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平安夜的巡禮

平安夜的巡禮

「誰在問你字典上的釋義了?為什麼我們非得交換禮物!」
然後,就在此時——
「難道說——」已然面無表情的高千緩緩將視線從我身上轉移到漂撇學長,「是那時候?」
「開玩笑。我是無神論者。」
時間馬上就到零點了,從日期來說很快就將變成十二月二十五日,但「Smart-In」的店堂里依然燈火通明,擠滿了站在那裡翻看雜誌還有買夜宵的年輕人。
拿到手中掂下分量,並沒有沉甸甸的感覺,真要說的話,其實是很輕。若按正常推斷,從這尺寸來看,裏面的東西應該是手帕或者絲巾之類吧。先不管這個——
「就是啊,突然講到這種事情,很傷腦筋哎,祐輔君。」
「有預謀?」
「那麼,各位,既然所有問題都圓滿解決——」旅人毫無氣餒之意,「我們喝酒吧。」
「嚯——是這樣啊。長知識了吶。高千你是基督徒?」
「因為人家心裏滿是期待啊,想著會從高千那裡收到什麼禮物呢。」
「這麼一說還真是。」
「今天第一次?」
「就是,意思就是說,她可能是同性戀啦。」
「哎?你們是朋友吧?」
趁著聽到「可愛的女孩子」就兩眼放光的那個間隙,事情就這麼被定下了。嘖,這還真的是。說什麼厭世,什麼陰鬱青年,卻有著跟芸芸眾生一樣的色心,我也真夠沒出息的,就算被詰難說只不過是故作姿態,也沒有辦法反駁吧。
「好的。」這不是最開始為我引路的那位男性店員,而是個年輕的女服務生。「那,這邊這位?」
「總之拜託了喲。好嘛?好嘛?好嘛?」
「我們?」
「謝天謝地你承認得這麼乾脆。那麼,鑒於已經充分地盡到了義務,我走了。」
「沒那回事。不管對方的興趣是什麼,只要有看人的眼光,就一定會明白我的好。」
「啊?為什麼?」
「我發現,從那天開始已經一年過去了呢。」
「誰是戀人啦?是誰?!」
在「御影公寓」消防通道最高一層的樓梯平台上,發現了經確認屬於她的外套,疊放得整整齊齊,還有低跟鞋,據說也整齊地擺放在一旁。聽說雖然沒有發現遺書,但最終還是得出了死者確系自殺的結論。
「知道了知道了,你好煩。」
「忘記?什麼啊?」
要說寂寞,的確是再寂寞不過的光景了,然而當時的我有著些許的厭世情緒,所以反而莫名地心情愉悅,感覺暢快。雖然還不至於誇張地說是享受孤獨,但就好像是風清氣爽,心曠神怡那樣的感覺。
「已經十點了啊。」
「那,就是漂撇學長,對吧?」
「便利店?要在便利店裡買聖誕禮物?」
說到這裏,旅人好像突然想起了什麼,臉上的神情恢復正經,轉向鴫田老師問:「話說回來,小鴨,那個你收起來了,不丟掉嗎?認真的?」
「這一份,就該是那個自殺女性的了,是這意思吧。」
「如果有女朋友的話,倒有可能像你說的。」
此刻,我們面對面地坐在大學前面那家咖啡屋「I·L」靠窗的座位上。我有時在這邊打工,不過今天並不當班。
「旅、人——這個是你名字?」
「說來說去講了那麼多動聽的話,簡而言之,就是企圖把麻煩的事情推給我和匠仔嘛。」
她果然跟我一樣,是在學生會館的咖啡屋裡被搭訕的。說是今天早晨九點左右,這麼看起來,旅人是在不同的時段,等候出現在茶室的學生,然後一視同仁地發出邀約。
「我們來嗨皮吧,熱熱鬧鬧喝一場。好嘛,好嘛!」
「是啊,確實沒錯。」
「好了。那麼下一個,就是你吧。」
「你的意思是——」
「我說你啊——」
「是相當尊重女權的那種人吧。對男的,不管路邊倒斃了幾個都不在乎,但是為了博女人歡心,就可以笑著跳進火海,那樣的感覺。」
「是嗎?這樣啊。所以才不那麼急著回去啊。」我還沒來得及想可別讓我做詳細解釋,他就已經自說自話地接受了,「那你有空嗎,今晚?」
「什麼?」
就這樣,我們為了歸還僅僅只有一面之緣(而且還只是在瀕死狀態下)的素不相識的女子的「失物」,開始了追查工作。不知道高千怎樣,至少我(必須要和遺屬會面的沉重心情另當別論)基本上是持樂觀心態的——我並不知道,等待著我們的是什麼樣的「結果」。
「喂,高千!」
「繪理和大和都已經大學畢業,進入社會了。」
「為什麼是大和?」高瀨同學以警戒的眼神看著身旁正逐步接近自己的旅人。
「為什麼不能?」
「百貨店?那種地方可不適合學生和窮講師去買東西,不相稱的嘛。」
還不到二十歲,我已經對酒精有了依賴。其實到現在也還是一樣,總之是不喝一杯就難以入睡,於是養成了只要太陽一西斜就先來一杯的習慣。然後又是一喝起來就怎麼也停不住的脾氣,結果每晚都喝到爛醉,連衣服都不換就沉睡過去(或者說是失去了意識)。第二天早上,眼睛睜開來,記憶不見了,錢也不見了。周而復始。我這人實在是不健全得沒邊兒了。
「待人的態度變得親和了。特別是,在酒桌以外也一樣。」
「真、真的嗎?啊,啊哈,真是太好了。還有啊,高千,關於謝禮,我會好好考慮的。」
「喂,我說,感覺有點不太對啊。」
五點半到了,然後六點。就算是如今,和高千已經能正常來往了,我有時都還會被她的氣場震懾住;更何況在那時,我連她的名字都還不知道,整個心情完全就像是某部戲劇的標題那樣,宛如被丟在燒熱了的鍍鋅鐵皮屋頂上的貓再加上她連自我介紹的意思都沒有,擺出一副完全不相干的面孔,就好像我這個人是壓根兒不存在的。
「什麼啊,接下去還有何貴幹?」
「不過話說回來,」旁觀著兩人的唇槍舌劍,我向鴫田老師搭話,「房間的地板都塌了,還在這種地方喝酒不要緊嗎?」
「哈哈哈哈,好苛刻啊,小鴨。」
毫不猶豫地,我和高千同時回答。漂撇學長的表情有些僵硬。
「因為東西是突然被人遞到眼前的啊,換了誰都肯定以為是禮物嘛,稍微提前一點的聖誕禮物之類的。」
「這個嘛,唔。」話是這個理,但不管怎麼說這邀請本身也太唐突了。「我想是吧,嗯。」
「說得也是哦。那就拜託你了。」
「就是,遇到了交通事故之類,因為迫不得已的事情而來不了,諸如此類的情況。」
從如今的情況來看,完全想象不到我那時會提出這樣的問題,因為現在我每個月都有大半時間是住在他家,喝到酩酊大醉;但在當時,我們還只是初次見面,而且再怎麼說旅人也是學長,我多少覺得還是需要客氣一下的。
「咦?是嗎?真的嗎?」
他說的是大學附近的一家便利超市。因為距離公寓稍微有點遠,所以我只是偶爾才會去一次,不過被這麼一說,那裡確實是有藥物出售的。我之前並不知道它原本是藥店,要再到後來,我才知道「Smart-In」從前是經營藥店兼賣酒的,因此店裡有的是我日常生活中不可或缺的各種酒類。
原來那是高千買的嗎?也就是說,從結果來看,我和她互相交換了各自買的禮物。
「呃,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啦,就是說她對男人沒興趣,之類的——」
「因為我被人拜託做司儀了嘛。」
