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搖搖擺擺地站起來，想找點水喝。巧得很，電話鈴聲在此時響了起來。

最初，他認為是自己聽岔了，努力擺脫剛才的頹喪，側耳去聽。

這裏靜得嚇人。他多麼想看到往日那種熱鬧繁忙的景象啊。

王起明的額上沁出一層汗球。他無助地左右環顧一下，沒有什麼能幫助他。

"這不是過份的要求。"王起明對銀行職員道了再見，然後掛斷電話。

現在，王起明完全明白了，電話另一端的是什麼人。

"卑鄙！"

"謝謝！"

他又坐回來，喝上了酒，"Jerry，你得知道，我還有辦法。

"回不去老家，也沒關係，我帶你出去給人家當保姆，噢，對了，人家不會讓保姆帶狗的。那咱倆就租個地下室住下來。

"要是媽媽死了，你也不要哭，不要鬧，不要想我，不要找我，我會在死之前，找一戶好的人家，把你領養走，你……你要好好的跟人家過日子。"

工人都走了。沒有按時發工資，人家當然要走。

話筒里傳來打人的聲音，接著，又是凶神惡煞般的聲音：

接就接！

完了，真的沒轍了！

"怎麼樣，想好了嗎？"

"你要多少？"

確實有人在說話，是郭燕。

"是。"

話筒里傳來了寧寧的聲音：

他抱起了它，兩串熱乎乎的淚水，掉了下來。

"這不重要。"

"讓她跟你說句話——省得你說老子蒙你！"

王起明想上樓去打斷郭燕的囈語，可是，他又覺得自己沒資格對她說什麼了。

王起明聽著她在樓上說了一夜、哭了一夜、笑了一夜。

他駕車回到家裡。

"先生，"他對電話中的那強盜說，"我一時湊不齊這些錢。"

他趕忙上樓，只見郭燕躺在地毯上，不省人事。那狗在朝王起明憤怒的狂吠。

王起明聽著她這些心碎了以後才能夠說出來的話，漸漸地流下眼淚。

他起身，從酒櫃里拿出一瓶白蘭地。他打開瓶蓋。

另ｒｅad•99ｃsw.cｏｍ一個電話機又響起鈴聲了。

"她在我這兒。你知道，我很缺錢……"

"多長時間？"

辦公室里的電話鈴響了。他走進了辦公室，伸出手去接電話，可到半路他的手又縮回來了。

我比不上你，但在人的圈子裡，我還算是最聰明的，對，我有辦法，我有辦法。"

"媽媽想家了，想老家。可怎麼把你帶回去呢？你是外國狗，美國種，老家人不喜歡你，不會叫你進門去的，可憐哪，我們成了沒人要的啰。

銀行職員彬彬有禮地對他說："先生，請您允許我查一查這兩座房子的資料，然後才能答覆您。"

"人哪，沒良心，你再對他好也沒用，反過來還是耍弄你，到頭來，還會一腳踢開你，人哪太沒良心了。

"你不來點，Jerry？"

"我累極了。我是被他們搞垮了。他們是誰？他們也不是壞人，他們也都跟我一樣，是為了活才這樣乾的。你千萬別把他們想成壞人。人人都是這樣乾的，這沒什麼不合理。只不過，我累了，我沒有力量了，我得歇一會兒。怎麼歇呢？噢，對，我們喝一點吧。行嗎？"

"談你的女兒。"

"我的Jerry，可是最有良心的，等你長大了，替媽媽報仇，去咬那些壞人的腳，大腿，脖梗子，好不好？"

他想睡一會兒，可是就在這時，電話鈴聲又響了起來。

"不會，你不會那麼傻。那樣，你能見到你的女兒，你的女兒卻見不到你了。"

"少說廢話，交不交錢？我要掛電話啦……"

他筋疲力竭地倒在沙發上，準備不理睬那討厭的電話鈴聲。

"媽媽要是沒死，發了大財，就給你買一幢大房子，再給你找一個好對象，你們小兩口再養上一大窩，小小Jerry，多開心哪。"

