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
「還有冰咖啡，越南式的。再來四塊黑森林蛋糕。」他回到客廳，說：「我特喜歡他們這兒的黑森林蛋糕。他們什麼都做得不地道，這蛋糕還行。」
「是你先引用的。」
「喲，大師，這詞兒您也當眾說呀！」護士抗議。
「你對自己要求太高了。不管怎麼說，你又不是為了他們才創作。」高興道。
泡茶的時候，高興抽出了一張印刷品，告訴董丹這就是他那篇有關孔雀宴文章的校樣。
原來這就是校樣：你對別人篡改你文章的許可。
陳洋住的病房是間套房，有客廳、餐廳及卧室。客廳已經變成了他的畫室，滿牆都掛著他尚未完工的新作品。餐桌被移到了客廳，擺在通往陽台的玻璃拉門前，灰撲撲的陽光從外面照射進來。桌面上擱了幾捲紙，瓶瓶罐罐的顏料，以及插著大大小小毛筆的筆筒。米黃色的地毯及白色的沙發椅套上濺滿了大小的顏色斑點。一個長方型的魚缸放在玻璃茶几上，水裡昏昏欲睡地游著色澤烈艷的熱帶魚。
「差不多要完稿了。」高興打斷董丹的話，「我們想等寫完的時候，帶來給您過過目。」她知道董丹被她弄懵了，她朝他使個眼色，又補充道：「文章是關於您在孔雀大宴上發難的事。」
「你也可以挑一張。」陳洋對她說，做了一個邀請的手勢。
「你什麼時候可以把文章送到醫院去？」高興問道。
「畢加索也不是完美的。」
「他的畫是讓你白拿的嗎？」高興道。
原來打電話找他的人是陳洋，不是什麼調查人員。老頭兒竟然把小梅的粗魯當成了調侃。
「您跑哪兒去了？」
「你不必像背毛主席語錄一樣，一字不差引用陳洋的話。」
「我也是其中之一。」
高興笑得車都開不了了。她把車停在路邊，才能好好地笑。媽呦，一串紅辣椒！送給全中國最趁錢、最著名的大畫家！
年輕人接過她的名片，看也不看直接就塞進他的褲子口袋。他正要開口，手機又響了。他匆匆看了一眼來電號碼，突然才想起了某件重要的事，立刻彈了起來。他的離去和他的出現一樣突然。他點的食物送來了，陳洋替他付了錢。
董丹從位子上站起來，慌亂地搜著自己的襯衫口袋。「我……我寫了一篇關於您的文章。」
他起身開始在樓下亂轉，希望能夠撞見她。已經快中午了，可這地方感覺就像半夜。高興照樣遲到，她這人也許連自己的婚禮都會遲到，但願她這輩子會有婚禮。等待的滋味很折磨人，因為心裏抱著老十隨時會出現的希望。此生此世如果有什麼事令他憎恨，那就是這種叫他心驚肉跳的期待。
董丹壓根兒也沒打算跟老藝術家打聽任何事情。
「如果裡頭有些我幫你改過的字，意思不對，你得告訴我。你有些地方的用字，主編不太清楚你到底什麼意思，所以把它改了。有幾處我幫你重新寫過，這樣你的文章讀起來才比較連貫。」
直到看見高興跟陳洋握手，董丹這才搞清楚她飛奔是為了什麼。看來，她已經把一切搞定了，跟老藝術家搭上了關係。她已經把他不存在的利用價值榨取出來，不再需要他了。然而，他們共同挂名的那篇文章，還在董丹的口袋裡，她還是得回頭張望，尋找董丹。
「根據她的說法，裸體是這場神秘晚宴的一個部分。」她繼續說，卻沒回答董丹的問題。她從來不回答任何問題。「今天晚上只是預演，如果那些裸女把男記者們給腐蝕了，也就是說，如果那些傢伙吃了人體宴不寫什麼負面報導，那這場宴席才會正式開放給所有媒體，把她這套情|色餐飲哲學推行出去。」
「你們肯定想知道他是誰。」陳洋隔了半天才打破沉默，「你花幾十萬也不見得能讓他父親接見一下。」
