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節
"阿姨。"
"沒戲。"張茂一臉的沮喪。
小珍也舉起杯來："祝你們在美國，生活美滿幸福！"
"喲，這還沒到美國呢，都美國派啦！"張茂在一旁不無忌妒地評價著。
盛滿熱情的小屋子裡一下子空落落了。郭燕一邊鋪展被子一邊對丈夫甜甜地笑著說："今兒可是在中國的最後一夜了，可別喝了幾口酒就倒頭睡覺。"
王起明一笑："不累。哥兒們能這麼著一直給你推到美國去！"
北京音樂廳的舞台上，燈光通明，聽眾席上座無虛席。一陣熱烈的掌聲之中，王起明第一個走上舞台，隨後是小提琴郭燕，中提琴鄧衛和二提琴小珍。
王起明單手扶把，另一隻手推著郭燕的後背，助她一臂之力。
他們穿著厚厚的軍大衣，或者藍色的棉猴，或者式樣說得上新式的風雪衣，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頂著寒風，走得匆匆忙忙。
王起明心裏又是一緊。
王起明站在了隊尾，聽見了妻的話，覺得十分好笑："甭辦了？都辦到這份兒上了又甭辦了？虧你說得出！寧寧？你得這麼想，就是為了寧寧，咱們才死活得辦成呢！"
"起明呀，我早就說過，"鄧衛端起酒杯，"你小子有命，命好！早晚有這一天！"
四重奏旋即在音樂廳門前的一片夜色中解體。
"是的，去紐約。"空中小姐無數次地回答他們。空中小姐理所當然地感到奇怪，為什麼同一個問題要反覆問上這麼多遍呢？
天色還沒有大亮，藍灰藍灰的晨空里，呼嘯著西北風。
"我還不知道是辦美國，真的，"那瘦子一臉鄙夷的神色，"要辦黑龍江兵團也不在這兒排隊呀！"
話是這麼說，他心裏也沒有太大的把握。
那瘦子彎著腰湊上車窗向裡頭瞅，然後回過頭來悄悄地對王起明說："今兒他好的有門兒。金絲猴來了，有戲；碰上鬍子不行。"
郭燕爭辯著："亂搞男女關係，也是開花，哪兒聽來的！
"你放心走你的，"小珍也寬慰郭燕，"有我們！每禮拜我準保去奶奶家兩次，老的少的，我們全包了，委屈不了他們！"
郭燕眉宇間掠過一絲擔憂。她說："也不知道辦得成辦不成……"
一陣鬨笑。
"你們倆先回家。我去西單買點熟菜。"鄧衛大踏步地走，掄著琴盒，皮鞋在冰涼涼的柏油路上響亮地敲著。"小珍，你回家把那瓶茅台拿來！"
"嫂子，別臉紅啊，您！到了美國，還有您臉紅的地方哪！
返場的小曲子也很叫好。聽眾們沉浸在樂曲中，不斷地有節奏的鼓掌。王起明他們四個人臉上都紅撲撲的。
郭燕羞得滿臉通紅，只是抿著嘴笑，不知道該跟這渾小子說什麼好。
大夥問："怎麼樣？"
&九九藏書quot;可我沒幹過那個呀！"王起明認認真真地說。
"我不看！白讓看都不看！"王起明一邊解開郭燕的衣服，一邊撫摸她潔白豐|滿的胸，"誰的屁股也沒有我老婆的好看！"
沒過幾分鐘，門開了。張茂瘦瘦的身材從裏面閃出來。
王起明明白妻子的暗示，一下子從背後抱住郭燕。
他們夢見了沒有見過面的美國，夢見了他們自己，夢見了難以描畫的卻又切切實實的幸福和安寧。
"她真美，"王起有心裏在想。他覺得自己象初戀一樣地墜入了情網。
掌聲經久不息。可是他們四個人卻迅速地鑽進邊幕，一個勁地朝舞台監督擺手。不大一會兒，他們就把音樂廳里的掌聲拋在了耳際後面。
對於外邊的人來說，他們進去不過廿分鐘；對於他們來說，他們進去了整整一輩子。
"土去吧，你，"鄧衛說，"人家美國是吃牛肉、喝牛奶的地方，誰吃涼拌白菜心啊！"
從門裡頭，不時走出一兩個沒精打採的人們，跟讓霜打了一樣地發蔫。