「真是氣死人了。如果這是有預謀的安排,我絕不放過他。」
「你是基督徒?」
竟然用上美人計,越發透出某種老套騙局的味道了——這麼小心提醒著自己,但似乎臉上還是沒能藏住貪鄙的期待。鬍子拉碴的男人唔唔地點著頭,一副心滿意足的模樣。
「就是從一開始就沒打算來啦。然後還想著讓我們傻傻地空等一場,再來取笑——」
「不只是聖誕節,對我們來說,不是還有另一件大事即將發生嗎?」
我很吃驚。因為眼前的這位女性看起來意志堅定,無法相信她竟然會拒絕不了別人的邀約。當然了,我和她是今天才第一次交談,所以或許只是憑著眼睛有了先入為主的印象。但不知為什麼,我還是油然想到,看來那位旅人「死纏爛打」的本事相當驚人啊。後來我知道,這個判斷完全正確。
「這個嘛,毫無疑問……」包括我在內的其他人,都在高瀨的迫力之下畏縮了,唯有旅人還是心平氣和鎮定自若。「禮物就是送給別人的東西的意思。」
沒過多久高瀨同學就回來了,手上拿著包裝完畢還粘上了緞帶花球的「禮物」。
「但是,這麼多人一起過去,不要緊嗎?」
可是唯有漂撇學長並不退卻。不僅如此,無論高千怎麼排斥,她的策略都不起作用,最終反而被帶入了對方的節奏。直截了當地說吧,對高千而言,漂撇學長就是她有生以來初次遭遇的「天敵」。
「唔,就是這麼回事。到底已經休學幾次又留級幾次,我自己都記不清了——真是的,凈問些什麼呢。你這人,吐槽起來還真是意外地不客氣啊。」
是因為這樣就可以幻想自己拿到的CD不是來自哪個臭男人,而是由女生、並且是高千挑選的禮物吧。由於預料之外的事態發展,夢想破滅了。
「這個嘛,呃,我現在沒那個情緒啦。」
「我跟小鴨是同級生啊。」
「什麼啊,『稍微』算什麼意思?」被旅人突如其來地湊到身邊,高瀨同學放下小酒杯往後一退,「你到底有沒有概念,我們等了幾個小時?」
「只是現在而已嘛。」和高瀨同學在另一種不同意義層面上的、同樣具備穿透力的旅人越發厚顏無恥起來,簡直到了清新脫俗的程度。「可是早晚有一天,她會投入我的懷抱——」
去年的十二月二十四日。
「唔嗯,這麼說起來,他確實是說過這種意思的話——」
「沒錯,事情就是這樣的。」
「什麼啊,原來你也一樣。」
「說到學生和講師的好夥伴,肯定就是便利店了嘛。」
「我嗎?」不知怎麼的,男人此刻忽然很神氣活現地捋了捋蓬亂的頭髮,目光變得深邃。「若問我是誰,請稱呼我為旅人。」
再說,今晚來的多半是生面孔吧,我擔心,若是一旦融不進群體的氛圍,自己會變得極度消沉憂鬱。所以,趁現在先來點兒什麼,讓舌頭順溜起來,或許是個不錯的主意。
漂撇學長雖然總在口頭上對高千糾纏不休,但兩人的關係絕非男女戀情。我向來以為,在男女之間的密切往來中,哪怕只是疑似,也不可能沒有私心戀慕,因此他倆對我而言簡直是種文化衝擊——這兩人真的成了純粹意義上的朋友。
「你在得意個什麼啊,祐輔君。她又不是你女朋友。」
「是……吧。」
「失戀?」
「因為要是知道裏面裝了什麼東西,不就沒有之後的樂趣了嗎——」
大家把剛剛買來的「禮物」都放進了敞開的塑料袋裡,就在剛剛結束的一剎那——
就這一點而言,我對漂撇學長這個人甚至心生敬意,因為他竟然能和高千成為朋友,這是其他任何人都無法做到的事情。如今,我和其他幾個人多多少少跟她有了幾分交情,但那都是以漂撇學長為紐帶的,不過是沾了他的「余惠」而已。
九-九-藏-書是因為之前整整五小時沉默地壓抑怒火的反彈嗎,當啤酒換成燙酒的時候,高瀨同學開始發泄對旅人的不滿。
「什麼?」一講到高瀨同學的話題,好像就連鴫田老師也被激發了興趣,似乎連房間地板坍塌的現實都暫時遺忘了似的。「聽說什麼?」
「話說回來,真的好快呀。」
「我想不會吧,會不會是出了什麼狀況?」
於是我又想,別看旅人這樣,莫非他其實是某位大資產家的公子?由於當時還沒有實際見到那所房子,所以會有這樣的誤解也是理所當然的吧。只是,後來去看了才明白,他的住處是那種一旦來了地震絕對會最早坍塌的老屋。因此,房租也差不多等同於免費。
誰都沒問有什麼驚人的,大家都只是默默地點頭。
也不知道喝掉了幾杯啤酒,完全醉倒的我不知不覺趴在桌上睡著了。大體來說,我雖然是有酒癮,但酒量卻並不好。而且還一喝起來就什麼東西都不吃,像被什麼東西附身了一樣,反覆強迫自己一個勁兒地灌酒,然後不多久就神志不清地陷入沉睡,總是這樣的模式。
「我這個人啊,別看這樣,其實相當纖細喲,非常脆弱敏感喲,你們明白?」
那時候,我是剛剛進入本地安槻大學的一年級學生。當時是個陰鬱的青年(其實現在也還是有這種傾向),沒有像樣的朋友,也沒什麼能讓自己全身心投入的愛好,話雖如此,倒也沒有熱衷於吃喝玩樂,只不過就是渾渾噩噩、機械性地度過了九個多月的校園生活,打算就這麼混完一年。
「這樣啊。」
「高千你的是什麼?」
「去年平安夜?」
彷彿屈尊拯救一樣地睨視著我,她發出那種感覺鬱郁的、睏倦的、獨特的聲音,只是這一次,語調里好像含了一點點的挖苦。「就完全沒想過,差不多該給那男人打個電話了嗎?」
仔細想來,我們霸佔了五小時的座位,卻除了啤酒什麼都沒點,這對店家來說幾乎等同於故意尋釁了吧,超招人厭的。雖然為時已晚,但我倆以打算吃遍菜單的架勢,開始一道接一道地點著東西。
「讓你不快的話,我很抱歉。」
「所以啦,這就是我的問題——你們倆,覺不覺得它很眼熟?」
「嗯——繪理是文庫本,大和是杯麵,這個沒錯。然後鴫田老師是蘇格蘭威士忌迷你裝,小漂是CD。」
「拜、拜託你夠了啊。」本該酷酷的高瀨同學,臉上的表情出現裂隙,眼看著就要錯亂了。「不要隨便給人亂起那種奇怪的綽號!」
「還不回老家?」
「重……」高瀨同學不由自主就給出了回應,之後好像是對這樣的自己嘖了下舌,一臉的慪氣模樣。「重頭戲是什麼東西?」
「那個時候,我不是去叫便利店的店員打電話以後就回到外面了嘛,然後在救護車來之前,把掉在路面上的禮物都撿了回來,看來就是在那時——」
「你是新生?」鬍鬚男熟不拘禮地衝著我笑。
「可是,要這麼說的話,又感覺有點說不出的舊兮兮的味道——」
「但我沒印象啊。」
「啊?有倒是有的。」
「我、我說啊,你們到底是用什麼眼光來看人的啊。哎?我畢竟也是人哪。面對眼前的壓力,也跟正常人一樣脆弱好嗎,難得小鴨和繪理的一生只有一次的盛大舞台,萬一搞砸了可怎麼辦。一想到這個,就整晚睡不著啊,是真的!我想在正日之前,不考慮其他任何事情,專心一意進行綵排啦。」
說到這裏也許會被吐槽:這算哪門子的陰鬱青年啊。但是,在骨子裡,在心靈的深處,我確實是陰鬱的。因為除了喝酒,我對其他所有邀約一概回絕,就連普通的人際交往也都刻意迴避。這樣的男人,怎麼可能交到朋友呢。
「幹嗎啊?」
「我也是啊,眼下這情況。」心情剛剛有所好轉的鴫田老師又變得憮然不樂了。「比起給人送禮,更應該收禮才對吧。」
哎?!
