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節
"想？你也能想嗎？我看你就是個蠢驢，根本就不會想！
他穿著的還是那件從北京帶來的風雪衣，穿著一條洗白了的牛仔褲。這衣著上到處就是大塊大塊的油垢。噢，對了，還有那雙原來是白色的運動鞋，現在已經是深灰色的了。
大夥聽著老闆娘說話，低頭吃飯，並不插嘴。
他跑，跑，不停地跑。
"發工資啦！"阿春對走進房門的王起明說，"九百元，放好了，別在路上讓人劫了去。
郭燕跑向浴室為他放熱水，大聲地向王起明談著自己一天的經歷。
"算了吧，就我這半吊子英文，通過託福就得三四年，三十五六上大學，四十畢業，誰要我呀？再說，真的學出發來管什麼用？餐館小李，那是學海洋生物的碩士，苦讀五年，照樣刷盤子不是！就說老闆娘阿春，鬧了半人她是紐約是哥倫比亞大學的畢業生，只是她個性太強，受不了洋人的氣，才改行做了生意。我呢，也拐變去上學，乾脆直截了當去做生意掙錢吧！"
"那怕什麼？""炒鍋"說，"你別在乎這些，她也不會在乎。"
"別叫我太太！"
老闆娘會好帳目，懶洋洋在地走過來問："你知道，怎麼回去嗎？"
"您說什麼？"王起明大聲地問，努力去壓低那吸塵器的轟鳴。
很難相信，這樣一個具有豐厚天份的演奏家，竟然在街頭演奏。而深感自己無論在天資還是技巧收都遠不及此人的王起明，此時產生了一種痛苦的心情。
他的腿很沉重、手指僵硬，頭也發沉。
"不要臉的痞子。Ballshit！"（屎蛋的意思）話雖這麼說，可她臉上還是帶著笑容。"謎一般的女人"，王起明內心在說。
老闆娘伸出腳踩斷了吸塵器的開關。
還是那吸塵器在發出阻止人去思想的轟鳴。
"知道。"
"我一早鑽地鐵去餐館，到餐館就洗碗，回家的時候天又黑了——一個月了，還不知道美國太陽是圓是方的呢！不行，說什麼，明天也得去看看美國的太陽！"
"我可是結了婚的人，"王起明辯解，"我女兒都十一歲了……"
"那有什麼好處哇？"
郭燕驕傲至極地舞著那張支票，一會躍上地上的木箱，一會滾到床的另一側，象一隻蹦蹦跳跳的小兔，東跳西竄，直到王起明一把摟住了她。
整個下午，王起明手腳未停，擦爐頭，洗碗碟，刷廁所，掃地毯，切洋蔥，剝凍蝦。白襯衫早晨剛換上的，下班時候已經成了黃褐色。王起明疲憊ｈtｔｐｓ://ｒｅａd•99ｃｓｗ.cｏm不堪。
他把錢放在了最安全的內衣口袋，也就是貼近心口窩的地方，走上了曼哈頓的大道。在地鐵里，他又臂交叉，放在胸前，緊緊地護著它。
王起明的眼睛一亮，不相信地看著眼前這個潑辣的女人。
一席話，說得郭燕直縮脖子。"不過你也別害怕，好歹得去找個事做；別管好賴，只要有份兒事由，吃喝住，絕沒有問題。"
小李說："只怕老闆娘只是玩玩，不動真的。"
街上，一輛一輛汽車駛過，震得地下室里轟轟直響，媽象要開進房裡來。
郭燕一路謝著，從裏面走出來。
他覺得胸前滾燙，不知是自己的體溫捂熱了那錢，還是那實實在在的綠色鈔票把他的胸膛燙暖。總之，他的胸口發熱，頭有點昏，嗓子眼乾乾的。
從她那聰慧的前額和眉宇之間，他判定她是個精明的女人；從她那坦露的前胸和性感的腰臂之間看，他認為她是個放蕩不羈的女性。
有人拍他的肩膀。那拍肩的動作輕柔，以至於王起明一時半會兒竟沒有理會到。
他從自己的上衣口袋裡，拿出了一張十美金的紙鈔，放在了演奏家的琴盒裡，然後匆匆地跑掉了。
"是，"王起明順從她的所有命令。
外面，大西洋上吹來的寒風，刮著干樹枝呼嘯不已。
