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節
王起明坐在餐桌旁，接著和休老闆侃山。"您還瞧不出來碼？照這麼下去，早晚得關張。"何老闆一副掏心窩子的樣子，"跟您這麼說吧，開這種店呀，我算是倒了血霉，錯走了一步棋。老美不上這兒吃，說是nogood。 廣東人，也不認咱們這北京的吃食兒。台灣人，是專找那發腥味兒的店吃。大陸來的北京人沒有幾個，可我這店光裝璜就花了小二十萬，弄的跟小天安門似的。可這兒人都跟遠遠的看著，他就很少有進來吃的，您說，我有什麼轍呀，我，啊？ 嗨！"
"生意還好？"
"如果真是這樣，在二位歸西之後三百天，政府收回您所有的財產，變成政府的財產拍賣掉。"
"好什麼？"陳奮也和小李一樣，談到自己的處境，總帶著點澀味兒。
王起明一邊和和陳奮擁抱，一邊喚起郭燕的回憶：
門鈴響時，郭燕正在炸醬，聽見有人，她調成小火去開門。
"啊，瞧您忙的，怎麼連這個都不知道呢？說來說去還是兄弟我的罪過。不過，今天還不算晚。"他喝了口茶，準備開始長篇的遊說。
在紐約，有家"獨一處"餐館，專門賣北京小吃。那是全紐約唯一的一家賣北京小吃的餐館，地地道道的獨一處。他們倆準備的，早飯就在"獨一處"。
胖老頭子看有戲了，就趁熱打鐵地說：
王起明心中暗暗叫苦。他的肚子早就嘰哩呱啦地叫開了，盼著將炸醬麵趕緊吸溜到自己的嘴裏頭。
王起明抬頭一看："喲，這不是小李嗎，怎麼，這十來年，就沒離開餐館？"他驚訝的不是見到了老朋友，而是小李這個生物碩士的命運。
七月初，美國國慶前夕。
"還不是為了你。"他大口大口地吃著面說，"要是我真的先死了，剩下你一個人怎麼活？"
王起明也沒有想到人壽保險每個月就要交這麼多。
"對我來說，這可不是個小數目。四千塊！"
"起明！"
只見來人男的是個六十多歲的矮胖子，禿頂，繞著賊亮的腦袋瓜頂四周是一圈稀稀拉拉的花白頭髮，又厚又圓的眼鏡撂在了沒有鼻樑子的圓鼻子頭上；這個老頭的特點就是圓，圓腦袋圓下巴，一身炭色的西裝裹不出的一個圓肚子，說起話來也透著圓滑。
在美國，為什麼人還沒有老，可處處總想著老了以後的事呢？這裡有一個非常簡單的原因，就是美國不養老。
王起明趕忙放下報紙去會客。
"第一，五年前，您買的是３０萬，難道您的命就值３０萬嗎？當然不止。您目前的身價可是兩百萬。
老頭子最後這一句話太象廣告詞了，幾乎把前面那一番情真意切的話都給抹掉了九*九*藏*書。
"３０萬調到２００萬。"
"下雨下雪就完了，只能呆在家裡打盹兒混啦！"
來的是一男一女。
他們在走湖畔上，誰也沒有再說話。他們在為自己慶幸。
"怎麼這麼多？"
"七年前，老爺車，美國的太陽，詩……"
郭燕提醒王起明說："你別自個兒有了錢，說話就大大咧咧，不管傷不傷別人的自尊心，這樣容易傷人。"
"嗬！怎麼著，王老闆、王太太！今兒是是燒餅果子、甜豆漿，還是麵茶、芸豆餅、糖耳朵？"
他把帳號告訴了胖老頭，簽上了自己的姓名。
王起明一聽這話頭就知道此人極老道，很會說話，但出於在商界混飯吃的經驗，王起明當然曉得輕易駁人面子乃是做生意的一大忌，因此對來客的開場白頻頻點頭。
"我可沒那個意思。"
這個胖老頭一聽，當即眉開眼笑："我一看就知道您是個爽快人。可有些道理不得不給您講講。您這幾年的發跡是有目共睹的，您瞧瞧這房子多大多氣派，您看看您的擺設多豪華、多富態、多講究！王太太，一看您就有福氣，一看您那相貌，就知道您是富貴命……"
王起明雖然是四十多歲的人了，可他不特別好奇，特別貪熱鬧，要往人堆裡頭擠。
