎麼能這樣?你在想什麼?難道有一天你會把它用在自己身上?」
「你沒事吧,傑瑞?」
「你還記得你的名字嗎?」她問。
他走進屋裡準備早飯,獨留她在露台上。她讀完日記后回到屋裡,看見他在廚房裡嚼著一塊麵包,獃獃地凝視窗外。
「你沒有權利看我的日記!」
「你確定把它放到這裏了嗎?」她問。
「我不知道。」
「我知道,你在日記里提到過。」
「是……我……我不記得了。」
「槍不見了。」他茫然四顧地說。
「都會好的。」她說。過去的幾個星期她也常常聽自己這樣說過,好像說得越多就越會變成真的一樣。
「我不知道。」
他把手收了回來,手裡什麼也沒有。「明明就在這裏,一直在這裏的,但是現在不見了。」他有些驚慌失措起來,「我不……我不知道它在哪裡了。」他說,剛剛在卧室里的傑瑞好像又還魂了。
好消息:要是你不記得自己的書是怎樣寫的了,你可以開始閱讀它們,權當它們是新書。這將是你第一次閱讀自己寫的書,卻連即將而來的反轉都沒做好心理準備。若是能開拓患有老年痴呆症的讀者市場,其實也挺好的——讓他們買你的書,忘記自己read.99csw.com讀過,接著再買一本。
「我想讓你把槍處理掉。」她平靜地說。
他搖搖頭。永遠都不會好起來的。
「傑瑞·格雷才是你的真名,你是個作家。」
要是你告訴桑德拉,她肯定會釋然的。但是你呢——你驚懼不安:犯了這樣的錯誤……這對你的未來意味著什麼?
他搖搖頭,意思是說他並不好。他把報紙對摺起來,這樣他就看不到那個女人的照片了。他開始回想。
「這是什麼鬼東西?」她把他吵醒了。她明明知道不該,但怒火還是抑制不住地燃起來。
他沒有殺死蘇姍。
「我有充分的權利看你的日記,因為你是我丈夫,我愛你,我不想看到這種事發生在你身上,但它還是發生了。我需要知道你這裏究竟在想什麼,這樣我才能幫你。」她說著,拍了拍自己的頭,但其實她應該拍他的頭,這讓她像個瘋婦一般。他心煩意亂,活像只困獸。她得讓步了:「我擔心你。」
好消息:關於吵架的事,桑德拉原諒了你。吃晚餐時,你告訴她家裡已經沒有槍了,她也原諒了你。老兄,你和我,我們倆都要在跟她大吵一架后彌補她,也要為接下來的日子彌補她。另外,下個月就是她生日了,這是她四十九歲的生日,她會和你一起度過。你會送給她一份特別的禮物。
他轉向她:「我不會自殺的。」
「你以前是寫犯罪小說的。」她說,「有時候你會有些困惑,這是因為你混淆了現實和虛構。你知道你在哪裡嗎?」
亨利·卡特是你的筆名。只是它多了幾分親切感。亨利·卡特不只是你信手拈來放在封面上的名字,寫作的時候,你就想成為他。構思了一切罪惡事件的是你,但你卻只想把它們貯存在亨利·卡特的腦海之中。你坐在寫作房裡,虛構著一個歹徒如何砍下被害人的胳膊,這就發生在亨利·卡特的世界里;而當你和桑德拉共進晚餐或和伊娃一起看電影時,這隻發生在傑瑞·格雷的世界里。你把自己的世界分割成兩半,不過別擔心,你倒不會因此深受人格分裂之苦,以為自己是另外一個人。你與亨利·卡特之間的區別很微妙,但是,每當一天結束,你關閉電腦的同時,也需要將自己寫作的思緒拋諸腦後。以前並不需要這樣的,你這樣做都是為了家人。桑德拉以前常說你魂不守舍、心不在焉的,她是對的,因為你的腦中還在構思著某個開放的結局,想著甲如何在乙的布局下逃出生天。