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起明坐下又站起，站起又坐下，象關在籠里的豹子。

晨五時

９１１一撥就通。

阿春端起酒杯，抿了一口，平靜地對他解釋，"既然你下了決心把她從中國帶來，既然你下了狠心把她推向社會，你又為什麼為自己做的這一切而大驚小怪呢？"

"１８歲又怎麼樣？"

他認真地聽，一個勁兒地點頭。說實話，他有點緊張。

"你的店怎麼樣？"王起明換了一個話題。

他說話的聲音越來越大，嗓門越來越高，用詞越來越嚴厲，一點面子也不留。

有兩件事，爸的頭疼葯，我已買好了，放在冰箱旁。

爸、媽！

王起明欽佩地望著阿春。

郭燕從樓上跑下來，跌跌撞撞，好象在樓上撞見了鬼。

"可是……"

阿春接著說：

王起明聽得入了神，香煙屁股燙痛了手指，他急忙把煙頭弄滅，又重新點上了一支。

"可我是真的害怕，"他憂心忡忡地說，"她這一走，出現了些意外，我意想不到的事。"

王起明的頭象被人用拳重重地擊了一下，耳鳴目眩。

我實話告訴你們，這批退貨，里裡外外一共是六萬八千塊；可別以為我手頭有多少錢能擋住，實不相瞞，填窟窿的錢，我可是一個字沒有！要想掙工資，要想吃飯，沒別的，把這些貨兩天內重新打好，給人家送去；要不然，咱們一塊挨餓——誰也別埋怨誰！"

王起明不由分說，從樓梯口奪路而上，向樓上奔跑。

"很重要。"

"從明年開始，你的稅務會有一個很大變化。她的一切開支，就再也不會出現你的稅單上，你的各種保險，也再保護不到她的頭上。她的名字也將在你的家庭里除去。"

"馬上？"

這是誰在喊？

他圍上毛巾，衝出了浴室。

她激動地拿起電話聽筒。

爸、媽：

他啞口無言。

"你的個性，根本不適合與人合股。"

"唉，一團亂麻，一筆糊塗帳！"

終於，電話鈴響了。

郭燕搶先一步，說："我來接！"

秀梅說到這兒，臉脹得通紅，喘著粗氣。

王起明用最簡潔的英語把事情的經過說了一遍，希望警方能夠幫助他找到寧寧。

"難道，中國的一切觀念在這兒，都用不上嗎？"

"防備。"

"你。"阿春肯定地說，"美國的法律，是以人的權力為基本，她１８歲了，你就再也沒有權力去干read.99csw.com涉她的事情。"

"要記住，"她說，"你現在是生活在美國。美國，表面上亂鬨哄，實際上，它有它的規律，它有它的法則，它有它的——遊戲規則——這都很嚴格。它的道德觀念也只在這規則內起作用。你不可能生活在真空里，你怎麼能夠要求你有又兒既生活在美國，又持一個中國的傳統觀念呢？那不成了畸形了嗎？"

"為什麼？"

"有。"

親愛的爸、媽：

郭燕說："也許，也許，她會打電話來。讓我們等一下。"

媽給我買的衣服，我沒有全拿走。

"防備？"

他正因為緊張，他才要認真地聽阿春講，阿春是個老移民，她的經驗比金子還可貴。

這一番火爆爆的訓說完，他一轉身走進了他的辦公室。

王起明如此凶神惡煞、暴跳如雷，這是他們誰也沒有見過的。他們都被這一陣狂風暴雨震懾住了，沒人說話，也沒人動作。

"管閑事？"

過了半天，郭燕從外面走進了辦公室。

他點點頭。

"你怕什麼，可怕在事情在後頭哪！"不等王起明往下說她又接了下來，並離開了檯子，手裡拿著酒杯，來回踱著步子，"不錯，是沒有人寫過這方面的書，因為它市場太小，不賺錢，中國移民畢竟在美國的數量太小了，有誰去真正的關心他們，研究他們呢？"

電話里傳出了警察冷漠的聲音："這個，恐怕我們幫不了什麼忙。"

你們的寧寧

"問題在於，"阿春手裡托著半杯白蘭地站在他的面前，他看見杯中的白蘭地跳耀著金黃的顏色，"你自己。"

那張紙背面，還有一行小字，字跡十分潦草：

寧寧

這一席話，說的大家也不好再說什麼，只好都默默地做了起來。

王起明拉開房門說："阿春，我覺得，生活里要是沒有你，我很難支撐下去。"

這幾年，王起明養成了習慣，遇見了自己難以解決的問題，無法排除的苦惱，他總是去見阿春。在阿春的溫柔婉轉的音調裡頭，他心靈中顛簸的船只能變得平穩起來，他的煩惱愁苦會煙消雲散。

所以，現在我就不聲不中響地走了。

"喂！我是秀梅，你們快到工廠來吧，出事了。對，快來！"

臨進門，他把辦公室的門摔得山響。

"對。"阿春十分有經驗地說，"你要防備寧寧周圍的人https://read.99csw.com，隱藏在幕後的人。他們當然知道你是生意人，有幾個錢在手上。他們會下手，向你下手。還有……"