"調整。"
"我是久仰王老闆的大名，贖罪今日才來拜訪；本想打個電話預約，可又想您是個大忙人，所以就省了這一套手續。
"說的比唱的還好聽。"
他問："為什麼要有這麼多的保險金呢？"
"這活兒，跟陝北老農也差不多，靠天吃飯；就是靠法有點相反，老農盼下雨，我盼乾旱晴天，越乾旱越好！要不，沒人畫像，我也就沒有生意。"
等他們走後，王起明衝著郭燕說："打今天以後，我又多了個祖宗，還得給保險公懷當三孫子，每月按時去孝順。"
"能，等等，"他查看了一下自己隨身帶來的小本子，"根據您目前的資產……一個月是……３６４２美元２３美分。"
"他也實在是太可憐了，這麼多年來一直在餐館打工，愣是混不來。"
這突然的危言聳聽，使王起明覺得可笑，並不怎麼介意，只是淡淡一笑。
王起明夫婦這時都注意到了陳奮的臉又黑又瘦。
廚房裡傳出了一個男子的聲音。
誰能免不了得死，一定得死，早晚得死！"
"第二，您做生意成年累月坐飛機開汽車，出點事故的概率可就比一般人高一點。萬一出了點事，您一走了之，留下您太太３０萬，夠她活半九_九_藏_書輩子嗎？當然不能。象您這樣的大家大業要用３０萬頂多維持三年半。"
"您是聰明的生意人，我不點明您也明白，四千塊錢，公司出帳，逃了稅，又保住了財產，何樂而不為呢？"
"陳奮！"
雖然郭燕嘴上這麼說，可實際上，她和在美國生活的所有女人想的都一樣，後半生只有和先生相依為命，指望孩子養老那是天方夜譚。
"今兒個咱們得換換花樣，"王起明說，"您給我來套褡褳火燒，來兩套兒芝麻燒餅夾醬牛肉，再給我們來兩碗小米粥，小醬蘿蔔切絲加點小磨香油。"
"請問……"郭燕既客氣又警覺地問。
王起明恭警地收起王堂棣的名片，認認真真地向來客請教：
來客一托鼻頭上搖搖欲墜的眼鏡，那女的便立即呈過一張名片。
"好，"他下了決心，點頭了。
"王老闆，久仰久仰！"這老頭很會說話，"敝人也姓王。
"我們假設您明天出了事故，不辭而別了。急救車把您拉到墳地的當天，稅務局就及時趕到了，向您的太太徵收重稅。
"獨一處"的老闆是打台灣來的，姓何。別看來自台灣，可卻是個地地道道的老北京，張嘴就是一口的京片子。
"對，跟梁山伯與祝英台似的。"王起明也這麼說。
破門而入，算是個不速之客吧，還請王老闆海涵！"
"下雨怎麼樣？"
郭燕生怕小李不好意思，就客氣的說："一塊坐下來吧，聊聊天，吃吃東西。"
"您剛才說，我在處在危險之中，我不太明白。"
"先說地產買賣稅法，當初您買這所房子時，您只付了頭期款，而大部分是從銀行借貨的，對吧？等到您賣時，覺得賺了幾個，可您要知道，稅務局，要抽走您所賺的５８％的錢，除去還掉銀行的借款，您能剩下幾個？要趕上年景不濟，房地產大跌，弄不好，您還得倒貼上幾個。就是不貼，趕上好年景，您也所剩無幾，"他說的理又直，氣又壯，聲音也跟著越來越大，吐沫星子亂濺。他抽出手帕擦了擦那圓腦袋上的汗珠子，繼續說："這都還不重要，最要命的是遺產稅法。
"我們，可以進來嗎？"那男客滿臉堆笑地說著，不等主人說可以，前腳已經邁進了大門。
他們倆走到了湖邊兒，雖然正是炎夏，可是湖面上的小風，吹得他們十分愜意，手拉著手，走得很慢。
"小李，廚房裡還有的是活兒哪，你在外面磨蹭什麼！"
胖老頭猜到了他的意思，馬上說："不用麻煩您每月開支票了。您九_九_藏_書就告訴我，您銀行的帳號就得了，我們公司會轉過來帳的。這您不是更省心嗎？"
"不是你離開我活不了，是我離開你活不了。"
"目前靠您的人壽保險是五年前買的，可是，根據我們的了解，您現在的身價與您的保險很不配套，必須立即調整。"