"怎麼辦，我的琴？怎麼辦，我的演奏？怎麼辦，我的事業？怎麼辦？不行，一定要尋找機會回到老本行里去！我不能離開我的事業。"
事實也是如此。
王起明道了聲謝，頭也不抬地吃。
郭燕就這麼坐著鉤毛衣。她倚著那盞小燈，一直鉤毛衣到深夜。
莫名其妙地，他害怕有人要搶去他的這九百元；他不自覺地伸手捂了捂胸口，兩眼警惕地望著四周的人。在旁人眼裡，此時的他一定象一隻訓練有素的警犬。
在演奏家的腳前，一個找開的琴盒裡，幾枚硬幣放著冷光。
吸塵器嗡嗡地響。
"我得進去打個電話，您稍等。"說著，劉老闆進了裡屋。
當王起明把那一沓鈔票遞到妻臉前時，出乎意料地是妻子也拿出一張支票在他眼前一晃。
一陣小提琴演奏聲。
當晚，王起明拖著沉重的腿向自己的"家"走去。
演奏者演奏著協奏曲中的華彩樂段，並向王起明投一個會心的微笑。
王起明從阿春手裡接過一個信封，裏面是九百美元。面值二十美元的紙幣，匯成了很厚的一沓。他很喜歡這些一元一張的鈔票。它給人以厚重、很多、很富有的印象，即使這印象是不真實的，即使這九百元並沒有因為這形式上的厚實而增長一個美分，但卻使他感到充實和自信，使他大一瞬間感到了一種支撐的力量，使他能暫時忘卻深至骨髓的疲勞，使他能挺直了htｔps://rｅａd•9９csw.ｃoｍ自己的腰桿。
大廚吐子口煙，以極富有經驗的口氣說："我看，這娘兒們是看上王先生了。"
王起明做著最後的整理工作。
她輕輕地為他脫去衣服，拉一條被子為他蓋上。她坐在他身邊，鉤毛衣。
郭燕聽著，鉤著毛衣，不做任何回答。
他跑，連自己也說不明白這是在逃避什麼。
上午，她隨便咽了幾口路上帶來的沒有吃完的餅乾；下午，她實在寂寞難熬，便一個人偷偷蹓到了街上。
他疾步行走在紐約的大街上。沒有人注意他，沒有人想象到他內心的激動，沒有人知道他的來歷。假如有一個人出於極為偶然的原則瞥他一眼的話，這個人見到的只是一個典型的紐約打工仔，再沒有什麼別的特殊之處了。
王起明頭一次聽到老闆娘的名字——阿春——時，感到這名字十分貼切。阿春，春，既給人帶來溫暖，又仍有幾分寒氣襲人。
他剛要走，老闆娘叫住了他。
"您能幫幫我嗎？我人生地不熟……"
還是有人在拍他的肩膀。這下拍得狠了，驚得王起明猛一回頭。老闆娘的臉和他貼得極近，口裡呼出的熱氣都能夠甜絲絲地噴上他的臉。
王起明三天的試工期滿了。在第三天的下午，王起明在用吸塵器清掃地面。他的內心期等著老闆娘的出現，但又很怕她出現。她的出現將決定自己的命運。他害怕這一刻的到來又盼望這一刻的到來。他隱隱約約地感覺，這一內心狀態只有在音樂學院時才有過。那時，他迫不及待地等候錄取，又怕自己等候到的是不錄取的通知。
在他們那間濕冷的地下室里，金錢帶了一陣得的笑聲。
"吃呀，這麼累的活兒，不吃怎麼行。"老闆娘說著，往王起明的碗里夾了一塊魚。生意好，鰻魚是老闆娘犒勞大家的加菜。
大廚說："管她動不動真的，先玩了是真的，你瞧那娘兒們的奶|子多艷勢……"
"什麼？"王起明猜到了是什麼，但還要問，疑問中充滿了欣喜。
"王先生，新來乍到，總算釘了下來，很不壞；我正需要人，王先生年輕力壯，好好乾。"
可在老闆離席之後，夥計們就開始拿老闆娘的話來調侃。先是小李，模仿著老闆良好的腔調，誇獎王起明，大家著實笑了一會兒。
呵，是貝多芬的小提琴協奏曲，第三樂章。
"就這樣生活嗎？"他問自己，"我來美國是為了當一個洗碗工嗎？"
他緊走了幾步，拐個彎。
大廚突然止住了話頭，原來是老闆娘正在身後。
王起明以為是擴音器在放唱片，可細一聽，又不象，沒有協奏的樂隊。