「因為這是自殺者留下來的啊,要把它交還給遺屬,也許之後的發展會對精神造成非常非常沉重的負擔,不是嗎?」
「他應該要來這裏的吧?」
我還在死撐著嘴硬,不過這份「禮物」的包裝紙真的看上去有種難以言喻的灰撲撲的感覺。是缺乏光澤還是什麼,總之有種陳舊感。怎麼說呢,就好像被遺忘在抽屜的深處很久了似的。
「那叫什麼話?難道正好在那個時候你的人格遊離到別處去了?這麼科幻的借口?」
「學長——」因為東西碰巧在我的手上,所以我極其自然地提出了這個問題,「這個是要送給我嗎?給我的?」
「太狡猾了啊,狡猾!大爺我竟然是跟大和那個臭小子?!嘁!嘁!」
「漂撇?您說的是……」
「唔,是稍微出了點意外。」
大多數時候是在公寓的自家屋子裡陰鬱獨酌,偶爾也會去居酒屋之類的地方。只要一鑽過布簾踏上店家的地面,就會條件反射地想要先灌一杯生啤(就算冬天也是如此)。此刻,理智上知道應該等等比較好,可是身體卻渴望著那些氣泡的刺|激。
順便說下,我的名字是匠千曉,昵稱「匠仔」。
「你還沒說是什麼理由讓人等了你六個小時吧。如果是能讓我和他——」高瀨同學朝著我揚起下巴,「都信服的理由,就如你所願,陪你熱鬧一下。」
「根本素不相識就跑來約著喝酒,好吧這也就不去說了。但是,不管我怎麼拒絕,還是死皮賴臉苦苦糾纏著要我答應的,現在這算什麼啊!這什麼態度!簡直無法相信!被人這麼耍著玩,我有生以來還是第一次!」
「是啊……」我這樣回答道。
女服務生的目光有些奇妙地心神不定,一直盯著高千,回到了吧台。看來高千給人的印象就是如此強烈,連同性的注意力都被她吸引了。
總之我決定喝酒。也不是沒想過要試著和眼前的她搭話,但總感覺不管說什麼,都會被對方嗤之以鼻地無視掉,所以無法開口。她的確有著那種拒人千里的冷峻氣質,不過當時的我,想來也是稍微有點被害妄想了。
當然了,就只見過一次面,而且當時還沒有女性在座,我不可能觀察得如此細緻入微,不過是趁著醉意隨口胡扯而已;不過後來我才知道,這番話完全說中了。
「熱熱鬧鬧聚一聚?」
「好在哪裡啦,學長!」比起我來,大和跟他的交情想必更久,這下也好像受到了驚嚇。「要真是那樣,學長你到頭來根本就沒機會嘛。」
「啊?」
旅人嘻嘻哈哈地打著馬虎眼,以一種絕妙的迂迴方式對高瀨同學施以懷柔籠絡。我感覺她一邊進行著抵抗,一邊就被卷進了對方的節奏。
她抓住那隻手腕,毫不猶豫地用力一擰。那氣勢,簡直讓人擔心會不會導致對方骨折。
「誰跟你合得來!你個大蠢蛋。」
「『Smart-In』里有哦。畢竟那地方本來是藥店嘛。」
「呃,我是本地人——」
「不會!絕對不會!」
看來,第二撥的活動場所就定在這位旅人的住處了。這本來也無所謂,只不過——
「說得對呀,那為什麼沒有立刻還回去呢?」
「嘿,看看這個。」
「那你就去問當事人啊。」
「是與不是都好啦,可為什麼大家都不出現?我以為約好的就是五點鐘,我聽錯了?」
「怎麼回事啊,高千?」
「唔——就是阿匠吧……」
「哦哦,他啊。」
「真的嗎?其實是約了女朋友,然後去這樣那樣吧?」
「哎?」
「平安夜沒安排?」
「什麼意思啊,什麼叫『若在平時』?」
「千曉。」
「這麼一來,剩下的就是——」對於認真鬧著彆扭的漂撇學長,高千冷漠地無視,「繪理和鴫田老師互相交換了禮物,是這樣的組合嗎?雖說是巧合,不過現在想來好像是什麼暗示呢。」
「不是啊。但也沒有規定說,不是基督徒就不能交換禮物吧?」
「我都不知道呢。想不到漂撇你這小子這麼厲害,竟然能跟高瀨同學這樣高貴的人如此親近——」
要讓我說,包裝紙看著挺眼熟,而且,固定包裝的膠帶上還印著「Smart-In」的字樣。
因為朋友關係維持到了現在,所以可以老實說,當時我對他的第一印象是「殺都殺不死的小強」,可謂正中要害。連我自己都覺得這還真是堪稱恐怖的洞察之眼。當然了,知道自己料中事實,是在那之後又過了很久的事情了。
「是的呢。」
杯子兩側的裝飾畫是持花少女和抱著胡蘿蔔的小兔,十分可愛。布丁吃完以後杯子還可以繼續當咖啡杯使用,以實用性而言,可要比單純的食品更好了。櫃中只剩下最後一個,我立刻拿起它去結賬。
漂撇學長,也就是邊見祐輔,把一個長方形盒子一樣的東西伸到我們眼前,一眼看上去像是扁扁的鉛筆盒。
「圖書館。」
鴫田老師沒有肯定也沒有否定,只是臉上浮起了苦笑。如果是完全胡扯的事情,他應該會予以否認,那麼看來,他倆真的是同級生。要成為大學的助教或講師,最低限度需要碩士學位吧。也就是說,鴫田老師最年輕也有二十五六了,而旅人跟他同齡。真的假的啊。當然,他要是重考生或者留過級的話,也不是不可能。
「意思就是,如果還沒被開除學籍的話。」
「總算是都讓他們想起來了。繪理買的是蘇格蘭威士忌迷你裝,大和的是甲殼蟲樂隊CD,小鴨是文庫本。然後我的是杯麵,你們倆買的是什麼?」
「可是不還有四天嗎?」
「真對不住哦,我只是個窮講師。」
能夠厚顏到這種程度,反倒讓人要笑出來了。太了不起了。不,我是說真的。
她對著店員輕輕低頭致禮,然後轉身脫下長外套,露出了一身超級奇特的裝束,簡直讓人懷疑起自己的眼神:這真的是衣服嗎?那感覺就像是直接拿了塊沒裁剪過的布匹裹在身上,布匹之下,伸出一雙長度驚人的腿,形狀優美。我清清楚楚地記得,就在那一刻,吧台的另外一邊傳來像是酒杯跌落摔碎的聲音,我想那多半不是偶然,而是因為店員同樣被她的雙腿攫住了視線。
「那就這樣了,今晚,說好啦?」這位旅人單方面地告知了會面的時間和地點,離席而去。
我盤腿坐在坐墊上,等了許久,卻沒人出現。說是許久,其實也就只有幾分鐘,但我已經開始心焦。
「等一下啊,你這腦筋壞掉的男人!」高瀨同學罵人的詞彙量越來越豐富了。恐怕這也是她已經被卷進了旅人節奏的佐證吧,若是這樣也夠諷刺的。「禮物什麼的,我可沒有準備。」
「就是說,它混進了我們買的那些禮物中?」
儘管無法釋懷,但我最終還是決定按照約定,到他指定的大學附近那家居酒屋「三瓶」去看個究竟。因為就算是忽悠,我也想聽聽他到底能掰扯些什麼。至少,這要比在平安夜裡自個兒寂寞飲酒好吧。
他們兩人在我旁邊坐下。因為那種空間密度的濃郁氛圍,即使沒人說明,我也立刻就明白了他倆是一對。這個印象是正確的。明年大學畢業以後,兩人當然就會分處兩地,不過即便如此,據說還是打算暫時維持遠距離戀愛,然後過陣子就結婚生活在一起。
「對男人沒興趣?那是什麼意思?」
「好吧好吧。」看來和高瀨同學一樣,鴫田老師最終也在旅人的厚臉皮面前敗下陣來。「我知道了啦。」
「咖啡杯裝布丁,是匠仔買的那個。順便一提,我的酒心巧克力也是被匠仔抽中了。」
「別再這麼叫了!」
「哦?真是巧合哎,其實我也是呢。看樣九*九*藏*書子我們會很合得來喲。」
「有可能。但是小漂你沒問題呀,反正你比蟑螂還要頑強呢。」
「因為啊,把東山(toyama)顛倒過來念——」
「呃,還沒想到那裡就已經睡著了。」
「不明白。」
「唔,這個……」
「也不能說絕對沒有吧。」
「啊,各位,請不用擔心,不用擔心。因為我也是什麼都沒帶啦。」旅人滿不在乎地說,「所以呢,現在就大家一起去買吧。」
「不知道叫什麼。自稱旅人。」
可以說,到了這個時候,兩人之間持續至今的奇妙「關係」就已然構築完成。前面也說過,高千是跟我不同的另一種「好像沒朋友」的人,借用一句陳腐的話來表達,她是那種熱愛孤獨的類型。她的全身上下都清楚寫著:交友什麼的只是麻煩,所以誰都別來靠近我。奇特的時尚品位也是對這層意思的一種婉轉表達吧。在此之前,她身邊的人都準確無誤地接收到了那些沉默的暗示,只是遠遠地望著她。
「是啊。關於地板的賠償還沒詳細商量過,不過至少押金是肯定拿不回來了。」
對此,我們當然都說是「不可能」,付之一笑而已,可事實上,這句預言後來真的變成了現實。不過那和這次的故事沒有直接關係,完全是另一個故事了。
「沒那個情緒?你說什麼情緒?」
「竟然讓初次見面的男人在眼前呼呼大睡,這對我來說還是第一次。哈哈。」她發出自暴自棄般的僵硬笑聲,「真是夠奇怪的,安槻這地方。」
「小鴨啊,就是小鴨嘛,」他竟然毫不見外地拍著鴫田老師的肩,「這位就是小鴨。」
我們各自結清了居酒屋的消費之後,就去往那家「Smart-In」。高瀨同學一直這樣那樣地抱怨著,但終究也還是遂了旅人的心意,跟著一起去了。
剛才也說過,是鴨哥(我大概也被漂撇學長影響了,私下裡已經是這樣稱呼鴫田老師了)和繪理婚禮的事情。
「對啊,熱熱鬧鬧。」
旅人也不介紹一下他帶來的人都是誰,就用著昵稱繼續進行解釋。剩下的第三位男性是大和,剛才插嘴接話的女孩是繪理,這個我明白了。可是——
「toyama顛倒過來,怎麼會是yamato(大和)呢?」
「睡過一覺肚子餓了,我吃點東西再回去。」
「去查一下此村家的住址。」
「哎?啊!對哦!」被她這麼一說我才剛剛想起來,所以,被評為貪婪又以自我為中心還真是無話可說。「鴨哥和繪理的婚禮!」
儀式預定在今年的平安夜。家在外地的高千到了年末還不回去,仍然留在安槻,就是為了參加他們的婚禮。