這很容易讓你從現實世界中溜出來進入另一個虛構世界。比如你正和桑德拉說著話,忽然就丟下她,兀自打腹稿去了。小說出版時,桑德拉幫著你一起想筆名,不久之後她說:「我只是希望坐在寫作房裡的是亨利,其他時間你就是傑瑞。」這就是你在她心目中的模樣,那天,你給了她一個擁抱,並答應她你會按她的建議去做。結果你猜怎麼著,九-九-藏-書傑瑞?還真是管用。一戴上作家帽子,你就成了亨利·卡特,不戴帽子你就沒那個閑工夫假扮另外一個人。現在,你就要戴上帽子了,亨利將要接管你的身體了。交給你了,亨利。
他們一起走到寫作房。她站在一邊,他把桌子朝窗戶那邊推了推,從辦公桌的抽屜里取出一把螺絲刀,用它把一塊鬆動的地板撬了起來。他把手伸進洞穴,在裏面摸索著。
早餐是咖啡和鬆餅,這並非什麼營養健康早餐。不過說到吃的,她也不吃那些,所以上班之前她總會去一趟健身房,每周三天,要是有空就四天。不過自打傑瑞患病以來,她的生活就再也沒有「有空」一說了。她還得請假,這很難,因為她還有些案子要上庭,但她還是得請。她甘願為傑瑞傾盡所有,其餘的時間就幫伊娃籌劃婚禮。她把日記和早餐拿到外面,坐在露台上的桌子旁一邊喝著咖啡一邊閱讀。第一天是開場白,傑瑞在自言自語,看上去就像是……好吧,還是像傑瑞。一隻鄰居的貓躍過了柵欄,蹲在露台邊舔著自己的身體,時不時地停下來盯著她看。
「為了研究槍。我想知道開槍是什麼感覺,我去過幾次山裡。」
「都會好起來的。」她說。
「你確定嗎?」
他苦苦思索著,寫作……這倒不覺得陌生了。還有,他的名字是傑瑞·格雷,而不是亨利·卡特。亨利·卡特是他寫書時才用的名字,因為構建驚悚場景的是亨利,享受美好生活的卻是傑瑞。
跑到露台上時,她哭了。二十秒鐘后,傑瑞來到她身後,她轉身面對著他。他已經不是卧室里的傑瑞了,他是她深愛的傑瑞,是她在大學相識的傑瑞,是藏滿了一柜子《星際迷航》影碟的傑瑞,是她永遠不離不棄的傑瑞。那位憂傷的心理諮詢師貝弗莉曾警告過他們他會這樣,這隻是阿爾茨海默病的冰山一角。他們需要很久來適應,但她終會適應的,為了他,為了自己,也為了伊娃。
「如果就是這兒,那應該還在這兒。」她仍舊波瀾不驚地說,至少她比自己想象的要更加平靜,「你最後一次看見它是什麼時候?」
「所以,我並沒有殺任何人,是嗎?這才是我想要問你的。」他說,這句話在空蕩蕩的房間里來回飄蕩,除了健忘的傑瑞,這房裡再無他人,但他好像並不介意自言自語。何況,他很喜歡自言自語,覺得自己常常這樣做。他再開口說話時,盯著對面的空椅子,彷彿漢密爾頓護士就坐在那裡。「你說我沒殺死蘇姍,但你沒有說我沒有殺死過別人。」
「什麼叫『不見了』?」
他又檢查了一遍,仍是一無所獲。
「你最後一次看到它是什麼時候?」
「我從來沒有——」
他把那個對話又重複了一遍。
「我知道了,媽的,我知道了!」
「你最後一次在山裡用它是什麼時候?」
「好的,再看看。」
他抬起頭,看見漢密爾頓護https://read.99csw.com士站在他面前。一開始她臉上笑容燦爛,隨後笑容消融成微笑,最後連微笑都無影無蹤了。她坐了下來,把手放在他的胳膊上:「傑瑞?」