"好啦！"郭燕起身，坐到木箱上，繼續鉤毛衣，興奮地哼https://read.99csw.com著《北京頌歌》，"我得工作了。"
"太太，別幹活昏了頭，明天是星期天，咱們得去看看。"
一路上，她心裏一直這麼念叨著。
"是……我，我沒聽見。"
為了消磨時光——也許不是單為消磨時光——王起明有事沒事地總愛琢磨琢磨老闆娘。這個俊俏、潑辣、能幹的女人，統治著這個餐館，役使著眾多男人，一方面使這些人有了份說得過去的工作以便在美國立足，另一方面又使這些人完全忘記男性的自尊，臣服於她。
"美國的太陽？"
他知道，這一沓鈔票，是他立足美國的鞋跟。
王起明一大早去了餐館，郭燕一個人獨自悶在地下室里。
"我想，我能摸回去。"
他們倆擁抱在一起，讓對方的氣息噴到自己的臉上。
"炒鍋"說話更直接了當："那還用說，我一眼就看出來了。這娘兒們，風流屁股都會說話，奶|子也會調情。王先生，你的好運氣來了，不花錢，白玩——過癮！"
"不！太太……"
音色純正，很美，技巧也好。應當說，十分出色。
明擺著的事兒，你也不會想明白！"
"我說你是個蠢驢吧，你就是個蠢驢！"她說到這兒，放低了聲音，"明天再來上班，我看看你在我這湘院樓能不能變聰明嘍！我自認倒霉，給你再加一百。"
"你們都和我好好乾活兒，生意好了，沒有你們的壞處！"
是一個一頭金髮的人在演奏。他演奏得很認真，很投入，亂蓬蓬的頭髮遮住了前額，可沒有遮住眼睛。他的眼睛里閃著光，被貝多芬點燃的火光。
她在大街上見到一間中國人開的雜貨店，推門進去，不料接待她的是一位上了所紀的國民黨退役將軍，姓劉。幾句話攀談起來。姓劉的老闆早已沒有了先前將軍的風範，剩下的只是小商人的機敏。他聽了郭燕的自我介紹，就勸她。
"等等！"
主要是頭，頭腦里好象塞滿了漿子，沉得很。他努力讓自己有明確的思想，可是不成。他的頭木得如同一棵樹木、一塊鋼塊。
紐約，這就是紐約。
"工作？又開夜車？"
說完，她的手摘去他頭髮上的一根線頭，用纖纖的指尖彈飛，意味深長地看了王起明一眼，轉身走去。
想出去走走吧，又真怕迷了路找不回來。她在地下室里來迴轉，象關在籠子里的狗，一會兒踮起腳尖，扒在那扇僅有的小窗口上，朝外張望，一會兒又在地下室里踱來踱去。
"支票！４８５美金！我掙來的！"
"你真笨！&quo九*九*藏*書t;
"要不要我開車送你一程呢？"
這空白又恰好成為王起明逃避現實擺脫心中焦慮的一片屏障。
"讓你們老闆自己去開。我們是人，不是機器！"他十分氣憤地敲著木箱子。"他是不是姓馬？告訴姓馬的，你是人，不是牛馬，讓他明白這個！"
晚上九點了，眾人一聲"拜拜"即向老闆娘告辭回家了。
王起明也回報以微笑。
這雙八歲就開始拉琴的手，一直被重點保護，今天一天，它卻被漂白粉、洗滌劑和骯髒的碗碟毀得沒了一切知覺。
"我說你們是不是閑得無聊啦，敢在背後糟蹋老娘？要是都憋悶得慌，花倆錢去找個地方出出火，別在這兒拿老闆娘過嘴癮！我看上他了？想得美！老娘是那種不開眼的人嗎？"
一種失望，一種絕望的心情，湧上心頭。
王起明累得沒有一點胃口，坐那兒，光喝湯。
他從那金髮演奏者的身上，看到了自己事業的盡頭。
尤其是象王起明這樣，拚命地幹活兒，一邊用水洗著碗碟，一邊用汗水洗著自己，日子過得就更慢。
她興緻勃勃地從洗澡間出來，發現王起明早已睡熟，打起了鼾。
王起明間也不回地跑出地鐵。
"起明！我也有工作哩，鉤毛衣，鉤一件一美元七十美分；一下午我就鉤了四件，這就是六美元八十美分。你合算合算，都快夠樂團半個月的工資了。"
