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13節

第13節

不久,寧寧和衣而睡,沉入夢鄉。
"站住!"
可是,她能做什麼呢?
"寧寧!"
"爸爸也沒有權利,這是自由的國家!"
他沒有馬上換衣服,又返回了樓下,小聲在郭燕的身邊嘀咕了幾句。郭燕的臉也立刻收回了笑容,瞬間變得慘白慘白。
郭燕的呼喊完全是撕裂心脾的順喊叫。她伸出手來抓住丈夫的肩膀。
她哭著,在枕頭下面,她的哭聲"嗚嗚"的。她渾身上下哆嗦成一團。
溫迪答應著,走出了門。
寧寧陷入了沉思。她有一陣沒有說,看上去比她的實際年齡要大的多,一副少年老成的樣子。
我又是多麼希望爸爸媽媽從遙遠的美國突然來到這裏,聽見我的哭聲!
兩行清亮亮地眼淚,從眼睛里向外涌,掛在她的臉頰上。
煙灰掉到了地上,王起明也沒有察覺。
郭燕的眼圈有點紅:"爸爸、媽媽辛辛苦苦地掙錢,為了什麼,不就是為了你嗎?我們把你從北京接來,為了什麼,就是為了你有一個好的生活,好的條件,好的……前途。你可,你可不要走偏了路呀。只要,只要你能幸福,媽就是累死了,也心甘情願。"
"Yes。"(是。)她索性承認了。
"以前非讓我說英語不可,現在你又煩我說英語,你到底讓我說什麼話?"寧寧入說了中文,更帶出了幾分強硬。
王起明焦急地駕著車,箭也似地飛在高速公路上。看得出,他十分著急。
寧寧也大聲地吼了起來。她的聲音往常是那麼悅耳動聽,現在卻顯得尖細,難以忍受。
也許它在猜測,新主要要把它帶到何方。
"我要你說人話!"他又拍了下桌子。
"媽,我的狗。"寧寧跑過來,抱了過去,緊緊地抱在懷裡。"Huny、Stueady,Lovely"地叫著。
"I……dont know。"(我……不知道。)
"癢死我了,小淘氣兒。"郭燕說著"咯咯"地笑著"寧寧有了狗,我想下了學就不會再出去了。"王起明說。
"Eoreun!"(好玩!)
"溫迪,你辛苦了,"郭燕看著丈夫若有所思的神態,便熱情地對那小女孩說,"謝謝你。你回家告訴你媽媽,明天早一點來上班,有批貨要趕。"
現在,你們拚命的讓我讀書,你們也不想想,自從上初中,我就沒有一天能安心聽課,安心做功課。每次來信都催我好好學英文,中文學多了沒有用。
你們又常常給我舉便,某某碩士開餐館,某某博士燙毛衣,書讀多了,也掙不了大錢;就是真的讀出來,年薪五六萬,養個房子和汽車。日子也是緊著褲腰帶。
"寧寧,那你就說出來,也好讓我們了解呀!"郭燕有點哀求自己的女兒了。她似乎有一種九*九*藏*書不祥的預感,女兒有可能說出一些她最不願聽的事情,講出一個悲劇來。
她捅了捅他的腰,以示提醒。
他增大了聲音:
"話雖刻薄,可是,有道理。"郭燕接過來說,"打毛衣張太太的孩子,卷進了華青幫。"
"希望寧寧不要為我們遲歸而生氣。"郭燕自言自語。
我爬到了山頂,數不清摔了幾個跟斗。我在山頂上,北風呼嘯之中,盡情地哭,哭,哭!
在戲院,在舞場,我成了一朵芬芳無比的鮮花。鮮花招引來了無數蜂蝶,我也無法區別這些蜜蝶飛來飛去是為了我還是為了我有你們——在美國的爸爸媽媽。
她沒有站住。
"這不重要。"王起明承認,"重要的是,你為什麼要學這個?"
寧寧把頭一歪,又是輕描淡寫地說道。
父女便就這樣對峙著。
王起明和郭燕都是為了驅除內心的不安全感,才如此堅定地誇獎寧寧。其實,他們的內心都有一點點不安。尤其是王起明,每當他聽到女兒那一口純正的紐約腔英語的時候,心就懸起來了一半。
"寧寧,"他開始了詢問,竭力在聲調中注入一些平靜,竭力使自己的聲音不要因顫抖而走調,"你,學會抽煙啦!"
"告訴我,他在哪兒?"