"OK了，您哪！"那個瘦子應聲竄了出去。大家聽"張茂"這個名字覺得有趣，隨著樂了一陣子。"張茂！他好乾嗎給他起這麼個名兒？""張茂，這名兒不錯，透著老實。"
鄧衛和小珍也演奏得出神入畫，真是沒的說了。一曲終了，觀眾們掌聲象夏日打在屋頂的雨點。
王起明的後半句話被熱烈的吻吞沒了。幸福和滿足，好象是從未有過的，好象是從天而降的，在這一夜裡，美被展示得淋漓盡致。然後，他們相擁著，依偎著，睡熟了。做夢了。
"到時候就怕不是你了！"郭燕勾著王起明的脖子仰倒在床上。
"那倒是！"那瘦子聽見了郭燕的話尾，"既然到了這個地界，排上了這個隊，好歹的也得試巴試巴。昨兒有個小妞妞怎麼就簽了呢，那是運氣吧？不是！人家盤兒亮，條兒順。老美看著這妞順眼不是！簽證這玩藝沒譜，誰也說不好哪塊雲彩下雨！"
"你們快去快來！"王起明叮囑著鄧衛和小珍，"我們先回家備菜啦！"
他們的穿著並不與眾不同，他們騎的自行車更和眾人的別無二致；淹沒在這自行車的車流中，旁觀者很難把他們從中擇出來。
這是工作人員在叫名字。
警衛提醒著人們："讓開！讓開！"
王起明向聽眾鞠躬后掃了一眼他們。在他的眼裡，今天的聽眾比哪天都順眼。他又瞥了一眼郭燕。郭燕紅光滿面，眼睛發亮。
小珍插話："你倒不必為那個操心。人說，在國外，洗碗也能每月掙幾百！"
"要說我不放心的，倒不是我自己餓肚子，"郭燕說，"我……"
一提起女兒，郭燕又添了件心煩事："要ｒeａｄ.９９csw•com不咱甭辦了，真放女兒一人在家，行嘛？"
"別拿茅台了，"王起明攔住了鄧衛，"又不是第一次聚會了。"
那地方，脫|光了屁股滿街跑，沒有管。女人跳脫衣舞可都是正當職業。您再瞧瞧咱們這兒，隔著老棉褲多瞅她兩眼，都告訴你是大流氓！你說怎麼那麼不開化呀，嘖嘖！"
工作人員叫了他們倆的名字。
隨著樂曲的高低起伏，郭燕的一頭秀髮有節奏地擺動。在王起明的眼裡，那美得不能再美的秀髮是莫扎特美得不能再美的四重奏的恰當註腳。
王起明親吻著她的脊背，說："我不放過任何機會！"
工作人員又叫了幾個人進去。人們在外頭焦急不安地看著裡頭，探著身子，伸長脖子，好象能看出點什麼。
可是他的話產時剛落，使館門開了，王起明和郭燕相擁著，臉頰上閃著淚花，從裏面走了出來。
大約又過了半個小時，使館里出來人給大家一人發了一張表格。人們先是三五一夥的商量，然後就分頭去填。王起明和郭燕一面自己商量一面"不恥下問"，費了不小的勁才填好表格，這時人家來收表格了。
"辦什麼的？"一個乾瘦的小青年從隊首那邊蹓達過來，毫不見外地接過了王起明的話茬。
張茂走上前去："簽啦？"
瘦子又問："非一塊去不可？"
"噢！我算悟出了個道理！"鄧衛高叫。
"都讓你明白不就學問了嗎？"鄧衛衝著小珍說。"說正經的，美國怎麼那麼富，那麼強！它自由、隨便，想幹什麼幹什麼，由著性兒來，我想干這個，甭請示，干！沒人攔著……"
歷來勤勉的北京人此時已經吃完了早飯，出了各自的家門去上班。
一句話，說得四個人都站在了寒風凜冽的大街上，互相看著對方，說不出來的滋味。真是說不出來的滋味。
莫扎特的弦樂四重奏是他們心裏熟得不能再熟的曲目。
大傢伙一陣低低的鬨笑聲。
但是，如果細心地觀察就會發現，他們騎車的速度比旁人稍微快一點，顯然他們比別人蹬得賣勁。而且，騎在途中，他們還偶爾交換下下只有他倆之間才能讀懂的頗帶神秘的微笑。
王起明這時候明白了：女人比男從堅強。
王起明淡然一笑："也沒什麼。可不就是最後一次嗎？"
自行車和行人匯在了一起，車鈴聲和腳步聲匯在了一起，成了一股喧鬧的河流。這河流平穩，卻又漾著不小的響動朝前方流淌了去。它的騷動與嘈雜，象是在告訴人們，北京這座古老的城市又開始了新的一天。