"你生那麼大的氣幹什麼呀？又不是馬老闆逼著我乾的，是我自己願意多掙幾塊錢的！"
郭燕一個勁兒地道謝，從屋裡走出來；劉老闆邊送邊叮囑："有活兒就干，別嫌不好，美國這地方，光獃著不掙錢，跟自殺差不多。"
"你不會先關上那該死的吸塵器嗎？"她惱怒地大聲嚷嚷。
大廚的反應敏捷，一句話逗得大家哄堂大笑。
他明白，現在他內衣口袋裡的這一沓，比什麼都重要。
不容易啊，九百美金，而且是那麼厚的一沓！
"看看美國的太陽！"
湘院樓中飯的戰鬥，到了下午兩點半才算是告一段落。大家圍著一張圓桌吃中飯。
看著王起明一副憨態，老闆娘終於忍不住了"噗哧"一聲，笑出了聲。
王起明被此人嫻熟的演奏技巧和感人的音樂表現吸引了過去。他站在演奏者的對面。
"又不光是咱們這麼苦，剛來的人不都這個樣兒嗎？苦上一年，攢錢，送你上學去，少受這個苦！"
劉老闆給郭燕介紹的是一家成衣廠。當天下午，郭燕從衣廠拿回來一大包半成品毛衣，坐在地下室里，聚精會神地勾著衣針。一連幾小時，就這麼坐著，很少一動。累是很累，但縈繞在她心頭的恐懼與不安彷彿被hｔｔps://reaｄ.9９ｃｓw•ｃｏm驅散了。
不知什麼時候，他走進了一條地鐵遂道，他突然停下腳步，側耳聆聽。
想到等候音樂學院的錄取和等候一家餐館的洗碗工錄用竟是完完全全一樣的又盼又怕的心態，不由得王起明嘴角上掠過一絲苦笑。
地鐵遂道內，開著一場一個人演奏一個人欣賞的音樂會。
樂曲在他身後響著，沒有間斷。
"不，我……"王起明面紅耳赤，面對這樣伶牙俐齒的女人，他一時語塞，無話可說。
"行！"王起明完全同意。
王起明忍著性子，沒說話，拿眼角瞥了這火爆厲害的女人。
"王太太！"劉老闆客氣地稱呼郭燕，郭燕反倒覺得十分的彆扭。
不一會，劉老闆從裡邊走出來，遞給她一張小紙條："就是這個地址，去吧，說是姚先生讓你來的。"
他從溫和的地鐵里走出來，走進了仍是濕冷濕冷的紐約的三月。
"幫我鎖上大門。"
"對！開夜車！"
"瞪著我幹什麼？別嚇著我！"她笑了笑，象訓孩子似地說，"興許是我自己太蠢，怎麼還挺喜歡你這樣的！"
他走著，抬起自己的雙手，藉著燈光注視著自己的手。
"王太太，"劉老闆說，"您是剛到這兒，還不明白這個地方的規矩。這個地方可是得先掙錢，沒有錢，寸步難行，只有等死。美國這地方它不養人。"
王起明正不好意思，小李告訴他："別人要是象你今天這麼幹活，早被炒魷魚啦！"
王起明感慨地嘆了口氣："唉！人哪，為了生活，什麼苦都能吃，什麼氣都得往下咽。"
當王起明回到自己的"家"時，郭燕正在鉤毛衣。王起明沒有和郭燕說自己工作的詳情，只是用顫抖的手燃上了一支香煙。
在這一天里，他明白了錢對於人有多麼重要，對於一個想在美國生存的人有多麼重要。
一個月，三十天，不那麼好混。
這種杜絕人思想的聲響，使王起明的腦海中現出了一片空白。
"你聽我說，"郭燕推開吻著自己的王起明，"這九百，還給姨媽；這二百，交房租，還有一百，寄給寧寧。"
那些匆匆而過的路人對這音樂和演奏者不屑一顧，但這絲毫不能影響演奏者的激|情和王起明的專註欣賞。
"看什麼？"
女人，確實比男人膽子大。
他停住了腳步。
"我想……"
可是，話說回來，一想到自己好歹有一份工作，一想到好多從大陸來的哥兒們興許還沒有這麼一份工作，心裏又多少有那麼點滿足。
郭燕傻獃獃地站著，思忖著劉老闆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