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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天

第四十天

「你書中的人物是否也曾掩蓋犯罪現場?」梅厄問。
壞消息:昨晚你在一間卧室里尿尿,尿到一半你才猛然意識到你是在卧室角落裡撒尿,而不是在洗手間里。好消息:你設法止住了,趁著桑德拉不知情就提前清理乾淨了。
「人們讀過我的書後不會想:這想法不錯,也讓我試試。」他忽然意識到梅厄可能已經知道這一點,只是想把他引入圈套當中;或者梅厄也沒有這麼想,那麼他永遠也不會說服他人相信不同的觀點。他知道他應該就此打住,但他還是接著說:「人們不會因為看了一篇小說就成為殺人兇手。人們首先會心懷惡意,等到我的書出版時,他們心中鬼胎已經深種了。」
「死了?」
「有時會?」梅厄說,「那麼你會怎麼做呢?你書中的人物又會怎麼做呢?」
「也許吧。」
昨天,伊娃帶你去吃午飯,只有你們兩個人,這樣的機會倒很難得。她帶你到了一家餐廳,在那兒,一邊可以欣賞艾馮河的風光,另一邊可以看到綿延不絕的小山。她的朋友是那裡的廚師,她精心準備了幾道菜單上沒有的佳肴,準備在未來幾個星期作為新品推出。她過來徵詢你們的意見,說不會佔用你們太多的時間。她臉上一直洋溢著燦爛的笑容,說了很多祝福的話。你和伊娃誰也沒有說什麼,沒有談起她的將來、婚禮,而是聊起她的音樂,她便跟你說起海外旅行的趣聞,說她的一個同學要生寶寶了,說她和瑞克一直在談論組建家庭。你問她是不是懷孕了,她笑了,說沒有,還沒有,也許再過一兩年。她說她開始創作歌詞之前曾考慮過寫小說,不過不是像亨利·卡特寫的那些犯罪小說,而只是一些短篇小說,基於她旅行時的所見所聞,寫一些反映現實生活的故事,但那些所見所聞結果變成了歌詞。她問你是否看過她創作的歌詞,她很想聽一聽不同的意見。你知道她這樣做都是為了你,而不是為了她自己,但她這樣要求你,還是讓你很激動。
「我沒有殺害那個女孩。」傑瑞說。
「別胡說。」
「我只是覺得奇怪,布拉奇太太說她確信那人是你,她以為你在打理花園來著。」
傑瑞張開手,頭髮落到旁邊的座位上。「說她沒有死。」現在他平靜了許多。
「我們知道該怎麼辦。」梅厄說。傑瑞也知道他們該怎麼辦,他們不會罷手的。
「不要再問了!」
「這是社評吧。」克里斯說。
「很難搞懂他們。」梅厄說。
「我也會等她來的。」傑瑞說。
「你不會明白的。」
「他不清楚。你聽到了嗎,克里斯?」
「好了,我們只是在閑聊。」梅厄說,「是不是啊,克里斯?」
「我不知道。」
「我覺得夠了,梅厄。」克里斯說。
傑瑞沒有回答,而是盯著前面的測井工程車,盼著車上裝的東西脫落下來,這會發生什麼呢?他不知道,不會撞到他們的車,但肯定會發生什麼的。
「你開槍打死了她。」
「克里斯,你聽見了嗎?」梅厄問。傑瑞很討厭他這麼做,什麼事都用這種語氣跟同伴說。「他認為我不能理解。」
「但是你不覺得你寫的東西激發了人們謀殺的慾望嗎?你不覺得有人在讀了你描寫兇手的故事之後,會想:『或許我可以做得更好』?」
「他們藏得很深。」克里斯說,「但不會消失。」
「這並不好笑。」傑瑞說,這並不好笑,不好笑,不好笑;這並不是真的,不是真的,不是真的。他根本就沒有槍,所以不可能是真的,就像他說的那樣,他能感覺到。
「你不知道?拜託,格雷,你是個作家!你會擦去指紋嗎?」
「這種人渣我們每天都能看見,我們見過很多,對吧,克里斯?」
「我說了,別胡說。」