"真的簽了？"
這時候，一輛飄著美國國旗的凱迪拉克轎車向使館大門駛來。
小珍也附和著郭燕："鄧衛，你把人家美國說成什麼了。
王起明和郭燕完全不顧這些了。他們在西北風裡吻了半天，然後向等簽證的人們揮揮手，走了。
王起明沒說話。ｒｅaｄ•９９ｃsw.coｍ不是不想說，是什麼話也說不出來了。堵，真堵心啊！
"這都是廢話！"鄧衛不耐煩地說，"到了美國還有不美滿幸福的？我就沒這個命，說了歸齊，是我們家的德性不夠，沒跟美國掛上關係。我老納悶：當初，我好怎麼就沒嫁給老美呢？"
"知道晚，"郭燕反唇相譏，"你倒是早起呀。"
王起明點點頭。
郭燕接過來說："要不是我屈尊俯就進了你王家的門，有個姨在那邊掛著，想去美國，做夢去吧，你！"
"我早起也沒用，"王起明鎖上車，拉著郭燕去找隊尾，"你不得伺候咱們寧寧吃了早飯去上學！"
看來，瘦子對自己的話產生如此強烈的效果極為滿意。他立刻露出了一副簽證專家的面孔，其權威性不容置疑。
他們做著共同的夢，在夢中交談，在夢中緊緊地擁抱，生怕幸福從他們的臂彎間蹓走……也並不都是夢。
"行行行啦，從來就沒正型兒！"小珍打斷了他，"你好要是真嫁給老美，哪來的你呀！"
"真的簽了。"
"什麼叫美國的移民政策呀，說白了就是大雞|巴政策；只要那玩藝一邊上美國的邊，准給簽證！"
王起明不顧一切地擁抱住郭燕，深深地吻她。
小珍，你可得看好了他！"
瘦子一指王起明夫婦："小兩口一塊？"
王起明喝乾了一盅酒，款款地說道："我看，鄧衛你也別悲觀。你知道我們家怎麼樣？我們家祖宗八輩就沒出過城圈，甭說美國了，連天津都沒個走動的親戚！"
"一號，張茂！"
"可我，"王起明被這話觸動了心事，"還不知道幹什麼好哪！"
王起明有點摸不著頭腦，問旁邊一個學生模樣的青年："怎麼這使館裡頭還養猴啊？"
王起明反問："怎麼了？辦起來困難點，是不是？"
其實，他們與眾人最大的區別並不在外表，而在他們的內心。在這條大街上，多數人是去上班或者上學，走的是一條每天都走的平平常常的路；而王起明和郭燕走的卻是一條他們平明沒有走過的路，他們內心裡覺得，路的盡頭是一個從未見過的神秘的國度。
看見這麼多人，王起明心裏間有點泄氣。
"是金絲猴，"張茂回答，"金絲猴今兒也不夠意思，可能是讓鬍子給傳染上了。"
"困難？豈止困難呀！"瘦子的話斬釘截鐵，"根本沒門！"
在自行車的河流中，有一對青年男女並不引人注目。
王起明攬過郭燕的肩頭。郭燕的淚水滴落在王起明的肩頭。
"當然不是第一次了，"鄧衛說，"可是最後一次了！"
郭燕也樂著read.99csw.com說："你小子嘴裏，吐不出象牙！"
"嫂子這話對！"
男的叫王起明，３５歲，北京一家交響樂團的大提琴演奏家；女的叫郭燕，是他的同行，也是他的妻子。
"你瞧瞧你瞧瞧，讓你快點騎不是，這晚了吧？"他一邊找地方放自行車一邊埋怨郭燕。
"我是問你，是辦探親，還是辦自費留學？"
王起明胸有成竹地說："辦得成，准辦得成。我有預感。"
"最後的晚餐"很有光彩。不大的圓桌上擺著幾樣菜，粉腸、炸花生米、豆腐乾、涼拌白菜心，大菜是紅燒雞、清蒸魚和炒蝦仁。鄧衛和小珍拿來的茅台酒堂爾皇之地放在圓桌中央。
王起明頗為感嘆地說："哎呀，到了美國，還真不知道能不能吃上涼拌白菜心呢！"
"甭管是不是最後一次，"郭燕說，吃好了最要緊！"
郭燕回答："准成！"
學生模樣的人給他解釋："不是真猴。這是他們給領事們起的綽號。金絲猴是指的一頭金髮的女領事，據說，這位女士挺和氣；鬍子是說的另一個男領事，聽說那男的不好說話，好象不會幹別的，就會拒簽。"
