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節
他輕輕地點了一點頭。
寧寧停住了腳步，想了一下，說："OK，letstalk。"
這是她有生以來第一次打人，可這第一次是為了保護自己丈夫的榮譽，打在了自己女兒的臉上。
"我是你的父親。"
寧寧胸中燃燒起一團不可名狀的火，這團火，燒得她渾身發燙，頭髮根子痒痒的。她站起身來，直衝著這個角落奔來。
"嗯？"
他低著頭，足足有五分鐘。阿春耐心地等著他，一口一口地吸著煙。
"What think of you are？"（你以為你是什麼人？）
他摸著自己發燙的臉頰，認為自己是倒霉到家的人了。
"我告訴你，一旦你告了他們，他們馬上會宣布你合法破產，然後合法地關閉你的工廠、合法地不付給一分錢。這是他們一貫的把戲，到頭來，吃虧的只有你自己！"
"來吧！阿春邀他走下舞池。
當傑姆斯和寧寧帶著一些朋友，一陣風似地旋進皇后大道舞廳時，已經是夜裡十點半了。
"寧寧，你怎麼在這兒。"
這地下室的上面，是十幾層的大廈。大廈的對面又是雙行道的主幹線。
她有點累，更何況她根本不喜歡這種老式的舞蹈，因此，她樂得在台旁坐一會作，潤潤嗓子。無意之中，一個熟悉的背影，吸引了她的目光。
"起明。"
寧寧蓋著一條炭色的臟毯子，蜷縮在毯子裡頭，成一個團。
"走吧，別那麼緊張，放鬆放鬆去吧！"
他並不知道，此刻，他的女兒正在他身後注視著他，辨認著他。
"這不是太坑人嗎？"
她問得很輕，膽怯，因此聲音微弱；她確實是在問，可又怕問，怕他的回答。
王起明被這突如其來的客人嚇了一跳。他不知道是誰如此粗魯、如此無禮。
阿春面對那伙年輕人，咒罵他們是冷血動物。那些人又是一陣子怪叫。
"沒有別的辦法？"
此時，舞場里響的是輕構的慢步音樂。
"你說說我到底該怎麼辦？"王起明問，顯然他因為自己的種種辦法都被阿春否決掉而有點焦急。
憑這麼快的車速，這樣很容易。甚至可能並無痛苦可他畢竟沒有這麼干，把車開回了家。
他們在認真地、激動的談論著什麼；由於樂曲聲音過高，他們不得不提高嗓門，並且不斷地打著手勢。
就憑著這一件又一件倒霉到家的邪乎事，真應該一偏方向盤，了此一生。
"我不忍心……"
這壓在她頭上的大廈和繁華熱鬧的城市，早把她的呻|吟給吞沒了。
連樂手們都演奏得更加賣力。
他蹲下來，拉起她的手，說："燕兒，你聽我說……"
阿春見王起明拿煙的手指在顫抖。
從早到晚，整整一天，她就是這樣在地下室里忍著，捱著。"
"更何況，象你這樣的商業案子，rｅad.９9cｓw•ｃｏｍ一旦告上去，十年八年拖下去也不算新鮮事。十年後，你只能從應收回的帳里，分到１０％，幾乎是什麼也沒得到。"
"禮貌？"寧寧被這個詞兒激怒了，"我不懂，我從來就不懂！"
他們兩人緊緊地抱在一起，跳著慢慢的四步舞。
王起明在這個時候推開門，走了進去。
阿春看著王起明這麼痛苦的內心交戰，實實在在有點看不下去了。
"那你有什麼證據？就憑你這麼一說，我不能相信，我了解他，他不是那種人，他是個好丈夫，好爸爸。"
"皇后舞廳，有朋友等我，"傑姆斯回答。
輕鬆的慢音樂停了，倆人手拉著手，走回了那個角落裡的檯子。
她又轉回了身和傑姆斯碰了一下杯，喝了一大口酒，可一種莫名其妙的好奇心，又促使她回過了頭。越看越像，難道真的會是……為了滿足自己的好奇心，為了解決心中的疑問，她跳下了舞池。啊！果然是……她看到后，立即反回原座，激動、仇恨、惡怨，使她那漂亮的小嘴，抽起了筋。
他把注射器從嘴上取下，為寧寧注射。他不慌不忙地往裡推葯。
晚上，地下室的門被一腳踢開。
風把寧寧的頭髮吹起來，飄在空中。