他沒有再說第二遍,因為梅厄沒有再攻擊他,他把手伸向頭頂一塊光禿禿的禿斑,上面點點血跡。「你這個渾蛋。」他說,接著用手捂住折斷的手指。九-九-藏-書
「差不多吧。」
「不是這樣的?那又是怎麼樣的?」
「我想我會的。」
「你出售犯罪事件掙錢,」梅厄說,「然後解決它,結果比我們掙的還多。」
「你妻子呢?」梅厄問。
「當然了,像吃燒烤一樣的閑聊,我喜歡。你也應該在你的書中用用這個橋段。」梅厄說,「比方說,你塑造了一個人物,他說他不記得殺過人了,請問這該怎麼辦呢?」他問,見傑瑞沒有回答,梅厄接著道,「他們肯定在說謊,對吧?」
「也許吧。你知道嗎,我喜歡寫得好的犯罪小說,我喜歡懸疑。我喜歡解謎。你的小說都是這種嗎?」
傑瑞沒有回答。
他什麼也沒有對警察說,這是漢密爾頓護士特別關照過的。「什麼也不要說。如果你渴了,就要飲料喝;如果想上廁所,就要求去洗手間。但除此以外什麼也不要說,現在重複一遍給我聽。」然後他重複了一遍。他們倆是當著兩個警察的面說這些話的,警察梅厄和某某,她告訴他們不要急著跟傑瑞談話,要等他的律師來。
傑瑞沒有回答。
傑瑞本不想說什麼的,但他抑制不住自己。「不是這樣的。」他的語氣很憤怒。他知道寫作不是這樣的。因為疾馳的警車,他大腦里發生著像激流中的淤泥一般翻湧著的化學反應,他知道寫作不是這樣的。
「大概在一年前,你殺了你的妻子。」梅厄說,臉上露出沾沾自喜的神色,透露著一種「我全都知道,我比你聰明」的自得。傑瑞惱怒地搖搖頭,如果他真的有一把槍,要是他帶著,他只會一槍打死梅厄。「你知道自己殺死了她。」梅厄接著說。他的搭檔把視線從路面收回來,沖他皺皺眉頭,可他沒有理會。「畢竟,你會有感覺的,對吧?這是你說的。傑瑞,這就是我所說的情節漏洞。你不能說你沒有殺死貝琳達·穆雷,因為你殺死了她,而你已經感覺到了。就像你不記得你開槍打死了你的妻子,但我們知道事實的真相——你殺了她。」
「演得真好。」梅厄說。
不只是這本書進展順利,伊娃的婚禮籌備也按部就班地進行著,商量好的細節都落到了實處。婚禮上的這個、婚禮上的那個,鮮花、餐位,「你喜歡這件禮服嗎?」「你喜歡這塊蛋糕嗎?」「傑瑞,你是作家,你來告訴我們菜單上用什麼字體最好。那個嗎?你確定?」
「不是這樣的,會這麼想的人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到底在說什麼。」傑瑞說,他覺得此刻神志清醒,好像又回到了原來的自己。但還有些片段有些模糊不清,他還是不知道他到底做了什麼讓桑德拉要和他離婚。但他很確信,那時肯定發生了什麼。
傑瑞搖了搖頭:「當然沒有。我怎麼能記得呢?她還活著呢。」
「就像吃燒烤時候的閑聊。」傑瑞說,他知道他不該說這話,但他就是忍不住想跟這些人談談,想通過他們之間的相處,讓他知道他不是壞人,那麼這一切都可以真相大白。他們會知道他不是殺人犯。
就是這些,未來的傑瑞。沒有時間時時保持聯繫了,何況也沒有多大意義。你忙著準備婚禮,忙著創作下一本書。你已經構思好了一部新的小說,關於一個患有痴呆症的犯罪小說家的。不完全是以你為原型的,因為這個犯罪小說家居然患有阿爾茨海默病。寫你熟悉的,還記得嗎?其餘的都可以編造。
「最後一個。」梅厄說,「如果你殺了她,你自己會知道嗎?你能感覺到嗎?我的意思不是記住,而是感覺……在你內心深處?」
傑瑞沒有回答,他在想桑德拉,不知道漢密爾頓護士是否已經打電話給她了。桑德拉肯定會過來的,要麼給予他支持,要麼告訴他和他離婚是明智之舉。
「把屍體藏匿起來?」