郭燕挽起王起明的手。她有點抖，可能是冷，也可能不是。
沒走出幾步，他們聽到身後有掌聲。兩人回頭一看，那個叫張茂的瘦子帶頭鼓掌為他們送別。
郭燕聽了這話，立時扭轉過身來，正色地對王起明說："到了美國，我可不許你去看光屁股舞！"
小珍說："那些東西要是吃膩了，也備不住想吃兩口白菜心呢！"
終於忍不住，郭燕的眼淚象斷線的珠子往下掉。
"甭聽他的，"郭燕低聲對王起明說，"他懂什麼呀，他又不是美國大使。來都來啦，怎麼也得試試呀！"
"沒有。就是來的次數多了點。""幾回了？"
小珍先是緩過勁來："鄧衛從來也不會說人話。什麼叫最後一次呀，《最後的晚餐》？"
"你這麼推著我，不累嗎？"郭燕問丈夫。
深夜，鄧衛和小珍告辭了。
次日清晨，一架波音７４７客機從首都機場起飛了。在這架飛機上，有一對年輕的夫婦並肩坐在一起，兩隻手始終攪纏一處，長長的旅途，竟沒有一瞬的分離。他們有好幾次去問空中小姐："我們是去美國嗎？"
"跟您這麼說得了，"他擺出一副細細道來的架式，"我爸我媽兩口子，去探我大爺；倆人加起一百一二十歲了，美國人愣告訴說有移民傾向，辦三回了，愣沒辦下來。您呢，我看，沒什麼戲，趁早回家，干點什麼不好哇。"
四個人坐穩后做了最後的音高調整。王起明向其餘三位看了一眼，然後頭猛地向下一點，樂曲象泉水一樣地流淌了下來。
他九-九-藏-書們配合得天衣無縫，恰到好處，演奏得格外動人。
雖然是清晨，美國駐華使館門前早已排起了長長隊伍。
鄧衛打開酒瓶，給各位都倒上的茅台酒。
王起明問："好象您對這兒挺熟悉。有內線？"
王起明想了半天，才憋一句話："美國見！哥兒們！"
二月初的北京，天兒真冷。
小珍用筷子頭一點鄧衛的前額，笑著說："喝兩口酒就出來現眼！"
"我就是我，到哪兒也是我……"
王起明低聲地問妻子："你看，有戲嗎？"
王起明樂開了花，用手拍著桌面。
王起明不大喜歡眼前這位面菜色的小痞子，拉長了聲音回答："辦美國啊！"
一聽這話，王起明心裏一陣發緊。他覺出郭燕的手本來是扶著他的胳膊，一聽那話，她的手不由自主地捏了他一把，生疼。
"那你問什麼呀？"
"算這次，四次了。"
"寧寧十一歲了，正是該媽媽管的時候，"說著，郭燕的眼圈泛紅了。"可我這當媽的，倒去了美國，我……叫什麼媽媽呀……"
有人問："今兒不是金絲猴嗎？"
"嫂子，嫂子！"鄧衛極其認真地說，"您可別正經，您是用您美妙的身體，為起明架起了一道去美國的橋！"
王起明低聲問妻子："給咱們簽了？"
王起明忍著自己的淚水哽咽著勸慰妻子："別擔這個心，別擔這個心。寧寧是好孩子，天底下，最好的，好孩子……"
"嫂子甭說了！"鄧衛打斷了郭燕的話頭，"你是擔心寧寧，對吧？"
張茂"哎呀"一聲，不盡的遺憾："今兒這事，可真邪門了，嘿！"
妻子說："簽了。"
"那有什麼難的。再說，"鄧衛給王起明打氣，"再說人家都是機械化！"
"怎麼就沒門兒了呢？"王起明不甘心的問。
"探誰？"
"王起明、郭燕！"
"什麼道理？"大家都問他。
王起明一個勁兒地點頭。
"對！"鄧衛響應。
"探親。"
你以為人家都象你哪？"
西北風還在叫喚，簽證的人們都在等，都不怎麼說話，心裏想著同一件事。
其實，王起明和郭燕只是要證明，所有一切，並不是夢。
"我想，"郭燕看出丈夫的憂慮是真的，就勸說道，"哪兒也不能讓咱們餓死！"
他們走進了使館的大門。
張茂對旁人說："這倆是最沒戲的。兩口子一下都想辦成，有這麼美的事嗎？美國夢也不是這麼個做法呀，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