董丹依然保持安靜。這情況就像是兩個正在接受考試的學生，複習了半天卻九*九*藏*書弄錯了科目。
「燦爛悠久的文化。」
「什麼？」
董丹於是和高興約定第二天上午兩人在「綠楊村俱樂部」見面。在等高興的時候，他逛進了二樓的診療部。一間寬敞明亮的大房間里，擺了六張乾淨的床，看起來毫無曖昧，任何人都會相信來這裏就為治病。房間兩端的兩張床上，躺著兩位上了年紀的婦人，穿著半透明的紙袍子，由兩個戴墨鏡、穿藍色制服、看起來很專業的盲人按摩師為她們按摩。其中一位問董丹需要什麼服務時，微微仰起臉。這是所有盲人的習慣性動作。董丹笑著回答說，等過個二三十年再說吧。
年輕人似乎到這時才突然發現屋裡還有另外兩個人，一陣詫異。
「他不是說輝煌的文明，他說燦爛悠久的文化。」
董丹猛搖頭，臊紅了臉，耳根子著火了似的。
他乖乖地過去了。大師在夏日的晨光里，戴了一頂小朋友的白色棒球帽，在長長的帽沿之下，看起來年輕許多。如果是在路上碰見，董丹一定認不出他來。陳洋一臉笑意，張開胳臂就朝董丹走來。他不跟董丹握手，反而是給了他一個熱情的擁抱，這讓董丹有點兒難為情。
「誰知道？一個人喜歡你的時候，跟你沒商量，她要是想踹了你，就有一萬條理由。」
「這年頭出賣自己的人太多了。」大師說完，仰頭往沙發柔軟的靠墊里一栽。
「誰？」
董丹並不真的介意老畫家被稱為老色鬼，只是他不喜歡聽到這話從她口裡說出來。他說不上來為什麼。
「你喜歡這張，我看得出來。」老藝術家道，「這張你就拿去吧。」
董丹盯著一幅幅的畫，努力讓自己在這些令人暈眩的色彩之前站穩了。他裝不出來高興那種陶醉的樣子。他能夠做到的就是面對每一幅畫要站足夠長的時間。他喜歡不喜歡都無所謂；這些畫的價值早已被表決過了，他的贊同或反對早就不作數了。這一切跟他的生命經驗相隔太遠，跟他的小梅也相隔太遠，後者可能這輩子都不會知道世界上有黑森林蛋糕這麼好吃的東西的存在。他一點都沒有察覺他已經在其中一幅畫的前面，停留了足足好幾分鐘。
董丹等高興哮喘似的大笑停下來，才告訴她這不是普通的辣椒，這種特別的紅辣椒別處找不著。
「文章掛的是咱倆的名字，你不介意吧？我大段大段地幫你重寫的！」高興朝董丹促狹一笑。
高興和董丹看著他，兩人的嘴裏塞滿了黑森林蛋糕。
「那……這幅駱駝，你看怎麼樣？」陳洋懶洋洋地用食指點了點牆上另外一幅巨大的作品。「你喜歡嗎？」
「你怎麼知道？」
「董丹，快過來呀！」
「大師，您錯過發葯時間了。」她說，口氣就像一個小孩在責備自己的祖父。「您今天看起來又年輕又英俊。」
這時年輕人的手機響了，他檢查了一下來電顯示才接。「不行，下個禮拜不行，我要去澳洲打高爾夫。下下禮拜吧。」他走進卧室里把房門帶上，他的聲音依然可以聽得見。接下去的對話，全成了英文。
「聽說他們只給二十多家媒體發了邀請，而且只請男的。脫|光了的美女不好意思出現在其他女人面前。算是一種行動藝術吧？把光溜溜的美女身體拿來放海鮮大餐。」她的語氣很興奮。
「是去吃『人體宴』？」
「這些日子都沒有在記者會上看到你。我知道你做賊心虛，不敢見我。」高興說。
「咱西北的紅辣子？」陳洋問。
門被推開了，一個三十歲左右的年輕男子走了進來。他身穿白色的Polo衫，Ralph Lauren的商標清楚可見，底下是一條藍色牛仔褲。從他漂亮的古銅色皮膚看得出，這是一個一輩子都在度假的人。
「那你呢，老鄉？」老藝術家回頭問董丹，「你懂得我的畫嗎？」