她用手背揉了揉迷迷瞪瞪的眼睛，坐直了身子。毯子也隨之從胸前滑落，露出了她豐|滿的小乳|房。乳|房已有些下垂，肋骨也一條一條的看得十分清楚。
"那算什麼辦法？"
"憑什麼？"
"寧寧，如果你恨你的父親，可以採取另外的方式。"
寧寧的上牙打著下牙，鼻子里發出哼哼的聲音。
"Thats not your business。"（那不是你的事。）
"媽——"寧寧也抱住她媽大哭了起來。
"這不是善良不善良的問題。"
"他說什麼？"
她見傑姆斯，自己為自己注射很困難，就蹲下來幫助他，可傑姆斯嫌她扎的不準、太慢、又疼，就一把推開了她。
那髮型，那身材，那寬厚的胸與背……不會吧，爸爸是不會到這種地方來的，再說那個女人，那個女人不是……不是媽媽。
"寧寧，你等一等！"
他知道，她將開口說什麼。她也明白，他心裏在想著什麼。
在閃動的燈光下，王起明的身體緊緊地貼住阿春的身體，臉頰緊挨著臉頰。他感到渾身輕鬆。那些憂悉煩惱，也在柔和的音樂和緩緩的舞步中逐漸消失了、揮散了。
她伸出一隻纖細的小手扯過毯子，蒙蓋住頭。如果不是打戰給毯子帶來的輕微抖動，真看不出毯子里裹著的是活人還是死人。
"i just hate！"
"Ok，now，i understand，Id better go。"（噢，我明白了，我最好現在就走
九九藏書！）
他們知道，追也沒有用。
樂曲毫無節制，任性地敲打，震耳欲聾，象要把人們的耳膜撕裂，又象要把人們從地上彈起來。
象一切時髦舞廳一樣，這裏昏暗裡近乎漆黑，只有每張檯子上的小蠟燭一閃一閃地發出微弱的光。
寧寧就這麼走了。他倆誰也沒有追出去。
"為什麼不？先忘掉一切。"
當時，寧寧正離舞池很近的一張檯子旁喝飲料。
"可你也在被人坑哪！"阿春為他那咱頑固不化的東方人的道德觀念而惱怒。
他沒有跟上樓，一個人縮在沙發里，雙手抱著膝蓋，痛苦不堪，無聲而泣，不停地晃著頭。
王起明制止寧寧。
"可是，為什麼？"
"什麼辦法？"
"寧寧！"
那無色、透明的液體，順著針管，漸漸地、悄無聲息地流進了寧寧的動脈、心臟、大腦……
傑姆斯把橡皮帶勒在寧寧的胳膊上，又在她小胳膊的拐彎處吐了一口唾沫，用手拍了拍，頓時，動脈顯現了出來。
"起明，別急，你也有辦法。"
"你不忍心去坑人，就在這兒坐著等人來坑你吧！別抱著你那種中國人的道德觀念不放了。這是美國，這是紐約。要不，你抱著這套中國道德去等死；要不，你就去坑人。你就活下去，賺錢，過好日子。你挑吧！"
兩三分鐘以後，毯子開始蠕動了，寧寧慢慢地探出頭來。
"他是個偽君子，倒頭來你要吃虧的，媽媽！"
有一年多沒有見寧寧了，今天在這兒相遇，是這麼突然，又是這樣一種該死的場合！
"媽媽！你不相信我？"這是寧寧的聲音。
傑姆斯開始了為自己注射前的一切準備工作。
"我們是朋友，這沒什麼。"
傑姆斯注射完畢，申了個懶腰，然後來到床前，來了個惡狗捕食，就壓在了寧寧身上。
他咬斷玻璃瓶口，把針頭探進去，把液體吸進注射器。
寧寧回到了床上，赤身裸體的仰面躺著。
他點頭。
"i fuck you！"（你這個壞女人！）
說著，寧寧轉身衝到了大門口。
"媽，我走了。"
"阿春！你說，這是挑的事兒嗎？"
（好吧，我們說吧。）
他們倆的葯勁來了，誰也不能自控，在床上乾著那些不是人類所能及的事，做著那些低級動物所作的動作。
傑姆斯、寧寧和他們的一夥，脫掉外衣立即衝進舞池。
"現在不是我們評論法律的時候。"
"i just hate！"（我就是恨！）
阿春當然明白眼前發生的是什麼事。她笑容可掬地說：
"天哪！"她的聲音並不太大，並不太響，象一聲口語，卻嘶啞而凄涼。
她的呻|吟也很細小、微弱，比牆洞里耗子的叫聲還要低些。
打擊樂，銅管樂又恢復了剛才的狂熱九*九*藏*書。