可是現在，死一樣的靜，他獨聽見自己的心跳聲。

可是，那電話鈴聲還在響，頑固極了。

說話的聲音輕柔九-九-藏-書、平和，象是在和誰在談心。

"Jerry，媽媽自八歲起跟叔叔學拉琴，十三歲考進了音樂學院附中，還沒畢業，又趕上了文化大革命。媽媽還當過紅衛兵，可是不打人。後來，又被趕到農村，媽苦哇，二十歲上又分到了樂團，幾年後又結了婚，跟著，又有了姐姐。十年前，又來到美國，更苦喲，Jerry都看到了，我的Jerry最知道媽媽，最了解媽媽了。

他聽見有人在說話。樓上，是在樓上。

半成品的衣服堆積如山，沒有發出去的線，成箱成箱地擺放在那裡，頂到了屋頂。

郭燕由抽泣變成了嚎陶大哭，一邊哭一邊說。

"真對不起，這麼晚來打擾你。"

電話掛斷了。

"寧寧！"他的心好象被人緊緊地捏了一把。

"外面冷，好冷喲，"這是郭燕在說話，是她，"你不要出去了，媽媽不能讓你在外頭凍著。你也不要睡，媽媽要和你說話。你餓嗎？我給你開了罐頭吃，好嗎？"

和誰呢？

"她在哪兒？"

讓混蛋電話鈴去響吧！

王起明不禁找了一陣冷戰。倒不是因為她與狗的交談，而是因為她那異乎尋常的聲調，那平靜、柔和的聲調使地心裡頭發癢！

此時，Jerry條小狗好象已經怒氣全消了，見到了他的回家，蹦蹦跳跳地向他搖尾乞憐。

"你太客氣了，紐約華人商界，沒人不知道您的實力呀！"

"我們不談這個乏味的題目。"

"兩萬五千塊。如果您同意，就請明天過來簽字。"

郭燕從哭又變成傻笑了，笑的那麼開心，那笑聲震得王起明直打寒戰。

"對，她是叫這個名兒。"

工廠里冷冷清清，凄凄慘慘，象一個大墳場。

然後，他梳洗了一下，馬不停蹄地直奔了工廠。

"你這是綁票！"

我要用我自己的能力，度過這個難關。"會有人來幫助我。銀行就會來幫我。我的貸款信用一直無懈可擊，他們當然會在我困難的九九藏書時候來幫助我。"

"她很好。她想見你，我想，你也會想見見她。"

"請說吧。你是誰？"王起明問。

半夜，一陣口乾舌燥，把他弄醒。他看了看房間里的大座鐘。

他謝過主治大夫，馬上開車回家，先把狗食打開，放進Jerry的飯碗。

"五十萬！"

主治大夫從急診室走出來，王起明上前去問情況。

他走出了工廠，開車回家。

他想躲帳，他想逃跑，他想離開紐約，他想去歐洲兜兜風。可是，轉念他又想到在醫院里躺著的憔悴的郭燕，也想到了孤零零地蹲在家裡的比人更有良心的狗，Jerry，多麼美的名字。

"Jerry記住，千萬別一個人回來找我，你一個人在路上跑太危險，街上壞人多，他們會騙你，坑你，吃掉你！

"Jerry，你看，我們有救了。誰來救我們？我們自己啊！

"多少？"

急診室外面，他如同熱鍋上的螞蟻，坐立不安。

她還在樓上與Jerry交談。

Jerry叫了幾聲。

不知道是什麼時候，他睡去了。

他知道這是誰來的電話，不是逼由由和的，就是來要錢的，不是債主子，就是工人。

就這樣，郭燕獨自一人在樓上，和那隻小狗"談"了一整夜。

睡眠的缺乏、連日來精神緊張，再加上酒精的作用，使他不能再思考了。

"好，我給！"

來電話的是那位銀行職員。

"少廢話，要人就拿錢來！要不要？"

"她沒事，"主治大夫是個猶太人，聲音疲倦也冷淡，"主要是病人的精神過於緊張，身體勞累過度，需要療養一段時間。"

"我對不起你，Jerry。我好長時間忽略了你的美德，只有在這個時候，我才找到你，Jerry，你不會生我的氣吧？

"是王先生嗎？"

深夜三點。

"非常抱歉，那我們無能為力。"