「依我看,寫這些東西的人肯定有病,腦子不清楚。要不然怎麼會想出那些東西來?」
傑瑞沒有回答。
「但是,你還記得書九九藏書中的人物,對吧?」梅厄問,「你還記得怎麼殺死了他們,這就是你為什麼要寫作嗎?你可以藉此發泄,你是不是覺得寫這些東西比真的犯罪過癮?我一直搞不懂你們這些人是怎麼想的。」
「傑瑞,我們要把你銬起來,好嗎?」克里斯心平氣和地說,他的搭檔在深深地喘息。
梅厄搖了搖頭:「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問你是否還記得你殺死過你的妻子嗎?」
「她是什麼呢?」克里斯說。
「你瘋了,渾蛋!」梅厄說。他探起身想給傑瑞另一拳,他的搭檔又把他拉了回來。
傑瑞沒有回答,跟那些先入為主的人沒有什麼好說的。
「它們不過是故事罷了。」他告訴他們,「故事無處不在。沒有故事,人類永遠也不會進化。」
你祝她「日安」,你真真切切用了這個出自維多利亞時代的戲劇的字眼,接著你把她關在門外。
「不是這樣的。」
「你怎麼能這麼肯定?那人和你長得一模一樣,你居然矢口否認?」
「哇哦,克里斯,你聽見了嗎?」梅厄問,目不轉睛地看著傑瑞,「我們的朋友真有真知灼見。」
他的名字是傑瑞·亨利·格雷·卡特,他是位作家,他虛構故事,這些都是他虛構的,這些都不是真的,這些人都不是真的。
克里斯沉默了幾秒鐘,然後點點頭。「她是死了,傑瑞。我很抱歉。」他說。傑瑞沒法上車了,他重重地摔倒在路邊,膝蓋撞在地上,身子倒向一邊。他雙手被銬著,開始哭泣起來,眼淚吧嗒吧嗒地滴在瀝青路面上。
「丹尼斯——」他的搭檔說。
「那麼,是你的書點燃導火索,這樣說你不會介意吧?」
「別。」克里斯說。
「桑德拉沒有死。」傑瑞說,還在抽著自己耳光。
梅厄挪動了一下身子,一種介於陰笑和微笑之間的笑容浮現在他的臉上:「有意思,很有意思,那你知道是為什麼嗎?」
「驚喜派對怎麼樣?」伊娃提議。
「你開槍打死了她。」梅厄提高嗓門說,好讓傑瑞聽到。他用中指和食指對準傑瑞,蹺起拇指,把手做成槍的模樣。他將手伸向後座,指著傑瑞的胸口,相距不過一英寸。「砰!就在心臟。」
克里斯下車打開後門,叫傑瑞下來。他下了車,克里斯讓他轉過身去,乾淨利落地給他戴上手銬。傑瑞恍惚覺得自己之前好像戴過手銬。
梅厄沒有回答。傑瑞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自己佔了上風,還是說梅厄在思考他的下一個問題。果然,他的問題接踵而來:「我問你一件事,」梅厄說,他的語氣和剛才一樣,如同閑聊一般,「你有沒有想過,犯罪小說家會比警察更聰明?你有沒有想過,如果有人殺了人並且逍遙法外,會不會那個人就會是你?」
傑瑞沒有搭腔。
好消息:尼古拉斯拯救了你的手稿,你有把握小說會在明年出版。好消息:布拉奇太太不再敲門了,你贏了。
「是不是整天活得雞飛狗跳的人能給你更多的想法?」
「怎麼了?這是真的。」梅厄說著看了一眼他的搭檔,然後又盯著傑瑞,「她是因為你死的,傑瑞。這就是為什麼你會在療養院。要我說,我們就該把你關進監獄,但他們認為你精神不正常。」
「我們只是在閑聊罷了。」梅厄說,「就像我們第一次見面那樣,吃著燒烤,喝著啤酒。你一定還記得的,對吧,我的大作家先生?你肯定喜歡談這個話題的,所以假設我們在吃燒烤。你是寫犯罪小說的,對吧?不知道我讀過你寫過的沒有。」