高瀨同學和我同時看向旅人帶來的第二個同伴,嚇了一跳。
明明沒什麼朋友卻唯獨會認真參加聯誼活動,這說不定是一種無意識的嘗試,想要從自己的酒癮中找出哪怕一點點的「健全」;但若真是這樣,也真夠沒事兒瞎折騰的。因為,就算沒有聯誼,我還是每晚都要喝的。
「啊?這樣的嗎?」看來旅人也是第一次聽說這事,但似乎並沒有受到打擊,還是樂呵呵的一臉輕鬆。「好吧,也沒什麼啊,那種事怎麼都好啦。」
「那今晚怎麼辦呢?」
「大家都還記得嗎?」
「又不是心甘情願的。其實一開始我根本就不想來,可是那傢伙實在太能糾纏,我敗給他了。」
「哇哈哈哈,正是這樣沒錯兒。」話題中的「某人」一臉若無其事的表情。「哎呀呀,真是敏銳啊,高千。」
「唔——」她的聲音低沉,有些鬱郁的,帶著睏倦感,但聽來並不讓人不快。「那我也要一樣的好了,拜託。」
「因為你的名字嘛,高瀨千帆,對吧?所以,高千——」
「哦,我知道了。」
「簡而言之就是這麼回事。」
「啊?」
「啊?什麼啊?」
「找對人了。那麼,今晚接著來怎麼樣,跟我們一起喝酒去吧?」
大和留一頭長發,顯然費了不少工夫來吹風,還燙著波浪捲兒,與此同時,唇邊的胡楂兒卻隨意地留著,感覺得出來,他很在乎自己的外表。要說留著胡楂兒,旅人也是一樣,但他那個是單純的不修邊幅,而大和卻是美男子,容貌秀氣近乎女性,胡楂兒的反差感產生了某種特別的魅力,讓他看起來相當有型。
「接下來,這位是東山良秀。叫他大和就行了。」
聽他這麼一說,我誤以為他是和家人同住,於是又開始擔心,這樣一來豈不是還要打擾到他的家人了嗎?結果旅人居然說,他是借了幢獨棟房,一個人生活的。
「為什麼鴫田老師會是小鴨?」高瀨同學霍然探出身體,隨即忽地閉上了嘴,好像被雷劈到一樣地抱住頭,「……夠了,好吧,不用特意解釋給我聽了。大概想象得出來。多半是某人念白字,把鴫田的『鴫』錯讀成『鴨』,自說自話起的綽號吧。」
「到底怎麼回事啊,搞什麼名堂?」
確實,她那包裹在黑色長外套里的修長身姿一動起來,就會催生某種令人陶醉的感覺,彷彿她所在之處頓時變作了舞台那樣一種獨特的氣質,讓人完全無從感覺她其實是我們的同齡人。原來這樣的她也會來居酒屋喝酒啊,我的心中油然生出一種奇妙的親近感,注視著她對店員說話的樣子。
什麼啊,這傢伙。該不會是打算勸誘我加入什麼可疑的同好會吧,又或者危險的新興宗教團體之類……
「簡而言之,就是還留在學校的同道中人啦。平常沒機會來往的人,趁這個機會加深感情也不壞吧?」
「不用啊,不需要什麼謝禮。」
「就算是我,有時候也會想要坦誠地助人為樂啊。」
於是,我還半點頭腦都摸不著的時候,就連綽號也被定下來了。
「讓人意外的是,鴨哥——啊不對,鴫田老師啦。想不到,他竟然會跟繪理結婚……我原本還一心以為,繪理她早晚會跟大和結婚的,所以最初聽說的時候,嚇了一跳。」
「什麼?」
「我因為很在意,就給小鴨、大和、繪理他們都打了電話去確認。畢竟是將近一年前的事情了,一開始大家都不太記得,但最終還是得出了結論,就是所有人應該都打開了。這就意味著——」
「話是這麼說沒錯啦。」
大概是想著趕緊讓這種愚蠢的餘興節目結束吧,高瀨同學決定打頭陣進去店裡。
那天,我在學生會館的咖啡屋裡吃早午餐,由於宿醉的緣故撐著腦袋。那時候,我想應該是十一點左右。
說到這裏,也許會讓人感覺漂撇學長像是那種只會強行把女人弄到手的人,然而事實卻並非如此。如果真是那樣的話,高千反而應該有的是辦法對付了。這一點正是漂撇學長不可思議的地方,雖然他厚臉皮的程度讓人目瞪口呆,但卻絕對不會踏過最後那根微妙的線。不論對高千,還是對其他人,都一樣。這到底是有意識的體察人意,還是純屬偶然,我無法做出判斷;但可以確定的是,正因為這樣,他和高千的「關係」才得以成立。
墜落下來的是一位年輕女子,年齡看起來在三十歲上下。要說為什麼會做出這樣的判斷,是因為她仰面朝天倒在那裡,能夠清楚看到她的臉。不知道她是怎麼掉下來的,不過形成這種姿勢是偶然吧。另外,事後我們得知,她是從公寓的最高層也就是八樓跳下來的,那麼可以稱為奇迹的是,她非常(如果允許我用這樣的表述)「美麗」。不單指長相,而是整體的形象。
到底什麼情況啊,眼下?
至少在當時,他們還是這麼想的。
「那個或許是沒錯,可是,我也變了嗎?那麼明顯?」
「怎麼可能不要緊。」大概是破罐破摔了吧,鴫田老師沒有隱藏憮然不樂的神情,「到剛才為止,大概地收拾了一下現場,大家都在幫忙。可是我們能做的也有限,接下來只能找新的房間,準備搬家了——」
不過,在這樣的季節里,她卻連件外套之類的衣服都沒披,也沒穿鞋,裸|露出套著絲|襪的腳。這一情況不知怎的,讓人感覺極其怪誕。
在旅人的催促之下,我走進店裡。因為也犯不著太過糾結,我打算就選一樣食品好了,不管怎麼說,這可是最實用的。剛做出決定,就恰好在冷櫃中看到一款聖誕限定商品,咖啡杯裝的布丁。
「嗯,多少有點兒。」
「這麼說起來,你身上味道不錯哦。」
該不會……
「將近一年前?」
「不是因為想撿才去撿,而是在不知情的情況下撿到的。」
這樣一來就清楚了,鴫田老師的正式身份是講師。
「好啦好啦,那種事就別問了嘛。小鴨太可憐了,跳過這個話題吧。」明明是自己先講出來的,旅人的口吻卻像是在責備高瀨同學,「沒中彩票的事情倒是可以說說,反正不止小鴨,我跟大和,還有繪理,大家都沒中嘛。」
後來我才知道,高瀨同學不是本地人,之所以這個時候還留在安槻,是因為沒能買到機票。既然如此,就打算不急不慌地等到交通不那麼緊張的元旦,走陸路回老家了。
「那就說定了哦。」
「一定要好好地包起來,還要綁上緞帶哦。」
「所以嘛,不就是匠仔嗎?」
「夜晚現在才開始喲,這才剛開始嘛。大家熱熱鬧鬧聚一聚怎麼樣?」
如果說我有了改變,那是指在面對她的時候,可以直呼高千了吧。以前我只能叫她高瀨同學,能夠直呼高千,是從今年夏天的某次事件開始的。夏天的那件事和這次的故事毫無關係,所以請容許我就此割愛不提了吧。
「但是我一直覺得,地板怎麼可能會塌呢,根本就沒當回事兒。結果,就在剛才不久前,真的塌掉了。」
高千的記憶力令我咋舌。已經是一年前的事情了,她還記得這麼清楚。
「說到底,那傢伙究竟想什麼呢!」
「勞駕……」終於再也忍不下去,我向著吧台那邊出聲招呼,「麻煩給我啤酒。有生啤的話,來生啤。」
「就是啊學長,我們也都是第一次聽說有這回事啦。」大和大概是在另一種意義上被旅人的步調帶著走了。他現在看著高瀨的目光中沒有了最初的拘謹,不經意地以掂量的眼神衝著她笑了笑,隨即又重新轉向身邊的繪理。「對吧?」
聽說在被送到醫院后大約一小時,那位女性去世了。我們是在旅人的家裡,從晨間電視新聞里知道這個結果的。
「順便問下,你能為我做證嗎?」
順便說一句,對於漂撇學長,她現在把稱呼進一步簡化了,叫他小漂。
「快樂家庭計劃用品?」提出這個問題的——請允許我這樣表達——是看起來並沒有親自買過此類商品的鴫田老師。「便利店裡有那種東西賣?」
當時整個世界已經是一派聖誕氣象,幾乎沒有學生還留在校園裡。學生食堂已經放假,這間咖啡屋主要是向還有工作沒完成的教職員工提供服務,再過幾天也就歇業了。在這種時候,再加上那會兒還沒到午休,所以職員們的身影都沒出現,在店裡匆匆扒拉著簡餐的人,就只有我一個。
「可為什麼到了現在才冒出來?」
「就算沒有規定,從根本來說就應該是這樣的。」
這樣看來,她也是今晚的成員之一……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儘管還在冬天,我卻唰地出了一身汗。不知道比喻得是否妥當,不過她對我來說就如同富士山一樣。若只在遠處眺望,大可欣欣然地稱讚「哎呀好美啊大飽眼福大飽眼福」,可要是對方靠上前來,就該立刻狼狽大叫「啊,等等!不要」了。
「我覺得是。也就是說——」
她脫下運動鞋,走上了座席區九*九*藏*書,然後徑直朝向我所在的這張桌子走來,擺出落座的架勢。幸好當時我已經坐著了,要是那會兒還站著,肯定會當場腳軟坐倒吧。她的出場就是具有這麼驚人的衝擊力。她對我只投來銳利的一瞥,然後一言不發地在對面坐墊上坐下了。
拜託像是打工學生的收銀員幫我包裝起來,再紮上緞帶,拿著它走出去。之後是繪理、大和、鴫田老師,最後是旅人,大家都買到了「禮物」。
還真是這樣。去年跟大和處於戀愛中的繪理,現在成了鴨哥的未婚妻。
「那也就是說,是處於就算被開除學籍也沒啥稀奇的狀態嘍?」
這裏要順便說下,去年這個時候我們約好了的,對於哪樣東西是誰買來的,彼此之間要保密。提出這個建議的,自然是漂撇學長。
「哎?!什麼?匠仔!你這傢伙,竟然抽中了高千的禮物!你這蠢蛋,啊不,幸運兒!」
醒來的時候,已經接近夜裡十點。突然之間我有些搞不清楚自己身在何處,慌忙地四下打量一番,於是看到桌子的對面,一雙宛若藝術品般優美的長腿伸在那裡。莫非還是在做夢嗎,我不由得捏了捏自己的臉。
明明你自己也是時下以自我為中心的貪婪年輕人好嗎?