"且慢！"這老頭突然地打斷了王起明的話頭，"這就是我今天來的目的，也就是為什麼說您處在危險之中，也就是第三個原因。看起來，您不了解美國地產買賣稅法和遺產稅法。"
王起明喜歡上這兒來，一為吃點北京小吃解解口饞，二來過過說北京話的癮。在美國，滿耳朵洋文，能聽見一兩句純正的北京話，可是耳福。
"這麼著吧，"他說，"簡短截說，您能不能把怎麼調整，再加多少，我馬上就給您開支奈票。您看看怎麼樣？"
說了半天，這個老頭還是不把話題引入話題。
姓王的中國不少，在美國就不多。所以，怎麼說咱們也得算是一家人，您說是不是？"
"怎麼今兒個大國慶日的，您這兒倒顯得冷清啊？"
王起明還想往下說，這時候，郭燕捅了一下他，意思是別再逗他了，他夠傷心的的。
郭燕沉不住氣了。
王起明和郭燕倒是頭回聽說，所以都雙眼直勾勾的聽著，沒有打斷他。他一看時機成熟，就更加渲染一番："有多少貴婦，丈夫死後，流落他鄉，四處逃債。有多少富貴人家的子女，一夜之間，就變成了流浪漢。說起來很慘，他們有的尋了短見，有的被人送進了窮人救濟院，等著政府的施捨。多可憐！多慘啊。他們為什麼落得這步田地，就是因為他們沒有買人壽保險！"
"不配套？聽起來象是在說一件機器。調整？調整什麼？"
"噢《太陽頌》那首詩！"
"還在畫？"
"早就聽說，你們兩口子發了。"陳奮也顯得非常非常激動。"想找你們，可是又找不到你們的電話號碼了！""怎麼樣，混得好吧？"
一個個子不高，圍著一條臟圍裙的小夥子，從廚房裡一溜小跑的出來，把兩碗小米粥放到了桌上。
"多？王太太，誰不想多啊。不是每個人都能多的。產業多，買的保險就肯定多。在這個世界上，有幾個女人能有像您這樣，有這麼一個好先生啊！"
王起明嘴上沒說什麼，心裡頭佩服：瞧這生意做的，讓你沒處藏沒處躲的。
小李趕忙鬆開了手，說了聲再見，就衝進了廚房，接著就傳出了他那特別的浙江調兒："你狂什麼狂，叫什麼叫，老子干餐館里，你還沒來美國哪。"九九藏書;
他們邊走邊談，漫步在紐約中央公園。草地上，到處是日光浴的人，簡直是成了活肉攤子，男的穿三角褲，女的穿比基尼，橫躺豎卧，一大片。
郭燕一個人站在人堆外面等候。
晚上這裏將施放焰火，所以，這裏頭現在已經是人山人海，各自尋找著有利的地形，佔著地盤。
陳奮趕忙坐了回去。
這個稅就叫作遺產稅。它的比例是，在您名下的所有財產，要上繳６９％，加上律師費，也就是差不多７０％。既便賣掉所有的財產，再加上您保的３０萬，還不夠付遺產稅的哪！您說有多麼可怕，多麼危險。到那時，您太太將一無所有，無處藏身哪。"
"好什麼，還不是照樣混日子。"小李說話時，顯得很窘，流露出一般男人在成功者面前的自慚感。
"您就甘心把您這一輩子辛辛苦苦的勞動果實，再還給美國嗎？您就忍心讓您的太太一個人在世上無依無靠嗎？"
說著，他起身去拿支票本子。
現在，一個子兒也不剩了，全扔裡頭了。"
此時，郭燕也放下手裡的活兒，關掉抽油煙機，走了過來。
郭燕看起來也聽著有點膩味，插嘴："要是我們倆一起死呢？"
七月四日，是美國的國慶。
"可萬一真這樣呢？"
前面有一堆人。
"大問題，大問題呀，危險是危險，不過您不用急，有兄弟我為您操勞，您大可不必擔心。"
這胖老頭站起身，連身感謝，還鞠了幾個大躬，那個晶晶亮的腦袋，好幾次要碰到桌子面上。
"依你看我怎麼辦？"
何老闆一口喀嘣脆北京音，直說得王起明神清氣爽。
"怎麼個調法？"
名片上寫：
正說話，有人坐上了陳奮架子前面的小板凳。