這種事他遇到的多了。他還記得記者也老是問這樣的難題。「所以,犯罪總是令你痴迷不已。」不,他不是的,他喜歡寫犯罪小說,而不是真的要去以身試法,他已經多次指出這兩者之間的不同。這就像是認為愛看戰爭題材電影的人一定鼓吹戰爭一樣。多年來,他曾無數次拒絕電視和廣播台的採訪,記者們一直想聽聽他對於現行殺人犯的看法,他覺read.99csw.com得這不合時宜,會給被害人的家人帶來多麼大的傷害:有個作者把他們的不幸公之於眾以此來換取稿費。
梅厄扭過身子,這樣他就能直視著他:「你是不是很興奮?你帶著筆記本,每天守在電視機前等著新聞,等著別人的悲劇激發你的靈感?」
「但你是一個好奇的人,對不對?所有作家都很好奇。所以我們不妨繼續下去,只為探明真相。你殺過人,傑瑞。我的意思不是說在書里,而是在現實生活中。」
「砰!」
「什麼談話?」
「那你告訴我這些書有什麼用。」梅厄說。
「差不多吧。」
傑瑞透過兩人之間的空隙看著前方的道路,他們正尾隨著一輛測井工程車,警車以每小時一百公里的速度行駛在高速公路上,車廂左右搖擺。「我說過了,不是這樣的。」
「你當然會的,也會在你書中找到的。還有什麼?你還會用漂白劑,對不對?你會對屍體用漂白劑吧?」
順便說一下,你的創作也進展得很順利。今天上午,你把《燃燒的男人》的修改稿發給了你的編輯。這真是一本耗費了你太多精力的書,小說描寫的是一個消防隊員——同時也是個縱火犯——愛上了自己的女同事,他燒毀了好幾幢大樓,只是想有機會和她一起工作,以贏得她的芳心,最後再來個英雄救美。你在修訂時添加了一個新角色,這個叫尼古拉斯的人為故事帶來新的元素,彌補了作品在情感和深度上的不足。尼古拉斯是個被指控武裝搶劫的朋克少年,在警局牢房裡他受到毒打、強|暴,差點兒丟掉小命。不過,尼古拉斯是無辜的,他靠著那一點兒少得可憐的賠償金讀完了法學院。不過,所有這些都發生在過去。現在你的主角縱火犯,在他所愛的女人失蹤后成為嫌疑人,他需要律師為他辯護。尼古拉斯正是那位律師,他為了自己所信任的嫌疑人甘願赴湯蹈火。
「那你跟我們說說,傑瑞。」梅厄說,「跟我們說說現實生活中的悲慘故事是怎麼激發你的靈感的。」
「她死了,傑瑞。」梅厄說,「你殺死了她。」
「可是,她是不是……」他問。
「有時會。」
「為什麼?這是真的。」
「還會放火燒掉現場?」
你很贊同這個美妙的提議,但你沒有說伊娃應該在你不知情的情況下安排一個驚喜派對。你大概可以預見到兩件事情:要麼把派對給忘了,要麼把保密給忘了。伊娃開車送你回家時,從後座拿起一個文件夾遞給你,這裏面有十來首她創作的歌詞。你坐在露台上沐浴著陽光,閱讀著歌詞,腦海中自動為它們譜上旋律,你為伊娃、為她的未來、為那些即將聽到她音樂作品的人而激動不已。
一路上,傑瑞沒有玩警笛,也沒有干別的,只是坐在後座,透過側窗凝望車外。他恍然覺得自己已經進入遲暮之年,可能是警車的顛簸刺|激了大腦化學物質,攪亂了像是沉澱在河底淤泥一樣的回憶。也有可能是浸透擴散到車裡的快餐和咖啡的氣味把他帶回到旅居海外的時光,那時,因為時間緊迫,他經常叫外賣。還有可能是因為環境發生了變化,走出療養院到上車之前,他呼吸到了清新的空氣。回憶的片段不斷湧入腦海:他記得父親在游泳池溺水身亡,記得在大學與桑德拉相遇,記得帶著家人到過許多大城市,相比之下,克萊斯特徹奇這方寸之地簡直微不足道。當然,還有一些事情他記不起來了:早餐吃了什麼?昨天做了什麼?是看電視還是在花園裡散步?他不記得最後一次看的什麼報紙,不記得最後一次擁抱妻子,不記得最後一次打的什麼電話或寫的什麼電子郵件。記憶在遊動,在翻滾,有些沉澱了下來,有些消失無蹤。
「我的妻子沒有死。」
「把手拿回去!把你的手拿回去!」
「對,他不應該那麼說。這並不好笑。」