想來想去,他們也沒有找到答案。漫長的夜晚,他們無法入睡。
"好好,我說,我說。"寧寧把小狗往地上一扔,就說了起來。像座冰山化了凍,像水庫開了閘,一下子,把積壓在心底里的話全部沖泄出來。
"他是個流氓。後來,他因為別的姑娘的事被公安局抓了起來。"
你們,你們送來的美元,使我無法判斷,使我失去了正常分辨美醜的能力。
"真的?"
王起明,坐在沙發上,臉色陰沉。他點燃一支香煙,陷入思考。
學作生意吧,你們又嫌我太小,沒有經驗,一定會上當受騙,剛剛想做點什麼,又說我笨,說我傻。
"什麼?"
不是回答,而這種滿不在乎的情緒,使王起明有些憤怒。
小白狗渾身上下打著哆嗦,害怕地把頭藏在郭燕的腋下。
郭燕抱著小狗,先下了車,徑直奔到客廳。
寧寧顫抖著點上一支香煙,大口大口地往嘴裏吸著香煙。
"太晚了,"王起明說,"怕是趕不上寧寧的Party了。"
寧寧厭惡父母對於她幾年前的懷孕表露出這種驚詫。
"她不會!"王起明十分肯定地說,"寧寧是什麼孩子,你我還知道嗎?她從小就聰明,聽話,外邊的事兒從來不摻和。
"什麼意思?十七、八歲,是牲口的年齡。"
在街頭,我象一塊肥肉,招來了那些俄狼般貪婪的青年。
王起明發怒時,略帶顫抖。
為什麼讓我出生在這個家裡?為什麼我就那麼和別的孩子不一樣?難道https://read.99csw.com真的有命,我的命就那苦?她在想。
她當然知道即將爆發的將是怎樣一場風暴。於是,她坐在丈夫身邊,示意他不要發脾氣,不要對女兒過於兇狠。
"我就怕她交上壞朋友。"
王起明急得一拍方向盤:"真他媽的見鬼!"
"什麼意思?"
說著,她傷心地哭出了聲。
"到了美國,"寧寧繼續向下說,"你們一天到晚只知道工廠、生意、掙錢,就想把我成天鎖在家裡才好,這樣你們就可以稱心如意。我既成不了你們的包袱,又可以為你們看家。
郭燕哭更傷心了,王起明額頭上的青筋暴凸起來。
"可憐的孩子……"
"偶爾。"寧寧滿不在乎地回答了這麼一句。
"我早想好了,叫它Jerry。"(傑里)這是王起明看到電視里的動畫片,想到了那隻家喻戶曉的狗。
"真是沒有良心的東西!不為了你,為了誰,你說!"
爸爸!媽媽!
"你說吧,說!"王起明強壓住自己心頭的怒火,說。
時近傍晚,高速公路上,王起明的轎車在飛馳。
王起明的眼珠子立刻瞪得要掉了出來。
寧寧離開了,客廳顯得異常的空蕩。
他們當然不會知道,寒冬大雪之中,我一個人,騎著自行車,來到香山。香山,冬天的香山,大雪中的香山,沒有一個人,沒有一個人,只有漫山的樹木和我。
你們一遍又一遍地安慰我說,你就快來美國了。快了,快了,也許就明天,或下個禮拜。你說我能安心的學習嗎?幾年來,老實說,我的心早就散了,看見了書我就頭痛。
這樣的姿態,王起明實在難以忍受,他想衝上去,揍這個不肖的女兒一頓。可是,深深的內疚又感染著他,使他沒有勇氣走到女兒面前去打她,甚至不敢抬頭正面去看她。
寧寧擦了一把眼淚,繼續說:"在人工流產的手術台上,我疼,我疼!我喊你們,我大聲地叫,媽媽!媽媽!你在哪兒?爸爸,爸爸,你為什麼不來接我呀!那時候,我多麼需要你們啊,我多麼願意你們用手拍拍我的頭,哪怕是把我罵一頓也行呀!"
他沒有接受這提醒,卻把她的手撥到了一邊。
"Who know。"(誰知道呢?)它它說。
郭燕走到女兒身邊,耐心地勸說:"寧寧,有話好好跟爸爸說,不要這個樣子。爸爸,我,都是為你好,你知道嗎?"
她哭得好傷心,每一聲都好像從五髒的深處發出來的,她哭得不能自己,由於雙臂的不斷顫抖,即頭頂上小馬尾松,也跟著不停地哆嗦著。
"站住!"
"我的問題是,你會抽煙了?"
對吧?"