"你只有耐心地磨，耐心地等待。"
"不管怎麼說，你不能去告他們！""為什麼？"
"我有權利管理，孩子，你該知道，爸爸關心你……"
即使沒有被吞沒，人們聽見了那呻|吟，又能怎麼樣呢？
寧寧的汽車早被賣了換了可卡因。
"啪！"郭燕一個大嘴巴，搧在了寧寧的臉上。
說著，寧寧又把目光劍一般地刺向阿春，惡狠狠地對阿春說：
舞池裡沒有幾對舞伴。這種舞在紐約畢竟太古典了。
王起明也跟著站起來，想攔住寧寧。他剛剛伸出的手臂被寧寧十分不客氣的推開。
他儘可能做到和藹可親，起碼是不發火：
"暫時沒有。你要跟他要，能要多少要多少。重要的是，不要讓他感覺到你要告他。"
"寧寧，你要懂禮貌！"他說了這句沒味兒的淡話。
"可這都是我親眼看見的。他們離我只有這樣近——他和那個女人！"
"他從來沒有欺負過我，他是個好人。"
看見家的時候，他心有點虛。
車子剛剛停好，他就聽見了裏面的吵架聲。
王起明坐在阿春的對面，深深地為自己的無能感到羞慚。此時，他的內心在進行著一場殊死的搏增斗。過去的王起明和明天的王起明在此時地進行著一番較量。
可是，王起明看著她那累得已經很瘦的身體和那張憔悴的臉，再也不忍心去欺騙她了。
陰暗、潮濕的地下室里，遍地狼藉，有破罐頭盒、空酒瓶、還有過期的報紙。煙頭、剩餅乾，亂七八糟的堆在寧寧床前的小箱子上。
她為了證實自己眼睛的準確性，就一屁股也坐在了這張檯子，雙眼死死的盯住王起明。
阿春實在受不了這種吵鬧。她拉起王起明的手，走出了舞場，來到一間專供人們吸煙的小休息廳。這裏除了一對相擁熱吻的戀人以外沒有其他人，樂曲聲也低了許多。
"五五開。"
傑姆斯拔出了針頭。
他木然地走進房間，彷彿對女兒的在家視而不見，徑直走到沙發前坐下。
他用手背胡亂地抹抹嘴，在寧寧床頭的小木箱前蹲下來，翻了半天，拽出一支骯髒的注射器，又顫顫抖抖地從口袋裡摸出一支玻璃小瓶，那裡面是透明的液體。
等到女兒的咒罵最後消逝掉，他倆才開始注意到對方的存在。
"他說，老美單吃那些膽小怕事的又不懂商法的中國人。"
"媽，我是不好，我不聽話，我不管理家，我不上大學，我知道，我不好。可我再不好，我還有良心，我不忍心，看著他欺負你。"
她打完后，自己也呆住了，像瘋了一樣，一把抱住了寧寧，搖晃著，哭著："寧寧啊寧寧！你不了解媽呀！我……我不能相信，我怕死了，我怕那如果是真的……不，寧寧！那不可能，是你看錯了，一定是你看錯了……"
郭燕望著他，期待著他的回答，九_九_藏_書應該說，她期待他的否認，她甚至期待他欺騙她。
摩托車在車流中穿行。
"律師的話不能信！"阿春十分肯定的說，"律師都是些不拿刀的強盜。他們生怕你不告；你不告，他們的生意從哪兒來？律師開什麼價？"
隨著"嘩啦"一聲，廁所的抽水馬桶的流水聲，寧寧又從裡邊走了回來。似乎那少女可愛的精神面貌，在她的身上又恢復了一些。
寧寧哆嗦著說："問我？我還要問你。你怎麼在這裏！"
"等等！王起明喊住了女兒，"我有話跟你說。"
"這種法，太不合理，太不公平了。不付錢、坑人，反倒變成了合法？"
"我不相信！"這是郭燕。
"可是，下周我的貨出清了，安東尼還是拖欠付全部款項，我該怎麼辦？"
"你會白白交律師費，什麼也得不到。"
"是，不是？"
"是辦法。這樣，你也可以合法地不付給工人工資，合法地不付給線廠的線錢，你可以合法地推掉你公司的所有債務。"
"不，你錯了，我要管這事。"
"寧寧，"為了掩飾自己手指的顫抖，王起明點燃了一支煙，"我希望你，我請求你，還是搬回家來住。"
他匆匆地和追上來的阿春告別，駕車走了。
她哭著，罵著，跑出了院子，直到馬路上，她還在朝這房子揮著她的拳頭。
待他調過頭一看，大吃一驚。