高興read.99csw.com說，要換了她，離開哪個男人，一個理由都不需要，不過董丹的總結有點參考價值。董丹心想，我行啊，現在跟人胡扯也是一把好手了。
她的指控帶了點玩笑性質。陳洋狠狠地盯住她，過了一會兒，也不得不微笑投降了。
「你怎麼知道他是老色鬼？」董丹不悅地反問。
護士看見了他在夾克底下揣著的紅辣椒時，皺起眉頭。
董丹和高興專心凝神地聽著，想要搞清楚他怎麼會突然冒出這麼一句話來。
「這詞兒醫院里不是天天當眾說嗎？」
「今天高爾夫打得怎麼樣？」老藝術家問道。
「校樣」是什麼東西？雖然他心裏很想問，可是董丹卻故意裝作無所謂的把那張紙折起來，塞起了襯衫口袋。
高興到的時候已經十二點一刻了。她對於自己的遲到連個借口都懶得編，只說她在趕一篇文章，沒有寫完就停手不是她的習慣。她在寫東西的時候，從來不注意時間。
「我知道。」老藝術家應道。
老藝術家還在忙著跟護士說話，要她去交代醫院廚房烙幾張餅、準備一些甜麵醬，再把紅辣椒切碎拌上蒜和醋，就著餅吃。高興湊向董丹耳語：「別跟他打聽他的女朋友，他會不高興的。」
「咱西北的紅辣椒。我們有個鄉親是列車員，我父母專門托他帶來給我的。今早我才從車站取回來。」
他看看他們兩人，眼神卻很空洞。他這番滔滔不絕讓人有些害怕，董丹覺得他像是神經失常的自言自語者。
董丹的腦袋全是「人體宴」。他反問：「什麼醫院？」
「所以說我的藝術不能算是絕品。」
「我付這麼多錢住在這兒，我想帶什麼進來就帶什麼進來，包括女人。」
「院里規定說的。」
「老鄉，怎麼樣？」大師問道。
「還好。我先過來看看你，待會兒再去爸爸那兒。」
老藝術家點點頭，將她從頭到腳端詳了一陣。沒法子看得出，究竟是她的放肆還是她的口才，讓陳洋感到興味。
高興在一旁緊張地期待著。
那串紅辣椒看上去已經不怎麼新鮮了，矇著灰垢，有些起了皺摺。
「這兩位是記者。」陳洋道，當下露出了疲憊的老態。「爸爸說『駱駝』和『公雞』的那兩幅畫，他們都說是偉大的作品，很『畢加索』呢！」
「不是只有出賣身體的才叫做婊子。有一種人比那種婊子還要低下，因為他出賣的東西比身體更寶貴，我就在干這事。沒錯，我也是不得已，不得已是因為我也是個凡人。凡人在權貴面前，總會感到一種莫名其妙的畏懼。就是說我畫的是公雞、駱駝的這些權貴。」
「上公共廁所啊。」
「我胃疼。」近來他撒謊變得毫無困難。
高興推了推董丹，用眼神示意叫他看電視機上面放著的相片，是個有著一對酒窩的年輕女人——陳洋的新任女友，很甜的一個美人兒。
一群光溜溜的美女躺在那兒當宴會檯子？停電的漆黑中，董丹不禁微喘。從活生生的肉體上夾起沒有生命的肉？他討厭自己在這方面的想象力過於這麼生動，可他也沒辦法。
「哈嘍。」他招呼著，笑起來非常迷人，這點他自己也明白。
「她都跟你說了吧？」
高興大聲笑了起來。
「如果我讓你挑一幅作品，你會挑哪一幅？」
「為真正懂得你的人。」
雨從傍晚就開始下，下得工廠都停電了。可想而知，頂樓的那些鄰居們這時都沒有連續劇可看，都在豎直耳朵偷聽他和高興通電話，說什麼老色鬼不老色鬼的。董丹當下決定花五千塊買個手機。雖然手機對大部分記者來說都還是奢侈品，可是沒辦法。辛辛苦苦存下來買房子和沙發的那筆積蓄，看來得動用了。
董丹問高興她這情報是從哪來的。
「什麼？！」
董丹說他當然不介意。