「就是說,伴隨著救世主的誕生,信徒們的罪過得到救贖,獲得永恆生命,這是基督教的基本教義吧?為了紀念基督誕生這一來自神的贈禮,信徒自己也交換一些小小的禮物——這才是本來意義上的聖誕禮物吧?」
「有什麼關係,那是我的自由吧。」
就算被比成蟑螂,也毫不介意心平氣和地承認,這的確是漂撇學長的作風。如果換成別的男人,遭到高千如此辛辣的類比攻擊,我想他首先會有三天卧床不起吧。
「好啦,總之我們先去交換禮物嘛。先把各自準備好的禮物收集在一起,然後抽籤決定序號,再按順序拿走自己喜歡的禮物。這樣的程序,大家沒問題吧?」
當然了,我也沒有資格去說別人。彼時的我,應該正帶著一臉傻乎乎的白痴樣注視著她,若眼前有鏡子,定是一副羞於自照的蠢相吧。無意中垂下視線一瞧,她腳下踩了雙與身上衣服極度不搭的運動鞋。那效果該說是不可思議地有型嗎,簡直讓人肅然起敬,我至今都還記得自己那種佩服的心情。如今回想起來,奇特的著裝,無視季節露出的雙腿,然後再加上平底鞋,除了髮型以外,這些屬於高千的風格,從那個時候開始就已經定型了。
然而正當我如此說笑的時候,他竟然出現了,讓我吃了一驚。此時已經超過夜裡十一點,那位旅人帶著男女三人,吵吵嚷嚷地一股腦兒湧進了「三瓶」。
那個時候,我還連高瀨千帆這個名字都不知道,但看到她的臉卻是認識的,而且也大致知道她跟我一樣是一年級新生。因為在安槻大學,她已經是「名人」了。
「呃,那個,就是,唔,我沒聽清名字——」
「好啦好啦,不是挺好的嗎,高千,對吧?」
「是哪位呢?」
「沒,從來沒人這麼叫。」
「那大家平時都怎麼叫你的?」
「可是,這不奇怪嗎?」
可是——付錢的時候我突然想到,收到這禮物的若是男人,想來不會多高興吧。要是哪個女孩抽中它就好了,不過,繪理怎麼想姑且不論,高瀨同學對這種孩子氣的小玩意兒或許也不會喜歡吧——諸如此類的念頭在腦海中浮浮沉沉。唉,算了,幹嗎這麼認真地煩惱啊,不過是個小遊戲罷了。
「咦?什麼意思?正因為是這種時候,想到聖誕節才不奇怪嘛。」
「是聽他這麼說來著。」
「禮物?」像是被這個詞的發音觸怒了,高瀨同學啪的一下把空掉的玻璃杯扣在桌面上。「禮物又是什麼?!」
「小漂你也真是的,又來了。」高千仰天長嘆,「不能因為掉在地上就什麼都撿啊,會吃壞肚子的啦。」
「什麼狀況?」
「也許說出來很難相信,不過——」和旅人一起出現的女子這時插嘴了,「是房間的地板塌掉了,老師的房間。」
「我嗎?我啊——」正打算站起身來的她稍微沉思了一下,「這個嘛,以前的我,對別人的事情完全沒興趣。說白了,就是別人死也好活也好關我什麼事,那樣的感覺——你明白嗎?」
「我聽到的也是五點。」
「話說,你這個行不行?」他做了個咕嘟灌酒的動作。
「最近這段時間啊,就這件事,已經把我整個腦子都塞滿了。」
嗯,沒錯沒錯,就這麼辦吧——我說服著自己,打算開口先叫個啤酒。就在這當口,她走進了店裡。
在這裏,讓我們把時鐘的指針撥回到距今將近一年以前的時候吧。暫時陪我回顧一下從前——其實也沒有那麼久遠——的事情。
兩人的對話跟一年前幾乎一樣,這真是太好笑了。這兩個人啊,真的是好搭檔呢,我想。
雖然覺得挺對不住她,不過老實說,對於旅人的霸道,我是心存感謝的。因為即便是以這種奇詭的形式,畢竟也是好不容易得以跟高瀨同學共度平安夜啊。想要跟她在一起待得更久一些,不也是人之常情嗎?在這一點上,當她之前宣布要回去的時候,我是拿不出半點能阻止的辦法,可是旅人卻以他與生俱來的厚臉皮和舌燦蓮花的好口才攔住了她,真是太可靠了。
可是小鴨,那是誰啊?
「痛痛痛……」雖然叫著疼,旅人卻很開心。哎呀,該怎麼說呢,不屈不撓到這種程度,實在是太了不起了。我開始覺得,對這個男人,好像不管說什麼做什麼都是白費力氣。事實也正是如此,在之後長期的交往中,我對此了解得無比清楚了。
「啊呀,」支著下顎的鬍子男手肘一滑,下巴幾乎磕在桌面上。「唉,我說你啊,太能裝傻了吧。就是旅人啦,人在旅途。波西米亞人。懂不懂?『自由自在的流浪者』的意思——」
「……她好驚人啊。」繪理自言自語般地嘀咕。
「——哇,哇啊,你們在啊。啊,太好了太好了,雖然想想不太可能,但還是過來看一下再說,真是來對了。抱歉抱歉哈,稍微遲到了一下下。」
我不由自主地做出這句回應,就看見鴫田老師那厚厚的鏡片背後,眼睛都吊成了三角形。這下糟糕,我後悔自己多嘴了。
「小鴨你今晚好冷漠呢。不過嘛,我也知道你心情不好。又是失戀,又是彩票不中,最後再加個地板,轟的一下子——」
作為現場的「Smart-In」門前的道路上,事件發生時,就只有我們六人。因此,我們需要接受警方的調查。
「哦?你的意思是?」
「沒錯。最先想到的不是送給他們的賀禮,這就是你的不對了。」
吱——
「高瀨。」
「什麼啊,什麼叫各種情況?」
繪理這話一半是出自真心,同時也還有一半似乎是對站在身邊的大和發出的不動聲色的牽制。
「如果那人是在一樓的便利店買了這個,又讓店員包裝好再紮上緞帶,那麼那天晚上,她應該也是打算要把它作為禮物送給某個人的吧?」
「去哪裡?」高瀨同學語帶威嚇,像是表示說你要再繼續胡扯下去我可不會客氣的。「話說在前面,百貨店都已經關門了哦。」
「啊?等等,等下,哎,你等等嘛。好啦,等一下啦,好嘛好嘛好嘛。」
後來我才知道,他喜歡讓朋友們聚在一起開酒會,既然總是需要場地,索性就本著在校園附近借一處儘可能大的房子開放給學生們做沙龍的「奉獻精神」,選擇了這裏。關於這件事嘛,本來就是出於個人喜好,所以也沒什麼,只是沙龍的奉獻精神什麼的,這些詞語跟區區一幫酒鬼的聚會地之間,到底有什麼關係啦!