"從十一歲,到十六歲,這漫長的五年裡,你們管了我什麼?你們知道我哭了多少回,又為什麼哭?你們又知道我天天想,都在想什麼?你九-九-藏-書們根本不知道,你們什麼也不知道。"
她知道,這場衝突不可避免了。她緊張地期待著。
"我有權利,我是你爸爸!"
"你一定要知道嗎?"寧寧冷靜地反問父親。
"知道了。"
"i want go to bed!"(我想上床睡覺!)她說。
今天?
"爸爸,媽,我不是一個好孩子,我跟你們想象的不一樣,今後,請你們別對我寄於太好、太多的希望。我……我……你們不了解我!"
"在我的班上有一個男孩子叫劉雄。他很英俊,非常……愛我;我也喜歡他。我們在一起學習英語,一起去餐館吃飯,一起……去……他的家……後來,後來,我就懷了孕。"
"你該說老實話,說人話!起碼對你的父母!"
終於到家了。
"唉,真叫人操心。"
寧寧回到卧室,一頭撲在了床上。
我陷進了泥潭,無法自拔。
汽車在通過Holand遂道時,遇上了塞車。
"不行!"
"好,既然如此,我告訴你們。"
"秀梅有個表妹,也是這個年紀,從台北到這兒沒有多久,就學會了吸毒。她父親把她好揍了一頓,第二天就離家出走了,到現在不知下落。我真擔心。"
她輕描淡寫地吐出這兩個字,站起身,一甩馬尾松頭髮,向樓自己的卧室走去。
王起明對那女孩子道了謝,但是眼睛並不看別處,只是盯著地面。
在中國時,雖然人人都羡慕我,說我命好,有個美國的爸爸、媽媽,花的是美金,用的是洋貨,可我為什麼總有一種感覺,一種被拋棄的感覺。
寧寧只顧著逗小狗,根本沒有留意這些變化,何太太的女兒溫迪,斜眼看了他倆一眼,便站起來說:"阿姨,叔叔,我走了,再見。"
"為誰?"
"誰教你的?"
"Jerry,Jerry,姐姐見到你,一定高興死啰。"郭燕把小狗舉到臉前,想親它一下。那小白狗為了拍新主人的馬屁添了郭燕的臉一下。
手上的煙灰也被震掉了長長的一大節,掉在了奶白色的地毯上,她使勁地用腳一捻,形成了一團烏黑的斑跡。那斑跡,在那沒有一點污點,潔白的地毯上,顯得那麼刺眼。恐怕,這一輩子也弄不下去了。
王起明聽了這話,覺得太冤了。他一拍桌子,站了起來,提高了嗓門:
"估計差不多了,她打電話告訴我從下午一點就開始來人了。"郭燕一邊撫摸著那小白狗兒一邊說:"咱們給它起個名字吧。"
我不知道他們是追求我還是追求我的錢袋。
王起明和郭並聽到了這樣的責問,啞口無言,垂下了他們的頭。
寧寧的身子震動了一下,但是馬上又使自己鎮定了下來。
你們既可以在外面充當財主老,又可在眾人面前炫耀你們有一個多麼九_九_藏_書乖巧的女兒。你們想一想,這不太自私了嗎?"
10:30。
她說完了。她覺得已經把自己心頭需要傾訴的都傾訴出來了。這使我感到一定程度的解脫。
"那個,那個壞小子呢?"他追問。
王起明實實在在不習慣女兒的這種輕描淡寫,實在不習慣她的這種姿態,甚至害怕她的紐約腔英語。
"我要去睡覺!你沒權利阻止我!"寧寧扭過頭,充滿仇恨地望著父親。
寧寧沒有答話。
客人走出門后,房間里靜極了,象是夏天一場暴雨來臨前夕的悶熱空氣。
這次,王起明並沒有立即攔阻。
為了自己的哭泣不至發出太大的響,她把頭深深地埋在枕頭裡。
"不會,"王起明很有把握地說,"她一看見這隻小狗,肯定會高興得蹦起來。"
她這樣問著自己,在回憶中把自己的委屈都傾倒出來……
她抱起了那隻小狗,上樓回她的卧室去了。她的馬尾松頭髮,在她頭后一顛一顛地顫動著,象是一簇黑色的火苗。
我是多麼怕有人看見我象個傻子一樣地在香山的山頂上哭。
"我得不到你們的愛,我的心裏冰冷如三九的冬天。在我16歲的那年,也就是來美國的前一年,為了聽你們的話,為了進入美國,我去英文補習學校。我不願意去學英語,但是為了你們,為了讓你們覺得滿意,我去了那所英文補習學校。
"但願如此。"
她又抽了一大口煙:"我,我也是人哪,我也要有我的那份生活,我也要有我的朋友,和我的天地。難道,為了你們的成就,我作出的犧牲還不夠嗎?難道,讓我到了美國還繼續為你們作出犧牲?為了你們的地位,為了你們的面子,我就像那隻狗一樣,天天關在家裡,為了三頓飽飯向你們搖尾乞憐嗎?不,爸、媽,我做不到,我也不想去做!"