高興說她費了好一番功夫，修改了董丹那篇關於孔雀宴的文章，現九_九_藏_書在上海有一家非常有影響力的報紙決定刊登了。高興在電話里說，董丹現在唯一需要做的事情，就是把這篇文章的校樣拿去給陳洋過目，得到他的認可。董丹在「綠楊村俱樂部」的不告而別讓他被高興罵得狗血淋頭，說他是個不講信用、忘恩負義的混蛋。但是她還是決定原諒他，因為畢竟是出自他對陳洋的一番耿耿忠心。
「我跟你說，」董丹打斷她的話，「我在趕時間。今晚我有應酬。」才十分鐘的時間，他撒了多少個謊已經沒數兒了。
又聽見高興在旁邊大笑。老藝術家摘下了他的太陽眼鏡，朝她打量，自己也吃不準對她的笑聲是否反感。
「您可不能把這麼髒的東西帶進來！」
高興偷偷地在董丹胳臂上捏了一把，痛得他幾乎叫出來。他注意到年輕人和陳洋提到爸爸時，不說「你爸爸」還是「我爸爸」，他們倆都稱年輕人的父親為「爸爸」，好像不需要特別標明是誰的「爸爸」，難道這就是高幹子弟們稱呼自己父親的方法？
「這些我什麼時候能來拿？」他用手指著那幅「駱駝」和「公雞」。
兩人氣呼呼地瞪起眼睛。看來他們這樣吵嘴吵慣了。
「二位不見怪的話，我現在需要休息了。」陳洋的口氣帶著幾分厭倦，讓他們覺得他們已經打擾太久了。
「您是……？」高興站起身，伸長胳臂遞出了她的名片。
「一件藝術作品真讓人完全懂了，就不是藝術了。藝術應該永遠在參得透和參不透之間，永遠超越人們完全的理解。你覺得你真的懂得我？」
「嗯，……」高興斟酌著，用拳頭支著她的下巴。
感覺到老藝術家心情的突然低落，高興開始緊張了。她努力地回憶自己說過的話，想知道她到底說錯了什麼，惹得老頭兒不高興。
「一串什麼？」
「總比什麼也看不出來好。」老藝術家道。
不知所措的董丹把背包里的紅辣椒取出來，交給了對方。
裝著畫的塑料筒握在董丹手裡，整個分量都感覺不同了。它總共有多少平方寸？或者用小梅的計演算法，這可以換多少袋麵粉？可以買多少麵條？如果高興這時留神董丹愣愣的眼睛，恐怕會在上面看到期貨交易屏幕，閃動變化著一連串他腦子裡的數字換算。他深吸了一口氣，這幅畫大概有十五寸乘二十寸，那麼就等於十幾萬塊錢。十幾萬塊可以買二十萬斤麵粉，換成機器壓制的新鮮麵條，那就有四十萬斤，那麼多的麵條啊！老傢伙比印鈔機還有錢，難怪高興要挑那麼大一幅。高興那幅換八十萬斤麵條沒問題。
「到我捨得跟它們永別的時候。」陳洋說。
當他們的車子從擁堵的馬路開進了旁邊的小街，高興說他們去探望大師應該帶點禮物。她猶豫是帶補品還是名茶。董丹說，他的帆布背包里有一大串紅辣椒。
「我父母託人帶來的。」他吞吞吐吐，感覺更不好意思了。
「您又跟我逗！」年輕的護士嘟起嘴。
老藝術家長吁了一聲，跌坐進沙發里。接著自顧地哼起一支小調，彷彿忘了他還有客人在。
陳洋邀請他們兩人到他樓上的病房。一位穿著白色制服，頭上戴著可愛的小帽子的護士朝他們走來。
董丹還從沒見過高興這麼有女人味的時候。
腳步聲突然剎住，接著準備轉向。
陳洋轉過身來招呼他們，指著他的新作問他們是否喜歡。高興忙說：那還用說？都是些偉大的作品。老藝術家又打量了她好一會兒。研究了她之後，他望著他其中一幅畫作說，這個公雞畫得還不賴，對吧？這可讓董丹暗自吃了一驚，說它像什麼都行，就是看不出來像公雞。高興倒是對這「公雞」肅穆地欣賞了很久，然後說她喜歡，非常喜歡，簡直可以說是畢加索式的，是想象力的一次飛翔。用中國的筆墨來表現，真是破格，了不得！是對傳統國畫的一個大顛覆！
read.99csw.com他回到了樓下，坐在大廳里等待。突然他感覺到自己的不平靜，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居然在想著那個叫老十的姑娘。她是不是忙了一夜，現在正在睡覺呢？昨兒晚上，她又給客人做了什麼樣的服務？