「療養院。」說著,他開始環顧四周,打量樹木和花草,他還看見那邊四處徘徊的人們,那些歡喜的、憂愁的、迷惘的人。有點兒諷刺的是,他想起他自己也是屬於那一部分迷惘的人的。「我有老年痴呆症。」
「沒有,就是這兒。」
「你偷看我的日記?」
「天啊,我很抱歉。」他張開了雙臂,她想推開他,但身體不聽使喚,她也張開雙臂將他擁住,心頭那一絲疑慮已經被徹底埋葬。「我真是……糟透了。」他說。
「你沒有告訴過我,你是不是還有別的什麼事瞞著我?」
傑瑞又是厭倦又是茫然,「什麼?怎麼回事?」他問。
「你叫我看的。」
「我沒有,是你叫我看的。」她說。
「你可以把日記讀完。」他說。

「這個。」她說著,把日記扔在他身旁,日記本外殼上粘著的一雙木偶眼睛,震顫著發出啪嗒啪嗒的聲音。
「筆名?」
自從傑瑞的醫生過來探望過他之後,他再也沒有偷偷出去遊盪。據他所知,這幾天風平浪靜,他自控得很好。春天時花園裡盛開的水仙花已經凋零枯萎,杜鵑花正怒放,一些開滿花朵的枝丫不堪重負而折斷了,草坪上處處繽紛落英。樹木萌發出嫩芽,一片勃勃生機的景象。傑瑞知道,每逢這個時節,萬物都在瘋狂而野蠻地生長。他家裡的草地在冬天時每兩個月才修剪一次,而到了夏天每隔一個星期就要修剪一次。此刻他就在一塊草地上,坐在一棵合歡樹下的長椅上。樹木的枝條大多仍是光禿禿的,陽光撫摸著他的臉龐,暖融融的。他正閱讀一份報紙,頭版刊登著一個女人的照片,他記得這個叫勞拉·亨特的女人,她在自己的家中被人殺害了。新聞上說,她的屍體是星期一被發現的,而這是一份星期四發行的報紙。新聞上還說,她的屍體是下午被發現的。他記得收音機里曾播報過這則新聞,以為這個女人被害時他正在海灘上呼吸著清新的空氣。現在他意識到自己錯了,因為新聞里說她的屍體雖然是在下午被發現的,卻是在早上被害的。上面還提到了失竊的項鏈以及這個女人是被利器刺死的,這些細節對傑瑞很重要,他閉上眼睛,想弄清楚一些事情,然而——
今天是星期二,桑德拉借走了日記。對很多人來說,這是個再平常不過的星期二,但對桑德拉來說,這是她知道丈夫即將離開她后的第二個星期二,她要走進他真正的內心世界。他嚇壞了,她也知道自己會嚇壞的。到明年年底,或者今年年底,她將成為孤零零的一個人。她無力阻止,但她已經想好要做什麼了,不過她會做嗎?不知道有沒有活人的祭日?因為即便他還活著,也只剩一副皮囊了,靈魂read.99csw•com早已遠去。她會不會遇到另一個男人,開始另一段新生活?她不知道。萬一她真開始了新的生活,但五年後傑瑞痊癒了,他重新回到自己的軀殼裡了,她又該怎麼辦?
「求你了,傑瑞。如果把它處理掉,我會更安心一些。」
「當然是我的錯。」他說,「我選擇蘇姍,是因為我愛上了她。我偷偷潛入她家,殺害了她,後來警方抓錯了人。」
不用說,你因為對桑德拉大喊大叫而愧疚不已,你因為連槍在哪裡都不知道而難堪。也可能你從來就沒買過什麼槍。你知道嗎,其實是書中的角色買了一把槍,把它藏在辦公室里一塊鬆動的地板下。他策劃了一場謀殺,想知道殺人是什麼感覺。這個想法聽起來怎麼樣?很有可能你一直是這麼想的。是的,絕對是的。當你搬進來時發現了那塊鬆動的地板,你覺得這是塊藏槍的好地方,所以就把這一想法賦予書中的角色了。你以為藏槍的是你,但其實不是的,只是你腦海中虛構出來的人物把槍藏了起來!