「我是咖啡杯裝的布丁。」
「哦,對不住啊。唔嗯,這位姑娘是繪理,弦本繪理。」
「不,學生嘛該算是學生來著——大概。」
「哎——」
「是嗎?路上小心。」
「是不是大不了的事情,我自己會判斷。好了,請說來聽聽吧。」
亂蓬蓬的頭髮,鬍子拉碴——如今想來,正是漂撇學長一貫不修邊幅的做派。但在那個時候,別說對方的綽號了,我連他是誰都不知道,所以擺出了不樂意的戒備架勢。搞什麼啊這傢伙——心裏這樣想著。
「可以這麼說。而且,還緣分不淺。」
「好像,超有穿透力,那樣的感覺。」
「這個嘛,那天晚上——說起來,後來散的時候都已經早晨了——大家從我家裡離開以後,我隨便往塑料袋裡看了一眼,發現還留了一份禮物。我想那肯定是有誰沒打開自己那份吧。因為人很困,腦子也不靈光,反正我就那麼跟自己說了,然後隨手放進了碗櫥,想說回頭再問問大家的,然後,就沒有然後了。我完全把這事忘得一乾二淨,真的就是前不久,忽然又想了起來。結果一想起來,就開始覺得很在意,這真的是當時哪位成員沒打開的禮物嗎?因為現在回想起來,我記得每個人都確實拆開過禮物的。」
「呃,也不是,他說叫旅人什麼的。」
「但是,稍等下,就算假設那個女人拿著跟我們一樣的包裝好又綁了緞帶的禮物,這一件也未必就是屬於她的那一個啊。」
是女性的尖叫。
「這個嘛總之就這樣啦。」
不知是否被高瀨同學注視的緣故,鴫田老師難為情似的移開了視線。他撓著缺乏光澤的頭髮,扶了扶厚厚的眼鏡。平日里他就是那種讓人感覺有點神經質的類型,此刻雖然臉上掛著笑容,但因為雙頰消瘦,面色看著憔悴的緣故,越發讓人產生尖酸刻薄的印象。
「啊?」
確實,僅只旁觀的話,旅人和高瀨同學的你來我往是會讓人想到,這是兩個關係很好的人在吵著玩兒。只是,至少在高瀨同學的主觀意識里,那應該是完全胡扯。
「是啊。」
「忘記了可不行喲。再怎麼說,那可是你們倆第一次見面的日子啊。」
「那不就奇怪了嗎?為什麼她還沒有送掉就自殺了?」
「哦哦……好!」旅人立刻給出了回應。他看都不看掉在路上的禮物,衝進了便利店。「喂!有人跳樓!快叫救護車!」從沒有關緊的玻璃門裡,清楚地傳出了他的大聲怒喝。
「也就是說,這是去年平安夜自殺的那位女士的東西吧,你是想說這個?」
「誰知道。也許說不定——」
「唔,說得正是啊。」我在心中轉著上述念頭的時候,漂撇學長竟然點了點頭。他啜著咖啡說:「不管怎麼說,畢竟是將近一年前的東西了嘛。」
「這麼說你不是這裏的學生?」
「就是說,你不是姓匠嗎?所以呢,朋友之間沒人叫你匠仔之類的嗎?」
「現在可能還不是,但將來一定會是的。」
幾乎與此同時,腳底有轟隆一下的衝擊感傳遞上來。就在我們的眼前,有什麼東西掉了下來。瀝青路面上,剪影彈跳起來。我還清晰地記得,在那一瞬,因為墜落的衝擊,高瀨同學垂落到腰際的長發倏然飛起。
「今天才第一次見面。」
我本來是很討厭那種自信滿滿的人的。一看到那些對自己的言行舉動沒有任何迷惑任何懷疑的人,就忍不住想問那種自信到底是哪裡來的。之所以有這樣的心態,多半是因為我也想要不帶任何迷惑任何懷疑地生活,卻無論如何都做不好。可是旅人完全不讓人生厭。大概因為這就是他的個人風格吧,都已經成為一門「技能」了。我逐漸開始對這男人產生了好感。
「不,不是那個啦。呃,一定要說的話,算建築事故吧。」
「若在平時的話,是這樣沒錯啦。」
「什麼啊,『大概https://read.99csw.com』是什麼意思?」
「唔,話是這麼說——那麼小漂,你想把它怎麼處理,都事到如今了?」
「以前也聽人傳過,可是真的見到她本人了,才發現比想象中更厲害啊。漂亮到那種地步,好像連嫉妒心都生不出來了。」
「五個小時。等了五個小時啊。你還真是耐心好,就沒想過要回去嗎?」
「呃——你說的那男人,是指?」
「好了,東西先放進去吧。」
「別再這麼叫我了!」
「好吧好吧。」
容我再啰唆一遍,他們倆的「關係」從初次見面的那一刻就開始形成了。如果邀約喝酒的人不是漂撇學長,那麼不論對方怎麼死纏爛打,高瀨同學都會斷然拒絕吧。還有,在打算回去的時候,如果阻攔的人不是他,她應該就乾脆地起身離開店裡了。
一回想起高千吃布丁的畫面,之後就連帶的,大家各自打開禮物的場景都復甦了,鮮活得令人意外。也就是說——
「總之就哪樣啊?」
「這個……可能有各種情況吧。」
「那麼,現在氣氛也已經熱起來了!」明明就什麼事都沒有,只是旅人在那邊自顧自地興高采烈而已。「終於輪到今天的重頭戲閃亮登場!」
「說什麼哪。我才沒有吃過撿來的東西。再說了,我又不是因為喜歡它才撿起來的。」
「匠千曉同學啊。那——就是匠仔吧。」
異口同聲。我和高千對視了一眼。
「就是,比如中途改變主意了,又或者想要送出去可是對方不接受之類的。要是按照偶像劇的套路,在帶著想要送給戀人的禮物去找他的途中,卻親眼看到對方和別的女人在一起,簡直是莫大的打擊——」
「咦?還沒聽過嗎?就是這小子啦。這小子。」大概是開始有了醉意,鴫田老師用手背敲著旅人的肩頭,隨著這動作自己也差點兒向後倒下去。「這傢伙,不是自稱波西米亞人什麼的嗎?」
「可是我不知道他的電話號碼。」
不過話說回來,繪理的年齡應該比旅人小很多才對,可不知怎麼說話的口吻卻像是姐姐。儘管如此,旅人好像也根本不在乎。
在我與糾纏在精神褶皺中的死亡咒縛作戰的過程中,救護車來了,警察也來了。
「常被人這麼說。」
不由自主叫出聲來的我,和高瀨同學對視一眼。
「為什麼?」
「什麼學長啊,才沒必要用敬稱啦。」大概因為想起了迄今為止旅人的種種行徑而怒上心頭,鴫田老師的口吻越髮帶刺了,「反正你們都會比這傢伙早畢業的。」
「哦,是嗎?」
「你……你說什麼?」
繪理跟大和那時都是安槻大學的四年級生,而且已經定下了各自的就業方向。繪理是外地人,要回老家的保險公司上班;而大和是本地的,會去市內某家綜合商社。
「就是這個!肯定!是這樣沒錯。我選後面這個解釋。」
「我說你啊!」漂撇學長不禁噴笑,趕忙把正要送到嘴邊的咖啡杯放回到碟子上,「你是怎麼會有如此貪婪的想法的?唉呀呀,現在的年輕人啊,真是太以自我為中心了,實在要命。」
「他可擅長這個呢。一會兒休學一會兒留級的,跑去東南亞周邊到處轉悠。每到這種時候,不是讓我給募集資金,就是耍賴欠賬不還。太能惹麻煩了這人,真的是。」
看來就算熱愛孤獨,高瀨畢竟也是女孩子,對於這類傳聞還是掌握得很清楚。至少像我,在那個時候還完全不認識葯部小姐。
「對了,你叫什麼名字?」
「要搬家嗎?」
那天晚上,警察問完話以後,我們集中在漂撇學長的家裡,由於事件帶來的衝擊真的很大,影響久久難以消除,所以不管講什麼話題都一下子就斷了,為了打破那種陰鬱的氣氛,最後我們抽籤,交換了各自的禮物。確實我也記得,每個人都拆封了。我抽到的是酒心巧克力,我買的咖啡杯裝布丁則是被高千抽中了。
「高……」高瀨同學驚愕地張大嘴,臉上浮起些許像是恐懼的表情,「什……什麼啊那是?」
「啊?做證——你是說?」
「好像女孩子的名字啊。」
「這是朋友在坦誠地向你伸出救援之手,你就坦誠地欣然接受不好嗎?」
「Smart-In」位於一座八層大廈的一樓,大廈叫作「御影公寓」,據說也是屬於「Smart-In」店長父親的財產。還聽說那位父親是之前酒類與藥物兼營店的主人,現在已經退休,雖然還管理著公寓,但店面的事情就完全交給兒子夫婦了。也不知道旅人是怎麼了解到這麼多詳細信息的,總之,我們一路聽著他介紹上述情況,很快就到了「Smart-In」。
「還問為什麼,你這人——」
是最開始接話的那個女孩。她的五官頗有個性,感覺眼睛和嘴巴稍微大了些,差一點點就會影響到整體觀感,但最終險之又險地停留在了美女的認知範疇里。她看起來是個相當奔放的現代女孩。