「你們把它寫出來了？」老藝術家突然又來了精神，「媒體到現在對這件事都保持沉默，真讓我瞧不起他們。你們知道那天募款餐會的贊助人是誰嗎？你們剛才看到的那個小夥子就是其中之一。他知道我在宴席上幹了什麼，假裝不知情，還跟我忘年哥們兒似的。要不就是他賄賂了媒體，要不就是媒體聯合起來堵我的聲音，好保護他的形象。我很高興媒體不完全是些膽小如鼠的傢伙，還有你們這樣的例外。」
「那我又是為了誰呢？」
不知道從哪兒傳來電視機的聲音。他循著聲音找到了出處，一扇門半掩，他看見剛剛那兩個盲人按摩師，這會兒正坐在十三寸的電視機前面，墨鏡架在額頭上，看著屏幕上一個叫布希的傢伙正在競選美國總統。董丹心想剛剛他看見的那兩位女病人，最好沒有在這兩個按摩師面前寬衣解帶，即使是隔了一層墨鏡鏡片，她們臃腫走型的身體仍會被盡收眼底，哪怕是毫無興緻的眼底。
「那你有證據證明他不是老色鬼嗎？」
「誰說的？」
「裝蒜吧？」高興在電話的那一頭啐他，「誰不知道陳洋住的是豪華級的高幹病房？」
「那個女老闆啊。她不是今天下午跟一些記者開了發布會，一個人說個沒完，從希臘雕像扯到了非洲的雕塑，從米開朗琪羅扯到羅丹，為她這個色情宴席編了一大套哲學。」
年輕人從卧室走出來的時候，順手按了緊急呼叫鈕。馬上就聽見急促的腳步聲逼近。腳步聲快接近門口的時候，年輕人朝外面喊了起來：「不必進來了，這兒沒人要死。快送一大瓶橙汁來，要現榨的。」
高興掂量著這個挑戰，決定豁出去了。「嗯，我懂。從某種程度來說是懂的。」她應道，「儘管你上來就讓我掉進了『公雞』、『駱駝』的陷阱，我還是懂得的。」
他們對到底帶什麼禮物還沒吵出個結果，車子已經到了醫院門口。大老遠的，高興就瞧見前方草坪上，有個龐大的身影在玫瑰花架的蔭涼中踱步。她立刻朝前飛奔而去，丟下一臉困惑的董丹。
「眾所皆知陳洋是個老色鬼，跟他在一起的年輕女人，很快就會變成他第四任夫人了。這事眾所周知，有什麼好替他瞞的？」高興說道。
說完他又笑了，走過護理站旁的時候，他撿起書報上的雜誌匆匆瞄了一眼又丟了回去。暗暗罵道：「都是同樣的狗屁。」
年輕人在屋裡頭隨意踱了一圈，瀏覽了一下陳洋的畫，不時還給了些評論。
「真的是裸體美女？」董丹問道，同時意識到這消息給他的鄰居們偷聽了去。
坐在客廳里的人面面相覷。
「我當然知道，」高興把車鑰匙套在食指上繞來繞去，黑色圓墨鏡下一抹玩世不恭的笑意。「要不然他不會送咱們畫。他送你那一幅市價是多少，你不會不知道。現在他的畫是按寸賣的。」
「別逗了！」
「我是說真的。一個人太寂寞了，在公共廁所里還能一邊跟人搭訕一邊大便。」
「山珍海味吃多了，也會生病的。」她說，「有時候，我冷不防就想起陳洋在離開孔雀宴時候講的話。」接著她就操起西北口音：「我們古老輝煌的文明，現在就只剩下吃。」
車子發動后，高興說：這篇關於陳洋的文章要寫得精彩，必須做一系列採訪。董丹應該利用藝術家對他的信任，好好套套他們的老鄉交情。董丹則說：這樣利用別人的信任，手法有點不地道。高興朝董丹狐媚地一笑，說她也是在利用他對她的信任呢——她不地道嗎？她確定陳洋對董丹的信任遠遠超過她，因為董丹有張金毛犬的厚道面孔。