「你書里有沒有人犯了罪,結果自己反而不記得了?」
即便修改九-九-藏-書稿件任務繁重,但你樂在其中,只是暫時不能寫日記了。說到日記,你真的沒有必要再去寫,為什麼一個不再是狂人的人要去寫「狂人日記」呢?反正你也很少看了。
「是的。」克里斯說。
「砰!」梅厄說。傑瑞猛地抓住他的手指向後擰,恨不得擰斷。梅厄大叫起來,傑瑞又鬆開手,抓住梅厄的兩綹頭髮用力拽。
「我不……我不清楚。」傑瑞說,他真的不清楚。
「我覺得你說得對。」梅厄說,「你說什麼,傑瑞?你想給我一個機會嗎?我不是犯罪小說家,但我聽說你寫的書中警察都是吃乾飯的,除了摳摳老繭,聞聞手指,其他什麼也不會。你能給我解釋一下嗎?」
「放開我,你這個瘋子!」梅厄尖叫道,用另一隻手掐住傑瑞的手臂,但傑瑞抓得更緊了。克里斯把車子轉了個彎,停到路邊。
「我不想再說什麼了。」傑瑞說,這是漢密爾頓護士告誡過他的:什麼也不要說。他已經說得太多了。
克里斯靠了過來,想讓傑瑞放手,梅厄一拳頭使勁砸在傑瑞的臉上。這一拳把他推回到座位上,手裡還緊緊攥著梅厄的一撮頭髮。
就像人們在交談中問到這個問題那樣,傑瑞深吸了一口氣,然後他兩眼直勾勾地盯著梅厄。「那我們就控訴作家們去吧。不要怪社會、司法、醫療、經濟,別再徒勞地縮小貧富差距,別再責怪教育,不要在乎人民的關注度夠不夠,不要抱怨最低工資不能維繫基本生活,不要強迫人們做他們辦不到的事情,不要指責二十四小時新聞向人們灌輸社會的陰暗面,或者太容易搞到槍支。讓我們責怪作者,犯罪是他的錯,把所有的作家都拘押起來,你的世界就和平了。」他感到心跳加速,額頭上青筋暴起,彷彿原來的傑瑞回到了身體里。
「想一想我們早些時候問過你的女孩——貝琳達·穆雷,」梅厄說,「她的謀殺案至今還沒有偵破。一個非常狡猾的殺人犯殺人之後逃之夭夭,你覺得是這樣嗎?」
「不會消失的。」梅厄表示同意,「如果你能看到我們看到的,我的意思是說,像你這樣的人怎麼能在內心把我們慢慢處死,然後再寫下來變成一種娛樂?你是不是會打開收音機,聽到可憐的女孩脖子上套著繩索,內褲被扯掉,心裏就想,這會成為一個很好的故事素材?」
「你不回答,我就權當沒有,因為你會記得的,對吧?如果你不記得,你內心也會感覺到的。」
今天的日記不會以好消息或壞消息開始,而是以奇怪的消息開始:日記本中有兩頁被撕掉了,就在上一篇的后兩頁,這並不是你乾的,何況你在那兩頁上什麼也沒有寫,你還清醒得很。兩頁空白不見了。只有可能是桑德拉撕掉的,要麼她覺得你寫了日記,但是不記得了,不過可能性不大;要麼她找到了日記本,閱讀的時候不小心把什麼東西濺在頁面上,只好撕下來。這意味著你得更加小心了,不要把日記本落在了別的地方。
「我認為你能理解。」克里斯說,「我們坐在後邊的朋友需要給你一次機會。」
傑瑞思索了一會兒:「我當然會的。我可能不記得了,但我會感覺到。正因為如此,我才知道我沒有傷害過那個女人。」
「我說你不要再問了。」
她問對於桑德拉的生日你有什麼打算。你居然忘了桑德拉的生日!前幾天你還記得來著,最終還是落進遺忘的旋渦。你不太確定伊娃這麼問你是否是因為你得了阿爾茨海默病,不過這個問題也沒什麼意義了,你考慮很久了,但到現在也沒有想好送她一個什麼禮物,或者如何度過那一天。
「沒有犯罪你會失去工作。」傑瑞說,「你穿的衣服、住的房子、給孩子吃的飯、買的一切,這些都建立在他人的痛苦之上。」
「也許吧。」傑瑞說。
「我不記得說過那話。」
「我讓你打理花園,真是丟人。」
「他說桑德拉死了。」
「聊聊嘛,我們才剛剛九九藏書熱身。」