哭了一會兒,她推開溻濕了的枕頭,翻過身來,仰面朝天地躺著,兩眼直勾勾地望著天花板。
就是你們給我的特殊,就是你們給我的美金,給我招惹來了數不清的麻煩。
"美國人說,Teenagerisanimalage。"
今天,他們很早就離開了工廠,從新澤西州很遠的地方買到了這種世界馳名的"Melttes",中國人管它叫"貴婦狗"。
寧寧想,不是我不適應美國,而是你們不適應我。不行,我要出去,我要去打工,掙我自己的那一份錢,來養活自己,明天我就跟他們談判。
他一到樓上,就聞到了一股強烈的怪味兒,他走近寧寧的卧室,門沒有全關上,那股子怪味兒是從那裡出來的,他馬上明白了是怎麼一回事兒。
此時,王起明和郭燕躺在床上,各自想著心事。
郭燕坐在他身邊,懷裡抱著一隻小白狗。這是他倆送給寧寧的生日禮品。
"為了我,為了我,"寧寧惡狠狠地說,"你們口口聲聲地說為了我,你們為我做了什麼?做了什麼?"
"九-九-藏-書起明!"
她並不想用一些話來刺傷自己的父母,她知道說出來后,他們的心有多疼。當她看到爸、媽那種驚愕、傷心,在她的心中,也掀起了對他們的同情和憐憫,但不知是出於什麼心態,在同情和憐憫里,還夾雜著一種快|感,一種報復者的快|感。
"我希望你放尊重點,從今往後,我不不允你在家裡說英語,我聽不慣,我受不了!"他吼叫著。
眼圈,已被那些高級的化裝品,弄成了黑黑的兩團,猛看上去,像一個乾癟的骷髏。
"是不是大麻?"他追問。
我到底應該怎麼活,什麼才是我的出路呢?
寧寧還在撫弄小狗。
"Someone。"(一些人。)"哪些人?"
他看了看表:
這18歲的姑娘當然也嗅出了緊張空氣中的味道。但她似乎並不在乎,低聲哼著歌。
除了流淚,除了無可奈何地看著丈夫發怒,除了無可奈何地看著女兒蔑視和仇視自己的丈夫以外,她毫無辦法。現在,她如同站在山下的行人,看著一輛失去控制的汽車墜下山崖,束手無策。
"現在你們知道了,著急了,喊出了聲,可當時你們在哪兒?在哪兒?"寧寧反過來責問她的父母。
郭燕也在他身邊坐下。
王起明雙手抱起頭,不知該說些什麼。過了會兒,他長嘆了聲。
王起明走了進來,看著雜亂的客廳,聞著那渾濁的空氣,頓時皺起了眉頭。他沒說什麼就上樓了。他想換下西裝,穿上運動衫松馳一下。
"沒錯。"郭燕繼續說,"去年這孩子挨了三槍,花不起這兒的醫療費,跑回南京治傷。一年了,到現在還不敢回來。"
"謝謝你,溫迪。"
郭燕覺得他的話也開始刺|激人了。她想要制止丈夫,制止女兒,制止這場火山爆發般的突沖。
她又點上了煙,回憶著,今天下午傑姆斯對她的粗野。回憶著,十六歲那年所發生的一切事情。她自憐自己的命苦,自憐自己所遭到的不幸。
"寧寧?"
寧寧又把這一切說得輕描淡寫,平平淡淡,彷彿她說的是一個與她毫不相干的陌生人似的。
郭燕說了一句,"哇"地一聲哭了出來。
"老實說,那時,我很想你們,過新年,過春節,我都非常非常想念你們。我知道,你們給我寄了很多錢,很多錢,可是,我不需要錢,我需要的是愛,我需要爸爸結實寬大的胸膛,我需要媽媽溫暖的胸懷。你們給過我嗎?你們給得了我嗎?她越說越激動,嗓子都變了聲。
汽車時速表已經過了70,郭燕在一旁提醒王起明:"當心警察!"
今天是生日?我的生日。她想。
"是。寧寧,我當然信得過。"
"Happy birthday"她雙手高高地舉起了小狗,小狗大概有恐高症,四支小爪亂蹬著,非常可愛。
"你們喊什麼!"
"可憐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