聽著這糟老頭子這麼說話，王起明心裡頭挺不舒服，可是考慮到了這老頭子的職業特點，也不好拉下臉來罵這胖老頭是王八蛋。
下午，他們來到中央公園散步，不覺之中又提起了這件事。
畫家陳奮從人堆中心撂下畫筆，走了出來，緊緊地抱住了王起明。
郭燕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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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不太清楚。"
"不過，"那姓王的老頭話鋒一轉，看來要道出正題了，"我這魯莽的造訪也是為了您著想。何以見得？今兒早上我打開電腦一看，不好，您正處於危險之中！"
"您哪，得再等等，熬上一陣子，沒準兒再過個一年半載，就能時來運轉。興許，那時候人們認了北京的吃食兒，您這生意它不就起來了嗎？"
不一會兒，王起明從人堆裡頭又一頭汗珠子擠了出來，興高采烈地對妻子說："你說巧不巧，天底下真有這麼湊巧的事，你看，誰在裡邊呢——陳奮！"
&九*九*藏*書quot;我不是指我自己，我是說，我有個好老婆！"
郭燕往裡一看，是個服裝隨便的畫家，可是怎麼想也想不起來，陳奮這個挺熟悉的名字是從哪聽來的呢。
王起明不喜歡眼前的一男一女來客，接過名片來看。
王起明沒有再插嘴。這回事，他聽說過。
這配合極為默契，以至於王起明懷疑那托眼鏡的動作是一個暗號。
您別安慰我了。我跟您可不一樣，您是大老闆，有錢能往裡貼，我可不行。我那二十萬，都是從牙縫裡頭攢出來的。
"還在畫。這麼多年了，一直在這個中央公園畫畫，沒挪過地方，畫畫，給這些老美畫畫，掙幾個散錢。"
他把名片留在陳奮打開的顏料盒上，約陳奮下禮拜打電話，就趕快走了。
王堂棣
他這麼點著飯菜，不為了真點什麼菜碼，單為了說說北京話過癮，這麼大個紐約就是這個"獨一處"能這麼暢暢快快地顯擺出咱們是地地道道的北京人。
他們便把這一天的活動，早已安排好了。
為了不影響陳奮的生意，王起明和郭燕決定告辭。
"誰叫你買的？"郭燕說著把炸醬麵了上來。
"嘿，生意一了！咱們有空再聊！"
"如果我真的出了點子事，那我的太太可以把財產賣掉，還能落下一筆錢呢。"他成心頂著牛說。
"這不可能。"老頭子十分可惡地堅持，"這絕對不可能。
"別那麼客氣！"王起明心裏挺煩眼前這個人，可又不得不做出十分客氣的姿態。
"不不不，"這胖老頭久經世故地那麼一笑，"這種可能性太小。"
何老闆見話頭打住了，就喊："小李！快上菜，別讓王老闆等的工夫太長了！"
"先生是……"王起明客氣地打問。
王起明知道這個老頭子是在賣關子，保險公司都是這一套，反正千方百計地叫你花錢買保險，所以也不大著急，耐心地聽這個老頭子云山霧罩地談下去。
王起明家來了兩位不速之客。
"越來越沒正型。"
"嗐，比他慘的有的是，像咱們倆這樣兒，能熬出個頭兒來的，以毛麟角！"
"誰有你那麼的運氣，一萬個裡頭也挑不出一個，我不作餐館作什麼？"小李還是那副打扮，還是操著那濃重的浙江話。"怎麼樣，最近好嗎？"說著王起明站了起來，同小李握手，郭燕也跟著站了起來。
"臭美什麼呀，真以為我離開你活不了哪。"
"那我要是不死呢？"王起明逗著氣說。
王起明怕他這話題又扯遠了，就趕緊插|進來："您能不能告訴我，再加多少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