"Jerry，Jerry九*九*藏*書！你生氣了嗎？媽媽不是個好媽媽，媽媽打了人，打的不是別的人，是姐姐——姐姐好可憐。她也好冤枉呵！可她也是個壞姐姐，她不回家，這是她的不對。她喜歡在外面瘋，不來看媽媽。還是我的Jerry好，乖，哪兒也不去，就知道陪著媽媽。"

"我會報警……警察會抓住你。"

王起明被這親切的安撫深深地感動了，他緊緊地抱住它，也和郭燕一樣地和Jerry——這條比人更懂人性的狗——交談。

他感到頭有點昏，可能是累，也可能是喝威士忌太多的緣故。

他給銀行打了電話，提出用他手上的兩座房子，做償還借貸的抵押。

"要！要！"

他想起了《智取威虎山》里的一句台詞，"要錢，沒沒；要糧，早上你們搶光了：要命，有一條！"

"哈啰，我是王起明。"

"不接，"他對自己命令，"準是那幫子工人，惡作劇。他們想成心折騰我，不讓我睡，不讓我安生。"

"兩周吧！"

"人哪，心太壞！人哪，會吃人，會欺負人，會騙人，會坑人，會打仗，會罵人，我的Jerry最好，不會這些東西。"

他倒在沙發上，幾乎是立即就沉沉地睡了起來。

"告訴我，她在哪兒？"

聽筒是傳來的是帶有廣東味兒的中國話。那聲音陰不陰，陽不陽，分辨不清是中國人還是美國人。

他無可奈何地入下電話。

"爸爸！別給他們錢，別給……"

要現金，要舊幣。記住，別耍花招。耍了花招，連你一起完！"

他放下電話后又喝了一口酒。

"你真聰明。"

"可我現在有困難。"

美國的銀行，太聰明了。你有錢，它會來幫你，願意把錢借給你，因為它知道你能償還；一旦你的手頭真的沒有錢了，真需要借錢了，它反倒不理你了！它會站在一邊兒，看你的笑話。

"Jerry，你想爸爸了嗎？"read.99csw.com他說，聲調平靜、柔和，"媽媽在醫院里，她沒事，你放心吧。"Jerry輕輕地吠了兩聲，象是應答。

"王先生，您的垡不會太多，前年您新買的房子，我們不能貸給您任何錢。因為，現在那所房子的價格已經大跌了，而且還在繼續下跌，您所付的頭期款的金額與目前市場價格很不相配。"他的聲音仍然是彬彬有禮，但聽起來卻又那麼冷酷，"另一所，也就是您的老房子，我們考慮可以據此為抵押貨給您的兩萬五千塊錢。"

你是個好孩子，你是我們的好。誰還比你更忠實呢？沒有。你的忠心耿耿，我敢說，誰也比不上你，只要是人，就沒法和你比。

媽媽會鉤毛衣，賺了錢，我會省吃儉用，給你買玩具，給你找最好的美容師，給你找最好的大夫。Jerry，媽媽要永遠的帶著你，媽媽知道，你也是個有良心的，也會永遠不離開媽媽。

第二天清晨，一陣Jerry的狂吠，把王起明吵醒。

那狗竟然將它的臉伸向他，用它的鼻息安慰他，用它那有軟軟倒刺的舌頭，舔去他臉頰上的淚珠。

"什麼意思？為什麼要匿名呢？"

不知過了多久，王起明從痛苦的迷茫當中"醒"過來。

幾排機器停在那兒，全都掛著未完成的半截子衣服。

他旋風似地下了樓，打電話叫來了救護車，把郭燕送到紐約第一醫院。

索性，他走出了辦公室，回手關上了辦公室的門。

"你等等！"

他又坐下來，靜靜地傾聽。

"痛快！一小時后，皇后墳場左邊高速公路的橋洞底下。

他拿起了電話聽筒。

"咔嚓"一聲，電話掛斷了。

"兩萬五千？兩萬五千管什麼用？我最省也得要二十五萬，最少！"

"那你在夜裡三點打電話，想談什麼？"

天哪！他是在和Jerry——那條狗——在說話。

他又拿起了酒瓶子往杯子里倒，可是卻一滴酒也倒不出來了。＋他把瓶子一推，空瓶子從桌上滾落了下來，瓶子沒有碎，滾到了Jerry的腳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