"你趕我走？"

這時，她把杯中酒全喝光了。那酒杯，蓋住她的臉，在玻璃杯後面，她的臉是什麼表情，誰也看不出，誰也猜不到。

說著，她先坐下，拿過件衣服重打起來。

昨天晚上，我說的那些惹你們生氣的話，使你們傷心的話，我很後悔，請你們忘掉這些話。其實，我並不是想讓你們生氣。我愛你們。

"怎麼是干涉？"

"另一種可能。他們利用寧寧做人質，逼你交出巨款。"

"那麼，我們沒有辦法了嗎？"

愛你們——這是真心的。

王起明憤憤地不顧禮貌地掛斷了電話。

他在整幢房子里尋找，高聲叫喊："寧寧——寧寧——"

"對於這些年輕人，我們很難做什麼事。因為這是歷史，人不能抗拒歷史。"

大夥放下手裡頭的活兒，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靜靜地，誰也不吭聲。

郭燕舉著剛剛撿到一張紙，奔到了王起明的身邊。

工人們不知道這一層，都低著頭。

"咱們都是中國人。中國人在海外，找個活兒做，掙上倆我兒，可真是不容易。這麼大撥大撥地退貨，我可受不了，你們也該明白！"他說，"願意乾的，這兩天加班加點，開夜車，把這點活兒趕出來；不願乾的，甭說別的，給我走人，我歡送！"

"誰？"

"至於移民的子女，特別是二十來歲的青年人，他們完全被新的環境弄糊塗了，好壞分不清了，標準全變了，價值觀也靠不住了，象新衣服一樣全換了。他們甚至連自己都認不得自己了。"

"我要報警！"他說。

洗完澡，他感到輕鬆了許多。他用一條大毛巾，擦著濕淋淋的身子，走出浴室。

這些預料之中的結果加重了他內心的煩亂。他鑽進汽車，馬上撥通了阿春的電話。

她用手一指工廠門口堆放著的二十幾箱退貨。

"一點沒有？"

"可她還不懂事，沒有成人呀！"

"對。如果你沒有別的情況要報案，那麼，我這裏還有其它的……"

我長大了。在美國，象我這麼大的青年，一定要一腳踏出大門、自謀生路去了。可你們總是想把我關在家裡，這對我、對你們都沒有好處。只有真正做到象你說的，要學會獨立思考，人才能長大。現在，我九_九_藏_書要出去闖一闖，就象你們一樣。

"混帳法律！"他罵著。

"報警？"郭燕問。

那隻剛剛買回來的小狗，蹲在角落裡，伸著小紅舌頭，警惕地注視著新主人異常的神色。

再見！

王起明迷迷糊糊地聽到樓下響起了報時的鐘聲。

"獨資？錢呢？那兩個混蛋股東倒是想賣股子，可他們頭期就要十萬現金，這不是成心難為我嗎？"

"不。讓你太太一個人支撐一個廠，不合適，尤其是在這個關口。"

"有事嗎？"

"我知道你要說什麼，"她淡淡一笑，"抽煙，髒話，大麻，性。可這又怎麼樣呢？這就是社會呀。你在決定讓她走進這個社會的時候，這一切都早該想到的呀！"

王起明又各另外的房間找去。

他們殺人、搶劫、販毒、賣淫，這都成了美國社會的一大災難。他們這些年輕人的父母呢？只能睜著眼睛，看著他們的子女，這些本來是那麼聽話的孩子去殺人越貨，他們對此束手無策。為了活命，他們拚命工作，沒有時間去教育孩子，也沒有能力去管教他們。因為他們的英語不如這些孩子，社會知識也不如這些孩子，甚至連精力也不夠了。怎麼辦？只好看著他們的孩子變成魔鬼。"

卧室——寧寧的卧室——房門大敞，沒有人。

"什麼華青幫、青龍幫、鬼影幫，現在又加上了越南幫。

她走到窗口，眺望著藍天說："移民，移民子女的教育，多麼深奧的題目呀。不要說小孩子，就是成年人也同樣，面臨著一場巨大的痛苦和一場觸及靈魂的文化衝擊，美國人叫cultural shock。移民就像斷了肢體的人，再重新接起來一樣，要骨骼對著骨骼，神精對著神精，皮膚邊著皮膚，活生生的縫合起來，多麼痛苦，又多麼難熬哇。一些人，就是對付著接起來了，你也會發現他的走路，他的動作，他的神態是那麼的不協調，那麼難看。"

"他們舒服嗎？"

"可我不願意這樣。"

他急急忙忙地拿起電話機，撥了９１１。

郭燕知道，這個時候她自己該扮演什麼角色。

阿春把酒杯放在自己面前的茶几上。

"是我讓你們用錯了線的？"他一邊在工廠廠房裡頭轉悠，一邊發泄自己的一肚子怒氣一肚子邪火，"打衣服的馬虎，熨衣服的幹什麼去啦？包裝的也是吃閑飯的嗎？都幹什麼去了？

"可是，他……"