「傑瑞,儘管如此,她很肯定是你乾的,雖然沒有辦法證實,但我覺得這是我們那天談話之後,你對我的報復。」
「在我的律師到來之前,我不想再說什麼了。」
「所有你寫的書、進行的研究、看過的電影,我敢打賭,你非常清楚警察取證的程序。」
「要是你非要指證我毀了你的花園,下次勞煩找個靠得住的證人來。」
好了,未來的傑瑞,咱們來合理地梳理整件事情。布拉奇太太七十好幾了,下次她的年紀以「七」打頭的時候就得等她七百歲了。她終日戴著一副重重的眼鏡,要是哪一天突遭橫死,那就是被眼鏡壓死的。
「我聽見了,這就是老年痴呆症,一個人甚至不記得他自己。」
「那你告訴我,需要怎麼樣?」梅厄問,「你認為需要怎麼樣,罪人才能逃脫法網?」
「他不應該這麼說。」克里斯說。
「我再問你——」梅厄說。
這個問題有些猝不及防,傑瑞覺得他錯過了某一部分對話。他剛才走神了嗎?還是說他的記憶消失了?少頃,他回過神來:「你是在說我的一本書?」
「布拉奇太太看錯了,這沒什麼稀奇的,不是嗎?她都快兩百歲了。」
「犯罪也無處不在。」梅厄說。
「我妻子沒有死!」傑瑞說,他滿腦子都是這個想法,「說她沒有死!說!」
他可以在後視鏡里看到梅厄的眼睛和鼻子,再無其他。前座和後座之間沒有任何遮擋物,傑瑞完全可以毫無障礙地揪著那人的頭髮,或者掐死他。
感謝上天,繁重的工作是你可以給家人們的最好禮物了。婚禮還有不到五個星期了,簡直迫在眉睫,但你還是等不及了。五個星期後,你應該已經擺脫了痴呆症的糾纏,等你再去巡迴推銷作品時就得帶上十四本書,而不是之前的十三本。你是個名副其實的現實主義者,你知道,哪怕你現在避開了老年痴呆症這顆呼嘯而過的子彈,但並不意味著你可以一勞永逸。它可能會再等二十年乃至十年就來找你的麻煩。你還得繼續寫作,為了你自己,為了你的書迷,為了你的家人。
距離市區還有十公里左右,梅厄在副駕駛座上挪動了一下身子,調整了一下後視鏡的角度,這樣他就可以看著傑瑞了。「你是個作家,是吧?」
「但前兩天你說你殺害她了。」
「不,傑瑞,是現實生活中。」
「夠了。」他說著,抽打起自己的臉頰來,輕輕地,不疼,接著力道開始加重,再加重,「她沒有死,她沒有死。」他說,他知道他現在必須像個非常嚴重的精神病人,他們認為他是假裝的,但他並不在乎。
結束之前,還得說一件上午發生的小事,有點兒奇怪,不必放在心上,不過還是說說為好。事情是這樣的:桑德拉工作繁重,你的鄰居史密斯太太怒氣沖沖地跑了過來,說有人毀掉了她所有的花,史密斯太太想知道你是否知道這件事情。你當然一無所知,但她說一個鄰居說他目睹是你做的,或者至少是個看起來像你的人做的。你告訴她那不是你,你是一位四十九歲的犯罪小說家,整個星期都在創作小說。你向她保證,比起辣手摧花,你有更要緊的事情要做。
「我正在打理花園,而且不是我毀了你的玫瑰。」
以前也有人問過他同樣的問題,好像總有人以為犯罪小說家能在實施謀殺后逃出法網。他沒有回答,梅厄接著說:「我敢打賭,像你這樣的人,總以為你能做到這一點,是嗎?我敢打賭,你認為你可以偽造犯罪現場,所以不會有人知道你到過那裡。」傑瑞什麼也沒有說。
「但我從未在任何一本書里使用真正的犯罪案例。」他幾乎能聽到自己近乎歇斯底里的喊叫了,「我想到的故事都是虛構的,所有的。再強調一下,我從來沒有使用過發生在真人身上的任何悲劇。」
「也許他只是運氣比較好罷了。」傑瑞說。
「回去的路上總得做點什麼。」克里斯說,「不然就太無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