也許是吃飲喝足了，也許是葯勁又上來了，總之，他們每個人都精神抖擻，像是上了弦的機器，不知疲倦地扭擺，相互擰在一起，瘋狂地跳著粘巴舞。
此時，他的心情七上八下，渾身發熱。雖然外邊的氣溫已是零下，可他不是找開窗子，讓象刀片一樣堅硬的冷風吹到他的臉上。
王起明和阿春，正處在盡情的溫鄉中，一點也沒注意到寧寧的出現。
寧寧從郭燕的懷抱里掙開來，冷冰冰地說：
"我只要回答，是，不是？"
說著，她拘起他的胳膊走回舞場。
"你看！就算是告下來，你贏了，也只能拿到５０％，可首期律師費要別交，對不對？"
"寧寧，請你不要這樣說他，你不知道，現在廠里一團亂，生意不好作，這已夠他煩心的了。我求求你，不要再給他添麻煩了。"
"對。"
"no——！no——！"（不-！不-！）
這樣談話太困難了。
"Oh，give me afucking break！"（你讓我歇會兒吧，你！）
然後，他把注射器叼在嘴裏，從毯子下面抽出寧寧的左臂。那白|嫩皮膚上，動脈周圍已經布滿了一粒一粒的小針眼兒。
"不。"
&qｈｔtpｓ://rｅａｄ•9９ｃｓw•ｃoｍuot;宣布破產。"
阿春不說話了，狠狠地吸了一口煙，恨鐵不成鋼地看著眼前這個從根上說話老實巴交的中國人。
"可我的律師說，不能不告。"
說完，她一扭身，跑了出去。
他站住了，傾聽，一個是郭燕，一個是女兒寧寧。
他駕著車，在４９５號高速公路上疾駛。他沒有立即回家。
寧寧咳嗽了兩聲，披了件上衣，走進了廁所。
"寧寧！你不能這樣對你的父親講話！"郭燕勸著寧寧。
"他是個大流氓！"寧寧歇斯底是里地叫喊。
在舞場的一個不引人注目的角落裡，坐著一男一女。他們是王起明和阿春。
王起明也跟著跑出舞廳。
阿春無話可說。
"這是根據合法破產法。這完全有法律的依據——你忿忿不平也沒有用。"
"我要是再看見你碰我爸爸一下，我就殺了你！"
寧寧那聲音聽上去象是見了鬼。
她稍稍坐了一會兒，搖搖腦袋，象是死人又復活了一樣，挪動著木頭棍一樣的兩條腿，走上樓去。
傑姆斯走了進來。他脫下皮外套，抓起了酒瓶，仰脖，一口氣喝下了半瓶烈性威士忌。
"你聽我說……"
"寧寧說的是真的嗎？"
寧寧象一具裹在毯子里的死屍，一動也不動。
"我們去哪？"寧寧坐在後面，大聲地問。
她不相信："你是說：是？"
事後，傑姆斯喊餓了。他抓起皮外套，又把寧寧抱起來放在門外摩托車的後座上。
這絕望的喊叫，使王起明退後了兩步，不敢上前接近她。
王起明穿過舞場，跑到大門口時，寧寧已經不見了蹤影。
"爸爸！"
要向女兒解釋，要向女兒說清楚這一切。也許，她會諒解？
"是，這個問題。你看看你都累成了什麼樣子，要他還在外頭尋歡做樂。對，我是不喜歡他，可是我並沒有騙人啊，媽媽！"
終於，王起明招頭來，反問阿春：
傑姆斯那一幫子人，畜生一樣地起著哄，高聲叫著。
整個舞池，被他們這一夥，搗騰得一下子沸騰起來了。
"媽，你太善良了。"
唉，真是，人要是走了背運，什麼噁心事都約好了似地找上你來。買了個賣不出去的商樓，銀行三天兩頭催債，貨款人家就是不付，自己又傻到家了地去賭找，輸個精光。他瞥了一眼窗外。
寧寧哭著，揚起臉，粗野地向阿春做了一個侮辱的手勢，大聲地叫：
王起明也不知說什麼好。
"You have not rights to take care of this。"（你沒有權利管我這個。）
"i hate you，i hate you both！i hate this home，i hate this family！"（我恨你，我恨你們兩個！我恨這所房子，我恨這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