「我的房間是在木質老舊公寓的一樓,之前就因為書的分量太重,地板彎下去了。房東也提醒過我,說再這麼增加下去地板可能會塌,讓我別再買書——」
「去哪裡?」
耳邊立刻響起好像有人踩下緊急剎車的尖銳聲響。但是,那並不是急剎車。
「高瀨同學你也是等了五小時嗎?」
「才沒有解決!一點都不圓滿!關鍵是,我的事就先不說了,你怎麼能這樣抓著鴫田老師,還叫他小鴨呢!」
「明明是人家推過來的麻煩事,想不到你這麼爽快就答應了。要是平時,高千你絕對會一口回絕,丟一句『別任性了』之類的話給他。」
「想事情不要這麼彆扭啊。我說高千,最寶貝的戀人正處在困境之中,你就坦誠地伸出救援之手吧。」
「匠。」
「那——學長呢?」我自然地用上了這樣的稱呼。因為我很確信,眼前這不修邊幅又感覺很小強的男人,不可能會是新生。「學長貴姓?」
「大家都變了。」
確實,本地報紙上是有這類廣告欄的,但也可能自殺者的家屬出於對輿論的顧忌,不會登出那種東西。不過既然高千記得看到過,那應該就是有。看來,畢竟是自己曾經和現場有過聯繫,視線自然會留意到廣告欄的相關內容。
「沒啊。」
「我想應該有吧。」
「應該有的。說起來呢,雖然當時你們沒有清楚地看見,但是我撿到它的時候,你們倆都是在場的。所以——」
因為嚇了一跳的緣故吧,旅人雙手拿著的塑料袋掉落在地上,裏面的六件禮物全都掉了出來,滾落在路面上。
「我說啊,一起熱鬧喝酒也可以,」高瀨同學也意識到沒有辦法把旅人帶進自己的步調,死心地嘆了口氣,「能正式介紹一下那邊的兩位嗎?我們可是初次見面啊。」
「很好很好,那麼接下來,各位,」旅人把從店裡討來的大號塑料袋張開口,伸到大家眼前,「請把禮物放進來吧。簽紙就等到了我家以後再做好了。」
「誰抽到的是什麼東西,你們還記得嗎?」
高貴——鴫田老師用的是英語noble,我個人認為是非常棒的表述。真不愧是英語老師,好佩服。
操著和平常一樣辛辣又無情的語調,從旁插話的是坐在我身邊的高千——高瀨千帆。
我不由得再次打量起那件「禮物」,發現它不單顯得陳舊,上面還隱隱地有一些污痕,像是擦掉過沾在上面的泥巴或是什麼東西。「這是怎麼回事?」
這麼說起來,我之前就聽人說過,鴫田老師喜歡收集書。他感興趣的目標好像不是珍本古籍之類,而主要是小說。比如若是喜歡書里的插畫,就會買來一本專門收藏再買一本用於閱讀;又或者如果喜歡作者,就會把對方同一部作品從初次印刷以來的所有不同版本都集齊。簡而言之,就是這種類型的「收集狂」。因此理所當然地,藏書就會不停增加。在我看來,小說不管印成什麼樣子,只要內容讀完就算結束了,因此他的世界是我無法理解的。
「我是酒心巧克力。」
「哦,那個啊——遲到的理由嘛,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沒有啦,是真的。」
「所以呢我就想,果然還是應該把它還給物主的遺屬才對吧?」
「鴫田老師的房間?」高瀨同學好像也吃了一驚。至於她是對大學老師竟然出現在這個場合,還是對他房間地板坍塌一事感到吃驚,暫時還無法判斷。
「傍晚時候,我們在來這裏之前,先順路去了小鴨的公寓。當然,大和跟繪理也在一起。」
當時她的髮型還不是如今這樣標誌性的半長波浪卷,而是一頭筆直長發,隨意地垂到腰際;但其他方面的特徵都已定型,比如,時尚品位這方面。
心裏想著可不能鬼鬼祟祟地偷看,但終究還是不由自主偷瞄起她的腿來。她的彩色褲|襪是我從沒見過的稀罕色調,越發吸引了我的目光。這種時候萬一忽然和她的眼神對上了,那種尷尬可要如何是好啊。啊啊啊大家都快點來吧,我不由得向天祈禱起來。然而,彷彿在嘲笑我的焦慮一樣,不修邊幅的旅人也好,像是他同伴的人物也好,一直都沒有出現。
正打算走進店裡,旅人卻忽然說著「等等」攔在了前面:「不能所有人一起進,要拉開時間差,一個個進去買回來。」
「是的吧,合情合理。」
「酒嗎?唔——我喜歡的。」
宿醉的爛柿子氣息竟然被形容為味道不錯,這還是第一次。
「說到失戀,莫非是——」高千措辭謹慎地開口問道,「是和事務部的葯部小姐嗎?」
「去年的報紙上,我記得應該是登出了葬禮的通知。裏面有家庭住址的信息。」
「於是一時衝動就跳了樓,這樣?」
沒想到,高千乾脆地點頭答應了,這讓我大吃一驚。就連當事人漂撇學長,也露出了少許出乎意料的表情。他好像原本以為還要再死纏爛打一陣子的。
「然後呢,一說起事情來,就老嚷嚷自己是漂泊鄉間的波西米亞人、安槻的波西米亞人等,實在太煩了,大家就和他的名字邊見合在一起,開始簡稱『漂邊米亞』。之後又再讀音簡化,於是就變成了漂撇。」
「……你們倆,感情真好啊。」
那時候——說的是去年平安夜,我們在街頭意外地遭遇某位女性跳樓自殺的時候。
「圖書館能查到這種事?」
大約是想趁著高千還沒改變主意趕緊撤退,漂撇學長立刻站起身,離開了「I·L」。若在平常,他絕對是要人家請客的,這次卻在離開時拿走了賬單,算是示好吧。
明明自貶為陰鬱青年,卻又坦白著這樣的事情,自己也覺得矛盾,不過事實上,唯有聯誼的邀約我從來不曾拒絕,而且不管第二撥還是第三撥都一定奉陪到底。對自己來說有點兒那個,不過在酒桌上我可是相當盡心儘力的,有時為了炒熱氣氛,扮小丑插科打諢什麼的都不在話下。
然而眼下,冒出來了一個不知道是出於故意還是不自覺地完全無視了那些「信號」的男人。這就是漂撇學長。當然,如果只是單純無視信號的話,在此之前也是有過若干先例的吧。遇到這種情況,想來高千https://read•99csw.com都是給出了更加直接的拒絕態度,予以「排斥」。
「喲!」突然之間,一個男人出現在對面的座位前,並且也不問問我的意見就坐了下來,把我嚇了一跳。
姑且先走進去。店員問道:「請問有預約嗎?」
「哈哈哈,是吧是吧,沒錯吧?對吧?對吧?」
冰一般的沉寂——只是一瞬的冰凍,卻讓人感覺「該不會就這麼永遠延續下去了吧」,是種甚至讓人噁心想吐的焦慮。「死」是給生者帶來束縛的咒語。
「事到如今隱瞞也沒意義啊。」對於鴫田老師的抗議,旅人完全不為所動。「今天本來就是為了安慰你,才找來這麼多人歡聚一堂嘛。對我的這份熾熱友情,你快表示感謝吧。」
「算了,沒關係,吐槽狠點也沒什麼大不了啦,只是得分清時間和場合才行。換句話說,在沒攝入酒精之前,需要克制。明白了嗎?」
「哈哈哈,好啦,沒關係的啊。高千,用不著這麼難為情嘛。」至於旅人,看來倒是對鴫田老師的誤解相當高興,還趁機打著哈哈湊上來攬住高瀨同學的肩。
「就是,那個,也就是說——」
「就是這個?」高千伸手拿起那看著像是大塊巧克力板的「禮物」。我也從旁窺視著她手上的東西。
「那不是明擺著嗎?畢竟今晚是平安夜啊,我們一起來交換聖誕禮物吧!」
「跟小孩似的。」
就這樣,啤酒杯開始一點點又一杯杯地變空。時鐘的指針變成七點,然後八點。那位旅人始終沒有出現。
就是說,若在喝酒的時候,不管舉止多無禮都沒關係,是這個意思嗎?我正為此而糾結的時候——
「因為是聖誕節嘛。」
「也就是說——」高千從我手中拿過那件「禮物」,舉在半空中,像要透過亮光看到包裝紙的裏面。「這件東西跟我們有關?」
「那就來嘛。還有可愛的女孩子哦。」
「正好也是書籤不夠了嘛。」
「慢著,」看來高瀨同學也注意到了同一點,「你說的『小鴨』是誰?」
「唔——六小時左右,是吧?」
直到剛才都還態度尖酸的鴫田老師表情和口吻都很溫和,好像頗感慨似的,頻頻頷首。
他沒有報上真名,這行為很可疑(事實上,學長只是單純忘記了報上名字而已)。因此,我始終還是無法揮去心裏的疑慮,他該不會是街頭傳銷或新興宗教成員,總之就是那種要忽悠人入夥的人吧。
「總之,剩下的這一個並不是我們買的禮物,那麼結論就只有一個了,它屬於跳樓的那位女性。」
「真是的,幹嗎講這種沒用的事情啦,你這人還真是……」