她把他帶進去,他說他想在房間休息一下,她便陪著他走進房間,告訴他一切都會好起來的,隨後又說不要待得太長。他獨自待在自己的房間里,坐在窗邊,這時他開始回味剛才那段對話,察覺到剛剛沒有察覺到的破綻。
他搜尋著記憶,想重新與過去建立聯繫。「我不這麼想。」
「那槍呢?槍究竟跑哪兒去了?」
「是隨想錄,不是日記。」
他點了點頭,像是懶得再爭論了:「槍就在我寫作房的桌子底下。」
「但你殺了其他人。」說話的不是他,但他知道是誰說的。是亨利·卡特,這個冠以他筆名的人想讓他聽到自己的聲音。「你殺了其他人,而且漢密爾頓護士知道。」
「老年痴呆症會改寫你過去的記憶,傑瑞,所以會讓你覺得小說中的故事像是真實發生過的。沒有什麼蘇姍,她根本不存在。」
「肯定在什麼地方。」她說。
壞消息:你砸日記本時,粘在封面外殼上的一隻木偶眼睛撞在牆上摔碎了,眼睛裡頭瀰漫著一片霧氣,像是木偶得了白內障。
「我殺了人。」他說。當這句話脫口而出時,漢密爾頓護士完全可以按自己的方式應對。他打賭她會打電話報警,他也希望她去報警,這樣他們可能會將他處死。死刑早在五十年前就廢除了,但由於過去這幾年紐西蘭暴力事件頻發,人們一直在呼籲恢復死刑,甚至還進行了全民公投。公投的結果是恢復死刑。他記得這事兒就發生在最近,但不記得確切的日子,去年還是兩年前?他並不能確定結果是否已經生效,但他或許可以成為被執行死刑的第一人。如果是這樣,當他們絞死他時,他不希望桑德拉https://read.99csw.com或伊娃在場;他希望漢密爾頓護士在場,當她向著他凄然微笑時,在繩索收緊的那一刻他也許會少些恐懼。
「你為什麼有槍?」她問。
「亨利是你的筆名。」她說。
這就是……現場。
她的悲傷在融化,她的擔憂在消逝。他想,也許她並不喜歡蘇姍。
「我當然記得,我是亨利·卡特。」他說,但隨後又覺得不太對。這個名字很接近了,但又不夠貼近,何況她稱呼他為「傑瑞」。

「說得好聽,」他說,「你只是想監視我。」
「沒有了。」
但是,如果不是蘇姍,那麼他究竟又殺了誰呢?
「滾!」他喊道,拿起日記本向她砸去,但他砸偏了,日記本砸在她身後的牆上。她從未見過這樣的傑瑞,這讓她驚恐不安,但她知道,無論最後傑瑞被診斷出什麼,她都會矢志不渝地留在他身邊。日記本砸在她身邊牆上的瞬間,她的心中閃過一絲疑惑。她把日記本撿起來,跑出了房間。
「我叫你看就見鬼了!」
「我知道。」她說。
這些天發生了很多事情,還有很多事情需要去做,最讓你記掛的是你和桑德拉又大吵一架。每次和桑德拉吵完架,你總覺得胃部有些不適,今天也不例外。別說不適了,今天你真的感覺更糟,簡直疼痛難忍。婚禮已經迫在眉睫了,事情排山倒海地湧來。婚期是幾天前就定好了的,但今天還需要確認最新日期。記住了,這隻是隨想錄,而不是你的日程清單,它如實地記錄了你的心路歷程,但無須你每天筆耕不輟。否則,今天應該會這樣寫:今天是第十四天,吃早飯,散步,在餐桌旁讀報紙。你太忙了,所以一條長長的溝壑(這會不會又是個好書名?《長長的溝壑》,不,好像並不好)橫跨在你和桑德拉之間。但是,現在應該不會了,因為桑德拉也開始讀這本隨想錄了,這是她找你要的,你說「好的,親愛的,自己去拿吧」,或者其他類似的話,下面是你對此事的記憶……
咖啡太燙了,所以她放在一旁涼著,不久也忘了。她繼續讀著,心裏一片悲涼。接著,她讀到了什麼東西,起身旋風般衝進屋裡。傑瑞還在睡覺,最近早上傑瑞一直在睡懶覺。
「你還會藏在什麼地方?」
「我知道。好了,我們進去吧。快要吃晚飯了。」
「我知道。」漢密爾頓護士說,臉上浮現出痛苦的神情。他納悶她是怎麼知道的,接著他恍然大悟:一定是自己告訴她的。她接著說:「我很抱歉,傑瑞,我真的很抱歉,但你知道的,這不是你的錯。」
「我十分確定。」
「所以,我沒有殺任何人,對嗎?」他說。
這就是今天發生的一切了。沒有時間寫伊娃過來的那個晚上了,今晚是約會之夜,你和桑德拉馬上就要出門了。你們會出去吃頓飯,然後看部電影,電影的劇本是你的一個作家哥們兒寫的。上面的空白頁會補上的。伊娃和瑞克已經將婚禮提前了,這樣確保你能參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