洗澡對，他在心裏盤算著https://read.99csw.com該如何去和女兒做一次認真的談話。對，他有信心，使女兒理解他；必要的時候，他也可以試圖去理解女兒。

"你該走了。"阿春說。

眾人沒有一個敢吱聲的。

"起明！"

他們放下電話。

廚房，也沒有。

秀梅一見他們走進門來，就急忙迎上去，說："老闆，您看，上個禮拜我就提醒您，這批３３４肩上用錯了線。可您說先衝出去再說。現在，您看！"

王起明也跟著灌了一口。

"對。"

隨後，他去了寧寧的學校，老師說已經有兩個星期沒有見到她了。

"舒服？"她冷笑一聲，"他們舒服得了嗎？他們會反抗，本能地反抗這一切，又不自覺地去吸收這個新社會給他們帶來的一切。他們一下子變得什麼也不是了。既做不了美國人，又不再是中國人。新的生活完全陌生，舊的生活方式又被丟進了大海。"

他們給自己所知道的寧寧的朋友都打了電話。

媽媽留著自己穿吧，紐約的冬天很冷。

"寧寧，寧寧……"她喊叫著。

"她１８歲了。"

"對，馬上。"

王起明走過來，接過那張紙，急切地讀了起來。

"起明！"

王起明的怒火一下子就冒了上來。他大聲地吼叫起來："退貨了就怪起我來了！我難道就沒叮囑過你們嗎？"

沒有她的回應。

原諒我。我沒有打招呼。因為我不想叫醒你們，我知道，你們為工廠、為我，已經很累很累了。

"意外並不是昨天才發生的，只是你昨天才知道罷了。"

清晨。

"工廠，我來管。"郭燕對王起明說，"你出去找找。"

剛剛洗完的身體，又出了一身無名汗。頭上，還沒有乾的頭髮里，水流了下來。

"不管你願不願意，這是人權法。"

警察局他也去了。警官向他聳了聳肩，一攤手，表示這事警方無法介入。

"少說廢話！"說著，阿春把王起明推上轎車。

客廳，沒有。

早晨起來洗澡，與其說是為了衛生，為了清潔，不如說是為了頭腦清醒。讓熱的、溫暖的水，把一夜的渾濁沖刷乾淨；讓那怡人的液體清醒頭腦，使陷入麻木的身軀一下子振作起來。

沒人知道她的下落，沒人知道。

"就具體的人而言，你當然有事要做。"

書房，沒有。

"美國可是你自覺自愿來的，並不是誰請你來的。ｈtｔpｓ://ｒeaｄ.99ｃsｗ•ｃｏm你來了，就得遵守它的法律。想開了吧！在美國，你是得不到中國傳統觀念上的天倫之樂的！"

"是我？"

"其實，"阿春象是在總結，"你是在管閑事。"

他坐起了身，一個人先下床，走進了浴室。

"那不是太……太讓人難以接受了嗎？"

"重要嗎？"

她這麼解釋兩句之後，又說話兒："這些衣服雖然說是讓人家退貨了，可也用不著重新再打，把肩拆開了，前片從腰部往裡打，把肩上的線換過來就行了。兩天，我看能趕出來。

"退貨？"王起明明白了問題的嚴重性。

陽台，沒有。

這是郭燕。她的聲音，凄厲，哀婉，顯然是出了什麼大事情。

"還有？"

"做什麼？"

"根據法律，如果你把你的女兒——１８歲的女兒——關在家裡，那麼違反法律的，很不幸，是你。"

"我怕。"

他已經養成了早晨洗澡的習慣，象美國大多數人一樣。

"沒有。"

"來吧，我等你。"

我走了。

"全退回來了！"

大家多受點累，就算是幫我的忙吧！"

爸、媽，我走了。

她看著那龍飛鳳舞的簽字，站立良久。

"對，你小題大作了。"

幾天之後，阿春收到了張１０萬美金的支票。上面的簽字阿春是再熟悉不過的名字——王起明。

"她不走的話，她的一切你都能意想得到嗎？她吸大麻，你想到了嗎？她在中國的懷孕和流產你想到了嗎？"

別太為我擔心。

"起明！看！她留下的！"

"是干涉。"

"人權法……"王起明自語。這三個字，怎麼會有這麼大的壓力！

辦公室里，王起明雙手捧著頭坐著，不知道該想什麼，也什麼都沒想。

郭燕在一邊站著，一句話也不說。她知道丈夫心裏窩的火有多一半是衝著寧寧來的。

她笑了兩聲，對大夥說："他這個人，就是這個脾氣，說了就好，說完了就過去，大夥誰也別往心裏去。話說回來，這事也難怪他發脾氣：飯碗要是砸了，你們說誰不急呀！"

"我自己？"

"也不是。中國有句俗話，兒孫自有兒孫福：哪兒的黃土不埋人！我倒是覺得，東半球，西半球，哪兒的土都是土。人死了，埋在哪兒都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