「總覺得,要是不等他出現就離開,事後不知道要被念叨什麼,他又會跑來糾纏不清吧——想著再等一下,再等一下,結果就錯過了回去的時間。不過已經等了五個小時,這總夠了吧。你說呢?」
可是我們能夠提供的證言幾乎為零。因為畢竟是只有「啊」的那麼一瞬間,她就已經掉下來了。
「證明我等了五個小時。因為已經等了這麼久,所以並不是我做事不周;還有,以後不管在校內還是校外,請再也別來跟我搭話。以上兩點,如果你見到那個男人,拜託幫我轉達。」
「沒錯,說不定是我們當中哪個人買下的禮物到最後沒有開封,所以我也問了小鴨他們,那個時候買的是什麼東西。」
「那很明確。」
想不到這都能行,我整個人呆住了。那個拉碴鬍子看來像是這家店的常客,那麼他在這裏也同樣是厚著臉皮自稱旅人、波西米亞人什麼的嗎?他不會不好意思嗎?不過我總算知道了旅人的姓氏是邊見。
墜樓死亡的女性名叫此村華苗,三十二歲,據說在市內的郵局上班。
「對啊。便利店不是很好嗎。禮物的內容什麼都可以啦,所以呢,杯麵也好,洗滌劑也好,關東煮的一道材料也好,或者快樂家庭計劃用品,只要有心意,那就足夠了。小鴨正為地板塌了而愁錢呢,得讓他也能輕鬆買單才行。」
「姓就是匠。」
「好啦好啦,高千你也坐吧。」
「接下去的開銷很夠嗆吧?要修地板,還要搬家。」
「姓什麼?」
「哎?那名字呢?」
「好的。」
「好吧,就這樣吧。」
「我們是小學同學啊,小鴨和我。」
對於鴫田老師並非玩笑(聽來如此)的責難,當事者旅人完全事不關己地回應。
「意外?你是說交通事故?」
店員引我走到裏面的座席,桌上已經擺放了餐具,方便筷、酒盅和玻璃杯,一共六套。也就是說,除了那個男的,應該還會再來四個人。
她那高挑得需要人抬頭仰視的纖瘦身軀,配以冷淡的神情、驚人的美貌——不用說,那就是高千。
「那高千你呢?你是哪裡變了?」
「被說貪婪也怪不了別人啦,匠仔。誰讓你到了這種時候卻只想到這個,明白嗎?」
看起來,旅人有著不顧對方感受就給身邊的人強行安上綽號的習慣。
「什麼?什麼怎麼回事?」
「我就是說啊,這東西,它不屬於我們對吧?」
她依然一言不發,扭頭衝著旁邊。店堂里漸漸變得熱鬧起來,其他客人吵吵嚷嚷地喧騰著,唯有我們所在的這張桌子,彷彿沉在水底一般安靜,反差簡直如同超現實主義的風格一般。
「是啊,大家都變了。我也是,匠仔也是——不過只有小漂還跟從前一個樣,仍然是個大笨蛋。」
「那為什麼要撿?」
「變了啊,很明顯。」
漂撇學長之前說,那是高千和我初次見面的日子。就事實而言當然沒錯,但與此同時,那也是我和漂撇學長第一次相遇的日子。
她是不同於我的另一種意義上的「好像沒朋友」的人。如同混血兒一般的稜角分明的輪廓,散發著冷若冰霜的氣息,簡直讓人疑心這女孩從出生以來究竟有沒有笑過。乍一見會讓人覺得可怕,或者說感覺很不舒服。或許就因為這種難以接近的感覺,有許多學生跟我一樣,只認得她的臉但並不知道她叫什麼,我經常在學生食堂之類的地方,不經意地聽到人家用「那個像模特兒一樣的人」來議論她。
「我說你,是不是忘記什麼事了?」
他所主張的內容本身確實是坦蕩蕩的正確論調沒錯,可是列舉的具體例子,卻讓人感覺不知該說什麼好。至少,跟平安夜是太不相稱的。
「嗯,是啊……」不過昨晚並非聯誼,只是獨自一人悶頭喝醉了而已。「沒錯。」
「眼熟?」
「也或者不是出了什麼意外,而是他那種一看就知道很散漫的性格,說不定壓根兒就把今晚的約定忘得一乾二淨了。」
「但是現在不一樣了。當然也是要分對象,只是經常會有種衝動,想要更多地了解別人。不過這也許不是什麼好的傾向。換句話說,就是對別人的秘密好奇過盛,會多管閑事那樣的感覺吧——」她忽然打住話頭,像是要制止正想開口說話的我,「好了,我們走吧。」
她也是被那位旅人搭訕然後強拉來的嗎——我帶著這樣的言外之意看向她,於是她嘆息地點頭說道:「該不會今天計劃要來的那些人,全都是這樣吧?」
「昨天晚上也喝了?」
之所以要用這種揣測的說法,是因為那東西外面裹了層包裝紙,看不到裏面是什麼。在包裝紙上還粘了一朵紅緞帶扎的花球,宛然是一件聖誕禮物。當然了,包裝紙外加緞帶確實意味著某種禮物,可也不見得一定就是聖誕禮物。只不過今天是十二月二十日,到二十四日沒剩下幾天了,這隻是在這種時候自然產生的聯想而已。
看來是對旅人太過憤怒,以至於完全沒想過先填飽肚子,而且還是整整五小時那麼久。看來她是內心波動遠比外表激烈得多的類型啊,我如是想到。後來我才知道,當時的這一印象實在是再準確不過了。
「所以我說,打個電話給他啦,問他到底在搞什麼名堂。」
「嗯,算是吧……」
不知道他們在說什麼。大和跟繪理看來是知道,但我和高瀨同學完全不明所以。
「請別這樣啊老師!」結果高瀨不顧形象地發出了慘叫,「才沒有親近啦!我跟這個呆瓜今天才是第一次見面!沒有任何關係!是擦肩而過的完完全全的陌生人!」
「那地方已經不能住了。房東雖然嘴上沒說太多,但心裏好像氣壞了。真的很遺憾呢,我蠻中意那座公寓的。建築是老得可怕,但是房租超便宜,而且住客很多是拿生活保障的老年人,生活清靜得很。雖說生活在時下連間浴室都沒有,學生們都敬而遠之,可是我很喜歡。真的是好遺憾啊,唉,反正也是自作自受。」
大概是還沒有完全清醒,我隔了一會兒才意識到,她是真的在跟我說話。
「對吧?那我就回去了。」
「雖然我也不認識他,可是感覺他不像是那種會心安理得讓女性空等一場的性格,當然,約了男人的話就另當別論。」
「哦哦,」聽到這個像是暗語之類意義不明的詞,店員若無其事地點點頭,「是邊見先生哪。請往這邊走。」
「我覺得那不可能。」不知道有沒有意識到繪理的牽制,但大和的態度中似乎透著跟旅人對抗的意味,插嘴道,「因為聽人說,她——」
「也對哦。」已經走下座席穿上了運動鞋的高瀨再次回到坐墊,「我也這麼辦吧。腦袋一生氣就給忘了,肚子都餓扁了。」
「啊?」因為聽到了太過意外又不著邊際的話語,我目瞪口呆,「你是說……撿到?」
「呃——」因為是相對較小的店面,而且又是現在這樣的年末旺季,感覺一下子就會滿座的樣子。也就是說,那個男人有可能會預見到這一點而預訂座位。
時間是下午五點。這是對方指定的時間,但是店裡才剛剛掀起布簾,客人的影子還一個都沒瞧見。
「呃,稍微隨便了一點是吧?」
大概因為之前只注意了旅人一個,又或者是因為醉酒,總之在那之前我們都完全沒有在意,直到此刻仔細一看,才認出那竟然是安槻大學的老師,鴫田一志。不知道他正式的職務是助教還是講師,但我是上過他的基礎英語課的。
「什麼樣的變化?」
「還有呼吸!」最先從束縛中掙脫叫出聲來的是高瀨同學。「救護車!」
「那誰知道啊。」
「你還打算繼續等?」
「那就是真的有空咯?」
「隨便哪個都好啦,反正不會來了嘛。」
「不知道哎。就算你問我——」
「不是的啦。我說啊,就是去年平安夜呀。去年聖誕節的前一晚。」
彷彿從時尚雜誌中走出來的長腿美女忽然殺氣騰騰地走進店裡,顧客和店員們無論男女,視線一齊轉向門口。我們從店外隔著玻璃,全都看得清清楚楚。
情況依然沒變,眼前並沒有那位旅人的身影,也看不到像是他同伴的人。她應該也是等累了,懶懶靠著牆,包裹在彩色褲|襪中的雙腿長長地伸到旁邊坐墊上。
「沒錯,就是那時候。」
面前的位置空出來,變成了我和高千並排坐的情況,這讓我感覺有些尷尬,於是轉移到之前漂撇學長的座位上。
「沒錯。因為那個時候,店門前就只有我們六個人,如果這是事發前就已經掉在路面上的東西,我應該會注意到的。畢竟我當時可是滿腦子都裝著交換禮物的事情呢。」
「都這個年代了,還會有那種人嗎?」
「沒問題。反正我家是兩層的。」
因為繪理的這句話,我才第一次知道旅人的名字是叫祐輔。
「姑且先在漂撇家裡住下吧。行李還有重要的東西,都已經用這傢伙的車運過去了——」
「那麼,你也是——呃——」
「所以,我也不知道他叫什麼。」