https://read.99csw.com「你怎麼知道我特饞這玩意兒？病把我的胃口全敗了，我求他們去幫我找這種紅辣椒，他們不理我，說吃這玩意兒沒營養。」他抓起一大串紅辣椒，白色的襯衫立刻就被那上面的灰垢給搞髒了。「兩禮拜前，我打電話到你辦公室去，就是想問你能不能幫我弄到這辣椒。我找你的時候，給的是你告訴我的本名，不是你名片上的那個筆名。對了，你那個小女秘書挺逗的，一直跟我調侃。」
接下來他就只好去首都醫院看陳洋。他煩死了老是操控他的女人，始終想利用他這個毫無利用價值的人達到自己的目的。坐在車上，高興說起她昨天整個晚上都在網路上搜尋陳洋的信息，所以一夜都沒合眼。有關陳洋戲劇化的生平，足足有兩千多頁，比最長的長篇小說還厚，文革期間他坐過牢……對呀，這誰都知道。說這話的時候，董丹裝得十分知情。高興繼續說，他的罪行是反革命言論。可不是嗎，那時候以這罪名坐牢的，太多了！不過這老傢伙還是不長進，到現在還沒學會控制他那張嘴，高興說。語氣頗帶憐憫意味，可臉上卻是另一回事，充滿崇拜。董丹說：唉，他是改不了啦！代價不小。高興感嘆：坐了七年多的牢！董丹在心裏暗暗叫了一聲，我的媽呀，七年！他坐牢的時候，畫的那些壁畫，但願都被保存下來了，高興說。壁畫？你不知道啊？就是他在監獄牆上畫的窗外四季呀！真是性情中人，在他沒有窗子的牢房裡，他畫了一扇扇窗子，所以他每天可以欣賞到異國風景，還有四季變化，真夠絕的。就是挺絕的。他的繪畫風格一直在變，從風景到現在的抽象畫，變了個人似的。那當然啰，賓士車還是賓士車，年年不都得變變模樣？高興說：你這是什麼比喻？不倫不類。他說，他的意思是，一個偉大的藝術家是一個魔術師，就像《西遊記》里的孫悟空，能夠隨心所欲做出七十二變。高興想了想，笑了。陳洋的老婆在他坐牢的時候跟他離婚的，對吧？沒錯，董丹回答，滿腦子忙著把有關陳洋的信息分門別類地儲存。他的第二任老婆也是他的崇拜者吧？高興問他，想從他這兒得到確認。為什麼結婚才兩年，又離開他了呢？她又問。大概要崇拜一個人，非得離他遠點兒。他說。
走出病房，董丹就問高興為什麼撒謊，明明文章已經寫好，打算投出去了——為什麼要瞞著老傢伙呢？高興說董丹看著還算機靈，實際上缺心眼，難道他看不出來陳洋也有所圖嗎？他希望他們的文章不光是關於那天的孔雀宴，而是要好好地、大篇幅報導一番他的事業、他的人生、他的藝術家良知，以及他特異獨行的個性嘛。再說，他們寫的那篇文章暗示了他在孔雀宴上的行為是出於受傷的自尊心，這也不會討他歡心。
喜出望外的高興跳起來抱住老藝術家。然後，她咬住自己塗了深紅色口紅的下唇，眼光迅速地把所有的畫掃視一遍，挑中了最大的一幅。
「不敢當。」陳洋笑了笑，「爸爸好嗎？」
「我讓他們嫖，嫖我，嫖我的藝術。我的畫都是毫無自衛能力的孩子。能讓某某權貴把我的畫掛在他們國家級的客廳里，我這點代價是要付的。這對我的作品來說，是最好的宣傳。即使我告訴別人，也告訴我自己幾百萬遍：我才不在乎他們的勢力，可是說真話，我是在意的。所以我才會為他們畫了一隻又一隻的公雞和駱駝。」
高興又在董丹膀子上捏了一把，董丹皺起了臉，待會兒他的手臂一定要淤青了。
年輕人大笑了起來。「爸爸太逗了！居然在這兩幅畫里看出公雞、駱駝來了！」
雖然看不見陳洋的臉，但是董丹可以感覺得出，在那一張方正布滿皺紋的臉上，浮起了一抹無奈而自嘲的微笑。
「好好。一個優秀的記者就該有像你這樣精確的記憶，以及專業負責的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